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2)
苍莽蜀山中,李筠这个异常庞大的引灵阵足足布了十天。
布阵不比挖沟,一路上他不敢有一点错处,生怕一个不好,便要祸害一方。
这一行但凡还能喘气的,全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有领路的,有四处搜刮灵石的,有帮着计算布阵的,十来天下来,都已经筋疲力尽,更不必说轮流阻挡献祭之术的韩渊他们。
一行人身上所有的丹药全进了韩渊和水坑的肚子。
水坑刚吞下妖丹的时候感觉自己会被这东西撑爆,眼下却觉得三千年根本不够用,得三万才行!
李筠宣布“阵成”的一刹那,韩渊再难以为继魔龙的身体,顷刻变成人形,半死不活地掉下来瘫倒在地,耗损太过,他脸上几乎冒出了一股近乎病入膏肓的死气。
然而即便这样,苟延残喘的大魔头仍然身残志坚地伸出一爪子,拼命抓住了李筠的脚,气如游丝地说道:“你……别忘了……真龙旗……”
李筠无暇对他表示嘲讽,当即将鞋一扒,光着一只脚御剑而上。
他御剑如风,一路追逐着沿着引灵阵呼啸而去的献祭之术,无比紧张,为了这东西,李筠原本财大气粗的储物袋已经盆干碗净了,各种灵物、符咒全部消耗干净,饶是这样,他还是低估了这献祭之术的强大。
引灵阵几次三番险些要泄露出来,阵法每有破口,这一群修士便要大呼小叫如河边纤夫,一拥而上,修得修、堵得堵,这热火朝天的干活模样,倒真像是要将蜀中大山开出一条入地深沟来。
白虎山庄长老被鬼影所伤,狼狈得没个人样,还非得冲在最前头,他御剑蹲在天上,双臂从两膝上垂下来,张着嘴伸着脖子,近距离地目睹了那献祭之术泄洪似的顺流而下,顺手将没头苍蝇一样险些撞到他身上的年大大拎过来,放在一边,喃喃道:“居然成了……”
李筠见了,立刻远远地打出一个信号,拼命地挥手,要求所有御物的人都落下去。
下一刻,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平地而起,所有还傻傻的停在天上的人全都被波及,纷纷从自家兵器上滚了下来。
那献祭术中仿佛含着无数幽怨、暴怒、仇恨与绝望,自高崖流斜而下,如星河倾覆,落地成湖,汩汩而动间,无数荒山被夷为平地,原本的地貌面目全非,深不可测的悬崖露出狰狞的沟回。
天……
献祭之术引起的地动足足持续了一天半方才尘埃落定,李筠一只脚没穿鞋,金鸡独立地提着,呆愣地喃喃道:“这也能挡上一时三刻……韩渊,你小子真是出息了。”
韩渊奄奄一息地不说话,看起来已经遭受了列祖列宗的爱抚。
水坑急道:“他怎么了”
李筠弯腰打量了韩渊片刻,摇头晃脑道:“唉,这样看来,那真龙骨我可不一定能给你要来了,差一根龙骨尚且如此,要是真给你补全了,你岂不是要翻天”
原本快死的韩渊闻言立刻就地复活,回光返照似的挣扎起来,奋力将李筠那只鞋砸了过来:“你敢!我跟你不共戴天!”
白虎山庄长老腾出手来,联络了蜀中几大门派,包括明明谷。
各大门派也有眼色,隔日便纷纷送来各种伤药补给,一行人在蜀中休整了大半个月才继续往南。
韩渊自觉收拾了唐轸与卞旭,养好了伤越发不可一世,一路主动循着好几个胆敢造反的魔修,来了个干净利落的杀一儆百。
等他们抵达南疆的时候,因为九圣身死便生出异心的魔头们基本已经被韩渊震慑住了,一时间纷纷蛰伏下来。
“前面那片瘴气拦路的地方就是魇行人所在了。”韩渊道,“这里不欢迎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滚吧。”
水坑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对这天下第一魔窟十分好奇,问道:“四师兄,你们魔修会劫财劫色吗”
“劫,”韩渊看了她一眼,充满蔑视地冷笑道,“但是劫色只劫人,不劫长尾巴八哥,你不必担心。”
水坑愤怒地冲着他的后脑勺喷了一把火。
“别忘了把真龙旗给我送来。”韩渊一摆手化解了她的小火星,说完便大步往魇行人老巢走去。
他一抖袖子,一道巨大的山门凭空而出,上面一个龙飞凤舞的“魇”字宛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怪物,晦暗森冷的魔气上下翻飞,与林间毒瘴融为一体,看起来说不出的险恶。
一块血色的八卦图从韩渊那已经破破烂烂的蟠龙袍袖中飞出,当当正正地打在了“魇”字旁边,立即烙下了一个带着血气的印记。
这血印仿佛油滴入了沸水,一时间,魇行人山谷中起落了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位归来的大魔头。
韩渊穿着破烂如乞丐的衣服,步履间却仿如回归龙庭的帝王,旁若无人的身影闯入了群魔故里。
可惜没走几步就被破坏了——水坑方才还要将他烧成人干,这会见他背影,心里又忽然空落落的,不由得高声叫道:“四师兄,我们以后来找你玩啊!”
韩渊:“……”
“玩个蛋,”他咬牙切齿地想道,“丢人。”
巨大的龙影在韩渊身后一闪,苍龙入海似的一头扎进了南疆瘴气中,再不回头。
他将终身镇守在这里。
一行人就此分别,了结了天衍后事的游梁无处可去,李筠循着严争鸣给吴长天的承诺,决定将他带回扶摇山。
年大大则报备一声后,孤身去了东海,寻找年明明的转世。
可是茫茫人海,找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小男婴谈何容易呢何况韩渊只是告诉他一个大概方向,准与不准还在两说。
年大大在东海附近转了几天,不大甘心,想找个地方住上一阵子,慢慢寻访。
他扮作凡人,找人打听便宜的地方投诉,被一个渔民领到了东海岸边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只见那有一棵大得要成精的枸杞树,枝干横七竖八得好像有参天野心,一排排挂着红如血珠的果子,树下坐落着一个破败的小院子。
院门口几块大石头圈了个猪圈,门边一副对子,左面是“三文一宿”,右面是“爱住不住”。
年大大被这等气魄镇住了,好半晌才扭扭捏捏地敲了敲门,没敢敲大声,耗子挠门一样。
挠了半晌没人搭理,年大大已经准备走了,便听“嘎吱”一声,里面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分明是个凡人,通体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那壮汉瞪着年大大,喝道:“你没吃饱饭吗会不会敲门到底住不住!”
年大大被这凡人无法形容的气派镇住了,顺口道:“住……住,前、前辈,我住。”
“前辈”那壮汉一挑眉,声如洪钟道,“哦,闹了半天你还是个修士,没见过你这么窝囊不成器的修士,交钱,滚进来!”
年大大不敢有丝毫异议,圆溜溜地滚了进去。
而直到年大大在东海住了两个多月,山川间的魔气才渐渐沉淀消散——
那十万八千阶的不悔台让当世两位大能足足跋涉了近三个月。
两人身上大小伤口无数,此时即便是程潜,在看见顶端的一瞬间,脚下也忍不住踉跄了一下,险些跪下。
太艰难了,霜刃的剑光都被磨得黯淡了,程潜简直想直接从这里滚下去,他一点也想不出童如当年是怎样上来的。
不悔台上空寂肃杀,严争鸣走在前面的脚步忽然一顿。
程潜疲惫地哑声道:“怎么了”
严争鸣:“你来看。”
只见不悔台上有一枚脚印,浸染了血色,如今血迹已经露出了陈腐的铁锈色,却被不悔台忠实地保存了下来,几百年没有一丝褪色。
只看这枚惊心动魄的脚印,便能想象得出当年童如孤身闯入是怎样的光景,他一条腿踏上不悔台,另一条腿还在石阶上,一身的伤。
他想必是强弩之末,无力地将手重重地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才留下了这样重的一枚脚印。
当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望向那熠熠生辉的心想事成石时,会不会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没有人与他轮流执剑、彼此护卫,他独自背负着无处诉说的非分之想,在心魔与良心的双重拷问下,背离尘世,踏血而来。
这样一想,做小辈的虽然明知他为了一己私欲走火入魔,引来了诸多祸事,却忽然之间无法说出多么苛责的话来了。
不悔台中间心想事成石原本的印记还在,两人停歇了片刻,七手八脚地撤下冰心火。
那块石头仿佛有灵,只要人轻轻一推,便自己归了位,严丝合缝地沉淀了下来。
它中间流动的浮光一瞬间便凝滞了下来,周遭始终在纠缠不休的魔气好像变成了一把细灰,忽地一下,烟消云散了。
不悔台上一尘不染,也不见一个符咒,可它就是让人有种极端寂静的感觉,好像人心中种种野心奢望,到了此间,都会不由自主地平息宁静下来,回归到为人本质的洁净来。
此地跋涉十万八千阶,仿佛度过了十万八千场劫难的一个归宿。
程潜听见庞杂的哭声与喊声、笑声与吼声,它们一同离他远去,像是沉浸多年的一个梦境走到了头,心间一时前所未有的清明,好像再次听见了乾坤中渺茫的天道。
他腿有些麻,脚下一个踉跄,便干脆顺应了本能,仰面躺下,听着四周祸乱的心魔逐渐安静温顺下来,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严争鸣也比他强不到哪去,将自己大半的重量都撑在了霜刃上,站在旁边发了会呆,突然问道:“当年童如师祖对心想事成石许愿的时候,愿以百万怨魂为祭……那现在呢算是怎样”
程潜闭着眼睛,几不可闻地说道:“怎样也不怎样,那块石头其实也并没有让他心想事成吧”
扶摇派的血脉还是断了,木椿师父还是死了。
故人们还是一个又一个地决绝而去,人间还是被拖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乱局……
至今方休。
劫难像一把燎过平原的大火,无情又无法抵挡地碾压过去,将一切都焚毁在灰烬里。
唯有细草嫩芽,死寂过后,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风里。
“枯木逢春”,像一个开头,也或许是一个结局。
严争鸣静立片刻,说道:“等我们回去,你有空带我去一趟忘忧谷吧,我有点想见见师父和师祖。”
程潜口无遮拦地说道:“去跟他们显摆掌门师兄你百年来力挽狂澜、复兴门派的丰功伟绩吗”
严争鸣:“……”
被师弟看透了的感觉真不舒爽。
他恼羞成怒地抬腿给了程潜一脚:“让你带路你就带路,哪来那么多屁话!”
可惜计划好的这一行注定事与愿违。
两个月后,严争鸣嘴里叼着一片“障目叶”,艰难地掩去自己的生气,赶在黄昏一刻跟程潜混进了忘忧谷,两人一路穿过鬼蜮,轻车熟路地寻到了童如的埋骨之地。
谁知原本在那的尸骨却不见了。
两人在原地找了好几圈,一无所获,程潜险些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直到他最后从大树下挖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这才想起童如同他说过的,下次再来,恐怕就不能相见了。
大概是那人刑期已满,大罪已赎,终于与山川草木同去了。
两人在天亮前原路离开了忘忧谷,严争鸣这才吐出障目叶,问道:“师父和师祖的魂魄消散了吗”
程潜想了想,答道:“不如说是飞升了。”
这么一想,心里忽然就觉得释然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番外大概2-3个,放在本章作者有话说,不定时更
每天十一点的日子结束啦,谢谢大家_
番外一 扶摇山记事
(一)文老板和小胖墩
半年后,年大大与文老板辞行,结清了住店钱,准备回扶摇山——文老板姓文名静,乃是那位“三文一宿”的破客栈老板,生得膀大腰圆,早年给人走过镖,满身跑江湖的悍气,一顿能吃八个大馒头。
两人的告别场景毫无离愁别绪,因为在场的第三位朋友实在太能搅合了。
这位朋友身高不过三尺,乳牙方才长齐,长与宽乍看分别不大,遇上陡坡基本不必费力行走,就地十八滚即可,此时,他抱着年大大的大腿,嚎得肝肠寸断,凄凄地哭道:“娘……娘不走!”
这位小友有无数位娘,男女老少不一,其中生身之母有一位,其余都是他自己认来的——谁给他吃,他就管谁叫娘。
文老板捂着一只耳朵,对年大大咆哮道:“你不是说你是来找人的吗找着了……唉,你想点办法,让这鬼东西别再嚎了!”
年大大扯着嗓子奋力盖过那崽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吼道:“你给他拿块糖!”
文老板道:“我他娘的去哪找糖!”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进屋,从厨房翻出了一块卤鸭脖,粗暴地塞进那小胖墩嘴里:“吃吃吃!”
小胖子吧嗒吧嗒嘴,尝出了点味道,顿时不再对年大大有兴趣,蹲在一边安静地啃了起来。
文老板糟心地看着小胖墩,问道:“你要找的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年大大面露羞耻。
文老板:“是了,我听说过你们修士讲究转世,不过你这位道友上辈子练的不会是大肚神功吧”
年大大:“……”
虽不中……亦不远矣。
练过大肚神功的转世儿童无忧无虑地冲文老板呲牙露齿地一笑,屁颠屁颠地叼着鸭脖子跑到他面前,清脆地仰面叫道:“娘!”
文老板面无表情道:“滚!”
骂完,文老板像是忽然有些感慨,说道:“要说起转世来,我这个人从懂事之后走南闯北地去了不少地方,到哪都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我来到东海,突然就感觉回家了似的……听说东海这一带百年前有很多修士来往,你说我不会也是谁的转世吧”
年大大听了,试探着问道:“文老板也有求仙问道的意思吗不如我引荐你……”
“哎,我就是那么一说,”文老板摆摆手,随意地在小胖墩的大秃瓢上摸了一把,“我感觉我就算修也修不出什么出息,学成归来还是想开个小客栈当老板,跟现在一样,修来修去都是脱裤子放屁——行了,我替你稳住了这个祖宗,你快走吧,有缘再见。”
年大大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小胖墩,终于没说什么,自己走了。
他本来动过将年明明的转世带走的念头,可是见那小胖子这一世衣食无忧,父母双全,在市井街头混得如鱼得水,便忽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想来对年明明来说,飞天遁地,也未必有蹲在地上啃个卤鸭脖子来得快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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