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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春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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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来个新朋友,他也很想攀谈两句,谁知这脑残粉光顾着献殷勤,不能怪金总生气。

露生在他身边挨着坐下:“看你人高马大,难道过去是个孩子他是我的戏迷,我自然要好言好语地待他。说到底他爱的是杜丽娘陈妙常,若有哪个角儿唱得比我动听,他自然又爱上别个了。假戏再真做,怎能当得真,唯有你是个傻子,倒往心里去!”说着将金世安一推,笑盈盈道:“弄这个腔调做什么倒像我负了你似的!”

什么你负我我负你,gay里gay气,以后还要你娶张曼玉我娶李嘉欣呢!金世安挠挠头,也笑着坐起来。他心胸宽广的人,两句话便不烦恼,又想起刚才这个脑残粉:“你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粉丝”

“粉丝”

“就是戏迷,在我们那里,就叫粉丝。”

金总对娱乐产业一向有兴趣,之前投资他前女友,算赚了点小钱,除去先期投资,纯回报也就几千万,要不是前女友狼心狗肺卷钱跑了,其实给她开的公司业绩是很不错的。他敲着腿道:“我现在对民国商业不了解,但是娱乐业在哪里都一样,要不我给你当经纪人,你再接着唱戏吧你这么红,抠脚几年都还有脑残粉,放我们那时候绝逼流量小生啊!”

露生也听不懂他这些骚话,浅浅一笑:“唱戏也不能真做个持家兴业的营生,况且我现在嗓子不好,出去唱反而献丑。”

“我听你唱得挺好啊”

“那是你不懂得。”

白府原是旧人家的花园子增筑而来,金少爷清雅,不叫挪了园子,又精心点缀,是要个个时令都有花,一年四季花相继。旁的花要玩赏它姿态,海棠芙蓉,都故意种矮,只有一棵杏树倚墙如云,这时节正是杏花春深,喷薄怒放,亭亭如华盖,一阵风过,杏瓣纷扬如雨。

露生拈了地上的落花:“但凡唱戏,规矩甚多,讲究前人的规格不能掉,后人的新曲不可太奇,若是该上的调不能上,该亮的腔不能亮,一回两回,人家容让你,三番五次,是你作践戏。”他自小出类拔萃,在别的事上还有些自卑,唯独唱戏这事情是甚为自傲,“要说重开锣鼓,只有我黄龙回巢,怎能做犬奔荒林必要唱得比从前还绝还妙才是。只是我经年不开腔,又给药毒了,嗓子总是上不去。”

他一时想起往日风光时候,心中神往,一时又想起另外一件心事,要开口无从说起,要问想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渐渐地话音低下来,脸上薄薄两片飞红,花影里看去,也不知是花红还是人面红。

金世安没肠子的人,以为他又难过了,歪在凳子上拿脚踢他:“慢慢练,不着急。”

露生瞅他一眼:“你也把我看得忒没志气了,倒嗓怕什么陈老夫子当年也倒过嗓,他不也是天坛根儿底下喊回来了吗”又笑道:“只有你是个没志气的人,好大的家业,好阔的少爷,来给我做什么经励,也不怕人家笑你!”

金世安四仰八叉在石凳上:“老子就是没出息,有本事不做兄弟。”

露生把花儿朝他嘴里一塞,两人在凳子闹起来了。

他两人天天这样笑闹,大家谁不看在眼里别人不说什么,只有柳婶一人是跟着露生从春华班出来的,心中难免打鼓。寻个僻静时候,便问他:“小爷心里到底是怎样”

露生一问便脸红,只装作不懂:“什么怎么样”

柳婶“嗳”了一声:“我的小爷,你怎么把当初跟我许的事情都忘了当初咱们怎样打算你为这金家吃的苦、受的累、挨的打、功过相抵,什么恩情也报尽了,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又说要去北平天津,出人头地,我看你现在把这些心思都没了!你是不打算走了又要留下”

露生含糊道:“那都是气话。”

柳婶恳切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金家都赖他金少爷一个人周旋,过去他人高才茂,依附他也是个主意,现在竟是个傻子,这是眼看要败的家,换做别人,早飞高枝儿了!你又不是那等无才无貌的小脚,二十三也不是小年纪了,何不辞了他,咱们往北再寻个班子,难道还愁没有捧你的人”

露生先时还脸红,听到后头就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他为我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我亏欠他就不论从前,这几个月来,我戒烟养病,不都是他忙前顾后他还不曾嫌弃我,你倒替我嫌弃他!做人怎不讲些良心!”

“烟是他帮你戒的,难道不是你为他吃上的”柳婶见他油盐不进,索性把话说破:“小爷,不是我说败兴的话,痴心的苦,人生受一遭儿也就罢了——你是我养大的,这点心事我看不透何必拿官话来堵我!他是好的你也喜欢,傻了你也喜欢,不知你上辈子欠他什么,怎么魂就捏在他手里了!若咱们是女儿家,还有个姨太太可想,偏咱们又不是!你在他身边,到底算个什么不尴不尬的留在这里,哪是长久的打算呢”

露生给她说得无言以对,难道告诉她金世安不是从前那一个忽然想想,就算不是从前那个,难道柳婶说的不对

明明就是不对,可是说不上哪里不对,反倒是句句都戳在他心上,他脸也红了,泪也出来了:“我难道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要走你走,我死也不走!”

这一席话搅得露生不知怎样才好,恨不能拉了全天下的人剖白一遍,怕玷辱了金世安待他的那份珍重,又怕辜负了他那一份热肠,宁可教人说自己是为名为利陪着他,唯恐旁人看出他一段云遮雾罩的情肠。这情肠也是凭空生出来的,原本心头澄明,是光风霁月的一分情谊,忽然叫人说了一通,倒像石子投进春水里。

其实都是一样的,名也好、利也好、爱也好,都是人对生活的与生俱来的期望,是一种热切的鼓动,只是名利踏实,是有指有盼的,赚多少钱,有多大场面,皆是能算得清的,唯有情之一字盘算不来。情这种东西无凭无据,是海誓山盟也不能决断,哪怕一纸婚书放在面前,也未必就能心心相印的,更何况是现在隔山隔纱、隔靴搔痒的阶段。

他是太久没有经历这种心情,因此心情忽然来了,就有些久别重逢的恍然,它不比第一次登台那样激动,也不像第一次爱人那样炽烈,可是如同诗人作诗一般,新春固然可喜,春去春又回才有诗意。那蒙昧的心情转了一圈,当初是惊涛骇浪,回头来变成春水无声。它是模模糊糊,温吞迟疑,并且得过且过的,进一步便有许多不便,退一步居然还有不舍,不进不退地,这心情正合拿来消磨春光,消磨伤痛,消磨胡思乱想的黄昏。

露生胡思乱想了一整个春天,既想不清楚,也不肯想清楚,只享受想它的这种迷茫的怅然。其实这说起来和金世安没有什么关系,仅仅是他对纯善之心的一种感激,他太容易感动,所以不仅珍惜这份纯善,连自己的感动也一并珍惜了。有时想得乱了,他走到房间里去,又踱出院子来,看花也觉得温柔,看树也觉得温柔,那一腔温柔无可排遣,要唱又恐怕人知,仿佛证明了自己的用情不专,自己和自己辩解,于是只好搬了梯子,上大书架上找了箫来,不对静夜明月,就在黄昏里呜呜咽咽地吹响。

偏偏金世安在窗户边露个脑袋,先是傻看,过一会儿,坏笑道:“哎哟,会吹箫呀”那话里包含了漫不经心的调戏,露生没有听懂他的调戏,却歪打正着地脸红了,仿佛一腔心事都给他看破了,箫也不吹了,拿桌上的果子迎面一丢:“关你什么事呢”

金世安吹个口哨,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三月花期,新旧相续,花是无心开了无心落,春光就这样,踏着落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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