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死而复生!(1/2)
杨兼抱着三弟杨瓒, 他完全没想到,离开潼关的时候,明明还好好儿的, 有说有笑, 如今杨整却没了……
如果按照历史,杨整的归属的确是阵亡, 但是如今离杨整阵亡,还有十年之久。
杨瓒哭的声音沙哑,几乎喘不出气来,呜咽的声音夹杂着秋风,一直喊着让杨兼给二兄报仇。
“都是……都是弟弟无能……二兄他为我们断后, 就再也……”
“再也没有回来……”
杨兼慢慢抬起手来, 轻轻摸了摸杨瓒的发顶,杨瓒的哭声更是放肆,似乎也不怕被人听到,从姚襄城冲出来的士兵们本来看到援军驰援十足喜悦, 但听到参军的痛哭声,一个个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垂头丧气的站在一边。
一时天地鸦雀无声,只剩下了杨瓒的哭声, 夹杂在秋风中,传出很远很远,不知道远的杨整能不能听见……
杨瓒哭着,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一软, 竟然猛地栽倒在地。
“三弟!”杨兼一把搂住杨瓒, 杨瓒面色发白, 还有些蜡黄,嘴唇发紫,紧紧闭着眼睛,已经失去了意识。
杨兼赶紧一把抱起杨瓒,大喊着:“医官!去找徐敏齐,快进府署!”
“是!”
众人簇拥着杨兼和杨瓒,将昏迷的杨瓒快速带到姚襄城的府署之中。徐敏齐一直跟着队伍,很快便提着药箱子赶过来,一头都是热汗,也来不及作礼,立刻前去查看杨瓒的情况。
杨瓒刚才还在痛哭,突然便没了声儿,一动不动的,呼吸也十分微弱,徐敏齐检查之后松了口气,说:“无妨,是参军的心病太重。”
不只是心病的问题,杨瓒还有些营养不良,原因很简单,自然是姚襄城被围,城中的粮食几乎用完,粮道被堵截,没办法运输粮草,城中还有很多百姓,也一起被围在城内,杨瓒的粮食,不仅仅要提供军中,还要提供给城中的百姓,因此一来二去,便没了吃食。
士兵们听到这里,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说:“参军总说自己不饿,每天只吃一顿饭,把粮食全都省下来。”
“我们劝阻参军,参军也是不食,只说他不饿,其实卑将们都知道,参军是怕没有粮食。”
杨兼垂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杨瓒,杨瓒清瘦了很多,面颊微微凹陷,脸色非常难看,哪里还有往日里翩翩公子的形象,加之脸上还有伤疤,看起来更是落魄颓然。
杨兼眯了眯眼目,沉声说:“把带来的粮食发放军中,再发放一部分到城中去,老四心思细腻,就交给你去办。”
高长恭拱手说:“是,将军。事不宜迟,长恭这就去。”
高延宗一听,立刻说:“四兄,我随你一起去!”
二人离开屋舍,快速前去调配粮食,准备分发下去,让士兵和百姓们先吃饱才是正经。
杨兼又发话说:“劳烦齐国公安抚城中百姓,稳定军中士气,清点兵马和辎重。”
宇文宪拱起手来,说:“是。”
宇文宪转身准备离去,看了一眼尉迟佑耆和韩凤,低声说:“你们二人也随我来罢。”
杨兼他们兄弟相逢,怕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宇文宪是个有眼力的,便带着其余的人退出了屋舍,唯独留下杨兼和杨广在屋舍之内。
屋舍的室户挂着帘子,朝阳虽然已经升起,但舍内还是昏昏沉沉,杨瓒躺在床上昏睡着,他日前一直不怎么用食,唯恐量不够,能省一些就省一些,这会子体力早就支持不住了。日前在军中,为了稳定军心,杨瓒根本不会哭,如果实在忍不住,也只是猫在角落里偷偷的哭,根本不敢大声哭,见到了杨兼一时没忍住,所有的委屈全都迸发出来,伤心过度,加之身子不好,竟然直接哭晕了过去。
杨兼走到床边,坐在床牙子上,提起手来,轻轻的抚摸着杨瓒的鬓发,杨瓒兀自昏睡着,但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摸他,双手轻颤了好几下,挣扎着乱抓,抓住杨兼的手,口中喃喃的说着梦话:“兄……二兄……二兄……”
杨瓒显然将杨兼当成了杨整,杨兼闭了闭眼睛,突然轻叹说一声:“真的很麻烦……”
的确,真的很麻烦。
以前的杨兼无事一身轻,他几乎没有体会过亲情是甚么滋味儿,父亲的欺骗,母亲的虐待,亲戚们的冷眼旁观和嘲笑,这一切都让杨兼养成了漠然的习惯,虽然漠然,但也无事一身轻,反而清闲的很,对甚么都不上心。
而如今……
杨兼突然多了一个阿爷,两个弟弟,还有一个便宜儿子,他感受到了遥不可及的亲情的牵绊,当真是……
“当真是麻烦……”杨兼轻声说着:“但是无论如何……又无法放下心来。”
他说着,回握住杨瓒的掌心。
杨瓒昏睡的很不踏实,杨兼握住他的掌心,杨瓒这才慢慢冷静下来,沉浸入梦乡之中,稍微睡了一会子。
杨瓒记得自己在姚襄城门口,似乎是看到了大兄,一个没忍住,眼泪仿佛决堤一般流出来,一哭出来似乎甚么都顾不上了,甚么颜面,甚么军威,根本都不值一提,他只是想哭,只是想要发泄出来。
后来的事情,杨瓒几乎不记得了,混混沌沌的,他似乎看到了二兄,二兄还握着他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鬓发,然而一睁眼……
杨瓒的眼神快速的波动,似乎在寻找甚么,这里不是姚襄城的城门口,反而回到了府署,稳重憨厚的二兄不翼而飞,果然只是在梦中二兄才会回来。
“醒了?”杨兼的声音响起,这才成功将杨瓒的注意力拉回来。
杨瓒的目光有些呆滞,慢慢的转动,投射在杨兼的身上,张了张嘴唇,沙哑的说:“大兄。”
杨瓒说完,眼眶肉眼可见的缓慢变红,抓住杨兼的手,嗓音哽咽的说:“大兄……大兄你怎么来的如此晚……”
杨兼轻声说:“是大兄不好。”
杨瓒的声音更加哽咽,似乎忍耐着甚么,说:“如果……如果是大兄与二兄一起,二兄……二兄便不会出事了,我甚么也做不了,只能连累二兄……若不是二兄给我断后,也不会……不会……”
杨瓒自责的又开始语无伦次,说话哽咽的不成声,最后实在说不出来,把脸埋在掌心中,虽然没有出声,但显然又哭了。
杨兼伸手搂住杨瓒的肩膀,低声说:“都是大兄的不好,弟亲没有错。”
杨瓒听到杨兼的话,虽然只是安抚,但是哭声仿佛崩溃了一般,沙哑的呜咽着说:“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倘或早知道,我……我以往便少欺负他一些,他那么怕黑,都是我吓唬的他……二兄会不会记恨我欺负他,晚了……都晚了……”
杨瓒哭着,因着营养不良,身体不好,很快便累的没有力气,昏昏沉沉的靠着杨兼的肩膀又睡了过去,口中还在梦呓着:“二兄……”
杨兼叹了一口气,扶着杨瓒轻轻躺下来,让他平躺在床上,随即拉过被子给杨瓒盖上,用帕子将他面上的眼泪擦干净,这才转身离开屋舍。
杨广也跟着离开屋舍,他全程面无表情的看着杨瓒哭泣,其实杨广有些迷茫,因着上辈子他对兄弟们并未有太多的感情。杨广虽然是嫡子,但是他头上有兄长,所以他上辈子根本不是世子,也不是太子,为了上位,杨广可谓是费尽心思。
此时杨广看着杨瓒为杨整痛哭,甚至痛苦的两度昏厥过去,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的眼神中竟然露出一丝迷茫,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杨兼和杨广出了屋舍,让杨瓒好好睡一觉,杨兼便准备往膳房去,三弟的身子骨太虚弱了,还有很多旧伤,只是靠喝药绝对恢复不了,还是需要进食滋补的。
之前姚襄城被围困,没有甚么粮食吃,如今杨兼带着粮食来了,一定要给三弟好好补补才行。
杨兼带着杨广进了膳房,便看到徐敏齐蹲在地上正在熬药,十足的认真专注,他熬药的时候也不驼背了,眼神亮的几乎闪着光,一脸锐利又自信的模样。
其实杨兼发现了,徐敏齐并非没有才华,也并非是个庸医,只不过他不善言辞,在人前不敢抬头,含胸驼背,都不敢多看人一眼,更不敢主动说话,简直就是一个社恐的重度患者。但是接触到了医学相关的时候,徐敏齐又会大放异彩,尤其在没人看到的地方。
杨兼想要给杨瓒补一补身体,徐敏齐又是食医,就相当于现代的营养师一般,又懂得很多药膳的方子,如果让徐敏齐来帮忙,绝对是再好不过了。
杨兼走过去,拍了一下徐敏齐的肩膀,徐敏齐盯着药锅,两眼放光,但是在被拍了肩膀的一霎那,突然“啊!”的“惨叫”出声,整个人一挣蹦,直接向后跌到地上,登时坐了一个大屁墩儿,后脑勺还撞到了旁边的大水缸,发出“咚——”第一声巨响。
徐敏齐的动静太大,膳房里所有人都侧目看过去,不由全都捂嘴低笑起来,似乎觉得徐敏齐十分滑稽。
徐敏齐跌在地上,抬头一看,连忙又爬起来,仿佛杨兼是甚么洪水猛兽一般,白长了这么大的身子板儿,胆怯的缩着脖子,说:“镇……镇镇……军将军。”
杨兼点点头,说:“兼想要熬一些滋补的鸽子汤,不知道徐医官有没有药膳的方子。”
徐敏齐是个食医,不过一般派不上用处,听到杨兼的话,眼睛登时亮了,说:“有!”
他说着,还抬起了头来,也不缩脖子了,也不含胸驼背了,但是接触到杨兼眼神的一刹那,突然又打回了原形,赶紧缩回去,声音也变小了,说:“有……有有有的,下臣知知知、道补血养气的的的……的鸽子汤方子。”
徐敏齐都不用猜就知道,杨兼一定是做给他的三弟杨瓒喝的,所以选择的药膳是补血养气的方子,杨瓒长时间营养不良,而且郁结于心,心思太重,痛哭伤神,这些全都伤害身体,所以补血补气是最好的选择,吃药固然重要,但是日常之中如果能加以食补,便会事半功倍,更加有效,恢复的也更快。
徐敏齐把方子写下来,然后又立刻去抓药,鸽子汤需要的各种药材全都制备整齐,杨兼也收拾好了鸽子,准备开始熬汤。
杨兼的动作十分麻利,还有哑子在膳房里帮忙,便更是顺利,鸽子汤炖上,没一会子,喷香的煲汤味道很快飘散了出来,带着一股子浓郁的鲜味儿。
因着徐敏齐加入了很多滋补的药材,所以这鸽子汤的味道不只是鲜美,还带着一股中药的厚重,不过并不难闻,因为徐敏齐是宫中的食医,常年钻研的便是如何让菜色更加美味,药膳的药材不能破坏原有的味道,还要锦上添花才可。
杨兼将鸽子煲汤,哑子把煲过汤的鸽子捞出来,说:“将军,这鸽子煲过汤,肉质老了,还有甚么其他用处么?”
煲汤的时间不短,各种药材都需要发挥到极大的功效,因此鸽子肉早就老了,煲汤的鸽子精华都在汤里,所以这鸽子肉吃起来太柴太硬,也没甚么好吃的。
杨兼可是一个贵胄,国公世子,平日里伺候贵胄的膳夫们都不可能给贵胄吃这么老的肉,熬过汤的肉基本就捞出来丢掉了。
杨兼看了一眼那只鸽子,丢掉实在太可惜了,尤其鸽子肉很是滋补,虽然肉质的确老了一些,不过这并难不倒杨兼。
杨兼说:“不必丢掉,捞出来放在旁边,我一会子有用处。”
哑子本就不多话,听杨兼这般说,似乎根本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点点头,将鸽子捞出来,放在一只承槃中。
杨兼随即开始处理鸽子,虽这鸽子的肉质老了,但是如果做成烤乳鸽,经过烤制,鸽子外皮焦香,肉质紧实,这种相对重口味的烹饪方法,也能避免对鸽子肉的要求。
杨兼麻利的处理鸽子,给鸽子上浆,均匀的涂抹上酱料,随即腌制了一会子,因为鸽子已经熬了汤,是半成品,所以也不必腌制太长时间,便可以直接上火开始烤制了。
烤乳鸽的味道喷香霸道,烤制独有的香气十分诱人,鸽子的外皮很快变成了枣红的颜色,鲜亮色美,还油润润的,简直肉欲十足!
杨兼将鸽子外皮烤制的焦香四溢,内里本就是熟的,所以时间不需要太长,很快从火上取下来,放在承槃之中。
这些日子小包子杨广跟着杨兼东奔西跑的,也没吃上甚么像样的东西,虽杨广其实是个“老黄瓜刷绿漆”的主儿,但再怎么说,人家也只是个四五岁的宝宝,还在长身体,杨兼怕他顶不住累坏了身子,便想做烤乳鸽给杨广补补。
虽然是熬汤剩下的烤乳鸽,但是味道一点子也不输,热腾腾的冒着热气,烤制的香味随着热气喷发而出,搭配着枣红鲜亮的焦香外皮,只是看着便能让人食指大动。
杨兼说:“儿子,这些日子辛苦了。”
杨广还端着架子,淡淡的说:“父亲言重了。”
他虽这么说着,但是烤乳鸽还是要吃的,因着他日前吃过杨兼的烤鸭,对杨兼所做的烤制美食,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所以口中这么说,还是将烤乳鸽端过来,准备吃拆入腹。
这烤乳鸽不大,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一只肯定吃不够,但是对于小包子来说,这一只大小适中,杨广伸出小肉手,先拆下一只鸽子腿,一口咬下去外皮焦香,浓郁的肉香味扑面而来,一直往嗓子里眼里钻,烤乳鸽的滋味儿虽然不如烤鸭霸道,但别有一番风味,且肉质也不会觉得老,经过烤制,肉质更加紧实,入口刚刚好,不会过于柴硬塞牙,也不会过于软嫩没有肉感。
杨兼做好了鸽子汤和烤乳鸽,宇文宪和高长恭两面都回来复命了,杨兼需要去幕府与众人商量军机,所以临时无法去看杨瓒,便将鸽子汤交给杨广,说:“儿子,帮忙送给你小叔叔,看着他喝光才是。”
杨广小大人一样点头,说:“父亲放心罢。”
杨广并非是个小孩子,一向让杨兼特别省心,他答应的事情肯定会做到,于是杨兼便离开了膳房,往姚襄城府署的幕府大堂而去。
杨兼走进大堂,其他人都在了,尉迟佑耆说:“世子,三郎主情况如何?”
杨兼说:“方才又睡了,兼熬了一些鸽子汤,一会子等他醒了食些东西补一补身子。”
尉迟佑耆点点头,还是有些担忧。
他在隋国公府住过一段时日,老二杨整和老三杨瓒待他都很好,尉迟佑耆一直很羡慕这三个兄弟的感情,平日里十足和睦,并不像尉迟佑耆家中的兄弟们那般。
尉迟佑耆自然会多关心一些杨瓒,再者,杨整突然便没了,尉迟佑耆都接受不了,更何况一向亲近的杨瓒呢。
尉迟佑耆这个人本就多愁善感,轻叹了一口气。
高长恭拱手回话说:“军中粮食已经安排到位,姚襄城中也安排了咱们的士兵正在舍粮,百姓们都组织了起来。”
杨兼点点头,说:“辛苦了。”
齐国公宇文宪随即回禀说:“三万大军虽然有折损,但折损并不算太多,粮草尽绝,辎重却十分整齐……”
这一切都是杨整的功劳……
驻守在平阳的大军被偷袭之后,杨整快速做主决断,让杨瓒带着队伍向西后退,自己则是断后,拦阻和士开的大军,掩护众人撤退,因此三万大军的损失其实并不算多。
只不过后来军队被困在姚襄城,因为缺少粮食,根本无法打仗,这才被动至极。
宇文宪叹了口气,说:“车骑大将军最后的决断……是用自己换了全军的性命。”
说到这里,众人陷入了沉默,庄严的幕府死寂一片,没有一个人说话,尉迟佑耆眼眶瞬间红了,默默的垂着头。
杨兼是第一个开口的,在一片死寂之中,说:“和士开的军队已经南下去驰援宜阳,如今我们打下了姚襄城和定阳,诸位有甚么意见?”
按照道理来说,这会子他们解救了姚襄城,应该召回宜阳的宇文会、宇文胄、郝阿保和狼皮四人,然后重新北上,返回晋阳才对,但是如今杨兼突然开了口,这个意思好像不想回到晋阳似的。
韩凤震惊的说:“等等……将军的意思是,咱们不回晋阳去了?”
高延宗也炸了毛,说:“晋阳情势一片大好,咱们难道要追着和士开去打宜阳?这不合算啊!将军,你便算是要为弟报仇,也不能如此冲动啊!”
高延宗说到这里,被高长恭一把拉住,又按回了席位上。
杨兼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笑容却不达眼底,显得十足冷酷,说:“无错,兼要为二弟报仇。”
众人心中都是果然二字。
杨兼又说:“但也并非冲动用事。”
杨兼把地形图铺在案几上,说:“各位可以看一看眼下的情势,咱们手握三万兵马,另外两万留在晋阳,兼离开晋阳之时便已经想到了,只要一离开晋阳,咱们在晋阳的主动权就会消失……”
众人全都默不作声,因为的确是这个道理,虽然他们在晋阳留了兵马,但目前晋阳的主动权,肯定会落入小皇帝宇文邕的手上,这个毋庸置疑。
杨兼又说:“就算现在立刻撤兵,赶回晋阳,但是我们的主动权也会大不如之前,不是么?”
众人又是默不做声,因为杨兼再次说对了。
杨兼屈指敲了敲案几上的地形图,说:“但是宜阳……骠骑大将军的队伍如今打下了宜阳,一旦咱们召回大将军,返回晋阳,和士开一定会重新夺下宜阳,宜阳这块肥肉,便又从咱们口中溜了出去。”
高长恭皱了皱眉,说:“将军的意思是……雒阳?”
“无错。”杨兼点点头,说:“之所以齐人这么紧张宜阳,之所以和士开一夜撤兵驰援宜阳,为的不都是雒阳么?”
宜阳在雒阳的西面,是对抗北周的重要防线,其实如果按照道理来说,雒阳等方面都比邺城更加适合作为首都,但是北齐却没有把首都建立在雒阳之上,而是建立在了偏北偏东的邺城之上,这是为甚么?当然是因着北周北齐以黄河分界,雒阳靠近北周,一旦宜阳失守,雒阳便危险了。
而邺城不同,邺城的西面有兵家重地晋阳保护,邺城的南面还有雒阳保护,北周想要攻打邺城,必然要通过这两个要冲。
杨兼眯起眼睛,食指落在地形图的雒阳上,说:“宜阳现在是咱们的口中肉,没道理吐出去,不如集合兵力,驰援宜阳,和骠骑大将军前后夹击,将和士开的军队一波搓掉,然后直挺雒阳。”
大军如果进入雒阳,对于北齐来说,便是一把扎心的刀子!时时刻刻的悬在他们心窝子上。
杨兼又说:“况且如今齐人大部分的兵力,全都聚集在北面的晋阳,与人主对抗,南面自然薄弱,加之雒阳并非兵家重地,远没有晋阳铜墙铁壁,兼觉得……可以一试。”
一来直逼北齐的首都邺城,可以给北齐致命一击,二来规避了和小皇帝宇文邕的冲突,还能让宇文邕作为诱饵吸引北齐的主要火力,可谓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了。
众人之前都以为杨兼是一时冲动,没成想杨兼并不冲动,反而分析的头头是道,令人无法反驳。
就在此时,突听一个声音从幕府外面传来,十足沙哑,却坚定的说:“卑将愿追随镇军将军,驰援宜阳!”
众人回头一看,竟然是杨瓒!
杨瓒的脸色还十分蜡黄,却从屋舍中跑了出来,不只是杨瓒,小豆丁一样的杨广也在,扶着杨瓒慢慢的走进来。
杨兼看到杨瓒,立刻站起身来,大跨步走过去,扶住他说:“怎么起身了?”
杨瓒摇摇头,说:“弟亲已经无有大碍。愿追随将军,请将军一定要带上卑将!”
众人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眼神,杨瓒这些日子被困在姚襄城,身子太过虚弱了,怎么可能上阵杀敌?
杨瓒似乎怕他同意,立刻拉住杨兼的手,说:“大兄……”
他说了这么一句,嗓音发紧,尾音微微有些打颤,再也说不下去。
杨兼眯了眯眼目,说:“好,为兄可以带上你,但是你要保证,对你二兄保证,好生将养身子,绝对不能大意,可知道了?”
杨瓒听到这里,嗓子更是发紧,干涩的颤声说:“弟弟……知道了。”
众人一致同意,在姚襄城整顿之后,立刻回到定阳,用定阳的府署作为转折点,开进宜阳,与宇文会的军队两面夹击。
如此一来,不必召回宇文会等人,杨兼便让尉迟佑耆快马加鞭,先行前往宜阳送信,让宇文会等人戍守宜阳,在他们到来之前拖住和士开的三万大军,不要正面迎敌,迂回策略便可。
事不宜迟,尉迟佑耆快速出发,快马加鞭的带着书信奔赴宜阳,其他人则是整顿大军,在姚襄城留下了一部分戍守,剩下杨兼的三万大军,还有杨整保护下来的两万多军队汇合,浩浩荡荡的往定阳开去。
齐将唐邕被生擒,还被扣押在定阳,众人很快回到了定阳,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提审唐邕。
杨兼需要从唐邕的口中,知道更多关于北齐的事情,尤其唐邕给和士开“打过下手”,应该比较了解和士开的军队情况,如果能审问出一些来,对他们进军宜阳,打下雒阳,都大有利处。
杨兼坐在定阳府署大堂,士兵们押解着唐邕很快而来,因着唐邕天生神力,力大无穷,所以士兵们根本不敢懈怠,将他五花大绑,还上了枷锁。
唐邕被押解上来,看到杨兼,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完全不像一个阶下囚,身边的士兵押着他的肩膀,让他下跪,踢他的膝盖,唐邕却誓死不跪。
杨兼并不在乎这些虚的,只是说:“兼也不想和唐将军兜圈子,有话便开门见山了。和士开带着三万兵马放弃定阳,驰援宜阳,唐将军在定阳这些时日,多少了解一些和士开的兵马罢?”
唐邕是个聪明人,立时笑了出来,说:“你想让我出卖大齐的军机?”
杨兼摇摇头,冷笑地说:“兼想让你出卖的,是放弃将军,放弃定阳城,不顾士兵死活的和士开。”
唐邕听到这里,脸色陡然变了,杨兼这一刀刀全都扎在心口上,和士开带着三万兵马离开定阳,定阳毫无意外的被攻陷,士兵们根本抵挡不住,如果不是杨兼的军队手下留情,整个定阳很可能被屠城,百姓也在所难免。
和士开这种做法实在太冷血,对于和士开来说,定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城池,可有可无,有了是锦上添花,丢了也无伤大雅,而宜阳则是兵家要地,生活在定阳和宜阳的百姓,不过是附属品而已。
不,也不完全算是附属品,例如和士开的大军撤离定阳的时候,便匆忙的把定阳抢掠一空,他似乎觉得定阳落在杨兼的手上也是浪费,干脆先下手抢掠。
定阳的百姓本就生活在战乱之中苦不堪言,还被突然抢掠,无论是富贾还是百姓,无人幸免,在这种情况,越是有钱,反而越是罪过。
唐邕想到这里,闭了闭眼目,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宇文宪突然从外面走进来,说:“将军。”
“何事?”杨兼询问。
宇文宪拱手说:“定阳之中难民过多,卑将想要请示将军,是否开仓放粮,接济百姓。”
之前在姚襄城,他们已经有开仓放粮的经验,如今到了定阳,百姓更是困苦,宇文宪在外面走了一圈,放眼一片狼藉,因此才前来请示。
杨兼都没有思量,说:“日前让齐国公清点辎重,可有结果?粮草可还有富裕?”
宇文宪说:“有富裕。”
杨兼点点头,说:“既有富裕,下令放粮。”
“是!”宇文宪应声,快转身离开。
唐邕震惊的看向杨兼,眯了眯眼目,说:“你当真愿意拿出军粮来接济百姓?这些……这些可都是齐人的百姓,你当真给他们吃……周人的粮食?”
定阳乃是北齐的地界,他们虽然打下了定阳,但定阳之中的百姓肯定都是北齐的百姓。
杨兼听罢了,却一脸平静的说:“唐将军每餐用膳之前,都会管这些粟米粮食,是从哪里种出来,是哪个农人种出来的么?”
唐邕被他问得一愣,因着杨兼的言辞太过自然,他竟然无法反驳。
杨兼又说:“如今定阳的百姓没有粮食吃,朝不保夕,他们还会在乎自己到底是周人,还是齐人么?他们还会在乎放出来的粮食,是周人种的,还是齐人种的么?”
唐邕不能够回答,杨兼却自问自答的说:“没人在乎这些……并非是百姓的觉悟不够高,人心都是肉长的,上位者不在乎他们,报应始终会来。”
唐邕抿着唇角,死死蹙着眉头欧,没有再说话。
杨兼随即言归正传,说:“今日兼提审唐将军,便是想要从唐将军的口中,得知和士开的军中机密。”
唐邕终于张开嘴,沙哑的说:“你们想援助宜阳,前后夹击和士开?”
杨兼没有否定,平静的点头:“正是。”
唐邕第二次开口说:“你们想要站稳宜阳,通过宜阳这个转折点,屯兵挺进雒阳?”
杨兼第二次点头:“正是。”
唐邕第三次开口说:“你们想要占据雒阳,迂回北进,到时候雒阳便像是把匕首,直挺挺的刺向邺城?”
杨兼凝视着唐邕,三次肯定:“正是。”
唐邕的喉咙越来越紧,他不是不痛恨和士开,唐邕早就说了,杨兼有诈有诈,和士开根本不相信,这种无力回天的感觉根本不适合一个武将,几乎能将一个武将逼疯,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和士开却拍拍屁股走人,把所有人的烂摊子丢在唐邕头上,还威胁唐邕,如果唐邕不守住定阳,就是和杨兼有旧情,就是周人的细作。
唐邕这个人素来严酷,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但他连问三次之后,竟然沉默了。
如果他出卖和士开,和士开被宇文会和杨兼的兵马前后夹击,死了也罢,大快人心,但是后果呢?
后果便是杨兼占领宜阳,攻击雒阳,攻陷雒阳转而北上,直袭邺城,这样的路线还能绕开北齐防守最严密的晋阳,到时候邺城便危险了!大齐便危险了!
唐邕想到这里,脸色肃杀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说:“恕我不识抬举,甚么也不能说。”
杨兼的唇角轻轻挑起,说:“无妨。”
唐邕诧异的看向杨兼,杨兼似乎在笑,分明是在笑,但是他的脸色冷酷,眼底里都是森然,说:“可能唐将军不知,兼的二弟不幸在平阳战亡,但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落在兼的肩膀子上,是一刻也不能喘息,兼的三弟一直深感自责,身为大兄,要为二弟报仇,还要安抚三弟,今日唐将军倒是给了兼一个放松的契机……”
杨兼的嗓音变得冷酷,说:“既然唐将军不肯泄露机密,好得很……来人。”
士兵从外面冲进来,说:“将军!”
杨兼冷冷的说:“将齐贼唐邕,拉出去斩首,头颅抛出定阳城门,以儆效尤。”
“是!”
士兵们立刻上前押解唐邕,唐邕没有说话,哈哈大笑一声,反而释然起来,被士兵们拉着离开了幕府大堂。
高长恭进入府署之时,便看到士兵们押解着唐邕去斩首,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些犹豫。
高长恭在北齐之时,与斛律光乃是忘年好友,而唐邕和斛律光素来有嫌隙,倒不是甚么大仇,唐邕只是觉得大家都是武将,斛律光凡事都压他头等,很多事情自己去做肯定比斛律光去做更好,但天子信任斛律光超过唐邕。
如此一来,高长恭与唐邕的干系,并不是很亲近,但说到底,唐邕都是一名悍将,治军严明,待百姓宽厚仁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唐邕大义赴死,高长恭自然觉得可惜。
只不过他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说出这句话来,毕竟杨兼已经失去了二弟,唐邕又不肯归降,此时的唐邕算是撞到了刀尖上。
高长恭长叹一口气,随即默默的转身离开,也没有打扰杨兼。
高长恭离开之后,有一个人影从斜地里走出来,也看到了士兵押解着唐邕离开的身影,正是小包子杨广。
杨广眯了眯眼目,哒哒哒迈开小短腿儿,跑到幕府大堂之中,杨兼负手而立,站在空无一人的幕府之中,并没有立刻离开。
杨广走过去,声音奶声奶气,却很是老练的说:“父亲并没有真正想杀唐邕,对么?”
杨兼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杨广,没有立刻说话。
杨广说:“自然,父亲不是舍不得杀唐邕。”
而是因着唐邕知晓很多关于和士开的事情,想要前后夹击和士开,唐邕就是一个契机,只要唐邕归顺他们,把能说的全都说了,和士开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们处置了。
因此杨广才说,杨兼并没有真的想要杀唐邕,他方才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吓唬人的。
而吓唬的这个人,并不是即将被杀头的唐邕。
而是……
“白将军。”杨广笃定的说。
白建被软禁在军中养马,与杨兼立下了赌约,只要一年之内,白建有求于杨兼,那么就要无条件归顺杨兼,如果一年之后白建都没有求于杨兼,那么白建便可以离开,杨兼再不纠缠。
白建和唐邕是认识的,而且前后脚被派往晋阳,素来有一些交情,唐邕下令被斩头,白建就在府署之中,肯定会听说的,如此一来,一箭双雕,正好可以收拢白建和唐邕两个人,大军开到宜阳,再不成问题。
定阳府署,马厩。
白建正在马厩洗马,他这些日子一心养马,甚么事情也不问,甚么事情也不管,马厩里的马匹全都被白建养的健壮无比,即使匆忙赶路,这些马匹也没有因此累瘦,反而更加矫健。
白建打了一桶水,将粗衣的袖子挽起来,仔细的擦拭着马匹,就在此时,几个仆役从旁边走过来,似乎正在唠嗑儿。
“听说了没有,将军下令要斩首敌军了!”
“是了,叫甚么……唐邕的?”
白建洗马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微微蹙眉。
那几个仆役还在唠嗑,继续说:“要我说,这个唐邕也是可怜儿,齐军都撤退了,只留下他和几千人,那不是等死么?”
“可怜甚么?他那是傻!你说他傻不傻,明知道是等死,现在却不知悔改,咱们将军明明给了他机会,他倒是好,清高的很呢!这种人死了算了,留着也没用。”
“午时就要斩首了,听说杀了之后,还要把脑袋抛出城门呢!”
几个仆役说着,从旁边路过,根本没有注意白建,很快远去,白建兀自立在马厩之中,洗马的动作却没有继续,突然将刷子扔下,似乎做了甚么决定,转身大步离开马厩,朝着定阳府署的幕府大堂而去。
杨兼正坐在幕府之中批看文书,小包子杨广在一边帮忙,因着他们打定主意要从宜阳进攻雒阳,再从雒阳迂回邺城,所以一切都需要精准计算,粮草辎重等等,都等着经手批看。
就在此时,“踏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急匆匆进入幕府,杨兼撩起眼皮只是看了一眼,原是原北齐骑兵参军,如今军中的洗马奴白建,随即杨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忙碌手中的文书。
白建走进来,拱手说:“将军。”
“白将军,”杨兼淡淡的说:“兼如今正在忙碌,如果白将军没有甚么要紧的事情,先请回罢,明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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