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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重来事事皆堪嗟(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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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宁愿损寿二十年,也要如此折腾你……

……熙音鲜血喷涌的胸口。

……黑暗山洞里,插在艾绿姑姑胸口的,我送给熙音的匕首。

……地下染血的剪刀,幽幽闪光。

……那宛如升腾于天际的虹,一端连在艾绿姑姑胸前,带起血光如练,血光成桥。

……熙音冷漠如冰,缓缓张开的眼眸。

……最后的未能成功的回首……风千紫一旋身,砍落的头颅。

……熙音疯狂的眼神……

崩塌的山崖,倾盆的暴雨,禁锢的神智,血肉成泥的亲人……

那夜,万念俱灰的女子,一怀悲凉听着那女孩,问: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什么都要抢别人的,自己明明什么都有了,还要抢别人哪怕一点点值得珍爱的好东西

听见她声音清晰,字字如刀:你什么都不给我,好,那我就把你什么都抢走!你让我痛苦,失去亲人爱护,好,我就让你更痛苦,失去更重要的亲人!哪怕为此和你同归于尽!”

模糊里姑姑冉冉走近,微笑看我,说:“别哭……不是你的错……”

艾绿姑姑!

我在心中激越的悲呼出声,再也无法支持这数重的剧烈痛苦,软软栽倒。

恍惚间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如风般卷近,我却无法再去辨识那些身影,向后一仰,跌入温暖的怀抱中。

——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所有的人都在,所有的人都很温和快乐。

梦里娘音容依旧,倚在榻上,手中一卷东坡词,带着淡而温暖的微笑,和杨嬷嬷谈论她的小女儿。

梦里有高山上的山庄,隐蔽而清幽,步步机关,曲折反复,山庄里有我爱着的所有人们,外公,师傅,师叔,扬恶在不停的打着喷嚏,弃善的机关图被人涂改得面目全非,远真冷冷的,站在遥远的地方躲开所有人,昨日少年今朝老翁,我永远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梦里有银衣的少年,在一轮金黄圆月中作天魔之舞,树丛中窥伏的少女,屏住呼吸。

梦里那少年对我说:“我想让你跳过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让你暂时忘记报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过一段最单纯的日子……”

梦里我记得仿佛没有这一段……我对他说,不,不要,请让我离开你,你的饮鸩,止不了我们之间爱情注定永恒的干渴。

梦见他明眸如水,长衣翻卷,那个简陋静谧的小院里,他说,怀素,我感谢你。

然后我看着他飘然而去,知道自己永不可也不能追及。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回首,看见那个修长清瘦身影,微笑凝视我。

他一遍遍对我说。

“怀素,原来我错过了你很多年。”

“怀素,今生有此一夜,愿永世沉醉。”

“对不起,此仇不报,沐昕寝食难安。”

“只是这发缠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辈子也理不清。”

梦里,他化身千万,是执拗陪跪的孩童,是独守孤坟的少年,是湘王宫里跪地哭泣的背影,是南军大帐前飞溅血色的英杰。

梦里景象变幻,我看见紫冥宫谈笑用兵的容颜,北平城楼弯弓独对大军的杀气,马哈木大帐前寸寸碾过掌心的重箭,大漠鬼城里缓慢而坚定绕上手腕的银丝。

我在沉睡中,绽开一抹微笑。

沐昕。

念着你的名字,令我觉得温暖。

——

似是睡了很久,又似是光阴只流过一刹,纷繁错杂的梦境里,那些事和人,流水般飞速来去,渐渐归于虚无,最后只剩一个声音,盘桓在我的梦中,执着的,坚定的,一声声呼唤我,徘徊不绝。

怀素,怀素……

我缓缓睁开眼睛。

熟悉的梁柱承尘,精雕细刻,重重叠叠的宫缎纱帐垂了一层又一层,室内弥漫着龙涎的暗香,一盏金枝莲花宫灯幽幽的燃着,怕是影响了我沉睡,光影昏暗,映得对面的人眉目亦不甚分明。

我微微一笑,抚了抚那在我身侧假寐的女子长发,柔声道:“方崎,方崎”

方崎显然是浅眠,我只轻轻一声,她便惊醒过来,尚自有些迷糊的揉着眼睛望过来,对上我睁大的眼睛,吓了一大跳,随即轻声喜呼道:“你醒了!”

她伸手过来揽住我肩,关切的道:“你可醒了,那天吓得我!你现在可好些”

我试着运了运内息,至左胸处略有滞碍,不过倒也不妨事,比我那日晕倒前状况要好上许多,想必师傅或沐昕已经帮我疗治过,想到他们,又想起那梦中不绝的呼唤,我心中一慌,急忙坐起,道:“那日……”

却见方崎竖指于唇,嘘的一声,示意我轻声。

我微微一怔,她已轻轻道:“你晕了几天了,这几天,沐昕和你那两个丫鬟,几乎都没睡,两个丫头一直在这里侍候着,刚才被我逼着去休息了,要知道你醒过来,她们只怕立刻又要爬起来了。”

我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还是你细心,我已经没事,何必再惊扰她们休息。”

她转了转眼珠,道:“其实我示意你噤声,倒不完全是为你那两个丫鬟,而是为了那位。”她对外间努了努嘴。

我心中一跳,迟疑道:“谁……”

她白我一眼:“还能有谁,自然是你的沐公子。”

我顾不上她的取笑,急忙坐直身子,问:“怎么了他……”

“你慌什么!果然是关心则乱!”方崎好笑的推我躺好,叹道:“不逗你了,他没事,不过也该让你急上一急,也不枉了他这几日不眠不休的等待。”

帮我拉了拉被子,她笑道:“你那位沐公子,那般情深爱重,便是铁石心肠也该化了春水,这几日大家虽也辛苦,却也多少轮流着小睡一会,只有他,竟是始终没闭过眼睛,要为那女人的事善后,要帮着你师傅用真气为你疗伤,要四处打探消息寻问解你这怪毛病的治法,好不容易闲下来了,他便守着你,夜里不便的时候,他便在外间点灯读书,等你醒来,这般不眠不休又耗费真气的操劳法,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了几天,我刚才出去端水,见他已经累极睡着了,好不容易才能休息会,所以我怕你惊醒了他。”

她似笑非笑睇我:“要感谢我是不是你若知道,定然也心疼你的沐公子,不愿吵醒他的。”

我点点头,坦然直视她微带戏谑的眼神,道:“是的,如果因为我醒来而打断他难得的休息,我真的会很不安,所以,方崎,谢谢你的体贴。”

她怔了怔,半晌失笑道:“你这人……当真明澈坦荡得可恨,却偏偏没有那些因过分坦荡而失了韵致的毛病,处处依然不失情致柔软,竟是无迹可寻无懈可击,连取笑你都觉得自己无稽,如今我算是更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中英杰,都死心塌地的想着你……”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转首对她一笑,“不需那许多,我也不配那许多爱重,我只有我之一心,愿换得他之一心,如此,足矣。”

方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叹道:“此愿何其简单,却又何其艰难!”

我无声一笑,不再继续这话题,问她:“你说沐昕为熙音的事善后……她怎么了”

“能怎么”方崎嘴角一撇,神色愤怒:“她死不掉的,那剪刀根本就没刺中要害,血流得多,却不致命,那天沐昕不放心,随后也去了沁心馆,到得及时,所以她一点事也没有。”

我苦笑道:“幸亏她没有事,不然我……”

恨恨的捏紧掌下的床褥,方崎皱眉道:“这丫头城府真是深沉,当初你师傅一番攻心夜问,她虽然说了个大半,竟然将这最重要的一点隐藏住了,也是凑巧,你师傅记挂着你的下落,没能细细问下去,她说风千紫相助,才暗算得了你,这相助的手段,竟是没问个清楚,才害得你受了这一番无妄之灾。”

“如此我倒小看她了,”我摇摇头,“也不知道她私下里嘱咐告诫过自己多少遍不能泄露秘密,将这意志磐石般牢牢压在心底,才抗得过夜梦里师傅的攻心问魂,我真佩服她,眼见杀不了我,竟疯狂到想和我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方崎齿缝里嘶的一声,“她配么”忽然惊觉,惊喜道:“你记忆恢复了”

我点了点头,起身下床,淡淡道:“想来贺兰悠又骗了我,哼,他们一个个好手段,你来紫魂珠,我便封记忆,都当我是什么”

想到紫魂珠,突想起件事,奇道:“紫魂珠既有同命之说,如何熙音病了这许久,我却健壮如昔”

方崎道:“你昏迷时,我也问过你师傅,他猜测也许紫魂珠同命牵制,只是指外力伤损,或者便是熙音之病是由山庄摄魂迷心之术引起,而你武功也出自山庄,同源之力,所以不能伤及”

我皱皱眉,道:“我不喜被人辖制为人所寄,这禁制,自然定要解了,只是也不必急在一时。”

说着轻轻披了外衣,向外间而去,足下软鞋踏在厚厚波斯地毯上,阗无声息,转过一方螺钿花草八幅屏,便见几榻之上,一灯荧荧,沐昕盘膝榻上,以手支头的背影。

听得他鼻息均匀,想必倦极,在等待中终于沉入睡眠。

我悄悄走上几步,再不上前,立于他侧旁,看着他静静托腮沉睡的侧影,一线微黄的灯光射在他脸上,映着他浓密如鸦翅的长睫,和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清华毓贵风神之中,却微有憔悴之态。

一卷书落于他膝,随未阖的窗扇中溜入的风轻轻翻动,我的目光凝在那一卷卷名之上。

《庄子逍遥游》。

逍遥游,任情逍遥,可惜,人生难得一逍遥。

心若自在,虽圉于方寸之地亦朗阔,心若羁绊,虽身处天地之宽亦拘束。

我凝视他,心中突然微微酸楚,侯府里金尊玉贵的公子,开国功臣豪族世家的后代,本该在府中珠围翠绕,享尽荣华,却因为爱上我,少年离家,颠沛流离,而为了长伴我身边,经历了多少风波磨折更是不可胜数,那般的劳心劳力,时时伤损,担忧惊怖,竟使这明月般光华无暇的少年,早早的有了沧桑之色。

我当真,亏负他良多。

方崎蹑足出来,见我出神,打手势问我,我回过神来,勉强冲她一笑,悄步上前,衣袖一拂,已点了沐昕睡穴。

扶了他睡好,又取了被褥盖上,才拉了方崎出来。

她惊讶的看我,问:“你做什么”

我奇怪的看她:“让他睡觉啊。”

方崎瞪大眼睛,吃吃道:“你点他睡穴让他睡觉你知不知道他为了等你醒来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为了求解紫魂珠寻了多少古籍偏方你知不知道他时时守在你身边无论怎么劝说都流连不去你一句话也不说就点倒了他你就不肯让他惊喜一下你就不想和他诉诉衷肠你就不怕他醒来后会……”

“他不会,”我截断方崎,淡淡道:“和惊喜比起来,他现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可是你也心太狠……”方崎的指控还没完,我已截住她。

“我会始终在这里,”我看着方崎的眼睛,一字字道:“一直都在,只要他睁开眼睛,都能看到我,都能听到我说话,那么,早一刻看到和迟一刻看到,早一刻诉说和迟一刻诉说,不会再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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