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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指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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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不如牙,牙不如甲。”

——法医口头禅

“那是……什么啊?”

望着漂浮在刷牙缸上的东西,唐小糖有点儿困惑。

从床上爬起,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洗手间,拿起牙刷,往上面挤牙膏……全过程都没有看到它,直到水龙头里冒出的水哗啦啦灌进刷牙缸,它才慢慢地浮了上来。

她抬起头,细长的窗户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有一点浮肿,还有一点发亮,好像溺死者的肺部。

不知不觉,自己的鼻腔也有了呛水般的酸痛感,她赶紧低下头,重新审视着那个依旧漂浮在刷牙缸上的东西。

一动不动,又仿佛在微微颤动,像是死的,又像是没有死透的活物,可什么样的活物能是这样的颜色呢:半透明的一片,白中带着几许肉色,好像是一块削掉的脚皮,怪恶心的。

她睁圆了眼睛仔细看了看。

突然——

突然她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她打了个寒战,倒退了半步,后腰磕在淋浴室的玻璃门框上,发出了“哐啷”一声。

居然有回音。

陡然间,她心中的恐惧放大了数百倍!

是的,洗手间也好,洗手间外面的房间也罢,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个可怕的东西。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可怕的诅咒瞬间出现在脑海,每个字都像用锤子铛铛铛地敲在她的视网膜上,她承受不住了,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我已经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你为什么还是追着我?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是无辜的,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慢慢地坐倒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缺氧透不过气来似的,一时间她竟搞不清自己所处的到底是洗手间还是已经钉上盖板并缓缓下沉的棺材。很久很久,世界像被埋在泥土深处一般毫无声息,直到中水管道里传来一阵腹泻般哗啦啦的声音,她才庆幸而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仍是人间。

她睁开眼,一种求生的欲望,让她想要逃出去,可她就是挪不动身子,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是她的,而是一滩随时可以拖出去宰割的肉。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在隆裕商厦的电梯里,她还是特地挑了一个观光直梯上去的,以免幽闭恐惧症的发作,但是电梯上行到四层时,女装部的营业员把一个人体模特挂在了挂钩上,让她刹那间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曾经租住的屋子,回到了那个阴森可怕的深夜……

我得,我得想想办法。

她摸了摸睡衣的裤兜。

还好,还好,起床时,习惯性地把手机带在了身上。

她拿出手机,狠狠用食指戳了几下屏幕,打开了通讯录,找到“蕾蓉”的名字,立刻摁下了旁边那个通话的绿色标识。

蕾蓉是中国的首席女法医,兼任国内唯一一家民营法医鉴定中心的负责人。此前,唐小糖曾经在该鉴定中心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蕾蓉对她非常的照顾,也给过她很多业务上的指导和帮助,可惜自从那件事之后,她就彻底离开了鉴定中心,离开了温柔、善良、体贴的“蕾蓉姐”。

嘟,嘟,嘟,嘟,嘟……话筒里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女音。

她绝望了。

垂下的头发像黑纱一样覆盖在了肩膀上。

那个东西,还在刷牙缸上漂浮着。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虽然铃声设定是日本动画片《lovelive!》的主题歌,但在这死寂的洗手间里,听起来却像重金属摇滚一般震耳欲聋。

她拿起手机一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接听了。

“姐,蕾蓉姐……”说了几个字就泪流满面,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电话的另一边,传来蕾蓉非常沉稳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一个巨大的海绵靠垫,让唐小糖立刻感到了温暖和可靠:“小唐,出什么事了?”

“姐姐,我很害怕,我的屋子里有非常非常可怕的东西。”

话筒里,蕾蓉的声音丝毫没有因为“非常非常可怕”这几个字而产生变化,平稳得好像在风和日丽的北海划船,唯一的波澜也仅仅是好奇而已:“什么东西啊?”

“一枚指甲!”唐小糖带着哭腔,“人类的指甲!”

话筒里,稍微沉默了一下,大约也就是点个顿号的时间,蕾蓉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唐,你是住在前两天微信上告诉我的那个地址,还是朋友家?”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唐小糖说,虽然来省城半年多了,但她大部分时间就躲在租住的屋子里上网看日漫,如果不是为了吃饭,几乎足不出户。

“好,那么我看看时间,现在是早晨8点整,嗯,一般来说,咱们法医鉴定中心也是这个时间上班吧?”

“对的,你一般来得还要早一点……”

“很好,离开这么久了,考勤时间没忘,看来你还是有机会重新回来工作的。”蕾蓉轻轻一笑,“我们就当是在正常的工作时间开始正常的工作,好吗?”

唐小糖有点没听懂,她把瘫软的身体坐直了一点:“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就像以前一样,接到了警方的尸检申请,但是由于死者疑似被肢解,在犯罪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更多的尸骸,只有一片指甲,没办法,你应该知道,刑警们每次都希望尸体是用顺丰发来的,但不幸的是凶手更喜欢es。”

唐小糖不禁破涕一笑,扶着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她定了定神,嗯,权当是在法医鉴定中心,那里见到的可怕的东西,岂止一片指甲啊。

可是,有时候,一片指甲比一具尸体还要可怕。

可怕的不是整体,而是想象空间可以无限扩大的片段。

她又一次转过脸去。

“小唐,离开鉴定中心这么久了,你真的没有想过要回来吗?”蕾蓉在电话里突然说。

唐小糖一愣,想了一想,低声说:“怎么没有想过,我很想你。”

“那就好,我看看你除了考勤时间,还记得多少法医业务。”蕾蓉说,“考题么,就用那片指甲好了,一片指甲足够还原整个死者了。”

“好……好的。”唐小糖把目光对准了漂浮在刷牙缸水面上的指甲,开始像以前那样,对证物做第一眼描述,“首先,这片指甲——”

“不合格哦。”话筒里的声音略带责备,“一个法医在犯罪现场,首先对受检检材要做的是什么?”

一个法医在犯罪现场首先对受检检材要做的是什么?

哦,对了,是鉴别是否为“原发检材”,也就是说,首先要弄清楚,这个检材不是勘查的刑警留下的。刑事勘查学表明,导致犯罪现场和相关证据被破坏的原因主要有四种:气候、罪犯、受害人家属和案情第一发现人(在中国可能还要加上“围观群众”),但很多时候,一个没有受过严格的现场保护训练的警察比这些加在一起的破坏程度都更加严重,尸体是犯罪现场的“第一证据”,所以也不能逃脱这个“规律”。因此,蕾蓉要求,凡是警方送来的任何检材,都要先鉴定是否为原发检材,如果不是原发检材或原发检材受到污染,必须记录在案,这对后面的尸检工作乃至案件的侦破,意义极其重大。唐小糖迄今都记得有一次她和同事高大伦在检查一具尸体时,发现死者嘴角落有一点烟灰,琢磨了半天这是不是连环杀手留下的什么“签名”,等到得知这是一个刑警在现场控制不住烟瘾的结果时,他们俩的肺差点气炸了。

那么,蕾蓉的意思是……我明白了。

唐小糖非常严肃和认真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十个手指,然后对着手机说:“姐姐,可以确认,这枚指甲不是我自己的。”

“很好,开始描述吧,注意观察检材的规范程序和用具。”

对于小型检材进行提取或观察,规范的做法是用镊子,但是鉴于办案环境的特殊性,当工作人员没有带镊子的时候,最好的替代品是筷子,这一点是除中国和韩国等少数国家以外的法医们完全不能操作的,筷子的材质又以金属为上佳,因为日常生活中最易消毒,不会对检材造成二次污染,实在不行也可以用竹筷,木筷和塑料筷子最差。但是筷子都在厨房,眼下,洗手间外面的世界,对于唐小糖而言,太大,太可怕了,她只好用两把牙刷的牙刷柄做筷子,半闭着眼睛将那枚指甲夹了出来,放在一张干净的面巾纸上。

面巾纸很快将指甲上的水分吸收了,一小片水渍中间躺着那么个看上去依旧像是死皮一般恶心的东西。

不过,说到底,指甲就是一种“死皮”。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指甲是指端表皮角质化的产物,主要成分是角蛋白,其结构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由下到上分别是甲根、甲盖和甲游离缘——上学时有个长得像南海鳄神的老师介绍甲游离缘,一句话差点让她一口水喷出来,“就是你们能啃到的那个部分”。有经验的法医有句口头禅叫“发不如牙,牙不如甲”,就是说一绺头发能提供的个人识别信息不如一颗牙齿,而一颗牙齿又不如一片指甲。一绺头发,大致能提供死者的年龄和用药情况;一颗牙齿,除非死者在口腔医院建立了牙齿健康档案,否则至多能看出死者的年龄、是否患有一些疾病以及有无烟瘾,而指甲能提供的信息要丰富得多。就算是提取dna,指甲也占有相当的优势,头发的dna信息全部集中在发根的毛囊部位,从这个角度讲,理发师剪断的头发毛干部分,提取dna信息的可能性为零。指甲则不一样,甲根和甲盖由含有毛细血管、淋巴管和神经的甲床提供营养,所以进行dna检验非常容易,就算是甲游离缘这种缺乏营养、细胞高度角化、降解还特别快的地方,只要提取方法适当,str的分型效果(根据基因片段的重复序列区分个体的检测)甚至堪比血液样本。

“指甲的截断方式是什么?”蕾蓉很久没有听到唐小糖说话,主动问道。

唐小糖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她看了看甲根部分的撕裂伤,果断地说:“暴力扯断,从甲盖上的痕迹,我推断是用钳子夹住之后硬拔下来的。”

“指甲主人的性别呢?”

唐小糖把目光聚焦到指甲上,一边看一边说:“这枚指甲宽高比不是很明显,比较薄,表面较光滑,有淡淡的粉色,应该是长期上指甲油的结果。甲纹纵嵴较少、较低、较平滑,我认为是女性的指甲。”

指甲表面主要由纵向贯穿于整个甲体的纹线组成,纹线略微隆起,就是甲纹纵嵴。

“很好,指甲主人的年龄呢?”

唐小糖有点犹豫。

通过指甲判断一个人的年龄,最准确的办法是通过指甲的厚度,因为人的指甲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厚,比如30岁以下的人,指甲厚度一般在05~06微米,而60岁以上会增加到07微米,但是这通过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蕾蓉好像在电话的那一端觉察到了唐小糖的心思:“忘记布莱尔系数了?”

路易·布莱尔是盲文的发明者,他制作的字符表用6个凸起的点位将英文字母进行表达,有的凸位只有一个(如a),有的凸位则多达5个(如q)。“布莱尔系数”则是法医学的表述,就是说通过指甲上的点状隆起的多少来判断所属人的年龄,一般来说,布莱尔系数低的指甲,所属人比较年轻,反之则年龄较大。

但是这个光靠看是不行的。

必须用手指的指端抚摸来感觉。

“姐姐,我不敢……”她的声音好像是从针管里挤压出来的,“我不敢摸,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一片指甲,我发誓我昨晚睡觉之前刷牙时还没有见到它。”

“小唐,你听我说。”蕾蓉的声音依旧平缓,“人这辈子从生下起就是一个不断遭遇怪事的过程,而且所谓成长也无非就是把古怪当成常态的一个脱敏反应而已,比如在刷牙缸里发现一枚不知从哪里来的指甲,这丝毫不比在婚礼上承诺和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过一辈子更加奇怪,所以请你专心一点,我们在工作。”

这番话居然让唐小糖内心的恐惧感稀释了许多,她喘了口气,伸出手,捻起那片指甲,闭上眼睛,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摩挲着,那么扁平的东西,她却觉得好像在摩挲一颗刚刚挖出的眼珠子一般,很久很久,才找到了把二维变成三维的感觉。

“布莱尔系数很低。”唐小糖说,“年龄在三十岁以下。”

“接下来是这个人的身高。”

听起来仿佛不可思议,一片指甲能推论出一个人的身高?但答案是肯定的,一个人的食指长度(即沿食指纵轴,测量食指第三指节褶纹下缘至指尖的长度)与身高的平均系数为24,故其计算公式为“食指长度全长x24=身高”;中指长度(即沿中指纵轴,测量中指第三指节褶纹下缘至指尖的长度)与身高的平均系数为21,故其计算公式为“中指长度全长x21=身高”,而通常指甲的长度约占手指末节的3/5,手指末节占整根手指的1/3,所以通过一枚完整的指甲推算出一个人的身高,比起在12306网站上猜验证码订火车票容易多了。

唯一的难度是搞清楚这枚指甲是属于哪根手指的。一般来说,小指和拇指的指甲很容易辨认和排除,而无名指的指甲由于对称性极好,也容易鉴别,比较麻烦的是食指和中指,这两根手指的指甲有“斜坡特征”,即右手指甲会由右向左形成下倾斜,左手反之,但是它俩本身大小相仿,如果没有指头做“参照系”,则极难辨别。

眼前这枚指甲有明显的“斜坡特征”,应该是从右手的食指或中指上扯下的。

“蕾蓉姐,我估算其身高在165米到170米之间。”唐小糖说。

“职业呢?”

三十岁以下,身高在165米,长期上指甲油的女性,可以选择的职业范围实在太多了……唐小糖正要习惯性地向蕾蓉求援,忽然想起什么,定睛向那枚指甲的前端看去,看到了浅浅的一层月牙黄。

女性香烟一般“熏力”较小,即便是长期吸烟,也很难出现这种颜色。

“蕾蓉姐,我在指甲上看到了月牙黄,她长期抽烟,香烟又比较劣质,结合她的身高,我怀疑这是一个经常出入低端娱乐场所的女性。”

“非常好!”蕾蓉称赞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请市局的林凤冲科长给你们做培训的时候,他讲过:舞女或坐台小姐如果违反了黑道上的规矩,比如私吞了客人给的钱,或者在干净的场子里卖k粉或摇头丸,就会受到‘拔指甲’的惩罚。”

“记得,记得!”也许是回忆起了在法医鉴定中心的日子,唐小糖的口吻轻松了许多,“有一个案子,就是因为咱们发现了碎尸的指甲被拔掉,才协助警方捕获了真凶——个混黑帮的坏蛋。”

蕾蓉微笑道:“下面是最关键的环节了,我们来分析一下,这枚指甲的路径,就是它是怎么到你的房间里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早晨起来到洗手间刷牙,拧开水龙头,往刷牙缸里灌水,然后它就浮了上来。”

“昨晚你睡前刷过牙吗?”

“当然啦。”

“那时刷牙缸里没有这枚指甲?”

“绝对没有,不然我漱口肯定能感觉到的……”

“有没有可能,那枚指甲原本在你的被褥上,你起床穿衣服时,挂在袖口,然后掉落到刷牙缸里呢?”

“姐姐,你知道我多么爱干净的,我的被褥每天都要清理。”

“好吧,如果排除是你自己携带那枚指甲,无意中将其掉落刷牙缸里的可能。那么,这枚指甲大约有三种路径能进到你的刷牙缸里。”蕾蓉说,“首先,因为什么原因,指甲挂在牙膏的底部,当你挤牙膏时,掉了下来。”

“牙膏是我新买的,昨晚才打开的包装盒。”

“第二种,指甲卡在水龙头的水管内部,今早被水冲了出来。”

“这个也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这个水龙头加装了一个净水过滤嘴,出水口是非常细密的网眼。”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蕾蓉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唐小糖的心里一颤,她其实清楚地猜到这最后一种可能是什么,所以才在看见指甲的一开始,那么惊恐万状。

“小唐,你还在洗手间里吗?”

“在……在的。”

“你抬一下头,看看刷牙缸的正上方有什么没有?”

唐小糖抬起头,头顶的几节粗大的管道,有如灰色的巨蟒一样绞缠着,在视线看不到的死角,好像隐藏着什么又阴暗又狞厉的东西。

唐小糖对着手机说:“姐姐,有几根管道……”

“好,接下来,你去外屋搬一张椅子,站到椅子上看一下管道的缝隙,看看有没有血迹——尤其注意喷溅型血迹。”

一个哆嗦,捻在手里的指甲,落到了洗手盆的白色边沿。

不!

唐小糖捂住了嘴,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她明白蕾蓉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那枚指甲之所以会一大清早就在自己的刷牙缸里仰泳,唯一正确的解释,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她不愿承认、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的事情——

“姐姐,我好害怕,这不是真的,我不想再管那枚指甲了,管它是从哪里来的!从一开始就不关我的事,为什么偏偏要选中我?”唐小糖蹲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说,“你不知道我这半年多是怎么捱过来的,有多少个深夜我不敢合眼,总怕屋子里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勒住我的脖子,稍微有个风吹草动我就赶紧搬家,就担心住进不干净的房子,可我还是躲不掉、逃不脱,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姐姐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小唐,你冷静一点。”也许是被唐小糖突然爆发的情绪搞得有点猝不及防,蕾蓉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你现在马上离开洗手间,然后——”

手机像被扼断了喉咙,突然一片死寂。

“蕾蓉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喂?喂?!”唐小糖大喊着,像是在黑暗的井底喊一个刚刚在井沿上消失的人。

头顶那几条巨蟒样的管道,被巨大的恐惧感化为管道样的巨蟒,蜿蜒着滑下,唐小糖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寒气正在逼近,她尖叫一声,手脚并用,爬出了洗手间,来到门厅,拄着膝盖站起身,正准备夺门而出——

楼道里传来拾级而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她的房门外面,脚步声停下了。

谁?

门外的人是谁?

唐小糖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门的圆形把手动了一下……

有人在拧动那个把手!

然后……门慢慢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我的天啊!

一定是早晨起来,我把卧室的垃圾袋打结后,顺手扔在门外的纸盒子里,然后忘记锁门了!

唐小糖坐倒在了地上,她想象着门打开了的时候,那个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杀人并肢解的恶魔,有着一张怎样狰狞的脸孔。

视线里一片模糊。

门,开了——

门口露出了蕾蓉那张沉静而温柔的面庞。

唐小糖扑到了蕾蓉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吓死我了,蕾蓉姐,可把我吓死了!”

蕾蓉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好啦,好啦,没事啦。我昨天来这儿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原打算傍晚坐高铁回北京,后来突然想起你,就决定今早来看看,怕你休息不好,没提前打招呼,刚才都走到楼下了,接到你的电话,可是一进楼道,不知怎么的手机就没信号了。”

唐小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声,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泪花,婴儿肥的腮帮子胖嘟嘟的,好像塞了两个红苹果。

“还好,没怎么瘦,这就对了。”蕾蓉端详着她,微笑道,“天大的事也不能亏了嘴,这才是我们的小唐嘛。”

唐小糖破涕一笑。

蕾蓉走进洗手间,一眼就看见了白色洗手盆边沿的那枚指甲,她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把小镊子,夹起来仔细地观察了片刻,对着倚在门口的唐小糖点点头:“不错,业务没丢,我的判断跟你基本一致。”然后走到外屋,搬了把椅子进来,踩上去观察那几根管道。

管道外面涂的银粉脱落了不少,锈迹斑斑的,没有血迹——那枚指甲的新鲜程度很高,假如是最近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可怖的凶杀案,受害者的指甲被拔下抛到管道上,必然会沾有血迹,不过,如果有人擦拭过的话,用肉眼是看不出血迹的,必须用鲁米诺喷剂喷在可疑部位,假如有天蓝色荧光反应,则可确定该可疑部位存在血液。只是鲁米诺喷剂毕竟不是口红或柔肤水,饶是蕾蓉再爱岗敬业,也不能把那玩意儿随时装在身上,所以她采取了更简单的方法:用手轻轻拂拭了一下管道的间隙,指尖感受到了灰尘的磨砂感。

没人擦拭过。

也就是说,这里不曾存在过血液。

那么,那枚指甲到底是怎么进入唐小糖的刷牙缸里面的?

“这房子你租了多久了?”蕾蓉一边问唐小糖,一边朝她要了个保鲜袋,将指甲放进去,把一张标签纸贴在外面,用碳素笔写上提取物证的时间、地点等。

“一周。”唐小糖哭丧着脸说,“那个二手房公司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给我介绍凶宅,我一下子交了三个月的租金呢,这下子可亏大了。”

蕾蓉拿出手机,连续拨了几个号码,按照提示音的要求,输入自己的警官编号,电话接通了。

她对着话筒,讲了自己所在房屋的位置、门牌号:“你们查询一下,这个房屋最近几个月有没有发生过凶杀案?”

回答说没有。

“那么,你们省厅或市属的法医机构,最近有没有接到过如下特征的尸体或尸块——女性,30岁以下,身高在165米到170米之间,职业可能为出入娱乐场所的小姐、舞女,右手的食指或中指缺少一枚完整的指甲。”

回答依然是没有。

蕾蓉挂断电话,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唐小糖那张依旧惨白的面庞。

“这个地方你不好再住了。”蕾蓉说,“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咱们去找那个二手房公司,让他们退你租金,不退也行,得给你找一套新房子。”

唐小糖巴不得听到这句话,冲到卧室,把衣服、日用品什么的收了满满一大箱子,然后跟蕾蓉一起出了门,临出门前居然还对着屋子双手合十拜了两拜,然后锁上门,双手提着箱子一步一步向台阶下面走去。

一路上,唐小糖的嘴巴就没合上,不停地跟蕾蓉说自己这半年来的经历:先是在市中心租了一个高档公寓,生活特别的便利,后来不知怎么的听说公寓闹鬼,吓得赶紧搬家,搬到市法院对面的家属楼里去,想着那地界阳气硬,应该没事,住进去才知道,几年前有个住在这里的干部子弟连续拐骗女青年到家中奸杀,她只好又搬家。来到新住所的第一个晚上,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第二天到化工用品店买了瓶发光氨,回到家洒在屋子里,关了灯,只见厨房里一地的荧光,她马上报警,警察来了,一问房东才知道,上一个租户因为坐月子,请个月嫂是农村的,专门买了活公鸡回家宰了,炖汤下奶……

事情闹得这么大,房东把唐小糖轰了出来,她找到二手房公司,租到了现在这个房子。

“你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蕾蓉苦笑道,“亏你还当过法医,地上有血就一定是人血?”

“我是真的慌了神嘛!”唐小糖撅起小嘴,“谁像你啊,天不怕地不怕的。”

刚一走出小区,仿佛开了闸一般,立刻喧闹起来。狭窄的街道上,公交车、私家车、出租车、自行车,拥挤不堪且犬牙交错,鸣笛的鸣笛,按铃的按铃,跟两旁茂密的树木一起,交汇成一片墨绿色的浊流。一家刚刚开业的电器专卖店挂着“热烈庆祝全国运动会在我市举办”的条幅,门口大喇叭反复放着《最近比较烦》,也不知道几个意思。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弯着腰,在地上捡着烂菜叶子和被踩扁的圣女果,显见得是为刚刚结束的早市收拾残骸。几个正在收摊的早点铺子,将各种肮脏的炊具餐具往热气腾腾的锅里塞,仿佛要把省城这糜烂和迷茫的早晨打包带走,明天再上。

二手房公司并不远,就在临街的一条马路边,整个门脸涂成暖黄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卖有机鸡蛋的,门楣上挂着块牌子,上书“圆满地产”四个字,右下角还标示着连锁门店的数字,店门口有很多穿着黑色西装的中介,站成整齐的三排,听最前面的一个长着将军肚的头目训话。不知头目说了什么,他们突然集体鼓了三下掌,齐刷刷喊道:“要!要!要!”把一个遛狗的老头吓了一跳。那头目继续讲话,没说几句,黑西装们又集体鼓掌喊道:“好!好!好!”这之后,他们像泡了水的压缩木耳一样散开,少数进了店里面,绝大多数站在门口,拿着一摞宣传单向来往的路人发放。

蕾蓉带着唐小糖刚刚走进店里,有个中介就笑容可掬地迎上来道:“您好,请问您是要买房还是租房?”

唐小糖说:“我怀疑你们租给我的房子是凶宅,请把租金退给我!”

那中介收敛了笑容,对着里面喊了一句“店长”,刚才在门口训话的将军肚走了过来,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两个女孩的身上摩挲了好几遍,才问什么事情。唐小糖把大致经过说了一遍,那店长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冷笑,最后道:“有枚指甲就是凶宅,那有个避孕套就是窑子了?”

店里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我想你大概没有听明白。”蕾蓉很平静地说,“那是一枚由于暴力撕扯导致脱落的完整指甲,不知为什么掉在了我朋友的刷牙缸里,当然这不能成为断定那房间是凶宅的铁证,但是至少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建议你们最好退还她租金,或者给她重新再找一套房子。”

“不行!”店长摇摇头,“租金早就付给房东了,我们没法再去跟人家要,重新找房子更不可能,不是说我们没有房源,而是我要是答应了你们的要求,等于默认那房子是凶宅,我们公司对外承诺过,所有经手的房子都上追三代,绝对不会租售凶宅。砸我们公司招牌的事儿,办不到。你们要么就继续住,要么就搬走,没别的选择。”

蕾蓉想了一想,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省城的房价远不像北京那么贵,一个一居室,租金一个月也就一千出头,犯不着为这么点儿钱把事情闹大,于是她对唐小糖低声说:“小唐,算了吧,总共三千多块钱的事儿,再说接下来你还不一定在这儿住了呢,干脆咱们不要这钱了,你直接跟我回北京吧。”

唐小糖家境极好,娇生惯养长大的,既任性又胆小,刚刚被那枚指甲吓得不轻,虽然不想白扔三千块钱,但也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太长时间,于是点了点头,拿出房门钥匙递给那个店长说:“这是房子的钥匙,还给你,算我倒霉,房子我不住了,租金我也不要了。”

两个女孩转身正要往外面走,店长突然喊了一声“站住”,绕到她们面前,拦住去路。

“你干吗?”唐小糖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蕾蓉的袖子。

也许是看这两个女孩放弃了讨要租金不想惹事,或者听她们的口音并非本地人,这个店长忽然觉得她们好欺负:“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们出了这个大门,不许在外面胡说八道,说我们介绍给你们的房屋是凶宅,不然别说我不客气。”

“嘿!”唐小糖火了,“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什么还要你来管?”

“我倒真想你这小嘴儿长在我身上呢。”店长一脸淫笑地说,“出门打听打听,‘圆满地产’可是省城最大的房地产中介公司,要是你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传到我耳朵里,到时候别怪哥哥我做出什么既不中看又不中听的事儿来啊。”

唐小糖骂了一句“臭流氓”!一把将他推开,拉着蕾蓉就冲出大门,谁知那店长喊了一句“拦住她们”!在门口发宣传单的那些黑西装们,呼啦一声像苍蝇似的围拢了过来,往两个女孩身上又是靠又是蹭的,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蕾蓉和唐小糖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一辆黑色的丰田普拉多像犀牛一样愣冲冲地开到路边停下,从车上跳下来一胖一瘦两个人,胖子身穿深灰色的西便服,肉颠颠地一溜小跑过了来,一边跑一边喊:“蕾处,是蕾处吗?”

蕾蓉虽然担任法医鉴定中心主任,但在北京市公安局是正处级的警官,所以警局外面的人喜欢叫她“蕾主任”,而警局内部大家还是喜欢叫她“蕾处”。

蕾蓉抬眼一看,非常高兴:“刘厅吗?是我!”

胖子叫刘捷,是省公安厅主抓刑侦工作的副厅长,此人四十多岁,面相虽然很随和,但对刑事犯罪分子下手极狠,黑道上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笑面虎”。以前来北京接受培训时,刘捷听过蕾蓉的课,此后,办案中遇到什么法医方面的难题,刘捷就直接向远在千里之外的蕾蓉求助,蕾蓉也尽力帮忙,一来二去熟络了起来。

刘捷到了近前,一把握住蕾蓉的手:“太好了!真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

“圆满地产”的一众人等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有个愣头青上来就问:“你他妈干吗的?”

刘捷愣了一下,指着这人问蕾蓉:“这……哪庙的?”

蕾蓉一时也说不清楚,她是真心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所以淡淡一笑说:“闹了点小误会,没事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刘捷说:“走,咱们车上聊去。”

那愣头青毫无眼力见,上前一步继续挡着路,凶巴巴地对蕾蓉说:“我们店长跟你们说的话,你们记住没有!”

“记住了,你放心吧,我们不会乱说的。”蕾蓉一边应承,一边拉着刘捷和唐小糖走开。

直到这时,蕾蓉才注意到,跟刘捷一起下车的人,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他长得又瘦又小,塌肩膀长胳膊,好像一只猴子。

唐小糖咽不下这口恶气,上车后,蕾蓉给大家一介绍,她立刻嚷嚷起来:“刘厅,刚才那家中介公司跟我们耍流氓,你管不管?”然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刘捷听完,对蕾蓉说:“你放心,这口恶气,我一定帮你出!”

蕾蓉一笑:“你还没说呢,怎么找到我的?”

“你忘啦,你那手机是在中控系统里备过案的,你走到哪儿gps都能显示出来。”刘捷说,“你在全国法医系统里可是高级警官,你一打省厅的电话查询,我们这儿立刻就通报给省公安系统的全部厅以上干部,老葛还以为你是巡视组派下来暗访的,吓得屎尿横流……”他一边笑一边眯起眼睛看着蕾蓉。

蕾蓉笑道:“我是来参加朋友婚礼的,本来昨天就要回北京,但是想起小唐,今早就特地来看看她,谁知道摊上这么个乱子——你找我什么事?”

“说起来,这事儿还跟小唐有点关系。”刘捷说。

“我?”唐小糖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别误会。”刘捷朝她一笑,继续对蕾蓉说,“我先问一下,小唐住那屋子,真的发生过命案吗?需要不需要我派人仔细勘查一下。”

蕾蓉想了想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毕竟一枚指甲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主要是小唐先前在北京的一个室友,上吊死在屋子里,搞得小唐杯弓蛇影,总以为住到哪里都会碰上凶宅……对了,这个还是拿到省法医鉴定中心留样吧,万一哪天需要呢。”说着,便把装着那枚指甲的保鲜袋交给了刘捷。

刘捷收好,口吻沉重地说:“我要找你的这事儿,就跟凶宅有关。”

小唐打了个寒战。

蕾蓉望着刘捷道:“不是吧,你这个老刑侦,也相信这些?”

“蕾处,你还真别嫌我迷信,你能告诉我,你理解的凶宅是什么意思吗?”

蕾蓉想了想,说:“就是发生过凶杀案的住宅。”

“不全对。”刘捷摇了摇脑袋。

“不全对?”

“不全对!”刘捷说,“比如,一座房屋,此前发生过刑事案件,死了人,但是你并不知道,住了进去,并且安全无恙地住了很多年,那么这个房屋算是凶宅吗?”

蕾蓉愣住了,片刻之后,忽然笑了:“刘厅,我真没想到,你什么时候也深刻起来了。那你说什么才是凶宅?”

刘捷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要我说,一座房屋发生过凶杀案之后,当再有人住进去的时候,再一次发生了非常可怕或诡异的事情——比如有恶灵作祟,甚至出现了新的凶杀案,那座房屋才能算得上是凶宅!”

也许是路上有个坑洼之处,普拉多恰恰在这时“哐当”一声,陷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袭上了蕾蓉的心头。她转过目光,看向前方,车子的前窗展示出的风景令她不安起来:阴郁的天幕下,刚才还是城市的街道,这会儿突然像被刀子剜过一般空旷,路面有许多碎石头子儿,轮胎压过去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道路两旁十分荒凉,不要说楼房了,就连平房都残破不堪,偶尔冒出一间,个顶个都像藏着碎尸似的,其余地方不是一地瓦砾就是黄土成堆——很明显,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市的边缘。

一两个孩子,一两条狗,此外就全无生机。

这是要去哪儿?

蕾蓉用余光看着刘捷,他那胖乎乎的侧脸瞬间变得异常陌生:是的,我们认识,他曾是我的学生,跟我都是从事公安工作的同志,但是我们真的有多么熟悉么?这些年九成九的联系不都是通过手机或互联网吗?联系的内容不外乎被害人死因不明,希望我给予指导和建议,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他之间的业务往来,跟远程手术的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开膛生者、一个解剖死者,我完全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性格和怪癖,开枪击毙犯人后的心理评级为几级……不错,他是省厅的副厅长,可是在一个人的官衔比淘宝认证还不可靠的年代,这丝毫不能说明什么……

该死!我怎么如此轻易就上了这辆车!

车内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不是具体的、有形的,但确实存在于车厢之内,每个人都沉默着,等待着,不肯轻举妄动,仿佛是在煤气泄漏的现场,谁也不敢擦一下打火机的齿轮……

轮胎滚动的轰隆声,也因为这沉默而异乎寻常地响。车身忽然晃动起来,摇摇摆摆,筛面似的。蕾蓉向窗外望去,只见车子开上了一条简直不能称之为道路的土路,荒野的深处有一座用砖墙围起的院子,破败的墙上涂着不知什么标语,字迹像干涸的血迹一般枯红。

车子离院子越来越近,终于开进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门口站着一个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的老头,望着他们傻乐着,一张豁牙的嘴张得老大。

“至少,得想办法让小唐逃走。”蕾蓉想着,额头上沁出汗珠来。

就在这时,车停下了,刘捷打开车门下了车,猴子还坐在驾驶座位上,等两个女孩下车后,把车开到停车位去。

如果现在挟持那只猴子,让他把车开走,也许是个最好的机会!

蕾蓉刚刚想到这里,猴子转过脸来,呲着牙冲她俩一笑,仿佛在说“赶紧下车,不要耍花样”。

唐小糖没心没肺地跳下了车,还对着蕾蓉喊:“姐姐,你快点下来啊。”

没办法了。

蕾蓉苦笑了一下,走下了车。

双脚踏上土地的一刻,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长期从事法医工作,她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这是大量肢解尸体而又任其暴露在露天环境下,腐败细菌、丽蝇和蛆虫共同作用,才会洋溢出的臭烘烘的血腥气,气味本身并不新鲜,却又因为累积太多、陈旧太久,反而显得异常刺鼻。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实习时走访商洛市商州区杨峪河镇,在特大变态杀人魔龙治民埋有48具尸体的自家院子,虽然距离案件已经过去了快20年,但这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依然清晰可闻。

刘捷伸手一引,做了个颇有点夸张的“请”的姿势,脸上笑得很不自然。

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了。

蕾蓉这么想着,踏过无人修剪而野草疯长的院落,走进了一栋看上去能装得下几架飞机的砖砌库房,里面漆黑一片,只听得见大群苍蝇扇动翅膀的嗡嗡声。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眼前的景象又未免触目惊心:暗褐色的墙壁和地面上散布着血迹和动物脂肪,一排排金属输送带,像死神的回转火锅一样井然有序地陈列着,上面挂的铁钩子虽然早已锈迹斑斑,看上去却仍然令人产生生理上的疼痛,下面的血液排送管道里,仿佛依旧有什么黏稠的东西在汩汩流淌……

蕾蓉很快就断定,这是一家废弃已久的屠宰厂的操作车间。

刘捷到底想要干什么?到底想要把我怎样?他刚才说了半天凶宅,倘若每种生命在惨死后都会化为凶灵,那么恐怕再也没有比屠宰厂更大的凶宅了,难道他带我来到这里是想搞一场行为艺术秀?那可真是不折不扣的黑色幽默了。

走过屠宰厂的这个庞大的操作车间,又穿过消毒车间和分拣车间,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关得紧紧的门,门口站着两个穿深蓝色西便服的小伙子。

“请交出手机。”一个小伙子对蕾蓉说。

蕾蓉转过头对刘捷说:“抱歉,请给我一个理由。”

刘捷马上将自己的两部手机都交给那个小伙子,然后对蕾蓉说:“蕾处,见谅啊,开了这道门,里面将要召开的是一个需要保密的会议,连我也要交出手机的,没人能例外。”

那小伙子又追了一句:“如果身上有任何录音装置,也请一并交出。”

此言一出,蕾蓉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假如真的是要加害她和唐小糖,就不会在乎什么录音不录音,既然在乎,无非是担心她们离开后会将录音传出去。

她摇摇头说:“我没有带任何录音装置。”

“那么,请让我搜查一下好吗?”小伙子说。

刘捷连忙打圆场道:“这个不用了,蕾处是我特别邀请的客人,她是临时来参加这个会的。”接着他又对蕾蓉说:“蕾处,有个事情,恐怕你还得行行方便,这位小唐姑娘,就别进去了,到旁边那个屋子等您一会儿好吗?”

唐小糖一听,有点不大高兴,但她知道公安工作最讲纪律,既然是保密,那就没什么商量余地,她拉着蕾蓉的胳膊说:“那我在外边等会儿,完事你赶紧出来哈……对了,你带那个没有?”

她的脸有点红。

都说挎包是女人的第二闺房,不许他人随便闯,但唐小糖过去就跟蕾蓉赖赖唧唧的,说翻包就翻包,所以蕾蓉一笑,把挎包递给她说:“里层有一小包,你自己拿就是,注意别喝凉水。”

唐小糖找出一包卫生巾,将挎包还给蕾蓉,问清楚厕所在哪儿,一溜烟跑了。

刘捷上前推开那扇门,蕾蓉看了他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景象让蕾蓉吃了一惊。

与外面完全不同的是,这里非常干净,实木地板打着亮可鉴人的蜡,四白落地的墙上一滴污渍都没有,正中间一张长条形的柚木会议桌,围着桌子坐着十几个人,一俱神情凝重。虽然天花板上的两盏吸顶灯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但由于这屋子一扇窗户都没有,所以无论家具还是与会者,都浮泛着一层惨白的光芒,就连他们的影子都像抽光了血一样干巴巴的。

见刘捷来了,每个人站起来打招呼。他径直绕到最里头,拉过一张椅子,请蕾蓉落座,然后在她身边坐下,问对面一个长得像耗子般瘦削而精明的家伙:“秦局,都到齐了吗?”

“除了须叔,都到了。”秦局欠了欠屁股说。

“这会就是给他开的,他不来算怎么回事……”刘捷嘟囔了一句,手指在桌子边沿磕了两下,果断地说,“不管他,先开会!”

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门口传来“咔嚓”一声,显然是大门被关严实了。

秦局开始逐一介绍与会者:街道居委会主任、区治安办主任、派出所所长、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刑事鉴识专家、家政保洁服务专家、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市政法委官员……蕾蓉越听越觉得好奇,因为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一群人凑在一起要开什么内容的会议。

等介绍到她时,秦局不认识,刘捷接过话来:“蕾蓉同志,咱们国家的首席大法医官。”

隔行如隔山,没有人觉得这个头衔有多么了不起,只向蕾蓉点点头,蕾蓉也回之以一笑。

“我是咱们市民政局分管殡葬事务的副局长。”秦局介绍完了,进入正题,“那今天的会议就开始了。在座的连我在内都是公安系统的自家人,就不说客套话了。大家都知道,最近两个月,由于咱们市唯一一支特种清洁工小组不幸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导致大量的刑事犯罪案件现场——主要指凶杀案的室内犯罪现场,无人清理,群众意见很大。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得到了在座各位同志的大力支持与帮助,给街道和群众做了许多工作,这里首先向大家表示感谢。”

所谓“公安系统的自家人”,是指平时在治安保卫工作中与公安机关配合默契、形成固定合作关系的单位和个人,大名鼎鼎的“朝阳群众”其实就是成千上万个这样的“自家人”,当然,今天与会的“自家人”的级别要高得多。

至于“特种清洁工”,也叫“凶宅清洁工”,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职业。蕾蓉由于工作的关系,与他们有过接触,所以了解一些。这个工种的标准全称是“犯罪现场清理工作”,美国叫“cts den”——犯罪与伤亡现场去污洗消。暴力犯罪尤其是凶杀案件发生后,一般遵循如下的处理程序:刑警保护现场和采录目击者证词,刑事勘查人员进行现场勘查、提取物证,法医“收集”尸体证据,并把尸体“打包”,带到法医鉴定中心做进一步尸检,然后是刑事勘查人员确认现场物证都提取完毕,之后现场加封条,不许办案人员之外的任何人进入,留下一名值班警察看守,直到由专案组下令撤销封禁,特种清洁工进入,开始清洁凶案的“残留物”,比如血迹、人体组织、蛆虫或苍蝇、布满弹孔的墙壁和家具等等,直到整个房间不再留下一点儿发生过凶杀案的痕迹为止。

这个工种的工作环境极其恶劣,要求“钢胆铁胃瞎鼻子”,在人们眼里比法医还要“不祥”,所以过去很多年,都是市环卫大队下达行政命令地“派活儿”,派到谁头上谁只能认倒霉。但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随着城市犯罪尤其是恶性刑事犯罪的高发,这个工种不仅越来越被需要,而且对专业化的要求越来越高,所以由公安部门牵头,民政部门配合,从有经验的保洁工作者里优中选优,组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专门针对此类工作的“特种清洁工小组”,每个小组的编制在5~7人左右,待遇优厚,尽管如此也少人问津。像北上广这种大城市,一般有两到三个这样的小组,省城能有一个,已属不易。

但,“全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尝试着和市环卫大队和各大家政公司联系,高薪聘请一些保洁人员清理发生过严重暴力犯罪的住宅,很可惜,就算是有个别人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也组不成一个团队。”秦局眉头紧锁道,“我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毕竟两个月前,特种清洁工小组全部罹难一事,在社会上引起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搞得人心惶惶的,这个案子也确实发生得非常恐怖和血腥,导致保洁人员普遍对这一工作表现出抗拒情绪……抱歉,今天的会议主题不是这个,我有点跑题了。下面,我要跟大家汇报的主要是: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我们已经用最快速度,培训出了一个全新的特种清洁工小组,马上就将投入到工作当中!”

屋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像突如其来的风掠过树梢。

“好事啊!”一个坐着都能看出水桶腰、刚才介绍是区治安办主任的老女人大声说,“都哪儿招聘来的啊?”

秦局说:“构成人员的来历嘛,有点复杂,只有一个女的是过去做过保洁工作的,其他的三个人:一个是普通的下岗职工,一个以前做过房地产中介,还有一个是一直没有稳定工作的本科毕业生……”

“这帮人行不行啊?”水桶腰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行不行的也得是他们了,不然哪儿找人去啊!”秦局苦笑道,“有一点大家可以放心,经过我们的集训,他们对清洁犯罪现场的工作,都具备了一定的能力,这一工种的五大业务:清理垃圾、清除痕迹、消除气味、杀虫灭菌、简单装修,除了最后一项,他们都可以说毫无问题。”

“那不就行了!”水桶腰一副‘赶紧散会我还有别的事儿’的样子,“这又不是啥技术含量高的活儿,只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谁都能做得好啊。”

“恐怕不能这么讲吧!”刘捷突然说话了,“苦么,逼到一定份儿上,谁都不怕;可要说死,恐怕没人不怕,毕竟刚刚发生了那起大案子,现在还敢做特种清洁工的,都算得上英雄好汉。”他停了停,把视线投向水桶腰,见她的目光明显收敛了几分,继续道:“大家不要看不起特种清洁工,咱们市现在平均每天发生大约一起室内凶杀案,两个月是多少起,大家算过吗?最少六十起!加上半年来其他还没来得及清洁的凶宅,一百多座发生过命案的住宅就在那里摆着,在同一个楼、同一个小区里住的居民,心里本来就够别扭的了,再没人收拾、没人打扫,他们会怎么想?秦局在这么短的时间,把队伍重新组建起来,我看不错,很不错。”

“刘厅长说得对,说得对!”一个笑起来露出牙龈的瘦子谄媚地说。

蕾蓉记得他好像叫罗谦,是什么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

整个会议室里,刘捷的官衔最大,他一发言,别人自然再不好说什么,也有人脸上露出“你都一锤定音了还找我们做什么”的不屑神情,有个家伙故意呼噜呼噜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声音很大。

就在这时,蕾蓉注意到刘捷和秦局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只是几秒的时间,但刘捷探问的目光,秦局看看手表,又看看大门,继而对着刘捷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连串动作,都让她明白,他们是在不无焦急地等待着那个名叫“须叔”的人。

刘捷皱紧了眉头,右手用大拇指来回搓着食指的指肚,仿佛有件很麻烦的事情,不知道是该马上去做,还是再拖一拖。

秦局等了一等,依然没有等到他明确的指示,便把瘦削的肩膀提了一提道:“大约在一个月前,咱们就在这间屋子里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大家还记得不记得,那次,徐三拗同志提出了一个建议,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坐在近门的一个座位上,看上去有点邋遢的小老头,忙不迭地欠了欠屁股,见秦局的意思并不是叫他起来发言,赶紧又坐回去了。

蕾蓉刚才听秦局介绍时,对“徐三拗”这个独特的名字印象深刻,知道他的身份是一个什么家政保洁服务专家,不过怎么看这老头都像是翻垃圾桶找易拉罐的环卫工人。

“老徐。”秦局说,“你能不能把那天会议上的提议再说一下。”

徐三拗赶紧又站了起来,弯着腰,嘿嘿笑道:“秦局,上次我开会前多整了几盅,所以胡扯了几句,搞得好多领导不高兴,今天就不说了吧……”

秦局示意他坐下道:“让你说你就说,甭那么多话,你不起个头,我后边没法唱了。”

徐三拗没敢坐下,神情还是有点犹豫,本来就满脸的褶子,一挤更跟在沙皮狗的脸上蹭过似的:“好吧……我上次说,老年间,屋子里要是横死过人,想找人来拾掇,那讲究可多了,绝不是光扫扫地、刷刷墙的事儿,那都是表面工夫,去不了邪气。这人死了,魂儿可还在呢,尤其是那受了冤的、死得惨的,本来就怨恨这屋子害得自己丧命,不肯走呢,你光拾掇干净利落了,人家觉得待着舒服了,更不愿意离开了,当然这还算好的,万一你打扫的时候犯到凶位了,比方说这人是被捅死在厕所里边的,怨气大了去了,好在有一面镜子摄着,它动弹不得,你不懂,上来把镜子给摘走扔了——”

“我说老徐,你差不多就行了吧!”水桶腰突然说话了,一脸的正气,“上面一个劲儿地号召向广大人民群众普及科学知识,你倒好,跟国家唱反调是不是?天天宣传封建迷信那一套,再这么下去,你可就站悬崖边儿上了。”

徐三拗慌了神儿,眨巴着小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的腰板一点点弯下去。

“老徐,你继续说。”刘捷有点不耐烦。

然而徐三拗真的是不大敢说下去了:“反正吧,我们过去打扫凶宅前,那一定得请郭先生的——”

“不就是风水先生么,还不是封建迷信。”有个刚才被介绍是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的人嘟囔道。

徐三拗摇摇头:“风水先生是风水先生,郭先生是郭先生,那差别可大了。”

“有什么差别,在我看来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风水先生是看宅子风水的,郭先生是专门驱赶凶宅里的凶灵的,好比说前一个是给新屋子开荒做保洁的,后一个是给旧宅子灭蟑螂杀红蚂蚁的,哪能是一回事?别说风水先生了,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还不一样呢。”

“还不都是怪力乱神那一套!”那个专家十分轻蔑地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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