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墨痕(2/2)
留了空白的一面,写字的次数多了,迎着光细看,能看到渗在木纹中一个淡淡的“舟”字。
那些管束不住的思念,就藏在这一擦即去的墨痕里——簪子上,一面是重明,一面是沉舟。
他得重明相助,能从匍匐在尘埃中的猪狗变成一个人,已是老天的恩许,不该奢求太多,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物件,只留个念想便好。
外面棉帘响了一声,有人不请自入,在这别院里自然不会是别人。
“沉舟,”柳重明在外面叫他:“的确想起来有件事没跟你说。”
曲沉舟趴着没动,盯着绣屏看,灯笼从他身后照过来,绣屏上有他的影子,他们重叠在一处,变成了一个。
“世子吩咐。”
“管制司前几天来了人,说要例行验印,你过几天过去走一趟。”
曲沉舟的肩膀僵了一下,轻声答:“明白。”
查痕验印,是管制司每年的例行差事,长身体了、受伤了等等各种情况,都有可能让奴痕变了样子,有可逃跑的机会。
当年杜权看他的胎记不顺眼,随手指了那里。他年纪小,身体长得快,所以几乎每隔一两年的这个时候,都不啻于在鬼门关走一遭。
去年他被消了奴痕送到柳家别院,秋冬时候又赶上奇晟楼巨变,便漏过了这么一年,此后一连串变故,他差点忘记这回事。
那种疼痛,终生难忘,他唯一指望的,只是换个地方落烙痕而已。
“沉舟。”
他正犹豫要不要麻烦柳重明向管制司通融一下,柳重明又在外面叫一声。
声音渐近,没有停在绣屏外面,转进来的时候,曲沉舟看见柳重明手中拿着笔和砚台。
人已经到面前,他不好起身,不解地看柳重明将笔舔饱,站在他面前。
“喜欢哪个字?重?还是明?”
曲沉舟愣一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倒是一番好意,只可惜管制司哪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
“明。”他没戳破柳重明的天真,选了个字。
柳重明绕到他身后,从木施上取汗巾沾去后背的水珠,一手执笔,一手按住他的肩,在落笔之前,目光在弧线柔和的脊沟里滑动向下,没入水面下那道缝隙中。
曲沉舟偏偏头,用余光看身后。
“快一年了,”柳重明收回目光,弯下腰,在他右肩上落下一笔,问道:“怎么背上的伤还没下去。”
他将头发拨去一边,微微垂着头,下面水还温着,更觉出肩上一凉。
“看不见的地方,不好就不好了,只是脸上……如果这次还不行,我想继续治下去,还请世子应允。”
柳重明明白他的意思。
这陈年旧伤,当年又是冲着毁容去才撒的草木灰,伤了根本,若想除去深藏在下面的脓水,也许一次两次并不够。
“怕我带不出去你么?你别动!”
曲沉舟低着头不动,觉得不论是问“世子被吓到了”还是“世子怕我疼”,都十分不妥当。
“若是不治好,就想些别的法子吧,我这个样子,带出去总是不好看。”
柳重明嗤笑:“本世子偏就好这一口,就喜欢带你,谁敢说什么?”
曲沉舟有诸多顾虑,可想想距离年底还有几个月时间,也未必不成,如今争执起来实在没必要,便转口问道:“世子前几日向我问起潘赫,是有什么进展?”
他之前听说过,潘赫因为靖山铁矿一事入狱,只是不知道柳重明问前一世的潘赫,是为了什么。
“潘赫去年得了跑船的甜头,年初把多数家当都托付给我,允我一成分成,没成想出了这么个岔子。”
“石岩奉命去抄查,搜出来的银钱填不饱官家的胃口。不管有没有人明着说起,我不能让石岩担这个不清不白的议论,早早跟皇上说过。”
“前段时间商船回来了,我打算把钱还回去,正想着找人卖这个人情。”
曲沉舟问:“有多少?”
“潘赫的身家吗?”柳重明竖起四根手指:“比我想的多多了。”
“四十万么?”曲沉舟也多少有些意外,思考片刻,说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潘赫向于德喜孝敬的就不少,可照这个数来看,也没什么诚心,这个人情卖给于公公是应该的。就看世子打算让此事小事化了还是搞大点。”
“天子脚下,光收受贿赂,凭他还到不了这个数,更何况还是个做儿子的。至于是大是小,我做不了主,就看皇上能不能忍。”
话虽这样说着,可两人都清楚,皇上怎么可能忍得了一个爬着上殿的孙子在眼皮底下嚣张,就算皇上忍得了,于德喜也不会忍。
“四十万太多了,”曲沉舟想了片刻,又摇头:“不好。”
“是不好,谁也没料到会出这个岔子,”柳重明也认同他的意见:“他交给我的时候,我没说话,现在交上去,我也有知情不报的过错。你放心,我做了假册子,正好还让我赚点。”
“潘赫人呢?”
“本该是民科的案子,人被拖去锦绣营了,是死是活还没个准。我现在没进民科,这事也管不上,就看明年了。”
曲沉舟浇了些水在胳膊上,看着地上两人摇晃的影子出神:“没想到世子人还没去,就要跟廖广明对上。”
“没想到?”柳重明追问他:“你没想到?谁叫我把矿山卖给潘赫的?”
曲沉舟讪讪:“世子不用把我想做神仙,不瞒世子说,我从前只管放火,不管熄火的。”
柳重明啼笑皆非,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坦白还不如不说。
“无所谓,朝中有句话,穿上官服的,都是廖统领的对头,我去的本就是民科,我不压他,他就压我,对上是早晚的事。”
曲沉舟也不反对,左右是躲不过,而且皇上没有给出回圜余地,就把柳重明放去民科,也许就是打的这个算盘。
“除了让于公公在皇上面前露脸,请贵妃娘娘也打赏一些,”他提醒柳重明:“于公公收世子的东西是一回事,对宫里的恩宠看得更重,他虽一心在皇上身上,但谁也不会嫌路子多。”
“我明白。”柳重明提起笔尖,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接下来该操心的是廖广明。你知不知道,中秋宴的时候,我琢磨着这事,看了廖广明一眼,结果你猜怎样?”
曲沉舟对廖广明自然也了解:“他很快注意到了?”
“对。”柳重明想着那鹰一样的目光,害的人多了,警惕得仿佛一只陷入绝境的饿狼:“我示意他,还欠我一席酒,他才转开。”
“草木皆兵也好,他这样的人,害人之心太多,树敌太多,但凡皇上一刻不给他撑腰,他就要被人活活分吃。”
“你之前为什么说四年内取代廖广明?”柳重明想起这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四年后我姐姐才有机会诞下皇子?”
对于这个问题,曲沉舟从一开始就想得很明白,坦然回答。
“四年后,世子二十有二,争到那个位置后,才好稳妥地成家,廖广明是个不讲理的,免得世子妃被波及。”
柳重明顿了一下,忽然用笔在他背上用力一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