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1/2)
在这些记忆被人们所见之前,奇怪的事情会发生,秘密的事情会公开,多少世纪会流失,一旦重见天日,有许多人不相信,有些人怀疑,而只有少数人在这些被铁笔镌刻的人物身上发现许多值得深思的东西。
——爱伦·坡《死荫》
“家良——”
“李家良——”
乌云其格的嗓子几乎喊破了,每个字都像殷着血似的嘶哑,但是在铺天盖地的白毛风的呼啸中,好像往海浪上洒了滴水,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1977年11月中旬的一天。
傍晚时分,草原上突然掀起了暴风雪,事先毫无征兆。李家良从草滩上捡了几块干牛粪,用羊皮袍子的下襟兜着进了屋,扔进炉膛里,上面支起一口盛了水的铁锅,把干肉、小米和一勺子羊油下了进去,然后点起火,正用一把铜勺子在锅里搅,就听见房子外面轰隆隆地响。他透过糊在木窗框上的塑料布往外望去,天地间乌蒙蒙的,宛如挥舞着无数面白色的大旗。
正出神的时候,雷抗美跳了进来,一边往地上吐着唾沫一边骂道:“真他妈邪乎,好端端的就起了风。”然后缩缩鼻子,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哈,今晚有羊肉汤喝了!”
“事情办得咋样?”李家良问,浓眉下的一对眼睛格外深沉。
雷抗美往炉膛边一蹲,搓着手烤火:“还能咋样,一大帮子人围着革委会主任,有哭天抹泪的,有求爷爷告奶奶的,就我一个站得笔直。主任板着个脸说‘地富反坏右’的子女能不能参加高考,上边还没有明确的态度,眼下还是要等政策。”
李家良眉头一皱。
“我当时就火儿了,问他凭啥搓弄人!”雷抗美大大咧咧地说,“我把10月21日出版的那张《人民日报》往他办公桌上一拍,看看,上面那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这是党中央的决定,你敢唱对台戏?嘿,你是没看见,主任那脸难看得跟在碱草滩上轧过似的。其他的知青也都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围上去吵吵嚷嚷的。主任把公章从裤腰带上解下来,拍在桌子上,说了句‘看你们还真能成得了气候’,然后气呼呼地摔门走了,剩下那一屋子人啊,抢骨头似的,我朝着那一堆撅着的屁股上狠命踢,才抢到公章盖上了两份——你一份,我一份!”
李家良望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说:“主任其实是个好人。”
“嘿,你啥意思?他是好人,我成了恶人是不是?”雷抗美瞪了他一眼。
李家良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
火舌舔着锅底,“哔哔噗噗”地作响,屋子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窗框被风摇得要断裂了似的。
“老李,你咋了?”雷抗美看他面色阴郁,关心地问。两个人其实都还是20多岁的年轻人,但李家良显得老成得多。
“没啥,高考,我不想去了。”
“你说啥?!”雷抗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神情渐渐严肃起来,“老李,这不是开玩笑的,咱们农场这帮年轻人里,数你看书最多学问最大,难道你舍得把自己一辈子沤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李家良的目光呆呆的。
“你倒是说话啊!别人想离开都想疯了,你咋还犹犹豫豫的?这回高考跟家庭成分没关系,你还担心个啥?”
很久,李家良才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绝望了。”
“啥?”雷抗美没听懂。
“这十年,我总觉得把人世间的一切丑事都看尽了……这狐领子乡,是偏远,是穷苦,是兔子不拉屎,可没有那么多虚的、假的、无知的、愚蠢的,没有把人往死里作践的,我从来的那天起,就觉得这是个世外桃源呢。”
雷抗美沉默了片刻,说:“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邓公出山了,国家就有希望了……你就说我这一天到晚玩世不恭的,哪天夜里12点之前睡过觉?从县城图书馆偷的那些中医古籍,纸都恨不得读破了,不就是想把老祖宗的好东西继承下去吗?”
“可是你信不信,假如将来有一天,中医重新大行其道了,你钻研的那些医理,还是不如‘人血馒头’更受欢迎。”李家良苦笑道,“我读了那么多的史书,早看透了,几千年的封建皇朝,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其实是一样的!”
雷抗美听得浑身发冷,不禁把棉袄领子紧了紧。
李家良声音低沉地说:“一听说恢复高考了,咱们农场的年轻人都乐疯了,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我总在想:考上了又能怎样?走出了这狐领子乡又能怎样?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一想我就一身冷汗……”
“老李,你想得太多了。这么想,活着就没啥奔头了。”雷抗美说,“我没你聪明,没你站得高看得远,我只是觉得,不管环境怎样,我还是要努力做点儿什么,为了自己,也为了灾难深重的祖国。”
李家良长叹一声:“所以,我说我绝望了。”
两个好友正望着从锅里升腾的雾气,各自想各自的心事,突然就听见外面传来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
雷抗美猛地跳了起来,掀开棉布帘子就推门出去了,顿时被狂风噎得喘不上气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喊起来:“老李!快点出来!棚子塌了!马都跑了!”
李家良冲出来看了一眼,跑到倒塌的棚圈边,从地上捡起一根套马杆,嗖的一声抖了出去,套索正好套在一匹青色马的脖颈上。那马还没来得及挣扎,李家良一跃而起坐上它的背脊,将嚼铁一勒,那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在原地转了几转,虽然打着喷嚏,却服帖了。
李家良对雷抗美喊道:“我去把马群截回来,你老老实实看家!”
见风雪太大,雷抗美还想拦他,却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近及远,早已不见了踪影。
雷抗美只好回到屋里坐立不安地等待,每一秒都有一年那么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锅羊肉汤都干了,李家良还是没有回来。雷抗美沉不住气了,虽然自己的骑术极差,也得去找找了。他从土炕上抓起马鞭刚要往外走,一个人哗啦啦冲进了屋子,和他撞了个满怀。他一看,是乌云其格,头戴雷锋帽、身穿镶银边的黄色皮袍、脚踩毡靴,漂亮的脸蛋冻得红彤彤的,眉毛上还挂着霜。
“家良呢?”乌云其格一看屋子里没人,愣住了,“风雪太大,我怕你们没有吃的,擀了点面条给你们送来……外面的马棚子怎么塌了?”
“马都跑了,他截马群去了。”
雷抗美的话还没有说完,乌云其格已经转身,上马冲进风雪中。
“家良——”
“李家良——”
回应她的,只有漫天的白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脸蛋,她一边喊一边哭,脸上疼,心里更疼,她知道这样的暴风雪,就是裹着十层棉袄出去,也扛不了半个小时,一旦冻僵,神仙也救不活了。
雪太大了,风太紧了,她仿佛被裹进了一个白色的大窟窿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只好信马由缰,疯子似的乱跑一气,突然看到前面的大地像肿了起来,闪着白色的亮光。她驱马上前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原来是数十匹马拥进了眼泪湖里,马尸在湖岸层层累积,冻成了一块巨大的冰坨。
她心一沉:家良怕是完了。白毛风飕飕地从前额刺入脑髓,她一下子就全身瘫软,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眼泪湖……就是这里,就在这里,那个夏天的傍晚,她和他牵着马,肩并肩默默地走了很久,突然就聊起了那个传说。
“我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传说的,反正我从小就听额吉讲过。”乌云其格说,“说是这湖水本来是甜的,后来有两只鸟儿迁徙时飞过这里,一只飞不动了,落进湖中死去,另一只绕着湖哀鸣了整整三天,也一头栽进湖水,哗啦的一下子,一道银光闪过,湖水就变得又苦又咸,再也不能喝了,因为里面都是鸟儿的泪水……”
说到“哗啦”两个字的时候,乌云其格将两条胳膊扬了一下,看得李家良不禁笑了。
“你笑啥?不相信我讲的故事?”乌云其格羞赧地一歪脑袋。
李家良边摇手边笑:“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在想,这湖里一定富含盐、碱和硝。”
乌云其格不太懂他说什么,撅起嘴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连我讲的故事也不爱听。你会唱歌、会跳舞,会朗诵诗歌,会拉手风琴,骑马比草原上最好的骑手都强,还读了那么多书,乡里的知青都听你的话,姑娘们也都爱围着你转,你哪里会看得起我呢……”说着说着,眼睛里竟噙起了泪珠。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李家良一边给她拭去泪水,一边轻轻地说,“其实,我才是一个被许多人看不起的人呢。”
乌云其格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你不相信吧,真的,我没骗你,在我们那里,才不管你会不会唱歌跳舞,我是资本家的儿子,是最下等、最低贱的人……”说着说着,李家良的神情一片黯然。
薄暮时分,夕阳照在湖面,湖水的波浪拍击着硝土岸,哗啦啦的响声像一片金子碎裂了。
“我们这里不会,草原上的人不会!”乌云其格咬了咬嘴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只要你会骑马,会摔跤,唱歌好听,聪明善良,你就是好汉,进哪间毡房都有新鲜的马奶捧出来给你喝!”
“我知道。”李家良凝视着她,目光里一片深情,“所以我舍不得这草原——还有草原上的人。”
一刹那,乌云其格的脸蛋飞起一片红霞,看得李家良痴了,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将她轻轻地揽进了怀里……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决心:不管将来和这个人受苦遭罪、吃糠咽菜,她也要跟着他一生一世。
现在,他不幸遇难了,那么自己也不活了……
那匹马大概是感到了背上主人的气馁,知道没了约束,便顺风游走起来,躲避着风雪的袭击,嘎哒嘎哒,渐渐来到了山冈背风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黄条石,旁边还卧着什么,乌云其格揉了揉眼睛。啊!那是一个趴在雪地里的人,虽然浑身上下几乎都被雪片掩埋了,但她还是从那皮袍的补丁上认出了他——那补丁是自己亲手打上去的
“家良!”她大喊着跳下马来,冻结在马鞍上的袍襟竟哧的一声,被撕掉了一大块。她顾不得许多,把手探进李家良的衣领,摸了摸他的后颈,还好,还有一股热气。她把李家良的胳膊往肩膀上一架,就向旁边一个废弃了很久的土坯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那屋子没有门,屋顶破烂不堪,墙上到处都是裂缝,风呼呼地往里面灌,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里面既没有木柴,也没有牛粪,根本生不起火来……
这样下去,家良会冻死的。
她解开了自己的袍子,把李家良和自己紧紧地包裹在一起,过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行,索性又褪去了几层衣服,将李家良冰冷的身体直接贴在自己火热的肌肤上。
顿时像被蜇了一般,疼得她眼泪都冒了出来,但是她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片刻,李家良轻轻地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皮,用孱弱的声音说:“你……别管我,快走……”
“我们牧人,从来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死去,哪怕还剩一口气也要救,否则会遭到老天爷惩罚的。”乌云其格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闭上眼吧,我的小马驹……”
屋子外面,漫天的风雪狂舞着,像在一层层撕着夜的皮,疼得夜发出恐怖刺耳的尖叫……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乌云其格睁大了眼睛,望着一朵晶莹的雪花从屋顶的缝隙间慢慢地飘落,黑暗仿佛破了一点、亮了一点。渐渐地,她觉得身上越来越冷,眼皮也像挂了冰水袋似的越来越沉,她告诉自己不能睡,睡了就会和李家良一起死掉,但是没有用,困意还是一波强过一波地袭上了大脑。
终于,她撑不住了,在眼睑闭合前的最后一刻,她想——
其实挺好的,死也能和家良死在一起了……
李家良睁开眼的时候,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身子底下又软又暖,用手摸了摸,应该是躺在热炕上,还垫了几张羊皮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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