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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寻白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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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从一开始就认识他,就能描摹他全部的模样,知道他每一个伤疤的经历,了解他每一个表情的含义,明白他每一句话的过去。

那她对他呢,是敬仰吗?是依赖吗?是爱慕吗?藏不住的是什么?目光追逐的又是什么?梦里又为什么流连?她在期盼,在渴望什么?

这是被允许的么?能被接受吗?可以吗?

有没有人来告诉她,教教她,引导她?

曳咥河畔的河岸越来越宽,水面越来越阔,一行人连轴不停的走了近十日,路过无数惊心动魄的风景,这些景色在春天眼里却仿佛失去了色彩。

从长安来的路尤其的漫长,最后脚步停在一处静水深流的河道上。

是这里吗

\”应该是这里,当年我家就在这附近山里游牧,有一日我骑马走到这水边,春来雪融,我看见地上有什么闪着亮光,原来是一把埋在雪里的长刀,我本想把那长刀□□,结果拔出了一只发黑手,可吓人哩,那雪下俱是冻的硬邦邦的尸体,我本想走,又看见这些刀器,还算是有用的,我一个个捡,最后走的时候,回头一想,天要热了,万一这些尸体腐臭,尸泥弄脏了喝水,那我家的牛羊可都要染病的,于是回头找了个铁锹,挖坑把人都埋了。\”

李渭把牧民的话转述给春天,春天含泪点点头,牧民用马步丈量地面,在一处碧莹莹的茂盛草地停下,用脚尖点点地面:“应该在这里。”

跌罗挥来部下:“挖出来。”

铁锹掀起绿草,底下是黑灰腐草,然后是黑烂泥地,再往下,是混浊的水。

春天一声不吭的站在洞边。

“你当年挖的尸坑有多深?”李渭问牧人。

“不深,很浅。”牧民挥动双手比划厚度,“大概这么深,这里泥地黏锹,我费了半天才挖起来,最后尸体上只覆盖了一层薄土。”

“总共埋了多少人?”

“二三十人吧。”

两百人的精甲骑兵,最后在这河边,只余下二三十人,剩余的人,全都默默无闻的散落在荒地里,被野兽啃食,被雨雪吞没。

李渭对跌罗道:“尸首埋的很浅,把这片地皮都掀起来吧。”

跌罗点点头,用长刀在地面切割出数十块方地,指挥众人道:“每人挖一块,先不必太深,看见尸骨就可。”

很快就有士兵挥手:“在这里。”

春天的身体像风中落叶颤了颤,李渭扶住她,温声道:“你在旁边坐着,等我们找到了你再看一眼。”

她摇摇头,目光凄苦,颤抖着唇道:“我要亲自去看看。”

铁锹先挖到的,是一个锈迹斑驳的铁兜鍪,而后是黑泥中的一截白骨。

士兵一点点刮铲去土层,丈许的方形尸坑完整的呈现在眼前。

这场面其实可怖又可悲,那是一池混沌的污泥,尸体是一具具垒叠安放,血肉都已腐烂融入泥土,无数虫蚁蚯蚓在其中翻腾,能捞起的,只有锈钝的铁甲包裹着的森然白骨、以及内里所剩无几的衣角。

他们在此处,已经安睡了好些年,也许早已习惯了此处,不知会不会愠怒外人的打搅。

李渭去看春天,只见她面色肃然,并没有眼泪,又似乎麻木,又好像迷茫。

突厥军将尸骨一具一具拖起,并放在一旁。

春天一具一具的去仔细翻认。

她记得爹爹很高大,似乎能顶天立地;肩膀宽广,可供她酣睡;双腿修长,她永远追不上他的步伐。

但这些亡者的骨架,皆是如此。

都是谁家的爹爹呢。

李渭见春天良久顿住,而后跪在了一具白骨面前,用匕首割开了那身铁甲的皂布。

里头的衣帛已经腐烂成黑乎乎的泥浆,春天在那片泥浆中仔细摸索,然后神色一颤,在那污泥中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物事,春天用衣角拭净,放在手心,竟是个已然变得漆黑的纹银香囊。

所有的一切都已改变,但这只香囊的模样依旧如故。

这是昔年她母亲用一只银头簪找工匠改制的香囊,最后系在了父亲的腰带上。

母亲盈盈对父亲道别:“香囊里塞了高僧给的香灰,保佑阿郎此去平安无虞,身体康健。”

春天凝视着那具尸骨,俯身拥抱,小声道。

“阿爹,我来晚了。”

“对不起。”

“请跟妞妞回家吧。”

这个尸坑,勉强拼凑了二十三具骸骨,并不是每具都健全,有些明显的骨节已经不见,不知是活着时候的创伤,还是死后被野兽啃食。

每一具都用水冲洗干净,用草苫裹住、捆扎,安放在高车上。

李渭见春天面容平静,眉目安宁,提水清理泥浆污物,而后将尸骨一根根装匣,最后将那枚香囊放入匣内,将骨匣抱起,放在自己的马上。

以为重逢的这一幕场景,她会失声痛哭,肝肠寸断,或是逃避崩溃,失意追悔。

她那清冽的眉眼里,依稀能窥见她先父的风骨。

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天真到极致,也勇敢到极致。

“李渭,我们走吧。”春天在水边将双手衣袍洗净,而后朝他招手。

“嗯,回甘露川吧。”

春天点点头,抚摸着手中的骨匣,“回甘露川,去爹爹生活的地方看看。”

两人骑在马上,带着一队突厥军,载着满车尸骨,缓缓朝甘露川的方向走去。

夜里众人燃起篝火,兵士散开喝酒洗浴,洗去一身晦气,跌罗和李渭同坐,举着酒囊道:“你们汉人,的确有不少可取之处。”

李渭也呷一口酒,缓声道:“是。”

夜里李渭听到抽泣声,小孩儿终究是忍不住。

他将她从毡毯里抱出来,搂入怀中,抚摸她的黑发。

汹涌滚烫的泪湿透了他的胸膛,黏在他的心头上,他也觉得心痛万分。

只能将她紧紧的拥住。

“李渭。”她将头颅埋在他的怀抱,紧紧抓住他的身体,像为了存活扎根在树干里的藤萝,也像乞求他温热的身体温暖冰冷的她,“我是个孤儿了。”

“还有我呢。”他亲吻她的发顶,“我在。”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漫天锃亮的星子,是谁的灵魂在温柔的俯瞰世人。

往甘露川的路程似乎极短,每日春天不过恍惚一眼,白日黑夜轮番转变。

这日已经能远远看到甘露川的烽戍。

跌罗喝令半数兵士禁步等候,只带着驾车的兵士随着李渭往前走,直到停到烽戍前。

戍堡上有烽子持箭,喝令道:“城下何人?”

跌罗向李渭两人行礼:“我们的身份不便进甘露川,就在此地别过两位。”

李渭颔首,春天下马:“感激将军的援手。”

跌罗策马回头,扬手道:“两位,后会有期。”

城上的守卒下戍堡来查看,见两人外貌年岁,又见高车上的骨殖,又听见李渭道:“我们是汉人,此程去突厥境,带回了五年前战死在曳咥河伊吾军士的遗骸,送入甘露川安葬。”

守卒脸色大变,似乎是喜色,忙唤声开戍堡:“告诉将军,他们回来了。”

来人很快就到,起首有两人,一是甘露川伊吾军的守将,二是靖王的亲信王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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