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客青衫 121(2/2)
“您既救了我们,不如将我们救到底。”
村民们同他说。
他们抹掉无梦神君为村落设下的屏障,放魔物进来,啃食祭浮生的元神和血肉。
再以此为交换,使魔物将隔壁的村落屠戮殆尽。
菩提叶好像永远也不会落尽一样,轻轻悠悠地旋转漂浮在水面上。
莲池寂静,时光好似在这里停止。一千年过去,也是待开的菡萏,安宁沉睡的白衣人。
银止川打量着他,雪衣人容颜苍白,消瘦而清寂。
令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温柔而清雅的仙者,曾经历过这般的往事。
“祭浮生被他们蛰伏了近百年,百年以来,都是这个村落求富生财的筹码。”
君在野说道:“他们远远超过其他部落的规模,更有魔族仗势。但你不知道祭浮生经历了什么……每隔数日,便会有魔族来啃食他的血肉,吮吸他的元神,高贵不容亵渎的神祗,竟因魔族的秽念血透重衣……”
银止川哑然。
“听起来很荒谬是么?”
君在野眼睛微微眯起:“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事……以凡人恶意,可玷污神君之躯……!”
“……”
“但是,当祭浮生得机能够逃脱时,却也并没有伤害那个村中的村民。”
君在野接着说道:“魔族岂是池中物,长久的交易使他们想要永久地得到神者元神,而不为弱小凡人做任何事。可笑村民亲手抹去了无梦神君为他们设下的保护结界,却终究自食恶果……祭浮生挣脱禁锢后戮尽贪婪魔物,村民们却也早已死伤大半。他悲悯地看着剩余存活下来、因恐惧而跪地求饶的凡人。”
“神祗心中并非无恨——这百年来被魔物侵肆的光阴已使得他元神大大受损。但是比被魔物咬吮更恐怖的,是生出自己的心魔。”
在这世间行走,难的并非是如何避开所有恶意;而是在遭逢恶意之后,如何保全心中善念,不成为恶的下一个载体。
后来,祭浮生依然以自己的血肉为饵,引诱着魔物一步步走向大荒之湮。每走一步时,都有邪魔咬嗜着他的神躯,咀嚼着他的魂灵……
经历如此之多,已然知晓人心险恶,无梦神君依然愿意做那个舍身饲魔的人。
因为有时候人世不值得,但是自己的良知和灵魂值得。
君在野没有告诉银止川最后祭浮生的结局,只问他:“银少将军,请恕我冒昧。”
“你救世人,是图他们心中感念吗?”
“不……不是。”
银止川喉咙微微滚动。“是见世人受苦,心中难过。”
他想起小时候看见七旬阿婆深夜还叫卖着豆羹的背影;小小年纪无家可归,只能蜷在角落抱膝入眠的孤儿;医馆门前撕心裂肺,抱着草席内尸首哭泣的女子……
这一切,都让他曾经想过要去拯救天下的。
只不过,后来被伤透了心,渐渐觉得天下与他银止川也无什么关联。
“可是,梦想是你自己的,放弃它,受到影响的也只会是你。让你自己变得平庸。”
君在野莞尔笑了起来:“世人本可怜可恶,然人心非草木,岂能不生怜。”
“……”
“谷玄就要过了,你我且暂别于此罢。”
君在野说道:“银少将军,前路如何,唯见你心。”
银止川微微恍然,眼前的菩提叶、莲池、沉睡的白衣人,缓缓像水墨沾湿一般褪色模糊,唯有那金冠黑袍的无间之主,执伞里立于其间,一双似笑非笑眼睛远远朝他望过来。
“银少将军,求求你,救救我们罢——!!”
烽火连天中,四处弥漫着鲜血和尸体腐烂的腥气。一些人在逃亡,但匆忙间总容易摔倒,只能战栗发抖地看着那活尸一步步逼近,尖叫惨呼着眼睁睁看自己被咬中躯体。
有一个稍微机灵点的躲到了银止川身后,银止川怔愣地立在烽火之间,然而相当奇异的,竟没有一个活尸靠近他——
那人正在疯了般恳求哀祈,额头上都被磕得血肉模糊,揪紧银止川的腿侧,不愿松手。
银止川缓缓从失神中回过神来,怔愣茫然地看着眼前景象。
……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啊。
他看着眼前一度朝他背过身去、对他的家人与亡兄施以绝大的恶意的平凡人。而今他们都在惨叫,哀哭,痛苦地大喊。
可是不知怎么,相当奇异的,银止川此时再想到的,竟不是他们当初如何仇视地朝他父兄棺木上扔烂叶泔水的举动了。
而是想到,这个大伯,曾经拿家里很好的菜来送给他们的;这个麻子小兵,家里的婆婆曾给他与兄长缝过衣服的;那个阿叔,有把养的红鼻子小狗下的幼崽送给他们的……
银止川笑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上战场,最初是为了保护别人的啊。[注1]
不是为了争夺多么辽阔的土地,不是为了以鲜血成就自己的威名,而是仅如君在野所说,人非草木。
他看别人受苦,心中难过。仅此而已。
银止川握紧了拳,低声喃喃着:“人非草木……人非草木的啊。”
说不清是从哪里开始发生的异变,只听一声清冽至极的锐叫,通天光柱从城墙上直击夜空——
六海五荒的兵器一齐震颤,剑鸣刀晃,不安至极。恍若在战栗地迎接着什么——
那是天下之兵即将出世的征兆。
远在数里之外的顾雪都也蓦然色变,试图按住受惊的活尸,挽回些什么。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星野之都内外,所有战士一齐仰首,注视着这奇异的星变:
只见天际至北的一处,北斗七星中原本黯淡隐匿的一颗蓦然出现在了正轨,光芒压过了周遭所有行星,且由原本的铅灰色变至光辉极盛的鲜红,几乎要滴下血来……
“杀破狼”三星之一的破军,出世了。
所有握着刀剑的士兵从这一刻都失去了对刀剑的控制,仿若倒置变成了刀剑的奴隶。
他们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下跪,朝向那星野之都城墙的方向,无论是盛泱还是燕启的士兵。
银止川口鼻都溢出血来——那是迷梦草仍然没解的毒素,但是他闷咳着缓缓抹去,同时,一支濯银之枪尖啸着凌空飞至,银止川目不斜视,猛地接住!
藏匿在镇国公府内的“天下之兵”,本也不必费心去寻,待主人觉醒之时,自会现世。
所有人都怔愣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后,盛泱士兵骤然高呼,呼啸着狂喜地跪服于银止川靴下,恍然一切都有救了,一切都来得及了——
他们也不会再做那亡国之奴。
然而,在一众欢呼的狂喜中,只有一人怔愣、崩溃,不顾一切地朝城楼处跑去——
西淮竭声大喊着:“不……不!!!银止川,你不要动枪,迷梦草的解药在这里……!!!”
然而银止川低声喃喃着,他看着这一面是善良一面是愚昧的世人,微微轻笑起来:
“我从未原谅。”
他说:“但我也要放过我自己。”
他是心软敏感之人,和俗世堵着气发誓要走向冷硬。
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只是看着别人受苦,就已经是对这颗温柔的心莫大的折磨了。
终究,人非草木。
[注1]:“有的人上战场,是为了建功立业,有的人上战场,不过就是为了活命,可是有的人上战场,是觉得他能够救其他人。”——九州缥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