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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今夕相逢胜昔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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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有很多机会,嫁到咱们北京来了,就让晋北常带你来看,常来捧场。”

念眉连害羞都顾不上了,“金老师,我一定来。”

“你是师承……”

“乔凤颜。”

金玉梅沉吟片刻,“我记得,我后面两届的梅花奖,是她。民营剧团撑起来不容易,她还好吗?”

念眉将老师去世的消息说了,金玉梅摇头表示惋惜,想了想道:“怎么样,下一场是《水斗》,你能不能唱?扮装上台给我们瞧瞧?咱们昆曲表演南北是有差异的,这机会难得啊!”

念眉瞠大眼睛,“这……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最近我们正举办戏曲节,每天还有许多票友和大学生来参与排戏呢!你也知道咱们昆曲这个东西不是写在纸上的,就是靠演、靠唱,要交流,晋北说你唱的很好,我想看一看。”

穆晋北的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在她耳边说:“老师让你唱就唱嘛,千万别害羞。有多少本事,全都拿出来。”

念眉觉得一颗心都要蹦到舌尖上来了,可血液里确实有跃跃欲试的因子在催促她,试一试,试一试。

“好,金老师,我就唱一场,请您批评指教。”

穆晋北坐在台下,彩排没有多少观众,全都是北昆的演员和内部工作人员。

没有掌声,也无人叨扰,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台上的白娘娘为听信谗言被囚禁的丈夫而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

锣鼓笙箫,声急切,调悲怆;自古多情空余恨,这已是为情所苦的最高潮。

也许这故事家喻户晓,他亦有熟悉感,竟觉得十分好看。他的好姑娘真是天生属于舞台的灵魂,无论时隔多久,状态如何,扮装上台就永远是与剧中人合二为一。

这回他没有睡着,倒是想起与她初见的时光,那场戏没有这番激烈,富家千金的悠悠闺怨,她娓娓道来,吴语苏白,温软好听到直接给他一场好眠。

现在想来,也许全是注定。

一场唱完,金玉梅微微颔首,招念眉到身边来,也不拐弯抹角了,直剌剌问:“唱得不错,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你愿不愿意继续深造?到我们这里来,三个月,或者半年的进修学习,你愿不愿意?”

念眉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紧张,听到这样的问题,整个人都懵了。

穆晋北踱到她身边,嘴角隐隐含笑,“老师问你话呢,傻了?”

是啊,这样意外的邀约简直如从天而降的惊喜将她给砸晕了。

国内五大昆班的长期进修机会,对她来说是只敢在梦中想一想的奢望。

刚才那次亮相,原来是场考试,如今最顶尖的旦角大师判了她合格,邀她来进修。

从北昆出来,一直走到他的车边,她还止不住回头去看那灰扑扑却颇具庄严的建筑,穆晋北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没关系啊,过几天咱又来了,管吃管住管学习,得在这儿住好些日子呢!”

她惘惘地看着他,“我觉得很不真实……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笑着掐住她脸颊往两边拉了拉,“疼不疼?疼就不是做梦呗!”

她揉着脸,他趁机把车钥匙抛给她,“你来开车好不?我有点累。”

他是病人,虽然刚刚出了院,但还是病人,她比他更清楚。

“……这个是脚刹,然后按这里……”他坐在副驾驶耐心地教她,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她连没碰过的玛莎拉蒂都敢开上高架,到底哪里来的冲劲儿?

今儿他老是想起初见时的种种,又是怎么回事?

念眉眼看已经学会上手了,发动了车子,他靠在椅背上问她:“你还记不记得错把你当成代驾那回,我喝了酒打算自己开车走,你的手勾住了后视镜,宁可跌倒在地上也要拦住我,反应很激烈……这里头有什么掌故没有?总觉得后来很少见到你那个样子。”

念眉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本能地回答:“酒驾是不对啊……”

“还有呢?”他知道不止这样。

她的手在方向盘上紧了紧,“我父母和姑姑一家都死于车祸,对方是就是酒驾。”

在乡下爷爷家玩耍等待爸妈的小姑娘再也没能等到他们,爷爷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也很快辞世,家中一日百变,瞬间她就成了孤儿。

穆晋北沉默,伸手把她揽过来,“对不起,我不该问。”

她在他怀里摇头,声音有点闷闷的,却没有哭,“没事啊,都过去很久了。”久到她的记忆里对家人已经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对了,这个要还给你。是你在苏城的公寓和车子的钥匙,收好别丢了。”

她稍稍推开他,翻出钥匙,两个戏曲娃娃躺在手心里,像是眉目含情,看着他笑。

“你帮我收着吧,我最近头疼记性不好,待会儿不小心忘了丢哪儿怪麻烦的。咱们总要回去的,对不对?”

她有些犹豫,“可我也要在北京待一段时间,不如你先拿着,放家里也好,等我们回苏城的时候再……”

“你不想拿着就扔了,我无所谓!”

他突然翻脸,赌气地看着窗外,似乎恨不得摇下车窗现在就把东西扔出去。

念眉没想到他会生气,愣了一下,想重新发动车子,却手忙脚乱,他刚才教的,仿佛瞬间就全都忘光了。

她深深吸气,刚想再试一次,没想到眼前一黑,肩膀被人按住,穆晋北已经凑过来,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她想开口说话,他抱住她,“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只是觉得你收着也许更好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念眉,在我跟前儿你用不着解释,永远用不着解释明白吗?是我不好,我心情不好,又头疼……”

他为她了却一桩夙愿,争取一个机会,对她又了解更多了一些,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很清楚,只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离开,就用这种方法留下她,是他一己私欲,而对于念眉来说,苏城才是她的家。

念眉也抱住他,手指抚着他的头发,“那你也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很高兴,也很感激,真的……”

“我不要你感激。”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不容置疑的光亮,“你知道的,我喜欢你,爱你,不要你的感激。”

她也捧住他的脸,像哄一个小孩子,声音却是哽咽的,“你也知道不止是那样的……”

他终于朝她笑了笑,包住她的手,“真的高兴吗?不回苏城,不管你的剧团也没关系?”

她苦笑摇头,“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糟呢?”

剧团的行头道具遭遇重创被损毁大半,法律手续重新办妥交接之后才谈得上拨出资金重购的问题,加上没有栖身之所、人心涣散……与被解散的命运也差不了太多。

“我想陪着你。”她眨掉眼里的泪水望着他笑,现在最重要的也不是南苑昆剧团的复兴,而是珍惜眼前人。

他靠在座椅上,眼底的光亮仍像星星一样亮,“等过完节,我陪你回一趟苏城。那时还有蟹吧?咱们去船舫,你给我剥,或者给我做瓶秃黄油带回北京来拌饭吃。老四在南边儿待着,总夸耀那儿的东西好吃,尤其爱吃螃蟹,咱也让他羡慕一回!不过那之前你得陪我回家过节啊,家里人都回来,咱们轮番儿认一遍,刚好爷爷奶奶也想见你……”

他说什么她都说好,渐渐没声儿了她才发觉他睡着了,额头抵在车门边上,唇角勾起,表情放松,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车子停在线上等红灯,她忽然落下泪来。

除了过年,中秋节也是个大日子,至少在老穆家是这样的规矩。

阖家团圆的时刻,散落在天涯的游子也必须合拢来聚一聚。

一家老小都到祖辈住的大宅去过节,要见那么多穆家的人,念眉说不紧张是假的,单是上门该带些什么礼物就愁坏人,穆晋北都担心她会临时打退堂鼓就不去了。

“你随便买什么都行,这年头儿谁家里缺什么呢?还不就是份儿心意!要我说,你上回给思思那份儿礼就够重了,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是你爸妈留下的吧?”

“给她图个吉利罢了,思思那么懂事。”说起来,她才真的是穆家人里除了津京之外真正支持他们在一起的人。

最后他们还是买了些营养品,包了个漂亮的果篮带过去。毕竟是翻天覆地地闹过一场,心里还是忐忑和充满不确定的,念眉难免有些拘束。

尤其见到戴国芳的时候,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还是照例称她戴女士。

“不用那么生分,老人家听见了不好,叫我伯母行了。”戴国芳无声地叹息,似乎隐藏深深的疲倦,身体也乏,打过招呼就上楼休息去了。

“怎么没见你爸爸?”念眉问穆晋北,他家客厅陈列柜里有照片,可是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他父亲的身影。

“他上舰出海去了,这种日子回不来是常事儿,习惯了。”他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春节也许能回来。”

“那你们家里……平时就你妈妈一个人?”

“嗯,以前还有我们,后来长大了常不在家里,她也跟着四处跑。人总得有点寄托。不过后来有思思,家里热闹许多。”

念眉喝了一口茶,上好的普洱,酽酽余味,遮盖不了那种积年累月的孤独。

老爷子和老太太有午睡休息的习惯,在楼上卧室还没有下来。

念眉没见到穆皖南和俞乐言,她有点想念思思,照理过节最开心的是孩子,却迟迟不见她,也不知今天会不会过来。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穆皖南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后座上下来的小小身影不是思思又是谁?

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开心,嘟着嘴巴低着头,差点一头撞在穆晋北身上才抬头叫了声二叔,见到一旁的念眉小小眸子里燃起一点小火花,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穆晋北好脾气的弯身逗她,“怎么不高兴,谁惹我们小公主生气了?”

念眉更是蹲下来帮她把小辫儿整理好,“宝贝怎么了,还记得阿姨吗?今天阿姨给你带了草莓和。”

小孩子听说有零嘴儿吃都应当很雀跃的,可思思却只是瘪了瘪嘴,“阿姨……”

穆皖南也刚下车,脸色不太好看,远远地走过来,“思思,去练琴。”

大概仗着人多,情绪不好的小丫头有了忤逆父亲权威的勇气,身子往念眉他们身后躲,大声说“我不要练琴,我要我的小松鼠,就要!”

“别胡闹,不要任性。上楼去练琴,等会儿再下来吃饭!”

跟在穆皖南身后的司机手里拎着看起来颇具份量的黑色琴盒,从形状大小上,念眉判断那是古筝。

孩子大概是刚上完兴趣班,赶到太爷爷家来过中秋节,在半路就跟爸爸闹不愉快了。

思思这下哇的大哭起来,“……我不要练琴,我要我的松鼠……爸爸坏,我要妈妈!妈妈……”

症结出在哪里,一目了然。

念眉不落忍地去看穆晋北,他知道她想问什么,摇了摇头。

已经离了婚,俞乐言不会到穆家大宅来共度这种合家团聚的节日。

思思拽着念眉的衣角不放,越哭越伤心,眼睛眉毛都哭红了。穆皖南按了按眉心,走过来拉她的胳膊,“不要哭了,上楼去找奶奶玩一会儿。”

“我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妈妈,还有……还有我的松鼠。”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条小泥鳅似的要挣脱他。穆皖南发了火,手上用力一扯,“叫你不要哭!你妈她不会来了,再哭以后你也都不用见她!”

思思吓住了,抽抽噎噎的,其实伤心一点都没少,眼泪还在哗哗往外流。

“大哥!”穆晋北拦住他,“今天过节,让孩子开心点儿。你先上楼去休息吧,我跟念眉哄哄她。”

他示意二老还在楼上,这样惊天动地一哭,又该让老人家心疼了,一家人过节不安乐,何苦呢?

穆皖南恢复了冷静,只是仍抿紧了唇,冷眼看着眼前的念眉,眼神有丝复杂微妙,终究什么都没说进屋里去了。

念眉拿纸巾边给孩子擦眼泪边问:“思思说的小松鼠是你自己养的吗?多大了,漂亮吗?”

“漂亮,有这么大了。”思思抽噎着比划给她看,“以前在家里,是我跟……跟妈妈一起养的,现在在妈妈那里,她照顾它。”

穆晋北在一旁的石栏杆上坐下,把思思捞上来坐身边,跟念眉解释道:“以前幼儿园老师让他们观察动物的时候买的,放在他们家里养,后来……没人照顾得好,大嫂就把它拿到她现在的住处去养,每次跟孩子见面儿的时候就把它也给带上。”

孩子其实是想妈妈了,懊恼不能跟妈妈一起过节才闹的。

念眉笑笑,对思思说:“真巧,阿姨小时候也养过松鼠的。”

“真的?”

“当然,不骗你。养到这么大,尾巴这么粗,每天要磕一盘瓜子。”

小丫头来了兴致,破涕为笑,“我的松鼠尾巴没有这么粗呢,它只喜欢吃松子,还要吃各种水果。”

念眉看着她笑,“是啊,我的松鼠也爱吃松子,可那时候松子贵,不能总买给它吃,水果的话也只能每天给它一点点苹果……”

一大一小聊松鼠经,让孩子暂时忘记了想妈妈的伤心难过。念眉又看了看留在墙角的琴盒问:“思思不喜欢弹琴吗?阿姨还没听过你弹琴呢,一定很好听。”

思思低下头,“我喜欢弹琴,可我想让妈妈陪我练琴。以前她都陪我的……她也说我弹的好听。”

念眉想了想,“那这样吧,不如阿姨弹给你听?然后我们来比赛,让你二叔拍个小视频,下次你给你妈妈看,比比咱们谁弹的好。”

“好哎!”

穆晋北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会弹古筝?”

“小时候古筝和笛子都学过一点,不精,皮毛而已。”重要的是眼下能哄孩子开心。

于是听到孩子哭闹先在楼上把长孙训了一顿的老太太一下楼就看到这样的情形:念眉坐在诺大的客厅一角抚琴,思思拿着个香蕉,在一旁边吃边绕着她转悠,穆晋北翘着腿坐在一旁沙发的扶手上,正啃一个苹果,也是一脸专注的表情。

她不认识那姑娘,可是忽然就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开饭的时候,津京和穆嵘他们也到了。穆晋北的父亲穆谦在家排老大,下面是一位姑姑,早年就嫁去了山东,然后就是生了穆峥穆嵘兄弟俩的三叔三婶,幺儿作惯了不爱管家里的事儿,对念眉和侄儿的事儿有所耳闻却不多问,见到了也就是寒暄打个招呼。

小辈们热热闹闹地围着两位老人家坐了一圈,戴国芳和三叔他们反倒坐的远一些。老太太很健谈,对孙辈和重孙女格外热情,大概是穆晋北的有意安排,念眉坐的离她很近,她也不停跟她说话:“哎哎,小沈啊,你吃点儿这个酱板鸭,也是江苏那边儿来的特产,带点儿甜口的,你应该喜欢。还有这个红烧肉,多吃点儿,你看着太瘦了,千万别赶时髦减肥啊,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念眉碗里都堆成小山,她很努力地把山尖扫平,“谢谢奶奶,这些菜味道都很好,您自己也吃啊!”

“老喽,牙都快掉光了,什么都吃不动。就说这酱板鸭吧,是老穆一位战友的夫人亲手做的,味道那真叫好!这么多年了……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一人就能啃半只,哪还轮得着你们啊!”

大家都笑,念眉打眼瞧了瞧另一边的穆家老爷子,正襟危坐,食不言寝不语的严肃模样,可筷头上夹到没有骨头和不带肥的精肉全都放到老伴儿碗里。

念眉鼻子微微发酸,低下头扒饭,发现面前多了一只盛汤的碗。

穆晋北垂眸看她,“给你的,没有油花儿,趁热喝,别噎着了。”

这种家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原本以为会坐如针毡的一顿饭却吃得异常顺利和睦,最该甩脸子的戴国芳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过话,东西吃得很少,眉宇间的骄傲和英气都被隐隐的忧愁给替代。

饭后老爷子在凉亭里沏茶,一眼扫过去说:“还有人没到啊?”

穆嵘向来最会讨长辈欢心,正帮忙切月饼,啊了一声说:“我哥在路上了,马上就能到。”

老爷子哼道:“全家就属他最忙,比他大伯还忙呢?”转头又问旁边的戴国芳,“老大那边怎么样,在海上还是回港了?”

“爸,他们今天应该还在海上。”

“嗯,他也是一家之主了,他不在就是委屈你。好在孩子们也大了,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你们也可以少操点心。”

这似乎话中有话,戴国芳没敢多说什么。

老太太又把目光放到念眉身上,递给她一块苏式月饼,“北京还待得惯么,想家了没有?”

念眉抿了下唇,“谢谢您,我家里……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

“我听晋北妈妈提过,好孩子难为你了,这其实不是你的错,造化弄人。”

老太太说着瞥了一眼过去,戴国芳的头垂得更低了,她又接着说,“其实要说什么门第之见,我跟他爷爷是没有的。咱们那时候讲成分出身,越穷越好,如今日子好了反而抬高了眼往上瞧,那不应当。要说起来,他爷爷是泥脚杆子,你们在座的也都是农民的后代,讲什么谁配不上谁?”

老爷子递过来一杯茶给她润喉咙,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小沈啊,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家里什么情况。我只看你模样标致,对人也好,关键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这份儿心跟我们北子一辈子好好过?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这话我以前也说过,没人听我的,你看现在……就是可怜了孩子。”

思思还不懂事,正无忧无虑地吃月饼和切好的水果。穆皖南站起来,“今晚公司还有视频会议,我先回房间,你们慢慢聊。”

“你给我站住!全家人都在这儿,你跑哪里去,越来越没规矩!”

老爷子气得够呛,戴国芳见状赶紧解围,“爸您别生气,这大过节的。皖南要忙就让他去忙吧!他心里不痛快,是我这个当妈的没做好……”她几乎有些哽咽,“您和妈说的都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该再插手了。老二的事儿,要不今天就订日子早点办了吧,我没意见。”

这样的应允来的突然,大伙还来不及惊讶,就听一直沉默的穆晋北悠悠地说:“我有意见。”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看向他。津京更是急得拉住他的胳膊直摇晃,低声道:“二哥,你说什么呢……”

先前是家里反对他与念眉在一起,如今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他自己却跳出来说不乐意?

老爷子一脸沉肃,却没像刚才呵斥穆皖南那样让他闭嘴,只道:“说说看,你有什么意见?”

穆晋北笑了笑,“要不是大哥和我妈把我们在首都机场拦下来,这会儿我跟念眉去了苏城,说不定已经领了结婚证成两口子了。婚姻不是儿戏,我承认那会儿是心急了点儿,但那不是怕家里不同意要拆散我俩,所以想寻求法律保护么?现在既然你们都觉得念眉好,结婚的事儿就该好好合计合计。念眉家里没什么人了,我娶她进门,不能委屈了她,随便操办一下就算数。”

念眉拉住他的手,抢白说:“不,我没……”

“还有一桩,”他摁下她的手接着说,“北昆接收了念眉去他们那儿进修,这对他们昆曲演员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还年轻,有大把的青春和更好的舞台等着她,我不想在这个当口儿拿婚姻和家庭圈住她,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老太太感到意外,看着念眉问:“有这样的事儿?”

她只好点头,脸色涨红却没法多说什么。

她总不能在他的家人面前坚持立马要结婚,甚至否定他为她争取到的机会。他早就安排好了,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她急切地转头去看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可他神色如常,笃定而平静,感觉到她的目光,回首对她笑了笑,握紧了她刚才去拉他的那只手。

穆家老爷子看向天外大而亮却还不够圆的月亮,叹了口气,“你想得很明白,那我们就尊重你的选择。”

戴国芳突然站起来,“爸!”

“老头子……”

“你们也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爷子摆摆手,“咱们不能勉强更不能委屈他们,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道理你们一定得明白。”

又聊了几句,时间不早了,穆晋北本来打算送念眉回酒店去,谁知思思要睡觉,偏偏今天谁都不要,非要念眉哄。

“没关系,我先去哄思思睡着了再走。”

穆晋北道:“我陪你一块儿上去。”

两个人从凉亭里牵着思思走出来,一路无话。上楼梯的时候他手机响,他看了一眼对念眉说:“我回房间去接个电话。”

她点头。

思思的卧室里有现成的故事书,念眉调暗了灯光陪着孩子讲故事。大概是从她身上找回了母亲在身边的安全感,思思很乖,一会儿就进入梦乡,呼吸间还有淡甜的奶香味。

念眉看着孩子白白软软的小脸,心里有个位置柔软得一塌糊涂。

有的想法以前从不曾有过,比如作一个母亲。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遇到某一个人,经历了一段感情,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拥有一个孩子似乎会是极为幸福的事。

她轻轻关上房门退出来,看到手机上有乔叶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讲了差不多十分钟,回身打算下楼去找穆晋北,在楼梯口撞到一个身影。

“对不起……”走道只开了晕黄的小灯,她勉强看清对方的脸,“咦,聚会已经散了吗?你二哥不在楼下?”

年轻男人声音冷淡,“这话应该我问你,二哥在哪儿你不知道?”顿了一下,他有意识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穆嵘。”

是了,衣服不一样,气韵神态也完全不同,——他是穆峥。

念眉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只知道三叔家有两个儿子,没人告诉她原来他们是双生子。

毕竟相当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念眉有点尴尬,“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刚才你二哥说回房间接一个电话,我不知道他下楼没有……”

“没有。”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刚从外面回来,他不在院子里。”

“那可能还在房间,你找他?”其实她也不太清楚穆晋北在大宅的房间是哪一个,要是他不在楼下她也不好在这家里上上下下地敲门找人。

穆峥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微妙,似乎是带着一点轻鄙,又像是透过她看另外的什么人。

“四哥!”津京跑上来,见到穆峥有些惊喜,一看念眉也在,想介绍,“念眉姐,这是我四哥,穆嵘的同胞哥哥穆峥。四哥,这位是……”

“得了,我知道她是谁。”穆峥没那耐性,问她,“你怎么跑来了?”

“周嫂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呗,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我们正吃月饼呢,爷爷刚才还念叨你。”

“念叨我?是骂我吧?”

津京撅嘴,“谁让你这么晚才回来,不是下午的航班么,怎么弄到现在啊?”

“晚点。”

“晚了这么久?”津京坏兮兮地凑过去,“你女朋友不是空姐么,没让她给你开个后门儿?对了,你怎么不带她一起回来过节?”

穆峥脸色一沉,“谁是我女朋友?待会儿大伙儿面前别乱说话啊,她算个什么东西我回家还得带上她?二哥呢,瞧见人没有?”

被刺儿了一顿,津京很不爽,手往楼上一指,没好气儿地说:“不是在他房间休息么?他等念眉姐把思思哄睡着了好送她回去,你找他干嘛?”

他啊了一声,淡淡道:“有点儿事儿。”

穆峥往楼上去了,津京挽住念眉的胳膊冲他背影做鬼脸,“哼,坏蛋!”

念眉道:“原来双生子的个性真的可以差这么远,他跟穆嵘一点都不像。”

“可不是!”津京忍不住吐槽,“前些年还好,最近越发地喜怒无常了。你没见过他那女朋友,可漂亮了,跟念眉姐你有一拼,可他对人家一点儿也不好,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要说起来,我们家就属二哥和五哥脾气最好,但其实五哥有时候也是个霸王,只有我二哥……用当下流行的词儿来说就是暖男啊!”

她目光黯淡下去,带着一丝企盼地看着念眉,“你说……我哥的病能治好吗?”

“一定能,现在医学那么昌明。”

“可我听说,但凡长在脑子里的病都很棘手……”她拉住念眉的手,有点紧张,“念眉姐,你不会离开我哥的对不对?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

让她怎么回答呢?有些事,用语言表达无论如何都会显得苍白,而有些事,根本就不受我们控制,比如爱,比如生命。

念眉想了想,还是拍拍津京的手,坚定道:“对,我不会离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

她还是到楼上去找穆晋北,只有一个房间亮灯,门没有完全关上,泄出一线光亮。

她站在门边,听到穆峥的声音:“……所以呢,你打算放弃?”

穆晋北坐在椅子上,“当然不是,对她我永远不会放弃。但我现在这样儿,我不能不为她的将来考虑。”

念眉心底猛的一跳,她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果然已经得知自己的病情。

“女人的心思……呵!”穆峥嗤笑,“你还指望她将来感激你?你别委屈了自己才是真的。”

“我不要她的感激,我只要她过得好。”

他不知道门外有人光明正大地偷听,且已经泪流满面。

“不能做手术么?成功几率有多少?”

“大概一半,这是指活命。成功的里头还有瘫痪的、痴傻的、植物人的。”

“……那保守治疗呢?介入治疗呢?”

“治标不治本,而且大多效果也不好,仍然是定时炸弹搁在那儿。”穆晋北涩然笑了笑,“脑血管畸形是天生的,也就是说打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儿。这么些年没发作没要我命,我已经感觉像是捡来的,占了大便宜似的。”

穆峥沉默,两人都听到门口有动静。

“谁在那儿?”

念眉抹掉脸上的泪水,推开门,“是我。”

看她的样子大概已经猜到她听到多少,穆晋北波澜不惊,倒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穆峥看了念眉一眼,对穆晋北道:“你们聊,我先下去。”

“嗯,爷爷奶奶和你爸妈都在,过节难得回来好好陪陪他们,别跟他们胡呛。”

穆峥点点头走了,他站起来走到念眉身边,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道:“老四你见过了?家里兄弟几个,属他跟我关系最好。他平时也难得回来,知道我病了,来问问情况。”

念眉抬眸,哽声问:“你都知道了?”

“病在我自个儿身上,迟早是要知道的,你们打算瞒我多久呢?”

“我们怕你接受不了……”

他微微一哂,“最糟的结果无非就是死亡,来这世上走一遭的人最后不都是这结果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死亡哪有他说的这般轻巧?念眉只觉得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倾身紧紧抱住他,“别这样说,你会好的,会好的。”

他抚着她的长发,“那你还哭?”

她果然不哭了,擦干眼泪仰起头看他,“我刚才跟乔叶通过电话,她是医生,我向她咨询了一下你的病情。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也说这不是绝症,只是麻烦一点,治疗会有风险。她说她跟法国以及北美的一些医疗机构都有联络,愿意帮我联系权威专家再做进一步的讨论。如果……如果有合适的资源和更好的条件,你可以到国外去接受治疗吗?”

他捧住她的脸,“真是巧了,刚才大晖打电话来,也是说这个事儿。他们还真不愧是兄妹俩!”

原来刚才打电话来的人是叶朝晖。念眉问:“他怎么说的?”

“他有一位客户也是跟我类似的病,请的美国华裔专家做手术,正在康复中。那位专家如今就在海城,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把人请到帝都来为我会诊。”

“真的?那太好了,什么时候?”

她眼里燃起的星火和她不加掩饰的关心不是作假的,穆晋北觉得高兴,“不着急,大晖刚回到海城,他爸爸现在情况不好也需要人照顾,忙得脱不开身,过完中秋看看能不能好些。专家也是海城的三甲医院请去做学术交流的,总得等他把手头的事儿也了结才能计划别的。放心吧,那血管没长利索也在我脑子里待了快三十年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念眉捶了他一下,眼眶还是红的,“你怎么这么不忌讳呀,死啊死的挂嘴边!”

他张开手包住她的小拳头,“我以为你是最温柔的淑女,没想到打人还挺疼的。”

“跟你说过了,我是断掌,打人最疼。”还有古老的说法认为断掌的女性命硬,她已经失去了家人和老师,如果跟他在一起要以他的生命为代价,她宁可离开他。

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着吻过去,仿佛总能看穿她的心思,“其实我觉得野蛮女友也不错,前提是只能对我一个人野蛮。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你在身边儿陪着我,比什么都要紧。”

“那为什么又不肯结婚?”她真的变得越发大胆了,这样的问题都敢当面问。

他闷闷地笑,“这么想嫁给我作新娘子?”

“如果我说是呢?”

他敛起笑容,把她的手放在胸口位置,他怦怦加剧的心跳仿佛已经泄露答案,但他仍神色平静地对她说,“念眉,你也看见了,我家里人原先不同意咱俩在一块儿,尤其是我妈。现在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地大转,你说这是为什么?”

念眉嚅嚅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病。人就是这么现实,看不到明天的时候才懂得要把握当下。可我问你,咱俩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么?”

共富贵还是共患难,难道非得靠一纸婚书来约束?

念眉的手碰到他下巴上长出的青色胡髭,辗转流连,“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想着……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了。”

他把她拉进怀中抱住,“再等等,念眉,等我……把病治好,咱们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他始终觉得让女人等的根本就不算男人,可如今他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终于明白许多事身不由己,许多事……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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