第205章 两相思(2/2)
十六岁的姑娘哭成了六岁,是最笨拙的一种哭法,是最难看的一种哭法,她没什么有理的话可说,只能躲在涕泪后面耍赖:“无心,我不想去了……”
无心不动,因为害怕自己一旦迈了步,会将苏桃一把扯回自己身边。老田替他动了手,摆弄小崽子似的把苏桃往吉普车里推。苏桃身不由己的上了车,一手死死的扒住车门,她探出脑袋,这回真是一句话都没有了,她遥遥的望着无心,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嚎啕。
无心被她震得一颤——那是婴儿才有的哭声,没心没肺而又撕心裂肺,存在于一切语言之前,是最原始最赤诚的悲怆。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他看见老田把苏桃那四处乱攀的手脚全收拾进了车里,随即一弯腰也上了车,老田彻底堵住了她。
车门“咣”的一关,吉普车哇哇的哭着走了。
无心慢慢的走回了旅社。进房之后关了房门,他摘下书包随手一扔,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俯身用手捧住了脸,他沉默良久。末了抬头向上望去,他看到了飘在面前的白琉璃。
白琉璃面无表情,和他对视。大眼瞪小眼的静了片刻,无心直起腰,忽然一笑:“你看,现在又只剩我们两个了。”
白琉璃似乎是懒得理他,一转身穿墙而出,溜了个无影无踪。
无心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声问了一句:“这怪我吗你忍心让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和我混一辈子你忍心我还不忍心!”
白墙上隐隐浮现出了一双蓝眼睛,是白琉璃在对他怒目而视:“为什么不忍心你又不是没找过女人!”
无心弯腰去解鞋带,感觉自己和白琉璃说不通。而白琉璃从墙壁中伸出了脑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你对桃桃到底是特别喜欢,还是特别不喜欢”
无心脱了鞋,然后抬头对着对面的单人床怔了一瞬。苏桃白天总爱在那张床上躺躺坐坐,她是个安静性子,一条手帕也够她摆弄个小半天,玩都玩得没气魄。现在床空了,只摆着一只书包一只背包,曾经是他和苏桃的全部财产。
无心不看了,抬腿上床往下躺。白琉璃是真迷惑,所以从墙壁中探出了上半身,不依不饶的追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无心翻身背对了他,闭上眼睛轻声答道:“白琉璃,别吵了。你让我睡一会儿,我快累死了。”
无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他搬了家,随着老田派来的警卫员离开了旅社。
在哈尔滨工业大学附近的一幢老楼里,无心得到了一套空屋子。警卫员传达了老田的意思,说是他可以在这里随便住。
无心道了谢,又问警卫员:“桃——苏平平今天哭了多久”
警卫员答道:“她进了军营之后就不哭了。”
无心又问:“是她让田叔叔给我找的房子吗”
警卫员一点头:“是。”
无心不再问了,等到警卫员离开,他巡视了自己的新领地——一共是里外两间屋子,先前的主人应该是个不俗的人物,因为仅存的几样家具都是精致东西。里屋是抄家没抄干净的模样,墙角堆着一座乱七八糟的书山,按照当今的标准来看,全是毒草,而且还是外国毒草,书页上印着的都是外国字。照理来讲,毒草应该早被付之一炬,之所以留存至今,也许只是因为小将们革命革得虎头蛇尾,把它忘了。
寒风吹透夜色,刮得楼外墙壁上的大字报哗哗作响。楼内楼外没有人声,无心出门走了一圈,没看到几户人家亮着灯。老楼被大字报糊成了白色,他一张接一张的慢慢读,得知此楼曾经住满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如今权威和权威的家人哪里去了他想不出。
无心不饿。回到二楼房内,他锁严了门,然后抱着膝盖坐在了角落里。不知道桃桃晚上吃的是什么,他默默的想,也不知道军营里发的被褥够不够厚。小丫头们厉害起来可是了不得的,他真怕苏桃会受欺负。
在无心胡思乱想的同时,苏桃已经钻进了宿舍床上的冷被窝。一间宿舍里面睡着六名小女兵,除了她之外,其余五人都是戴着大红花乘火车来的。六个人从上午开始相处,此刻到了夜晚,苏桃还认不清她们谁是谁。
认不清,也懒得认,爱是谁是谁,和她没有关系。仰面朝天的躺在上铺,她只感觉四野茫茫,自己是躺在了无边无垠的荒原上。她想无心,想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痛,早上把眼泪哭尽了,于是她现在痛得干巴巴。忽然抬手摸了摸脸,她仿佛刚刚彻底清醒,记起了无心曾把嘴唇贴上自己的面颊。
在宿舍里低而兴奋的窃窃私语声中,她自顾自的回首往昔,想起来的全是美事。悄悄的向旁边挪了挪,她想象着无心还在身边,自己给他留出了一人多宽的地方。
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工夫,一夜就过去了。翌日凌晨天还没亮,一宿舍的小姑娘已然全被班长唤醒。松软的新棉被被拖到了地上,她们开始了今天的第一课:和班长学习叠被。
棉被带着女孩子们的体温,东一条西一条的摆了一地——床太小,非得在地上才能铺开。有人端着一盆冷水回来了,在班长的命令下,六个小姑娘一起撩水往棉被上洒,因为棉被只有潮了重了,才能叠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块。
苏桃知道自己动作慢,所以一刻不停,忙忙碌碌细细致致,力求不领先也不落后。一个小姑娘一边叠被一边起了疑问:“班长,晚上被子能干吗不干的话,怎么盖呀”
话音落下,她挨了班长一顿臭骂。至于问题本身,则是没有得到答复。一天的军事训练过后,六个小女兵东倒西歪的回了宿舍。棉被果然还是潮湿不堪的,不盖被比盖被更舒服。苏桃已经学得很能对付,在军营里对付着吃对付着穿,对付着训练对付着睡觉,一颗心不是飘在过去就是飘在将来,唯独不看当下。
新兵训练进行了一个礼拜之后,开始有人挨揍。苏桃是田首长亲自送到军营里的,连队的干部心里有数,所以和旁人相比,苏桃还算是受了优待。穿着解放鞋站在初冬的大操场上,她一边随着号令踢腿练习正步,一边望着天边的太阳出神。下午了,无心一定正在东方红百货商店门口游逛。东方红百货商店本名叫做秋林公司,坐落在一处很繁华的十字路口。商店门口总有买冰棍的小推车,自从决定参军之后,她时常会对着无心耍小脾气,一耍脾气无心就给她买奶油雪糕。她吃得太慢了,一根雪糕够她从大街舔回旅社。
苏桃心里一想无心,就感觉训练的时光也不算太难熬,冻僵了的双脚狠狠跺在地上,也不是疼得不能忍受。前方起了一声脆响,是班长用皮带的铜头抽打了一名女兵的小腿。苏桃心里一惊,立刻昂首挺胸抬高了腿。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犯不上自己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