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呼延云(1/2)
“加油!加油!”
本市最大的室内攀岩馆——抱石厅里人声鼎沸,这里正在进行着国际攀岩协会每年在中国举办的最重要赛事之一“壁虎大赛”。为此,抱石厅特地更换了四分之三的岩壁,将难度级别统一为512b。三位参赛者腰胯之间系着安全带,八字环下降器的另一端连接着紫色的顶绳,在土黄色的岩壁上奋力攀爬,由于水平相仿,一时间还无法拉开距离。尽管只能看到背影,但从他们抓抠蹬踏那一个个外凸的岩点时,手臂和小腿上青筋暴涨的程度上看,足以想象他们此刻的表情是何等的龇牙咧嘴。
也有细心的观众注意到,在比赛开始前不久,有一个穿着天蓝色运动服的青年来到最左侧那段抱石厅没有更换的、难度为512d的岩壁前,开始了攀爬。他的体型虽然有些瘦,但臂膀稍一用力就肌肉贲张,动作矫健得简直像在岩壁上草书,上升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只在中途一段大角度的岩壁前稍稍停歇了一下,把手伸到后腰的粉袋里擦了点防滑用的镁粉,然后继续向上。在到达最高点的时候,他右手的手指抠住岩点,右臂一提,左臂舒缓地扬起,仿佛张开了翅膀,整个身体宛如山鹰一般腾起。几只寄居在天棚上的小鸟扑啦啦飞到他面前,叽叽喳喳地,仿佛是抗议他侵略了它们的领地,他笑着朝它们眨了眨眼,手一松,摊开的身体顺着顶绳的滑动,稳稳地降落到了地面。
“这人是谁?”观众席响起一阵骚动,因为以他的身手,如果参加“壁虎大赛”,获得冠军简直易如反掌。但是大家面面相觑了半天,没人知道。那青年也不在意,脱下安全带,和承当保护人的那个大学生对撞了一下拳眼,去洗手间洗掉了手上的镁粉,准备离开。一抬眼,他看到了在抱石厅门口目视着他的马笑中,不由得一愣,娃娃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大步走上前去,来到近前,两个人同时伸手狠狠给了对方的肩膀一拳,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马笑中抬起头看了看高高的岩壁,歪歪嘴巴说,“我爬肚皮行,爬这个可没戏。”
呼延云笑道:“一个月不见,上来就腥臊恶臭的,说吧,找我什么事?”他突然发现郭小芬也站在不远处,冷着面孔不看他,上前叫了一声:“小郭……”
“说清楚——”郭小芬一指马笑中,“是他死活拉我过来的,我可不想找你。”
呼延云怔怔的,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马笑中打圆场:“不管你们小两口往日有什么冤近日有什么仇,今天都给我个面子,咱们先上车说正事儿,行吗?”
郭小芬狠狠啐了他一口:“谁跟他小两口!”
“不是小两口,难道还是老两口?”马笑中大笑起来,一手牵了一个,走出抱石厅。
坐进警用普桑,马笑中一边开车,一边把青塔小区命案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然后说到小青想请呼延云出面帮她洗刷冤屈,呼延云想了半天说:“怪啊,我好像不认识这个小青啊。”
“她也说你肯定不认识她,但是她又说,只要把你带到她面前,你就一定会帮她。”
呼延云认真地说:“老马,你知道我是不轻易接案子的,倒不是我有意拿大,而是……”
“少来!”马笑中说,“咱们是不是好哥们儿,是就甭客气。”
呼延云一听哭笑不得,帮他接案子,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受了他的恩惠:“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我先见见这个小青再说吧——对了,老马,这个女孩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你这么热心地帮她?”
“我多正直啊!从小就是学雷锋标兵,专爱帮助个大姑娘小媳妇的。”马笑中嬉皮笑脸地说完这句话,稍微正经了点:“说真的,我打看见小青第一眼开始,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觉得她面熟,而且似乎我欠了她什么似的,她要受欺负,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虚伪!”郭小芬不屑地说,“喜欢上人家就直说,干吗来这套‘似曾相识’的把戏,你也不嫌老土。”
“唉!我就知道你们想偏了!”马笑中长叹一声,“可惜了我这留取丹心照汗青!”
听得呼延云和郭小芬都“扑哧”一笑。
再次走进阴暗的提讯室,小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双眼睛。
她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一双眼睛,从黑漆漆的瞳仁里放射出的光芒,犹如暗夜中的星光,清澈而高傲,有着穿透一切并洞彻一切的力量,但毫不刺眼,只是稍微有一些冰冷——但至少比她那颗因绝望而寒透的心更有温度,这使她不禁鼻子一酸,泪水立刻从眼眶里涌出,滑下苍白的面颊。
呼延云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小青抽泣道:“你一定要救救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呼延云柔声道,“先别哭,慢慢说好吗?”
小青点点头,从旁边的李管手里拿过一个粉红色的钱夹,打开,抽出里面的一张照片递给他:“这是我和我姐姐。”
呼延云接过来一看,照片上两个俏丽的女孩并肩靠在一棵大柳树下,笑得很甜,右边的是小青,左边的是……
“我的天啊!”马笑中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不是娟子吗?!”
郭小芬连忙上前,也看了看照片,然后声音颤抖地问小青:“娟子……是你姐姐?”
小青点了点头:“对,我亲姐姐。”
“我说怎么一看见你就觉得眼熟呢?原来你是娟子的妹妹!”马笑中从椅子上“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对呼延云和郭小芬嚷嚷道:“她是娟子的妹妹——咱们必须救她,不然别怪我翻脸!”
娟子,本市天堂夜总会的服务员,心地善良,在上个月发生的系列命案中帮过专案组很大的忙,但是不幸惨遭幕后黑手的报复,一夜间香消玉殒。
“我们都是你姐姐的好朋友……”郭小芬对小青说,“你姐姐和我说起过她有个妹妹在老家,她出来打工就是为了供你上学,怎么你也进城了?什么时候来的?”
小青垂下脑袋,低声说:“我来这里,其实一直是瞒着我姐姐的。我在我们那个省会城市上艺校,后来见了一个打工回家的亲戚,说姐姐在城里吃了很多苦,我觉得没脸花她的钱上学,就也来了这里,打工养活自己。我不敢告诉她,怕她赶我回去。她寄回家的信,都由亲戚转寄给我。”她停了停,把目光转向呼延云说:“上个月,我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说她在夜总会里受欺负,被一个人非常好的人救了,这个人叫呼延云……后来姐姐去世了,我去领她的遗物时,看到一块手帕上写着你的名字,所以我走投无路了,才想起你来……”
“什么走投无路,有我们在,你就当多了一堆亲人!”马笑中拍着胸脯说,身子直往前探。
旁边的李管敲敲桌子:“请你和小青保持距离。”
郭小芬抿着嘴偷偷地乐,马笑中瞪了李管两眼,鼓了鼓嘴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呼延云把那照片看了又看,还给小青,面无表情地说:“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是娟子的妹妹?”
小青一愣。屋里的空气一颤,犹如热锅上突然被泼了一瓢冷水,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嘶啦”声。
“喂!”马笑中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呼延云你什么意思?!”
“我必须要核实清楚。”呼延云慢条斯理地说,“谁能肯定她不是用‘亲姐妹’对我们施加了心理暗示,使我们觉得她和娟子长得很像——也许她和娟子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小青原本湿漉漉的眼睛里,渐渐放射出失望甚至愤怒的光芒,她在一张纸上刷刷刷写下三串数字:“上面这个是我们乡派出所的电话,下面两行是我和我姐姐的身份证号,你可以给我们乡里打电话查一查,看看娟子是不是我的姐姐。”然后把那张纸递出。
“我去打听一下。”马笑中伸手要接。
呼延云“啪”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把纸条从小青手中接过,转递给旁边的郭小芬:“小郭,你去核实。”
郭小芬接过纸条走出提讯室。马笑中瞪着呼延云,眼珠子跟炭炉子似的直喷火。呼延云却极沉静,凝望着木头桌子上一块涟漪般的年轮,仿佛是在根据纹理计算这桌子还是一棵树的时候究竟活了多久。
一会儿,郭小芬回来了,朝呼延云点了点头。
呼延云这才开口说话:“小青,我们三个都是你姐姐生前的好朋友,所以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案情的大致经过,马所长已经和我讲过一遍了,下面,我将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一定要说实话,如果你撒谎或者隐瞒,可能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小青没有任何表示,目光冰冷,犹如等待着被从太平间抬走。
“好,我来问第一个问题。”呼延云说,“你到底有没有杀杨薇?答案请简单:有,或者没有。”
小青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对李管说:“带我回监舍吧。”
李管一愣。
马笑中狠狠一拍桌子,对着呼延云大吼一声:“你小子也他妈的太没义气了!”顿时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郭小芬立刻站起,绕到桌子另一边,两只手抱住小青的肩,使劲把她摁回椅子上,说:“你姐姐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姐姐。听话,坐好,回答问题——现在能救你的,只有这个人。”
小青恶狠狠地瞪着桌对面的呼延云,满眼的憎恶活像是看到了一只在橱柜里散步消食的蟑螂。这个长着娃娃脸一看就不成熟的家伙!姐姐怎么会在信里说他那么多好话!救人?他摆明了是在玩人!
“很好。”呼延云赞赏地看了一眼郭小芬,可惜人家依旧不用正眼看他,“小青,继续回答刚才我提出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杀杨薇——有,或者没有。”
“没有!”小青生气地嚷了一声,跟晴雯撕扇子似的。
呼延云毫不介意:“第二个问题:你的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是听别人给你讲的,还纯粹是你自己编的?”
“我自己编的。”
“你除了在恐怖座谭上讲过,还对谁说起过?”
“我只在恐怖座谭上讲过。”
“请再想一想。”
“哦,对了,还有蔻子,她是我的朋友。有一天晚上她来darkness酒吧玩儿,我请她喝酒。喝多了,烦,我就给她讲了这个故事。”
马笑中在旁边插话:“没错,是有这么个事儿,蔻子也说来着。”
呼延云接着问:“出事那天,你从老甫家离开以后,去哪里了?把你的整个行程详细地讲一遍。”
小青说:“我没去哪里啊,然后就直接回家去了。”
“小青!”郭小芬突然严厉地说,“说实话,不要撒谎或隐瞒。”
“对,你一定要说实话啊。”马笑中也补了一句。
小青的嘴唇向上一挑,歪起脸瞪着他们俩,活像是一个虽然打输了架却决不认输的孩子。但是,当她从他们俩那有些焦急的神情中,看出隐藏在后面的是真切的关爱时,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她终于明白郭小芬刚才那句“你姐姐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姐姐”的话,绝不是作伪了。他们是真的想帮我、救我,和这个可恶的呼延云不是一回事。她慢慢地低下头,仿佛将充胀胸口的戾气倾泻掉了一些,而后抬起头说:“其实,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望月园去了……”
呼延云点点头:“那天晚上你有没有进过发生命案的青塔小区?”
“没有。”小青毫不犹豫地说,“半步也没有进过。”
呼延云说:“你不回家,去和青塔小区一坡之隔的望月园做什么?”
小青像被突然揭开盖头的新娘,怔了一怔,嚅嗫道:“我……我是去等一个人。”
“等谁?”呼延云步步紧逼。
小青的神情一阵茫然,眼睛像寒冬腊月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霜,整个人仿佛在刹那间被冻住了。
好冷啊!
北风呼啸,吹在脸上犹如粗糙的砂纸在反复打磨,生疼生疼的,尽管戴着手套,穿着皮靴,但是脚尖和指尖依然像被竹签子戳透一般,痛到麻木。小青把白色羊绒围脖紧了紧,望望头顶黑铁般的夜空,想象着它会被冻裂,一块一块地坍塌。
下了人行道,走进河岸边的一片密林,只见无数光秃秃的枝丫被悬吊在黑暗中打着晃,仿佛穿行于人体骨骼陈列馆。小青像僵尸似的直直伸出两条手臂,一面摸索着一面走,才没有撞到树干,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了坐在石凳上的阿累。他驼着背,一动不动。小青忽然害怕起来,怕他已经被冻死了,直到走到他身边时,他动了动,抖落了覆盖在脊梁上的一股沉沉死气,小青才稍稍放心。
“你等了很久了?”小青问。
“嗯。”阿累说,本来就很重的鼻音,由于寒冷的缘故,更显得板结。
“说实话,我觉得挺无聊的。”小青看着他那外凸的厚嘴唇,想起了复活节岛上那些被海风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像,突然有点怜悯他,于是稍稍把口气放缓了一些,“我一点也不喜欢做你的密探,不过,有些事硬往我的眼里撞,我就不能再装瞎子了。”
阿累的身子一颤:“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怎么说呢?小青犹豫起来,这简直没法说出口。就在刚才,她在酒吧里弹了会儿钢琴,去了趟洗手间,刚在马桶上坐下就听见旁边的隔断传来喘息声混合着呻吟声,羞得她半天解不出手,气呼呼地站起,准备洗手离开。她站在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从玻璃镜中看见旁边隔断的门打开了,一个“鸭子”提着裤子匆匆离开了洗手间,跟在后面出来的居然是樊一帆,嘴角挂着满足而得意的笑,跟刚吃了烤鸭似的,满脸油乎乎地放着红光,连手也不洗就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小青惊讶极了,出了洗手间,只见樊一帆站在过道里,抱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又矮又瘦的女人(小青猜她就是杨薇)狂笑,直着喉咙喊:“爽啊!真他妈的爽啊!”杨薇右手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在嘴里使劲咂了两下,吐出一口又粗又长的烟雾,遮掩住了脸孔。樊一帆意犹未尽地说:“还是你的招儿高,那傻逼本来说要跟我离婚的,可是我刚跟他说我怀孕了,他马上就把话收了回去,还跟他那死不了的老娘吵了一架。等他一玩儿完,他的全部家产——哈哈哈哈哈!”
“我们还是得考虑周全,加快速度……”杨薇说到一半,看见小青,立刻拉着樊一帆走远了。
小青不禁毛骨悚然,以为自己正置身于精神病院里,听两个疯子商量按照电影《烹夫》中的情节找个人来肢解后煮汤喝,赶紧走到僻静处,给阿累拨打了手机,说找他有急事。阿累约她到“水岸枫景”附近那片临河的树林中相见。
现在,面对阿累,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才好,想了半天才说:“樊一帆是不是跟你说她怀孕了?”
阿累从石凳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假的!”小青说,“她骗你的!”
黑暗,有如灌进墓穴的泥浆,把一切都彻底封闭。完全看不到阿累的表情,但小青能觉察到他的厚嘴唇在颤抖,像被风吹得破烂的窗户纸。良久,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河边走去,宽厚的脊背摇摇晃晃的,像一只受伤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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