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1/2)
“这是海图”
杨瓒能认出海图,朱厚照亦然。
见识过永乐朝时期的郑和海图,再看眼前这张,难免觉得粗陋,有几分不习惯。
大概是质地原因,图上线条极其粗糙。
海中岛屿多以图形代替,或是方圆,或是三角,大小不同,虽标注有番邦文字,仍有些模糊,无法一眼认出。
临海的大明州县倒是极容易辨认。
查验墨迹深浅,能够确定,多处都是新添加,远比海岛绘制得精细。
朱厚照站起身,指着图上靠左的位置,问道:“杨先生,这绘的可是宁波府”
“回陛下,正是”
“朕记得,这几处应是卫所”
“臣不敢完全断定,有八成把握,此处应为昌国卫。”
“好大的胆子!”
朱厚照当即震怒,猛的一拍桌案。
木质的方桌,发出吱嘎声响,桌腿摇动,显见用了多大力气。
“此图是番人绘制”
杨瓒无法回答,看向立在门旁的锦衣卫。
“你说!”
“回陛下,此图确从番人身上搜得,是否由其所绘,暂无从得知。”
“人现在哪里”
“回陛下,已押往诏狱。”
“起驾!”
朱厚照咬牙道:“去诏狱,朕要亲审!”
闻言,张永谷大用大惊失色,想劝阻,又不贸然开口,唯恐劝不住天子,反引来更大怒气,闹得不可开交。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看向杨瓒,满脸焦急。
杨侍读,快想想办法,总不能让天子真跑去诏狱!
天子偷溜出宫,事先做好准备,好歹遮掩过去。
起驾前往诏狱,亲自审讯疑犯,实在有失体统。走漏风声,朝中追究起来,他们这些伺候的,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杨瓒没有反应,仍在仔细观摩海图,似要将图纸盯出两个洞来。
张永和谷大用急得嘴里冒火,变貌失色。
杨侍读,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两人的求救信号,杨瓒半点没有接收到。专注看着图上标注的海岛,回忆郑和海图,发现有几处明显对不上。
是郑和海图疏漏,还是这张海图有错误
可惜上辈子没多看看地图,想做一番对照,都无从忆起。
杨瓒陷入沉思,谢丕顾晣臣同时起身,拱手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严嵩站在一侧,始终保持沉默。
以他的品级,有资格上朝,却是站在队末,距离天子十万八千里。说句不好听的,换下官袍,天子知道他是谁
贸然开口,未必能帮上忙,反引来天子厌恶,得不偿失。何况,有杨瓒谢丕在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出面。
王忠性格耿直,明知无用,仍要上前。
刚迈出一步,即被严嵩暗中拽住。
“王给谏,非是你我出言的场合,静观便是。”
严嵩实是出于好心,压低声音,示意王忠向右看。
“杨侍读在此,必能劝说陛下。”
王忠皱眉,表情微变,眼中闪一抹复杂。
严嵩看得真切,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心下稍惊,下意识松开手。王忠却没有再向前,而是收回脚,后退半步。
“多谢严兄提醒,是在下过于急切。”
“王给谏客气。”
王忠言辞恳切,严嵩怀疑自己眼花。王给谏向来性格耿直,方才应是看错了吧
两人声音极低,站在角落,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另一面,谢丕顾晣臣好说歹说,唇焦舌干,被劝之人却瞋目切齿,因海图内容不胜其怒。
“好大的胆子,朕必要亲自问个明白!”
明朝船队七下西洋,绘制海图不下百余张。有的图上,连番邦人口都有标注。以此类比,朱厚照原不该如此愤怒。
问题在于,这张海图不只绘出宁波府沿海州府,部分近海卫所、备御千户所亦有标注。
不认识字,不代表看不出标记点的位置
自杨瓒在弘文馆开讲,永乐朝的海图就挂上乾清宫的宫墙。不是要召见内阁六部,东暖阁内也会挂上几张。
私下绘制明朝地貌,本就十分可疑。标明沿海防卫,到底有什么企图
为行路方便,经商需要
骗傻子去吧。
在朱厚照看来,大明船队绘制海图,天经地义。外番之人勘察自家地貌,绝对不行!
他就任性了,怎么着吧!
“陛下,还请三思!”
谢丕和顾晣臣做歉做好,说得喉咙冒烟,依旧无用。
眼看朱厚照迈步向外走,杨瓒终于不再沉默。
“陛下。”
比起他人的紧张,杨侍读很是淡定。
“还请听臣一言。”
旁人说话,朱厚照可以不听。换成杨瓒,脚步立刻停住。
“杨先生有何话”
杨瓒拱手,道:“陛下今日出宫,是为彰显仁德,与万民同乐。”
朱厚照歪歪脑袋,斟酌两秒,点头。
“朕是有此意。”
谢丕等愕然瞠目,完全没料到,杨瓒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这句。
不理旁人反应,杨瓒笑道:“既如此,陛下当继续才是。”
“继续”
朱厚照微愣,继续逛灯市
杨瓒轻笑,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折起海图,纳入袖中。
“陛下,灯市仅有几日,明日将要罢灯。”见朱厚照转动眼珠,似是心动,杨瓒再接再厉,“不趁今日赏灯,想要再看,可要足足等上一年。”
谢丕双眼瞪得更大,顾晣臣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这是在劝说天子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而且,天子不可能答应的……吧
按照常理,谢状元和顾榜样的思路没错。
只可惜,朱厚照的性格行事,没法依常理推测。
房内寂静片刻,朱厚照右手握拳,拍在左手掌心,道:“幸亏杨先生提醒,朕怎么没想到!”
人关在诏狱,没长翅膀,绝对跑不掉。无需急在一时。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溜出宫,就为见识灯市热闹。错过今日,想再偷溜,百分百不可能。
等上一年
朱厚照没那份耐心。
“陛下,臣闻灯市之内,许多摊位都设有灯谜,猜中有物相赠。”
“果真”朱厚照的注意力完全转移。
“果真。”杨瓒道,“或是彩灯,或是机巧物件,不一而足。臣不善猜灯谜,未知陛下可有兴趣”
“有!”朱厚照连连点头,“朕最喜猜谜!”
“既如此,可请陛下移驾”
“好!”
杨瓒说得轻松,朱厚照答应得痛快。
谢丕等人都是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样的发展
就这么简单
杨瓒挑眉,就是这么简单。
朱厚照兴致勃勃,当先就要推开房门。
张永谷大用回神,忙上前两步,一边擦汗,一边为天子引路。同时不忘对杨瓒点头,以示感激。
关键时刻,到底要杨侍读出马。
杨侍读威武!
朱厚照先行,杨瓒落后半步,回身问道:“几位兄台,不随小弟一同”
谢丕顾晣臣看着杨瓒,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
王忠严嵩表情复杂,更难以形容。
“谢兄顾兄”
杨瓒看向谢丕,面带疑惑。
“我等自要与贤弟同行。”谢丕回道。
“甚好。”
杨瓒颔首,迈出房门。
谢丕单手负在身后,表情渐渐变得认真。
父亲早有言,此子不凡,当与之交好。如今看来,堂上智慧非他所能及。虽已立身官场,晋身仕途,观人行事,着实还要认真学。
“顾兄,”谢丕侧首,问道,“你我可与杨贤弟同行”
话中颇含深意,绝非只问当下。
“这是自然。”顾晣臣浅笑,一派洒拓。
“顾兄干脆,谢某佩服。”
“岂敢。”
两人对视,视线交换,眼中均有深意。随即先后走出房门,紧随天子而去。
王忠和严嵩站在原地,齐齐苦笑。
没人招呼,只能自己跟上。
在灯市同天子“偶遇”,杨瓒三人足以应对,根本无需他二人帮忙。将他们带上,已是天大人情。抓不抓得住机会,全看自己。
“杨贤弟提携之情,严某必当铭记在胸。”
严嵩翻出感叹,王忠侧首,眼底复杂褪去,神情终变得释然。
步下二楼,掌柜正要送上茶点。
“几位老爷这就要走”
“明日罢灯,想再观灯,就要等到明年。”杨瓒解释道,“我等均不愿错过,掌柜好意只能心领。”
“杨老爷客气!“
掌柜笑得眯起双眼。
杨瓒屡次前来,已为福来楼赚足脸面。
做人要知足,贪心太过,一蛇吞象,十成不会得偿所愿,怕还会乐极生悲。
“恭送诸位老爷!”
先时,客栈众人虽也去门前跪拜,却压根不知道天子长什么样。
几丈高的城楼,又没有望远镜,只能看到一个明-黄--色-的人影。再想细看,早被挤到人群后边。
掌柜不认识朱厚照,见杨瓒几人的态度,也知其身份不凡。
行礼时,腰弯得更深,还让伙计将点心包上。
“这是厨下新蒸的糕饼,裹了蜂糖,还请几位老爷莫要嫌弃。”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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