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拭剑(1/2)
孔祥熙心里其实是有点防着石瑛的,因为知道金氏发家, 全靠着石瑛一手扶持, 因为合营企业收益颇丰, 去年年终总结的时候, 行政院还顺口给了褒奖。这算给宋子文挽了一回尊, 让时任财政部长的宋小舅在借债累累的任期里, 好歹多了一个“江苏经济稳定”的实绩。
孔娘娘想想还生气, 你给我小舅挽尊,为啥不给我挽尊去年宋子文在任的时候,你首都政府财报不增不减,今年我上任,你给我搞个赤字。
干什么东西的!
饶是如此,听见石瑛问他税案的事情, 心想这件事被官场里还不知怎么嘲笑取乐, 又憋又火, 勉力淡然地说:“也还好, 不至于为这点事情就气得睡不着觉。”
石瑛看看他, 感慨道:“你真不愧是圣人之后,心胸宽广, 我已经是气得无话可说了。”
孔部长想走开的脚停下了:“你气什么”
石瑛摇摇手:“一言难尽。”
孔祥熙这几天外面被催、家里被怼, 憋了一腔的牢骚不得发泄, 反正听别人牢骚也算发泄,更何况这话还像是跟自己有关的,不由得走近两步:“你尽管说, 这里又没外人。”
“我一说,你更头疼了,就是这个金会长,他坑骗政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石瑛怕他真走了,忧伤地嗐气:“去年我给他担保,帮他重振家业,那时候他答应我每年三七分成,政府拿三,他拿七——你说我南京市政厅对他是不是仁至义尽够爱护了吧当时顶着他老太爷下狱的风险,还是我把他祖父从狱里捞出来的呢。”
孔部长觉得这话有戏,神思不属地附和:“这是救他们家于水火了。”
“可不是吗”石市长痛心,“结果你知道他今年干什么他成立个江浙商会,把我们市政厅一脚踢开。从七月开始,再没往市政厅报过账、交过钱,可怜我告诉无门,原本开展的民生项目又不能中止,今年报上去的财政,又是赤字!”
“……”
孔部长心中大爽,终于有个人跟自己一起说金会长的坏话惹!而且还是这么大的坏话!孔娘娘击掌愤怒:“岂有此理!我说为什么南京今年的财报不好,原来是因为这样!”孔娘娘兴致勃勃:“你为什么不去行政院申诉这完全可以给他一个大的处罚!”
“我难道不想吗”石瑛苦笑:“怪我当时心软,跟他做的是君子协定,全是口头的。”
孔娘娘恨铁不成钢:“哎!蘅青呀!你怎么这么糊涂!”
南京的雪是薄雪,夜雪早晴,前几日小雪下过,地上了无痕迹,冬日里碧蓝的天空,映着尚未凋尽的法国梧桐,金碧辉煌的景色,更兼朔风清冽,其实是很适宜谈话的天气。两位娘娘越说越入港,就在花坛边坐下,互相敬烟点火。
“其实我本意根本不在这分账,为的不过是发展南京民生,保证财税收入就行了,谁想到他会在税款上面动手脚!”石瑛大口抽烟,“这真是我对你不住,是我养虎为患,酿成今日这个局面!”
孔祥熙动容地拍他的腿:“别这么说,你不是学经济的人,所以被骗了。”说着苦笑:“其实我吃这个金少爷的亏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就不该信他!28年的时候咱们就搞过一回国营运动,结果他混在众人里跟我磨洋工,还策动了唐生智和李宗仁来插手,最后弄得不了了之。”
当时的金少爷缩在国民党政要背后,浑水摸鱼,时隔五年,孔祥熙几乎要把他忘了。
结果又在同一个坑里扑街了!
孔部长仰天长叹:“这些人不为国家效力、不知惠及民生,偏是在这些蝇营狗苟的阴私手段上、惯会耍奸弄滑,我中国之经济居然是靠着这些丑角在唱戏,要振兴向上,谈何容易!”
“大家都是这么觉得,你没看报纸上骂他骂了多少回民间也觉得他为富不仁,都是义愤填膺。”石娘娘暗搓搓地洗脑,“九月的时候我等不到他夏季的分账,那时候也叫人在报上发了些文章,想劝他回头是岸。”
“原来是你写的”
石瑛心说当然不是我,假装是我,反正你也不知道,黯然地说:“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孔祥熙笑道:“你也太天真了,这种人要是能被两句文话说动,他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胆大妄为了!”
“话虽如此,这口气如何忍得下”石瑛忧心:“我是毫无办法,所以打落牙齿肚里吞,你这次税改是秉公持理,如果再中道受挫,岂不是要大长这帮人的气焰”
那不是要跟你孔宋二家分庭抗礼吗!
孔祥熙原本已经打算偃旗息鼓,面子丢了就丢了,石瑛两句话,却把他的心说活了,扶了石瑛的手殷切道:“你不要急,你们都别急,我既然做了这件事,就不会善罢甘休,先容他们放肆几天。”
“庸之打算怎样”
“等委座回来。”孔祥熙信心道:“福建那边兵力薄弱,此战必胜,委座回京之后,自会为你我主张。”
石瑛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微微笑了:“委座不会管的。”
孔祥熙微微一怔。
石瑛轻轻拂去襟上的烟灰:“庸之不妨想想,委座为人励精图治,事无巨细尽皆用心——大江南北炸开锅的新闻,你我看得到,委座看不到”
孔祥熙心头大震。
是的,答案一直就在他心里,他只是不愿意面对。
他在南京干什么,他的连襟一清二楚,这么多影响力巨大的报纸一天天地登着江浙商团的检讨,蒋校长的眼也没瞎。
——置之不理,你说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答案就是他不想管!
早在11月事变的时候,陈铭枢和蒋光鼐就在福建政府的《告民众书》中明文直斥:蒋中正御用的国民党南京政府,甘为帝国主义资本与商业侵略之向导,孔祥熙、宋子文为中心之买办群,其自身之利害关系,既与帝国主义完全一致,故其财政政策,即维护帝国主义之侵略,摧残本国产业之发展,竭尽民脂民膏以奉帝国主义。
——毫无疑问,这踩中了蒋|介|石的痛脚。
对于现在的蒋中正而言,江浙两省的商人就仿佛刚进宫的秀女,虽然不合口味长得又丑,但必要时刻也可以宠幸。他出身江浙、定都江浙,这两个经济重镇是他不能动摇的大后方。因此这里冒出来的秀女,只要政治立场不错位,哪怕跟贵妃闹一闹、吵一吵,都不算什么。
皇上宁可闭眼装瞎。
当初他严惩金忠明,是为淞沪抗战作表率,表明抗战当前不容忍任何徇私窃国的奸佞;现在他容忍江浙商团闹事,一样也是表率,表明他并不像福建政府所指责的那样、“维护帝国主义、摧残本国产业”。
不是吗你看,朕遵守先帝的三民主义,遵守得很!商人们让朕的连襟下不来台、把朕的贵妃逼得头都秃了,朕不还是宽容宠爱吗
石瑛见他面色青白,知道他已然想通了其中关窍——孔部长只是利欲熏心,但并不弱智,甚至在争权夺势的问题上非常能够举一反三,他瞬间想到了更大的问题:如果这次放任江浙财团公然和财政部叫板,那就是无形地默认了江浙新贵的崛起。
如同皇上的宠妃,宠谁不是宠他的妹夫当初能为了政治利益和宋家联姻,今日一样可以为了政治利益,拉拢这些新兴的财阀。
他蒋中正难道不是这种人吗
石瑛简直不欲他听见一样,极轻声地说:“快一月了,陈夫人的生日要到了。”
孔祥熙:“……”
他所说的“陈夫人”,正是蒋中正的前妻陈洁如。在蒋|介|石和张静江关系还很密切的那段日子,由张静江做媒,把陈洁如嫁给了蒋校长。只是没过几年,为了和势大财大的宋家联姻,蒋中正几乎不假思索地抛弃了这位前妻,声势喧天地迎娶了宋美龄。
其实两件事根本不相干,但落在有心人耳里,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能抛弃一次,就能抛弃无数次,妻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朝暮翻覆的政治伙伴
今时今日的格局里,并不是没有你孔宋二家就不行!
十二月里,孔部长的冷汗涔涔而下。
他止住石瑛:“这话不可说、不可说,你我心里知道就好,说出来是惹事的。”
石瑛陪笑:“是我不当心。”
孔祥熙坐立难安,强自镇定了一会儿,拍拍石瑛的手道:“这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确实不能轻纵——”
再想想回去一想就不是这回事了!石瑛怎能放过他,隐秘地笑道:“庸之为什么不去找汪院长呢”
孔祥熙人都懵了:“汪精卫”
“汪院长前番抱病,一直不曾出来理事,但现在他身体大愈,上个月我去行政院汇报,和他谈了一会儿,看他虽然还有些倦怠,但神思健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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