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神初十一年(1/2)
夏末的这场雨淅淅沥沥已经下了三天, 汝宁城中来来往往的马车和行人踏着泥泞的道路奔往自己的目的地。灰沉沉的天顶之下穿着蓑衣斗笠的人们全都低着头, 都想要快些办完事早点儿归家,躲避这倒霉的雨水。
卫纶和长孙曜并肩站在陈列了无数礼服玉冠的太极殿中, 手里拿着典策一条条地给李延意说明登基大典祖训礼制, 李延意坐在御座之上尽可能耐心地听着, 所有登基礼节十分繁琐而复杂, 她想要记下所有细节, 可一直在走神。
卫纶看出了她思绪不宁, 将典策拢了起来:“陛下,你可还有什么顾虑?”
李延意尴尬地笑了笑, 没回答他。
长孙曜偷偷瞥了李延意一眼, 他知道李延意最近除了在忙着扫除余党和登基之事外一直在为阿歆之事困扰。
阿歆自从孟梁大战后身子一直都很不好,腰间的伤甚至影响到她日常起居。李延意派了无数御医去谢府想要帮她治伤, 可阿歆将御医全都赶了回来, 拒绝接受她的恩惠。如今登基在即, 谢扶宸一家必定要扫除,阿歆乃是谢扶宸的嫡女,不可不杀。
不可不杀,若她和李延意没有任何牵扯的话。
卫纶和长孙曜早就明面上暗地里催了李延意无数次,谢扶宸要杀谢家更是要斩草除根,决不能留下任何死灰复燃的可能性。一旦留下, 便是留下了一把随时有可能刺向心腹的复仇之刃, 所为夷族便是此理。
可是李延意到现在都没有下达任何斩除谢家的指令, 甚至还一批批的药材和御医送往谢家, 谁都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所以谁都没多这个嘴。
如今大典近在眼前,李延意心中所愁更是卫纶长孙曜所愁。类似的事若是放在别的帝王身上,臣子们一句“红颜祸水,当以社稷为重”便能劝下。可面对这古往今来第一位即将登顶的女帝,他们俩有些词穷,没有任何蓝本可借鉴,一不小心便容易说错了话。即便口舌如簧如这两位老臣此时也都哑口无言。
“继续吧。”李延意揉了揉颞颥,将一夜没合眼的眼睛睁了睁,想要勉强提儿精神。
将登基之辞没有一字遗漏地复述一遍,又去望君山山顶看了祭告宗庙的准备情况,跟着少府走了一趟明日要走的路线,再回到紫薇宮说完了登基之词,累得头晕目眩之时才算是彻底完毕。
“陛下,衮服的袖口烫纹已经改好,是否要再试一试?”少府监的少监伏在马车前禀报。
李延意厌乏地“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少监没听到回答不知道该不该动,心虚地看了一眼他的上司长孙曜。长孙曜皱着眉摇了摇头,少监咳嗽了一声退到了一旁。
“走吧。”李延意道。
“起驾!”黄门侍郎一声高喝,李延意的銮驾启程回宫。
就在她从望君山上下来时,队伍的最后有位小黄门越走越慢,落到了队伍的最后,待确定没有人关注他时便一大步跨进了树林之中,立即消失不见。
从野路连滚带爬地抵达山脚时他已经换上一套平民布衣,低调地进入谢府。
“这么说这几日李延意的确在专心筹备明日的大典之事。”谢扶宸抿了一口茶。
“是的谢司马。”小黄门道,“那李延意还因为筹备之事太过繁琐而生了闷气,差点儿发脾气呢。”
李延意和卫纶等人在专心筹备,看来明日将举行大典一事必定不假。
可惜,你们等不到明日日出。
小黄门拿了银子退了出去,兴冲冲地刚走到院子里就被不知何时飘出来的一个黑影刺穿了左胸腔。
那黑影抽刀之后小黄门还跑了两步,根本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刺了。待察觉到方才那一点儿刺痛感越来越难忍之时,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血流如注,一吓之下先被吓死了。
谢扶宸将黑色的蓑衣披在身上,棕榈皮里挡雨的雨布被他紧紧地系在下巴之下。长发盘入宽大的斗笠之中,腰间持剑,快步踏入雨夜之中。在他身后紧跟着十多位黑衣人,全都是和他一样的装扮,更有数千人如同滴水入海很快消失在汝宁城的黑夜里。那位杀死小黄门的高手从树梢上一闪而过,树梢微不可觉地轻轻一晃,比一只喜鹊落在上面的动静还小。
此人便是曾经下毒毒死林权,让怀琛府胆战心惊的游侠杭烈。自从蓝壳儿出现之后杭烈便再也没有下毒的机会,甚至连下手暗杀都无法实施,无论是怀琛府还是卫府都布设了严密的守卫,他一直被死死地克制着。谢公在北疆救他一命对他恩重如山,他却空耗钱财食物什么都做不了。今夜,便是他扬眉吐气之时。
谢氏阿熏也在其中。
她一直想要找机会杀了阿来,可阿来竟去了北疆,让她一丝机会也没有。见残军回京,她盘算着该趁对方大战过后的疲累期动手,便冒险去卫府探听消息。让她意外的是探听回来的居然是“甄文君”已死的消息。可笑,她竟死在了北疆,没让她手刃这叛徒!也罢,她不过是个再小不过的喽啰,李延意和卫庭煦才是她的目标。到了如今地步已经不容她们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只能拿起屠刀,将乱臣贼子斩杀于历史野道旁!
谢扶宸已经将谢府之中的老小送出汝宁,他知道今夜的汝宁将会成为大聿的拐点,无论如何他需保护家人安全。
雨越下越大,正是决战的序幕。
谢家的马车就要离开汝宁了,阿歆醒了过来。
她发现自己竟然在马车里。
“你醒了。”三姨坐在她身边,看见她醒来有些不知所措。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阿歆撑着腰痛苦地坐起来,掀开布帘往外看,汝宁的城门已经近在咫尺。
“什么意思?”阿歆回头一声声音并不大的质问却吓得三姨浑身一抖。阿歆常年带兵打仗,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姨即便被她一瞪都会吓破胆子。
“这……这不关我的事啊!”三姨往角落里缩。
阿歆头疼欲裂,马车摇晃中差点摔倒,三姨赶紧将她扶住。
“你们,让我吃了催眠药?”阿歆抓着三姨的手,几乎将她的手臂生生掰断。
“这是谢公吩咐的!不是我的主意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听他的吩咐!阿歆……你弄疼我了!”三姨眼中泪意翻涌,楚楚可怜地向阿歆求饶,阿歆思绪一转随即明白了。
将三姨的手松开,她站到了车厢之外,身后十多辆全都是谢府的马车,印证了心中所想。
阿父有大动作。
马车到了城门口,很顺利地出城,阿歆戴了顶斗笠坐在车夫身旁。
她总觉得有些不安,越想越惶恐。
从军征战多年,阿歆有着平常人所不具备对危险的知觉,她望向漆黑的雨夜,雨珠从眼前一颗颗地滑落,她一直在搜索着四周的细微末节,想要搜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以支撑忐忑难安之心。
当谢家车队自城门鱼贯而出,奔上官道即将真正离开汝宁之时,她忽然跳下马车,向着来时之路奔跑。
“阿歆!阿歆你去哪儿!”三姨一直都在盯着她就怕她会胡来,没想到还真被她猜中了。三姨脑袋探出马车之外,发髻一瞬间就被大雨浇湿,恨不得立即跳下车把她拽回来。谢公特意交代她要看牢阿歆,一定要让她出城,她下的催眠药甚至是安睡一整天的分量。知道她很可能早醒,万万没想到阿歆居然这么快就醒了。若是丢了阿歆,谢公该怎么责骂她。
阿歆撑着腰跑了几步之后,锐痛让她无法再狂奔,只能咬牙快步地往回走。
有埋伏。
雨越下越大,打在阿歆的身上、脸上,让她前进的步伐愈发艰难。
阿父要将府中所有人都送走,必定是有威胁到所有人性命的大计划,若是失败整个谢府都将遭受灭顶之灾,所以才会在计划真正实施之前先将府中之人撤走。可是谢家十多辆马车何其醒目,即便换成了一般商队的装扮也会让人多看几眼。有出城文书在手,一般情况下出入无碍,但李延意就要登基了,这是亘古亘今第一遭。多少人都在盯着她想要将她拉下马,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会没有丝毫提防?谢家是她最大的敌人,等到她登基之时必定要除之而后快,怎么会让守城的金吾卫如此松懈,任意放走十多辆马车?就算阿父买通了金吾卫,官道上也该有巡查的士兵。
想到此处阿歆便心乱如麻。
中计了,阿父肯定中计了!
不设防地敞开城门,让阿父能够轻松引兵破门,正是李延意等人的计划!只要阿父发动进攻便落入了李延意的陷阱之中。乱战之时杀了阿父或是以谋反之罪砍他的头都将轻而易举!
阿歆越走越快,想要以平时的大步流星迅速前进,可重伤未愈的身子根本撑不住如此折腾,脚下猛地一软,阿歆整个人扑了出去,以为自己就要摔在泥地之时,忽然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中。
“李……李延意。”护住她的人竟是穿着一身夜行衣的李延意。
李延意头顶戴着纱帽又扣着面罩,身后跟着六个精壮的护卫。若不是距离极近看到了她的双眼,恐怕连阿歆都无法一眼认出她来。
“走。”李延意手内一翻,用麻绳将阿歆的双手捆在了一起。放在平时,以阿歆的力气绝对能在被捆绑之前的瞬间挣脱并反击,可现下只要稍微一用力腰间的痛楚便如尖锥狠狠地扎她,根本使不上劲。
“放开我!”阿歆抬起手肘就要向李延意的脸上招呼,李延意根本没有要躲闪的意思,肘击在离她的脸庞仅一寸的距离时骤然停了下来。
李延意粉色的嘴唇上沾着雨水,慢慢地扬起,似乎早就料定她不会真的下手。阿歆恼怒,手肘一刮将李延意刮得身形一晃,身后的侍卫立即冲上来将阿歆擒拿。
“莫对她用粗,将她送出汝宁便可。”李延意捂着发红的脸颊道。
“我不走!李延意,我们谢家根本不想承你之情!你以为让门户大开放谢家马车离去便会有人对你感恩戴德了?你若还是个爽快人便将我放了,咱们战场之上见胜负!到时候若是我败了便任由你处置,绝不食言!”阿歆愤怒的喊声在暴雨之中虚弱而苍白,“你可知今夜会发生什么事!你以为将我阿父骗入城中便能够以计消灭?你真是太天真了!生死大战岂是你纸上谈兵的几个谋略便能胜出的?你有多少中军?五千?一万?!你想要白白送死吗!要走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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