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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清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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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对,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就冲八十年后这个人在教科书上,金总相信,他也许真的会愿意参与这个振兴国货的行动。

下了轮渡,他跟着露生叫黄包车拉到了马思南路。两人在这里赁下一间旅馆的套房,金总这次是完全猜不透黛玉兽的套路,挠头道:“你说的那个巨巨,住在这里”

“我也是碰巧听说,前天接秀薇回来家里,跟陶二哥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这个人现在搬到了上海,就住在这条马思南路上,那位旧友,也和他住在一起。”

“那咱们为什么不去拜访一下”

露生摇头道:“十年了,毋论只是一面之缘,就是深交密友也不好贸然相见。”他从洋房的阳台上张望片刻:“有所谓高山流水,难遇知音。我们既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倾城豪富,要说有什么东西能博他一笑,恐怕也只有这点雕虫小技,我荒废了这么些年,不敢说要他赏识,不过是借曲传情罢了——但愿他金耳一闻,能够知我心音!”

雪白的鸽子从他们头上扑簌而过。

第一夜,他唱了自己平生最拿手的《还魂记》,他一生最爱就是这出戏,唱的是一曲成名的《寻梦》。

既然是拜山头,就以杜丽娘相见罢!好些年不唱了,嗓子不免有些滞涩。

露生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唱功不必极出色,天然胜雕琢,其实丽娘也许原本就应当是这样的,她的心音是有些半吐半露的青涩。

这一夜他对月而唱,无人来访,心中也不气馁,捡起这桩旧爱,他心里还有一点欢喜。

倒是翌日起来,听见楼下的旅客们互相打听,问昨夜唱戏的是谁,“好甜的嗓子呀,黄莺儿似的”,又听见洋人蹩脚的汉语半生不熟地问:“这是不是住在马思南路的那位密斯脱——”

露生与求岳相看一眼,不觉暗暗偷笑,既觉雀跃,又觉惭愧。这可真是李鬼执斧见李逵,六耳猕猴见大圣,冒犯!冒犯!

不过旅客盛赞如此,要见大圣,他们心里也有底气了。

第二夜,露生细细想了半日,从中午到傍晚,他歪在床上冥想,金求岳趴在床头看他发愣。

到底是自小的童子功,他的嗓子一夜就拉开了,今夜便可赌定是否能得一见,不必藏拙,大方演出就是,因此他慎重择选,要选一个既不失身份,又显出谦恭的曲目。

对方是梨园掌门,神仙唱戏的人,当年崭露头角就是凭一个《贵妃醉酒》,名声大噪。露生心想,他既然是贵妃,我自然矮他一头,我就来做虢国夫人,是他的妹妹。我见他其实多有失礼之处,是冒昧求见,正好比虢国夫人失礼于贵妃,玄宗虽然一时宠爱虢国,就好比我也曾经红极一时,可说到底艳冠群芳还是杨贵妃。

这个恭维既含蓄,也委婉,其实《幸恩》两个字,也藏了“淡扫娥眉朝至尊”的意思,做人总不能谦卑太过,露生是要这位大家知道,自己也下过苦功夫,素心向月,是诚恳求见。

谁知唱了一夜,没有唱得动对方。在家等了一天,没有半个人上门打听。

这是露生料到的,可是仍然心中失望。不敢告诉求岳此事未成,推说“困了”,藏在被子里,哭了一场。这不怪对方不肯相见,说到底是自己功夫不够、贻笑大方。越想越灰心,又恨自己不争气,流着泪辗转反侧,一时寻思是否那位故人不在这里一时又想是否自己唐突失礼,反而惹对方嫌恶

想来想去,人生最羞耻莫过于青云难登、高枝难附,再想自己在人家眼里恐怕成了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人,真是百口莫辩,蒙上脸又哭了。

金求岳见他躲在被子里,虽然猜不出他这两夜到底玩的什么名堂,只是大约也猜到是失败了,金总心里是并不失望的,因为在他心里,历史名人跟自己有壁啊!

人家是青史留名的大艺术家,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见你。以后就是进博物馆见他也得买票啊。

能得到王亚樵的帮助、见过蒋光鼐,金总已经觉得没有白来穿越这一趟了。看露生躲在被子里,哭得伤心,自己也挺难受,因为露生是为了自己才挫折了这一回,本来已经退圈儿了,现在硬着头皮求见巨巨。

两边谁也没有错,都是自己这个做生意的没本事。

他踌躇又踌躇,跑到楼下买了一打蟹粉小笼,又买了一块奶油蛋糕,上来捧着吃的,呆呆地蹲在床头边。

露生以为他走了,哭着揭开被子,谁知他就在旁边。又羞又愧,抓着求岳的手,放声大哭:“哥哥,是我没本事!辜负你了!”

金总慌得给他擦眼泪,又把小笼包往他嘴边送:“没有的没有的,来你先吃一口,吃饱了我们接着哭。”

露生:“……”

金总:“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哭啊。”

露生的眼泪回奶了,“砰”地一声笑了。

金总道:“哎,又哭又笑,鼻子放大炮。”

露生把他捶了一遍。

于是下床起来,擦了眼泪,求岳又给他拧了毛巾擦脸,一齐坐在阳台上吃点心。露生舔着手指上的奶油,津津有味道:“你是个呆子,蛋糕为什么只买一块”

金总脑子一浑,脱口笑道:“你比蛋糕甜。”

露生别过脸去,把蛋糕渣子喂鸽子。

金总趴在铸铁栏杆上看他:“其实上海对咱们俩特别值得纪念。”

露生也想起来了,把脸红透了,鸽子站他头上也不知道。

两人远看马思南路绿荫如盖,一间间洋房花团锦簇,想起年初这城市满目疮痍,都有恍然如梦之感。露生自觉上海是白来一趟,也不跟求岳卖关子了,长话短说,把自己这两天的计较都说了一遍。

谁知求岳听了,沉思片刻:“我不太懂你们这些艺术圈的规矩,我就胡乱说两句,说错了你别生气。”

露生点点头:“你说。”

金总摸摸鼻子:“我有一件事特别好奇,你说的这个巨巨,八十年后比现在更有名气,但我印象中他好像是在北京的,为什么会到上海来”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北边儿现在打仗,不太平的缘故。”

求岳“唔”了一声:“宝宝,你记得我们纬编毛巾的设计理念是什么吗”

露生没太听懂,一时答不上来。

“是从受众角度出发。”求岳不等他回答,自己解释道:“我听你这两天晚上唱的东西,虽然听不懂是个啥,但感觉都是一些很温柔的言情作品。你自己也说了,是想展现一下你的水平。”

露生眼都不眨,凝神听他说。

“我记忆中这个巨巨非常爱国,建国后他还创作了好多有名的东西。我个人觉得,他这个咖位,什么奇葩都见过了,多好的嗓子他也都见过了,你的思路其实有点问题——你能不能试着猜猜,或者说设身处地推测一下,如果你是巨巨,你现在想唱什么样的戏”

一言点醒了露生。

露生极是彷徨,半日才道:“你说得对极了,要说这样的戏也不是没有,可是我从小学得昆腔,京腔其实并不拿手,刀马旦更是生疏——只怕弄巧成拙!”

求岳笑道:“又不是真上台表演,光唱不跳舞,这个难度应该还行”

露生想了又想,豁然起立:“那咱们就置办东西去!”

他们忙了两三天,去寻了一面合用的大鼓,露生将毛巾蒙在鼓上,轻声演练了数十遍,心中越敲越明——想对方梨园大家,心中怎会只有功名利禄又怎会为区区清歌一曲触动心肠此时心中必是怀着国仇家恨——杨柳岸晓风残月,不如大江东去,卷起千堆雪!

因此自己虽然不擅京腔,音乐之道,乃是衷情为上,心情激昂,竟是不为求见,只为倾吐柔肠。哪怕这次不能成就,就为这城市曾历经的炮火硝烟、血泪辛酸,他也想为之高歌一曲。

上海连绵下起季雨,露生喜道:“天公作美,如果今夜有霹雳雷电,那就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天公真的作美,那一夜大雨惊雷,露生就在雨里,屏息凝神,将自己当做梁红玉,眼前就是黄天荡,三通鼓罢,激昂开唱。这歌声宛如雏凤出林,清越嘹亮,想起王亚樵夜袭江湾,蒋光鼐激战庙行,这都是自己亲身所见,当日恨不能为抗日志士擂鼓助威!今时今日也唯有战歌纪念壮举!

越想越勇,越唱越高,自己含着泪怒鼓如雷,想中华泱泱大国,千百年来何故受此屈辱千百年来又何曾真正降服于他人但为万千人皆有一颗忠勇之心,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士农工商,可容让不可退让,有谦恭没有卑微!情感于心,竟是从未将刀马旦唱得这样出彩,自己如醉如痴,雨中脸上流过的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一曲唱罢,求岳听傻了,露生轻轻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入梨园行中十几年来,平生第一次这样痛快!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雨里,有人叫外头的门童:“开门!开门!”

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问道:“楼上梁红玉的,可是当年秦淮河的白小友”

所问者正是崇林社经理,当年与梅兰芳同学青衣的梨园大家,姚玉芙。

玉芙冲上楼来,门也缓缓开了,那人自房中迎出来,全身湿透,只是花容月貌,宛然当日。

他轻轻向姚玉芙下拜,抬首是天真清艳的一笑:“姚先生,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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