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双更合一(2/2)
但是当他看着林昆的死亡,那么像西淮的林昆的死亡,银止川发现自己竟还是震颤哀恸。
他无法克制地想到如果这是西淮死去的模样——仅仅是尚未发生的设想之事,银止川却就已经是近乎窒息。
他克制不住地想要亲吻他,拥抱他,确认他的存在,安抚自己他还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
“啊……”
西淮有些崩溃地仰起头,胸腔的呼吸起伏也微微加剧。
银止川却低头,顺着他耳根,偏过去的侧颈,缓慢向下。
西淮感受到那红丸的药瘾又有卷土重来的征兆,他试图推开银止川,但全然没有作用。
“不要再呆在这里了……”
白衣人竭力地微弱挣扎:“我……呃,啊——”
他浑身忽然剧烈震颤一下,蜷缩起来,顺着门框软软地滑到下去。像不久前药瘾发作时那样沉默而隐忍地压抑着自己。一声不吭。
但是这一次银止川站在他身边,并未离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西淮,缓缓将他自膝盖和颈后抄起,怀抱着走到床边,放下来。
“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呢,嗯?”
银止川轻声说。
他看着西淮咬牙颤抖的模样,伸手拨开他脸颊侧边的一缕发。
“让人去请大夫来。”
银止川朝门外吩咐说,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哑地咳了一声,漫不经心掩去唇角和手心的暗色血迹,说:“还有姬少侠……也请他一同过来看一看。”
西淮生平是最宁死不屈的。
他不愿意叫任何人瞧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所以宁可在失控之前自尽,也是如此。
但是现今银止川留在他身边,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去,还请来了众多大夫和姬无恨,一起为他看诊,更是叫西淮难堪到了极致。
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一样。
他手脚都被束缚了起来,口中为了防止再咬舌,也垫了东西。西淮紧紧攥着拳,几乎要将手心掐出血痕来。
“请查一查是什么病因。”
银止川坐在他身侧,声音低哑,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似乎是极其平静的。
请来的诸名大夫都是星野之都最为有名的医倌,连几位脾性古怪,但是医术高超的大夫也位列其中。
但是花辞树设下的毒,若非江湖中人,见多识广,多半听也没有听过,从来未曾接触过的东西,怎么可能诊断得出来呢。
他们有些取出银针,将西淮紧紧攥着的手指掰开,然后刺中指腹取出血液;有些左右拨转着西淮的头颅,查看他的耳后有无毒色沉积;有些持笔,卑谦地向银止川问询着西淮一些平日里的症状……
西淮牙关要得死紧,身上忽寒忽烫,但是身体上的所有难过,都比不上心灵上的屈辱难堪。
他自觉已经够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了,但是为什么还要这样进一步地羞辱他?
有时候,西淮的自尊心敏感到异样的地步。
“银止川……”
他很低哑地哽声喃喃。
有眼泪从他眼角滚过,飞快地泅进被单中了。
银止川问:“你心中知道么?那你告诉我。”
“……”
西淮浑身都在微微发颤。
从他身处银止川身边卧底,却时常用假名给秋水阁写词就可以看出来,西淮心中始终有一些他未曾放弃过的东西。
他不是一名好的细作,但也正是因为这些东西,他才始终支撑着,没有心智崩溃。
但是在被这些人看着自己狼狈的姿态,甚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逐渐失控,正在逐渐摧毁西淮心中勉强支撑着自己的东西。
“……”
西淮又试着去咬舌,但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了。
银止川将木筷固定得很牢。
眼泪如断珠一般不住从白衣人的眼角滚落。
“止川。”
许久,不知是不是觉得这样下去毫无意义,姬无恨蓦然出声了。
他抱着臂,看着床榻边这里的动静,嘶哑开口:“不用再折腾下去了。……我知道是什么。”
在此地,唯一一个有可能与西淮一样了解上京的人,确实只有姬无恨了。
只是他刚开始时一直不确定银止川的真实意图,不知道他是真的想救这个曾意图置他于死地的细作,还是借机羞辱嘲讽。
但眼看局面场势愈来愈失控了,他才禁不住出声。
姬无恨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西淮,问:
“是‘红丸’,是么?”
西淮:“……”
“离花辞树太久了,他没有给你缓解症瘾的药物,所以才犯瘾的吧?”
姬无恨注视着少年人滚烫到不正常的脸颊,有几分漠然道:“失去这种药物是很危险的,一再服用,却只能受制于人。不如这样。”
他突然俯身,凑在西淮耳侧,极低声地轻声说了几句。
西淮眼瞳倏然微微睁大。
其实姬无恨说的是,你回到花辞树那里,帮银止川弄回迷梦草的解药,我也有一种秘法,可以替你接触红丸的束缚。
但是这本也是西淮的所求,如果可以,他希望立刻离开镇国公府,以他掌握到的底牌与花辞树做交易,解去银止川的毒。
只是银止川一直不肯放人罢了。
“无恨兄。”
正低语间,银止川倏然靠了过来,拉着姬无恨的衣领,让他站到自己后面,说道:“有什么事,你同我说才对,与他说什么。”
他拉着姬无恨一同退到门外,同时离去的还有屋内所有医倌。
西淮不知道他们在门外说了什么,只见银止川再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
他眉头沉沉地看着西淮,无声注视他半晌。良久后,年轻人舒展一笑,张扬挑衅的唇角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他轻声地说,“看来你为了来到我身边,也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
银止川手指摩挲着西淮的眉眼,从眼窝到鼻梁,再到秀丽的唇。
许久后,他低声说:“那么……就让我送你最后一样礼物。为你我这场相遇落幕吧。”
……
西淮之后再想起与银止川共处的那十余天,总是感到痛苦与几分难堪的。
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些别的情绪掺杂在其中……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自己的脆弱与软肋全然暴露在一个人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的痛苦与悲伤,让他分担自己的绝望与哀痛。
而且,那也是最后一次他与银止川那样亲密地待在一起,手足相交,十指纠缠。
未来余生用来凭吊往日的甘糖,在这最后一段时日中酿成。
“要喝水么?”
西淮冷汗涔涔不住发抖的时候,银止川陪在他身边。
他并不怎么惊讶地,安然若素地给他喂水,然后用巾布擦去他额头上的汗。
西淮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银止川不在的时候,他都宁可将十指抓的伤痕累累也不愿意发出一丝声音,更不必提银止川现在还在身边一直看着他。
他竭力想偏过头去,让银止川碰不到他。
但是银止川拿捏西淮,此时就像一个刀俎一个鱼肉,怎么摆置他都无比轻易。
“……这么恨我吗?”
西淮视线模糊地看着年轻人,嘶哑问。
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不想在银止川面前露怯。但是银止川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答说:
“是啊,你害我垂死,此刻瞧一瞧你是怎样受折磨,算是因果报应。”
“……”
西淮咬着唇,微微颤抖着将脸埋进了被单里。
时光很快就流逝而去。
黑夜到来,晨曦将至。整夜整夜里,银止川都不敢沉睡。
他要时刻关注着西淮的状态,虽然嘴上是那样说的,指天立誓地放出狠话我要报复你,但是实际上,他是为了帮西淮彻底走出红丸的控制而已。
姬无恨有解除这种毒药的方法,但是第一步,就是要戒断。
银止川不想自己死后,这个本该惊才绝艳的年轻人还要受束缚于上京,去往下一个要刺探的对象身边,屈辱含郁的,小心翼翼地换取着情报。
他曾经在沧澜失去的一切,无论与他的父兄有没有关系,银止川都而今替他补偿回来。
然后往后生生世世,他们再不相欠。
“呃……”
前十来个时辰还算平静。不知是不是西淮刻意忍耐的缘故,银止川几乎没有听到什么过激的异动。
但是第十三个时辰之后,西淮开始呕吐。
他恍若被什么巨大的手扼住了,很痛苦地在床上痉挛。
手脚的绳子被拉紧,手腕上也留下了一圈圈磨伤的红色瘀痕。
如果不是被束缚着,银止川想,他大概现在已经在床上痛苦得打滚了。
“啊……”
西淮额头上不住地有冷汗淌下来,滴进他的眼窝里。他的眼睫不住发颤,银止川依然是守在榻边,沉默地看着他,间或给西淮擦一擦面颊和手心。
西淮无助地抓着粗糙的麻绳,一下下在那绳索上揪紧又放松。
“求你……”
他没什么意识地说:“求你了……”
但是求自己什么呢?
银止川静默地看着眼前人,是求他放开他,还是求他像花辞树那样,给他短暂但饮鸩止渴的剧毒。
银止川慢慢抬起手,他风流绸软的长袍在夜色下,与皎白温柔的月光交融到了一起。
静相辉映。
乌云拥抱了明月,圣徒正在朝圣,西淮的躯体总是很消瘦,连脊背的每一个骨结都稍稍凸起。
“花辞树……”
西淮哆嗦着开口,低哑说道:“花辞树……在找一个女人……姬无恨认识的……”
他想说花辞树在找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女子,这个人曾与姬无恨有过深交。以她的情报……或许能换回银止川的解药。那是一个对花辞树而言极其重要的女人。
但是他头脑实在太混乱了,牙齿上下打着磕绊,字句也不成形。
银止川用犬齿摩挲着缓缓咬进他的后颈的时候,西淮更是哆嗦一下,吐不出字句了。
“告诉我这个……是想让我放了你吗?”
银止川看着西淮的反应,轻笑,问道。
“放了我吧……”
西淮声音里带着泪,几乎像是哽咽。
他是从来没有热爱过这个世界的人,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爱,或者恨。
而今两者皆已失去,只想在一个银止川看不见的地方死去。
不要让他看到自己难堪丑陋的样子;也不要在血仇的遗孤身边气绝,来日轮回,都无颜再见父母姊姊。
但是殊不知,银止川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同样对这人间早已无什么留恋,西淮是这世间唯一让他觉得有颜色的事物。如果失去西淮,那么也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光……
他们两人,原本都有着颠覆天下的能力,一文一武,合谋可做令天下人都色变的事。却偏偏没有颠覆天下的野心。
他们都是彼此留在这世间的理由,却偏偏隔着无法翻越的藩篱。
“高兴一些吧,西淮。”
银止川轻轻地吻着少年不住颤抖的唇,很缠绵地吮了一下。
他不知道西淮现在是不是清醒着的。
但是比起清醒的西淮,他更喜欢这样无助混沌的白衣人。
因为他可以放下一切顾虑和自我保护的铠甲,同他说一说心中真正想说的话。
“我死了,你长命百岁、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不是很好么?”
银止川轻声地说:“你我都得到想要得到的。就像我们从来没有相遇那样,把一切归位。”
胸腔中的腐蚀性锐痛再一次席卷了过来,有积郁的腐血涌上喉头。尝到口中熟悉的铁锈味,银止川独自暗暗拧了一下眉头。
他看着窗外模糊的、鱼肚白的天光,默然地望了数刻。然后想,不知何时天亮。
他和西淮的命运、这座城池的未来,都还有天亮的那一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