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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女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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蔻子有点紧张。

尽管在来刑警队的路上,郭小芬反复告诉她“没事,你只要把昨天晚上的事向刑警们如实说说就行”,但是真走进烂尾楼一层的那间办公室,真面对司马凉那张像在油锅里炸过一道的黑脸孔,她还是十分紧张。她依旧穿着昨晚那身黑白横条纹的衬衫和黑色牛仔裤,揣在裤兜里的两只手一刻也不肯拿出,每说一句话就下意识地耸耸肩膀,水汪汪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仿佛是一匹受惊之后躲在草丛里的小斑马。

听说在昨晚,除了“恐怖座谭”外,另外一个场所,也有一群人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听说了镜子杀人的故事,司马凉非常惊讶,脸色像突然在芥末鸭掌中吃到了死蟑螂一样难看。

“小郭姐姐讲得一点都没有错。”蔻子说,“昨天晚上好多朋友在一起聚会,我确实讲了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把大家都吓得不轻呢。”

司马凉怔了半晌,才很烦闷又很无奈地说:“你现在把这个故事再给我们讲一遍。注意,最好是你昨晚讲的‘原版’,不要增加也不要缩水。”说着,向坐在办公桌旁边的预审员小张点一点头,小张拿起一支黑色的三星录音笔,用大拇指把右侧的功能键“咔”地一拨,蓝色屏幕变成了灰色,右上角的红色提示灯紧张地亮了起来,提示着录音开始。

蔻子盯着录音笔,咽了口唾沫,把昨晚讲过的故事重述了一遍。

讲完了,司马凉问张伟:“和你昨晚听到的一样吗?”

张伟赔着笑脸:“差……差不多。”

司马凉把眼一瞪:“一样就是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什么叫差不多?!”

“一样!一样!”张伟忙不迭地说。

司马凉接着问蔻子:“这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小青讲给我听的。”蔻子说。

“小青什么时候讲的?”

“前天晚上……”蔻子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没错,就是前天晚上。我去darkness酒吧玩,碰到了她,她请我喝酒。喝到后来,她有点醉了,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说是要在‘恐怖座谭’上讲出来,吓到几个人离座,然后让樊一帆做件危险的事,至少要她半条命。”

司马凉十分沮丧,但还是不死心:“这么说,小青非常恨樊一帆和杨薇喽?”

“对啊。”蔻子点点头,“我们都特别讨厌樊一帆和杨薇。”

“你说的‘我们’都包括谁在内?”司马凉问。

“就是昨晚聚会的朋友们啊——我们聚会的地方就是阿累的家。”蔻子说,“阿累是樊一帆的老公,也是我们的好朋友,还是王云舒的表哥,一个很博学又很质朴的人。他家境很好,不知怎么的竟娶了樊一帆,很快就病死了,家产大部分都归了樊一帆,就剩叠翠小区的一套三居室,留给他的妈妈和保姆小萌住。小青和阿累很要好,她恨死樊一帆了。不过……小青和我们的关系一般,她不是本市人,性格又很怪僻,和我们总隔着一层。”

“‘你们’这群人和‘恐怖座谭’那帮人,是什么关系?”司马凉问。

蔻子摇摇头:“没有关系。我们完全是因为阿累才认识樊一帆的,曾经和她见过一两次面,发现那就是个拿自己和别人的命耍着玩儿的疯子,跟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私下里我们都议论阿累怎么会娶她,简直不可思议。后来慢慢地听说了那个‘恐怖座谭’,更觉得荒唐了。老甫、夏流、周宇宙、杨薇这些名字我都知道,但没见过本人。阿累去世后,我们干脆连樊一帆都不联系了。”

司马凉问:“昨天晚上,夜里12点左右,你们那群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蔻子说:“我们在望月园玩捉迷藏,这是阿累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游戏……”

司马凉打断了她的话:“玩到几点结束的?中间有没有发生或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蔻子凝神想了半天,才说:“我们玩了两轮就解散,各自回家去了。要说中间发生的异常情况嘛,大概只有他——”蔻子用手一指张伟,吓得张伟脖子一缩,“他看见警车开进青塔小区,说肯定是出了事,非要下去看看,我们拦也拦不住,他顺着草坡就开溜下去了。”

张伟急忙分辩道:“马所长,当时您可在场……”

“行啦行啦!”马笑中不耐烦地拦住了他的话头,对司马凉说:“现在,你可以放小青了吧?”

拘留小青的基础,是因为一个大前提——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成员之中。现在,有另外一群人也听到了镜子杀人的故事,而且杨薇被杀时,他们就在青塔小区相邻的望月园里玩捉迷藏,那么这个大前提就在瞬间土崩瓦解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单骤然增加了许多。即使周宇宙证明小青昨晚进过青塔小区,但两个人有过感情上的纠葛,这段证词拿到法庭上法官未必会采信。更何况小青在审讯中一直强调自己从老甫家离开后直接回了家,根本没进过青塔小区——说起来都要怪那个昨晚12点前当门卫的赵老头,好端端地害哪门子青光眼,否则如果他证明小青进过青塔小区,小青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必须马上释放小青。司马凉很不情愿地对预审员小张使了个眼色,小张会意,给小青办释放手续去了。

马笑中对着郭小芬眨了眨眼,嘴角浮现出一缕得意的坏笑。

司马凉看见了,却只能当成没看见,一双凸眼珠子像鱼鹰似的瞪着蔻子,蔻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对于案情,无论郭小芬还是张伟,都没有对蔻子透露分毫,所以她当然不知道,她现在已经进入犯罪嫌疑人的名单了。司马凉没好气地把桌子上的审讯簿一推:“你把昨晚听你讲那个故事的所有人的姓名、联系方式都写下来。”

蔻子嘟着嘴,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突然抬起头问:“张记者的,还要写吗?”

张伟挤出很无辜的笑:“我的当然就不——”

“写!”司马凉大吼一声,吓得张伟赶紧上前,一把抢过蔻子手中的笔,把自己的名字、联系电话都写了上去。

旁边的郭小芬不禁偷偷一笑。

“好啦,你先回去吧,警方这边如果传唤,你要随叫随到。”司马凉恶狠狠地对蔻子说。

“得!老司,我也走了。”马笑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说,“我一定积极配合你,尽快抓住这个案子的真凶。不过,我要是你,我就盯紧了那个叫周什么宙的,丫嘴巴肯定长墨斗鱼的屁眼上了,就知道喷坏水儿,作伪证害人!”

司马凉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蔻子还不大敢动,郭小芬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像被解了咒语一般,随着马笑中往外走。

到了门口,她突然站住了。

皓齿红唇,衔咬片刻。松开之时,她转过身说:“还……还有个事。”

司马凉抬起头看着她。

“我……”蔻子又犹豫了一下,才清晰地说,“您刚才问我,昨晚玩捉迷藏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我刚刚才想起来,还有一个——我看到小青了。”

此言一出,马笑中和郭小芬顿时大惊失色。司马凉紧锁的眉宇,却有如弓弦激射般啪地一敞,他三步并作两步逼到蔻子面前:“怎么回事?你快说!”

蔻子嘴唇发抖,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从蔻子的瞳孔中,司马凉看到自己几近狞恶的面孔,知道她被吓住了,连忙强挤出温和的笑容来:“不要怕,不要慌,你慢慢说。”

蔻子定了定神,说:“我昨晚看到小青了,就在望月园里面。时间……应该是在12点刚过吧,那一轮我本来都藏好了,又觉得换个地方藏身更保险,就耍赖偷偷往别的地方走。走到挨着望月园的那个草坡旁边,看见小青正坐在一个石墩上咔吧咔吧地剪着指甲,那个石墩的上面有一个蘑菇状的路灯遮着,所以虽然刚下过雨,却没有湿。小青的脸色特别难看,惨白惨白的,好像刚刚做过或者见过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似的,眼神发直。我都走到她身边了,她才看到我,看到我后神情一下子变得特别紧张,站起身匆匆忙忙地顺着一条小路跑出了望月园。我本来想叫她,但是没叫出声。她那个样子,就是要赶紧跑掉,跑掉,把一切都甩在身子后面,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似的……”

黑狗。马笑中眼前清楚地浮现出了那条肥大的黑狗。

被自己追打的黑狗,汪汪叫着跑向了远方,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驱逐了它,但是它根本就没有跑远,现在又回来了。

它藏身在一蓬衰草的后面,神情阴郁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放射出冰冷的毒……

司马凉站在他的对面,脸对脸,间距不到半米。

黑狗。

“马所长,抱歉。”司马凉冷笑着说,“看来,我关于小青杀人后顺着草坡爬到望月园里逃走的推论,成立了。”

马笑中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绝望的哭泣声,像河面上的冰凌一样掠过,渐渐消失。他知道小青被带走了,肯定是押到看守所去了。按照我国法律,看守所羁押的是依法被逮捕、刑事拘留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等待着她的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是在看守所备受煎熬后,被判死刑或漫长徒刑,要么是在看守所备受煎熬后,被判无罪——总之,她就像订书器下的一张白纸,即便是能逃过一劫,身心也必然会被留下刺穿肺腑的痛。

而他,却无能为力。

“马笑中,马笑中!”有人在耳畔不停呼喊他的名字,他像从梦中醒来,使劲睁大眼,终于看清郭小芬粉盈盈的面庞上一滴焦急的汗珠。

“对不起,没帮上你的忙。”郭小芬愧疚地说,“可是,你要知道,一个案件发生了,我们必须理性和客观地看待它,只能依据证据,不能感情用事……”

我不想听这些话,不想听!总之小青是无辜的,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说小青杀了人,可是我马笑中不信!就是他妈的不信!他像猛然提速的蒸汽机车,甩开大步,怒气冲冲地向楼外走去,在楼道的尽头,突然咬牙切齿地嘟囔了一句,好像是什么“该死的黑狗”?

郭小芬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胸罩,脱下来,快一点!底边带不带钢箍或者钢托?”

一个眼袋特别大,活像眼珠子下面缀了两个瘤子的女管教边问边用手在小青脱下来的白色文胸的底边捋了两捋。

小青站在看守所的管教室里,双手护住雪白的乳房,目光盯住桌面上的那个牛皮纸资料袋——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自己的“罪状”吧?一股非常荒诞的感觉从她心底油然而生,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躺在了锻造车间的液压锻锤下面。

“内裤。”女管教一指。

小青慌了,她本能地低声说:“里面,没有什么啊……”

“让你脱你就脱,哪儿那么多废话?!”女管教把眼一瞪,眼袋居然抖了两抖。

“脱。”身后的小张也不耐烦地说,那意思再明确不过:怕羞你就别犯罪啊。

她只好脱了下来,交给女管教,放下一只手掩着下身。女管教拿着内裤正反看了看,命令道:“双手抱头,跳三下。”

一丝不挂的小青脸涨得通红,举起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轻轻地踮了三下脚,赶紧又放下手遮住身体。

女管教对小青敷衍的跳跃姿势很不满意,但也确实看出她没挟带什么违禁品,这才从桌斗里面掏出一个登记簿:“什么事儿进来的?”

小张说:“谋杀。”

“我没杀人!”小青立刻喊道。

女管教大怒:“闭嘴,这儿轮到你说话了吗?”然后又问她,“带钱了没有?这儿的东西得用钱兑换购物券之后才能买。”

小青摇摇头,她被捕时很匆忙,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女管教说:“把衣服都穿上吧。”

“我这边的事儿算办完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了啊。”小张跟女管教打了个招呼,走掉了。

女管教把小青带到库房,拎了一床青色的薄被子,上面的灰土呛得两个人都咳嗽了好几声,然后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羁押区。

两排暗红色的砖房就是监舍,一道道铁门上都开着砖头大小的栅栏口,一些没有任何光泽的眼睛从里往外看,暮色中像是穿行在爬行动物馆。

小青心中一阵发毛,抬起头,高墙上架着的黑色铁丝网像一大群蜕皮的蛇纠缠在一起,冷森森的。

女管教打开6号监舍的铁门,在小青的背上一推,她就走了进去。

“咣”的一声,铁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一股骚臭味儿像蠕虫一样钻进鼻腔。小青皱起眉头,看着监舍里的一群人,她们大多盘着腿坐在用水泥台子垫起的通铺上,无声地盯着她。天花板上一枚熏得发黑的灯泡放出昏黄的光芒,照得这些人的脸都如同刚从柏树皮上扒下来似的。

“你把被子放茅坑边儿上,然后过来。”靠墙坐着的一个女人说。

小青抱着被子来到靠近茅坑的通铺边,看到长方形的坑沿上白花花的尿碱以及一些黄的红的秽物,不由得一阵反胃。她把被子放下,往里掖了掖,尽量离茅坑远一点,谁知一个满脸红疱的女人一脚就把被子踢得一滚,被角“噗”一声耷拉进茅坑里。小青一下子火儿了,瞪起眼正要和红疱理论,红疱又飞起一脚,踹在她的小腹上,她就像膏药一样啪地贴在了后面的墙上,疼得脑门上瞬时沁出一层冷汗,深深地弯下腰去,渐渐蹲在了地上。

“小逼还敢闹杂?找练呢你!”红疱上前还要打,靠墙坐着的女人发话了:“先别动她。”然后对小青说:“你,蹲过来一点儿。”

小青慢慢地挪了两步,蹲在那女人面前。这时她才看清,那女人长着一双三角眼,满脸的肉像男人似的硬成一团一团的,稍微有个表情都显得十分狰狞。

“听管教说你火大啊?因为什么进来的?”三角眼问。

小青把牙一咬:“他们冤枉好人!”

“我操,你牛逼大了!”三角眼把眉梢一吊,“你看这一屋子,个顶个都是好人,屁股比外面人的脸蛋还他妈的白呢,你们说是不是?”

号房里响起一片嘲讽的笑声。

小青低着头不说话。

“把头抬起来!”三角眼喝令道。

小青很不情愿地抬起了下巴。

雪白的面庞。纵使灯光昏黄,也丝毫不能弱化眉宇间的一缕娟秀。

“哟嗬!牌儿挺靓的啊!”三角眼的目光充满了淫欲,“算了,晚上你睡我边儿上吧。”

紧接着,又传来一片吞咽般咕噜咕噜的怪笑,像是偷窥者终于扒开了一道墙缝。

小青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捂着肚子想,只要别再打我就行。

余光一扫,看到红疱那心有不甘的恨恨的脸,还有一个梳着不等式发型的中年女人也映入了小青的眼帘:她靠墙角坐着,两条腿劈开得老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很惬意地抽着,时不时往一个叠得很精致的纸烟缸里弹烟灰,感觉不像是在号房,倒像是在酒吧里。烟雾袅袅,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青觉得她一直在观察着自己。

熄灯了。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大多数人都躺下了,唯独那个不等式还在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亮一亮地闪着红光。三角眼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但她却无动于衷,仿佛眼前是一片虚无。三角眼无奈地蹲下身说:“秦姐,您今天下午进号,我这当号长的没亏待您吧?熄灯了,您能不能把烟掐了睡觉,帮我省省心,万一管教的闻着味儿找来,我可就麻烦大啦。”

不等式一笑,撅起嘴,一口烟雾从双唇间寒气似的吐出,完满地糊在了三角眼的脸上。

三角眼大怒,呼啦一声站了起来。红疱像得到信号的恶狗扑了上来,提脚就要踹不等式,却被三角眼一把拦住了。

不等式轻蔑地一笑,把烟头在纸烟缸里掐灭,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支烟来,用火柴点燃,接着叼在了嘴里。

三角眼用充满恨意的低声说:“秦姐,算您面儿大,我认栽。”说完回到通铺上,在小青的身边躺下。

小青十分惊讶,她以前听说:进了看守所的“新收”,无论男女,当天肯定要挨一顿暴打,最轻也是冲完冷水之后坐板儿背监规,哆嗦一下都要挨嘴巴。自己能逃过一劫,要感谢三角眼手下留情。但是这个秦姐比自己早进来不了多少,怎么会有如此的派头,连号长也不放在眼里,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算了,不去想了,还不如想想自己的境遇。

躺着,仰面,瞪着圆圆的一双眼,像死尸般凝视着极遥远或极迫近的天花板。黑暗中,嗅到了不等式吐出的烟雾,渐渐产生幻觉:她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浓重的烟雾融化、分解,变成一团人形的铅灰色颗粒,飘到了半空,俯视着躺在通铺上的这个卑微如小白鼠似的小青。越看越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忽然就被抓进这里?怎么就要受这种罪呢?等待她的将是什么?释放、徒刑、还是……

太可怕了!

不可能!

不可能!谁也不能不让我活下去!

……

谁说——不可能?

有个人在她脑仁里狞笑,刮骨一般尖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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