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与黑(2/2)
你个王八蛋,你欠我个大人情。我现在和我父亲、兄弟以及叔伯们一样落了个邪恶堕落的名声。说到这个,我在父亲的私人旅行箱里找到了一本科里登所著的《香闺秘闻》。这个箱子曾经陪伴他四处巡游(这个老色鬼),从海伯派隆的宫殿到米拉伦斯的海滨。告诉你的伙计拉马卡斯,这是你叫人从皇宫里偷出来的。他会感激涕零的。
我以前总是觉得自己很迟钝,如今这点也被你证实了。过去我总想知道拉马卡斯为什么一直和我老爸粘在一起,其实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我爸干掉的。这就是人性啊。一个人可以背叛他的荣誉、祖国和朋友,但他绝不会背叛两人对于色情文学的共同热爱。
致: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神圣的尼斯福鲁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尔米奥恳请禀告皇帝陛下,拉马卡斯将军已经与敌人交过战,并在乔里斯安德朗击败敌军。
上特立米西斯总督弗尔米奥敬上
现在你知道了,黄书具有多么巨大的社会价值。这是我们用钱能买到的最好的脏东西了。在这些书的激励下,我们的朋友拉马卡斯找出并摧毁了大量的敌军部队。我为他喝彩,他是一个称职的军人,也是一个大好人。
击败敌人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你一定记得我上次打败他们时费了多大的劲——运了成车的铁丝,小心翼翼地泄露情报。拉马卡斯的办法更直接,而且更有效。
我们真要好好地向他学习,这才是大师级的实战策略。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挑衅了造墙工程中的一个行会老大,以没有按时完成工期为理由克扣了奖金,惹得工人们进行了一次为期两天的罢工。他们放下工具,气呼呼地离开了工地。为免耽误进程,拉马卡斯让手下的士兵接替了他们的工作。他派去干活的那支部队原本是守卫离边境最近的山间小路的,我们认为叛乱分子以前经常利用这条小路穿越边境。这样一来,小路上就出现了防卫缺口,叛乱分子就能通过那里来去自如了。
这个计划给了山里的匪徒们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拉马卡斯的策略十分巧妙,他并没有打算在开阔地带偷袭他们。他们像上次一样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壕沟前,而拉马卡斯就在壕沟里等着他们。拉马卡斯认为这次我们全歼了敌人。我们找到了五百多具尸体,更令人欣喜的是,我们还抓获了五十多个活蹦乱跳的俘虏。拉马卡斯目前正在审讯这些人,我怀疑他也带他们去看了钟楼。但我们就别管这事儿了。
我也许是在冒险,但这确实是最理想的结果了。拉马卡斯做到了一个真正 的职业军人所能做到的一切,不过自始至终,他还是在我的控制之下。
当然了,斯特西克鲁斯是不会喜欢这样的。拉马卡斯正是成就主观善举的 客观恶行。我是在书记官的办公室里给你写这封信的。拉马卡斯此刻审讯俘虏的地方与我的书房只有一院之隔。“耳不听为清,眼不见为净”,这句话真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它不怎么对劲。拉马卡斯那种人是靠剥夺生命来拯救生命,用残酷的手段来捍卫人道。而我们这种人为了大局着想,正纵容他去那么干。也许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们还担心假如他们不干,我们也许就得亲自去做那些肮脏的事了。
说点愉快的吧:你又可以安心地纵情酒色了。顺便说一下,拉马卡斯最喜欢那本《铁匠的女儿》。不是因为这本书的内容,而是因为它是“雅娜莎的斯米克莱恩兄弟”推出的第三版,极为罕见。它的页码印在每一页的左边,而不是通常的右边。
尼斯福鲁斯致弗尔米奥
高尔吉斯还活着。
这是真的。不,我没有见到他,不过我知道他还活着。事情是这样的:我登上皇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书记官去军事档案馆查看服役记录,那里有军人的服役日期、退伍日期和死亡记录。我想,如果高尔吉斯真的在斯米克拉被强征入伍并死于瑟纳塔,那里一定会有相关文件。军事档案馆似乎是政府中还在正常运转的为数不多的部门之一,他们果然找到了高尔吉斯的征兵通知和应征记录,情况和他妹妹说得差不多。不用多说,接下来我就让他们去找他的死亡记录了,没想到却怎么也找不到。
其实这并不代表什么。无数在瑟纳塔阵亡的人都被草草掩埋了,没做任何记录。因此,我便命令工程师们去那地方,挖开了掩埋尸体的万人坑。
我能想到的方法你一定也想到了,但我还是讲一讲吧。你知道的,高尔吉斯有六英尺二英寸高,缺了颗门牙,十二岁时还摔断过左腿。我让工程师把所有尸体的嘴都撬开检查门牙,找到缺少门牙的人之后就测量身高,然后再检查左腿的骨折痕迹。
他不在那个坑里。他们找到了六十二具缺少门牙的尸体,但其中有四十九具缺的位置不对,还有十具身高低于六英尺,而剩下三具的左腿都没有骨折过的痕迹。
我还不死心。我让他们把战场地毯式搜索了一遍,挖出了所有被遗漏的尸体;又让他们走访了方圆两英里内的农户,看看有没有人挖过死尸。三个月下来,他们找到了一大堆骷髅,但没有一个符合高尔吉斯的特征。
高尔吉斯隶属于第725步兵团,这支部队在战斗中的行踪我们已经查得一清二楚。老爸把他们留作了候补队,直到战斗的最后一刻,当他试图击垮我哥哥斐洛的左翼防线时,才把第725团派了出去。但他的决策完全失误了。斐洛的弓骑兵截断了他们的去路,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有少数幸存者成了俘虏,在斐洛准备反击之时被野蛮人雇佣军给带走了。
让我们理性地来评估一下这件事吧。725团在冲向敌阵的途中遭到全歼。我们已经知道了弓骑兵包围他们的确切地点,也知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死在了那里。从尸体的军徽上我们得知,所有死者都被埋在了六号坑里,而高尔吉斯并不在其中。目击者确认没人逃出包围圈。因此,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就是高尔吉斯没有被射死,他是幸存的俘虏之一,后来被野蛮人带走了。我们可以确认的是,他的尸体肯定不在那里;那么直到战斗结束,他都必然还活着。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联络野蛮人部落,出十万塞斯太尔斯悬赏相关消息。看到这么多钱摆在面前,就连野蛮人也十分配合。他们给我找来了一个类似小队长的人物,他说记得有个缺了门牙的瘸子。我自然不能相信他说的话,立刻就把他抓了起来、投入地牢,让里面那个非常凶残的家伙来和他谈谈。我的良心总算没有遭罪,小队长很快就拿出了确凿的证据。他说他之所以记得那个俘虏,是因为当时他想拔下俘虏戴的纯金印章戒指,可后者并没有恐惧屈服,而是直接照他嘴上来了一拳。小队长太吃惊了,以至于没有取他性命,但还是把戒指给抢走了……
弗尔米奥,他的戒指现在就摆在我的面前。我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戴上这个戒指时,我们是怎么嘲笑他的。当时,他表现得很难过,告诉我们这是他父亲临终前传给他的,上面还有他们家族的族徽,父亲让他发誓永远都戴着。我们当时都被感动坏了,后来却发现他父亲活得好好的。于是他老实交代了这戒指是一个女孩送给他的。我相信你也还记得这一切吧。弗尔米奥,我现在就拿着这个戒指。野蛮人小队长把它戴在了自己的手上,可他的手指实在太粗,戒指怎么也脱不下来了。我问他话的时候,他就戴着它。我的人二话不说就把手指砍了下来,那个野蛮人虽然非常不高兴,可我给了他十万塞斯太尔斯以示安抚。
在那之后,调查起来就容易多了。725团的俘虏曾被关在泰诺斯湾里的囚船上,其中一些人死在了牢中,而船长直接把尸体扔进了海里。由于这艘船是无法移动的监狱船,我手下的采珠人潜入水中,轻而易举地就把所有尸体捞了上来。高尔吉斯不在里面。因此,他一定是在战争结束时被释放了。我把典狱长找来问话,他告诉我,他们给所有战俘都发了一身新衣服、一双靴子、三天的口粮和十塞斯太尔斯的路费。我核查过了,他说的居然是实话。我设法找到了几个725团幸存的老兵,他们都证实了典狱长的说辞。
还有更好的消息。我逐个询问了那些老兵,看有没有人知道高尔吉斯·巴 尔达尼斯这个名字。有一人说他认识高尔吉斯。我今天下午单独和他谈了谈话,他所形容的高尔吉斯和我记忆中的分毫不差。他说他和高尔吉斯就被关在同一间船舱里;他之所以记得高尔吉斯,是因为他那优雅的嗓音和睡觉时的梦话(他说到这里时,我会心一笑)。他还告诉我高尔吉斯一直在梦话里重复一个名字——奥多希娅。
他如果不认识高尔吉斯,是不可能知道这个名字的。不可能。他说他们分开的时候,高尔吉斯还生龙活虎的。高尔吉斯拿起衣服和路费,转身就离开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高尔吉斯也不例外,不过他并没有和其他人结伴而行。
弗尔米奥,如果高尔吉斯能从战争和监狱中幸存下来,我绝对不相信他会死于其他原因(比如肺炎、车祸、在泥泞的桥上滑倒掉进河里),绝对不会。高尔吉斯离开监狱船时还好好的,口袋里也不缺路费。他本该立刻来找我,或者给我写信,或者联系我们任何一个同学,或者联系他妹妹,或者……有这么多人可以投靠,但他谁都没去找。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家还没搬走,他也不可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我,更不可能不知道去哪里找其他哥们。
我对此实在无法理解。这快把我给逼疯了。他还活着,身体健康,却没有联系任何人。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仍然有一小队人马在泰诺斯寻找他的行踪。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线索。
其他哥们儿都大吃了一惊。为防他们无法承受坏消息,直到今天,我才把高尔吉斯的事情告诉了他们。我们都毫无头绪,只觉得这事不合逻辑。
现在,你也知道了。一旦我的人有了消息,我就会写信告诉你。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可究竟为什么……唉管它的,他活着就行了。
致: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神圣的尼斯福鲁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尔米奥恳请禀告皇帝陛下,拉马卡斯将军又一次战胜了敌人。
上特立米西斯总督弗尔米奥敬上
尼可,你错了。非常抱歉,我实在没忍心告诉你、墨涅西修斯和其他人这个坏消息。高尔吉斯已经死了。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就死在帕西斯的寺庙里了。那里有一所兄弟会开办的免费医院。他的主治医生说他死于肺炎。我知道这事儿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他知道我要来这儿——可能是从政府布告上看到的,于是给我写了信。但当我抵达这里、看到他的信时,他已经死了。我马不停蹄地赶到帕西斯,但他们已经把他埋进了乱葬岗,谁也记不清具体的位置。我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体,不过我知道,死的人就是他。幸运的是,他们还没有处理掉他那可怜的一点点遗物。当某人死在免费医院之后,他的遗物会和其他人的东西一起被保存在仓库里,直到凑齐开一次拍卖会的量。我翻找了那地方的各种遗物——这太令人心碎了,尼可,每一件废品都代表着一条白白浪费的生命——在一个旧箭袋里,我找了高尔吉斯的东西。他的衣服、鞋子、小刀,还有一个破布包和一本日记。
这就是为什么我能确定是他,尼可,铁证如山啊。
那堆可悲的遗物里有一只饼干盒,我坐在上头,读起了他的日记。这感觉就仿佛他坐在我的身旁,在对我说话,向我倾诉、抱怨,和我找茬吵架,讨论思辨和外推法(7) 。他为自己的病痛感到愤怒。“这是最愚蠢不过的事了。”他在日记中写道。他下定决心要恢复健康。随后他开始幻想,“要是我死了怎么办?”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魂不附体,接着又生起气来。他尽力让自己平静,“没关系,一切都无所谓,客观看来,一个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他不断地安慰自己,但终究无法接受现实。“一个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后,所有的记忆、知识、感觉、经历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想法让他毛骨悚然。“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一个人用尽一生的时间,通过学习来获得知识和经验,其中既有个人的、也有作为集体一分子的记忆;但当他刚要有所作为时,命运却要让这一切化为乌有。”对此他很是不满。他还觉得世上数不胜数的所有罪恶之中,最为邪恶的就是爱,凡人不应该拥有爱与被爱的权利;每个人终将死去,但他们在别人心中留下的爱并不会随着死亡而消散。因此,是爱造成了世间最大的痛苦,爱才是最大的恶。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知道他战后为什么不和任何人联系了。他对被强征入伍感到愤愤不平,他最厌恶的事就是当兵。他讨厌军营中的一切——整天穿着被汗水浸透的衣 服操练,睡在潮湿的地上,吃着味同嚼蜡的食物,罹患痢疾,干着有失尊严的体力活,被连鞋都擦不干净的军官呼来喝去。他不愿意杀人,而他最最不想做的就是去死。可是,以高尔吉斯的禀性,当他知道自己无法从军队脱身以后,反而会咬紧牙关全力以赴。他会让周围那些无知的废物看看自己有多么优秀。他竭尽全力,希望至少当上个小队长,却以失败告终,这着实对他伤害很深。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优秀。他沮丧极了。在那场战斗中,他只是侥幸逃生。由于被一个野蛮人夺走了奥多希娅送的戒指,他怒不可遏,想把它夺回来;不过在挨了一拳之后,他别无选择地(这是标准的高尔吉斯用词)倒下了。被关在囚船上的期间,他基本已经自暴自弃,只能躺在阴暗的角落里背诵贝萨德的处女作,可想来想去都只记得开头的三十行。因此,他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些文字,直到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被释放后,他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要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他背叛了我们和他自己,因为我们也背弃了他。全世界以及一切他珍惜过、信任过的东西都让他失望了。对他而言,在瑟纳塔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死了。他决意步行去依斯查特的修道院,在那里平复心绪,然后思考以后的人生。这段路程实在太遥远,他走了不到五分之四就病倒了。
这就是高尔吉斯去世的经过,尼可。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忍心告诉你们。在我们这些人里面,偏偏是高尔吉斯死在了愤怒、恐惧和绝望之中。我不得不把他的日记看完,可我不想你们其他人再经历一次这种痛苦了。
好了,就这样吧。我已经让办事员把高尔吉斯的日记抄了下来(我不想冒着丢失原件的风险把它寄给你,就算由你那“绝对可靠”的皇家车队来护送也不行)。对你们隐瞒这一切是我的错,十分抱歉。
拉马卡斯又一次战胜了叛乱分子,随信附上他的报告。他干得很不错,这里的事情一切顺利。
致:上特立米西斯总督弗尔米奥
皇帝陛下对拉马卡斯将军的勤勉和勇猛深表赞赏。
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
神圣的尼斯福鲁斯五世皇帝陛下
我明白了,感谢你告诉我这一切。我想,我还应该感谢你对我有所隐瞒。对此我深感自责。
当上皇帝之后,你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尽的资源,所以有能力去完成许多事。但这份工作会让你得意忘形,开始相信自己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你发现了什么不公平的地方,只要伸手把它抹平就行。如果经济一团糟,你只需召见那些实际控制经济的人,在他们来你办公室的路上,确保让他们瞧见审讯室或地牢里的残酷景象,这样经济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如果你讨厌纳拉奈特区的穷人,只需先分发一些食品,再启动一些公共工程以提供就业岗位,问题就解决了。如果你觉得金匠大厅两边新造的侧翼看着不顺眼,十天之后,就会有人把它拆除并用车悄悄地拉走,易如反掌。
然而,事实上你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不公平的地方比你原先所想的要多得多。你逼迫他们去解决通货膨胀,结果却造成了银行挤兑。更多的公共工程意味着要收取更多的税金,小本生意很快就会关门大吉。除你之外,所有人都喜欢金匠大厅的侧翼,你却把它给拆了。你越是努力想把世界变得更美好,你的一举一动就越像万恶的政府。
我以为我能发现高尔吉斯的去向。我以为我要么能找到他,要么至少能弄清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我却找来了如此多的痛苦和不幸,而你本来不想让我们发现的。
我那些伟大的祖先和荒唐的前任都曾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其中有些人还对此坚信不疑,我一直想弄清楚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当你牙疼或者擦屁股的时候,怎么还能相信自己是长生不老、无所不能、无敌骄阳一般的神祇呢?不过,现在我理解得更透彻了。毕竟,我也曾想让高尔吉斯起死回生,我和他们是一路货色。
好了,看样子我们终究只剩下五个人了。
致:神圣的尼斯福鲁斯五世皇帝陛下——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
由于此信可能涉及严重的问题,拉马卡斯将军恳请皇帝陛下宽恕他越级报告的违规行为。
拉马卡斯将军得知皇帝陛下正在积极寻找高尔吉斯·巴尔达尼斯博士的下落(他毕业于安纳苏斯学院,曾与皇帝陛下同窗)。拉马卡斯将军还得知弗尔米奥总督于三月二十二日,已经郑重告知皇帝陛下高尔吉斯·巴尔达尼斯死于帕西斯的消息。
拉马卡斯将军恳请禀告皇帝陛下:真相并非如此。
并且,拉马卡斯将军的情报人员在针对叛乱分子的行动中获得了关于此事 的确凿证据。证据表明,高尔吉斯·巴尔达尼斯与叛乱分子的最高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拉马卡斯将军随信呈上由他亲自审问的嫌疑人员的目击证词(未经任何诱导或拷打)。该证词也表明高尔吉斯·巴尔达尼斯确实与叛乱分子大有干系。目击证人现仍在我们的扣押之中,可以随时押送给皇帝陛下。
拉马卡斯将军没有任何怪罪弗尔米奥总督的意思,不过依然恳请皇帝陛下就高尔吉斯·巴尔达尼斯的事宜亲自询问弗尔米奥总督和他的属下。
拉马卡斯将军恳请提醒皇帝陛下,他曾在先皇麾下维护神圣皇权,忠心耿耿地服务了二十年。拉马卡斯将军也衷心希望能用相同的忠诚和责任感为皇帝陛下效劳。拉马卡斯将军意识到,这封信可能会被误解为是在有意损害弗尔米奥总督的名誉,所以写信时他冒了极大的风险。陛下会明察这种误解毫无根据。拉马卡斯将军恳请皇帝陛下的仁慈宽恕。
上特立米西斯雇佣军指挥官狄奥法诺·拉马卡斯将军
致: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神圣的尼斯福鲁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尔米奥十分遗憾地禀告皇帝陛下,拉马卡斯将军不幸于战斗中牺牲。拉马卡斯将军在率军冲击敌阵时不幸中伏,死得光荣而勇敢。我方取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
上特立米西斯总督弗尔米奥敬上
他是个职业军人,除了杀人之外,他生命中唯一的兴趣就是黄书。即便如此,他的死还是让我难过。
叛乱分子又对壁垒墙发动了一次突然袭击,至少他们自以为是很突然的。拉马卡斯将军又一次在那里守株待兔,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匪徒们军心涣散,大部分人都准备逃跑;拉马卡斯瞅准了机会,想亲自领兵截断他们的去路。但战场上出了点儿岔子,他和他的卫队冲得太猛了,把大部队落在了后面,结果被敌人全歼了。我方士兵得知将军被杀之后,大都有些心不在焉,匪徒们也就趁此机会逃走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消灭了六十二人,并且抓获了十几名俘虏。我不清楚叛乱分子知不知道拉马卡斯已死,也许知道吧;就算当时不知道,事后也很快会发觉的。不知他的死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打击。真见鬼了,他已经取得了实质性的胜利,敌人都被他愚弄两次了,再来几次的话,我想他们就会失去勇气的。这下可好,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不知道你会派谁来接替他。我们需要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但他一定要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致:上特立米西斯总督弗尔米奥
皇帝陛下已经知晓了拉马卡斯将军的死讯。
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
神圣的尼斯福鲁斯五世皇帝陛下
随信附上拉马卡斯寄给我的信,这封信比你的报告早到两天。你留着吧,我用不着了。
弗尔米奥,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弗尔米奥致尼斯福鲁斯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他还活着。我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但他确实还活着,正坐在床上向护士抱怨着什么。他很无聊,他的头很痛,床上用品太脏,食物太难吃。我说:“你好啊,高尔吉斯。”
他对我交代了一切,包括在瑟纳塔的经历和以后发生的事。大都和你已经知道的差不多,只有一件事除外。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加入叛乱分子,并且想成为他们的领袖。
“你到底为什么要加入他们,高尔吉斯?”
他说:“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它必须被推翻。”
“什么必须被推翻,高尔吉斯?”
“帝国,你个笨蛋。帝国必须被推翻,国家需要推倒重建。”
“别说傻话了,”我说,“你要推翻的是尼可。”
“我知道。”他说,随后他朝我咧嘴笑了笑。你知道,只有当他怒不可遏的时候,才会露出这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假如是其他人,”他说,“我也许就算了。我会放弃一切,去其他地方找个 工作,然后死去。然而,尼可背叛了我们。他背弃了我们曾经信仰的东西。”
“你指的是什么?”我问。他怒气冲冲地望着我,就好像在看白痴。
“所有的一切,”他说,“在安纳苏斯的那段日子里,我们曾经谈论过的,我们 曾经决定过的,我们曾经信仰过的一切。那时我们的脑子还很清醒。”他指了指他的外套,让我看了看口袋里的东西。是一本书。
你会记得那本书的,尼可。是你亲笔写下的《当今世界状况调查委员会会议记录》。他让我把书递给他,飞快地翻到了想找的内容。接着,他逼我大声地读了出来。
你还记得多少,尼可?
“尼斯福鲁斯·兹米西斯提出,一切权力(政治、经济、军事的)都是令人厌恶的。虽然人类长期以来沉溺于权力,可离开了权力,人类还是可以生存的,但一定要在沉溺状态被彻底打破之后才行。与权力做斗争时,使用任何方法手段都是合理的。尼斯福鲁斯进一步提出:如果在万中无一的情况下,他继承了皇位,便会立即解散帝国并把权力移交给议会。他会制定议程解散现役部队,让各省享有自治权,还要取缔各大贸易垄断公司。各项必要措施都落实到位后,政府权力就会减小到必需的最低限度,直到人类可以完全不需要政府为止。该提议被付诸表决,获得一致通过。”
“现实点吧,高尔吉斯。”我说,“那时我们都只是孩子。”
他盯着我,说:“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仔细地想了想,他是对的。他把书拿了回去,又找到一段,念了起来。
“弗尔米奥提出,人类生来自由,但一出生,就被父母、老师、政府等权威所 支配。每个权威都会贬抑人的心灵,因此年龄愈大,心灵反而愈加枯萎。他学会了远离自由,远离自己的神圣本质;他被教育成了一个奴性十足的人,否认一切潜能,背弃原本应该做到的所有。因此,我提议,本委员会的成员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要用庄严的宣誓来铭记这一时刻。此时此刻——维萨城建城一千二百十五周年,阿克蒂斯·兹米西斯四世皇帝五年三月十六日十七时,我们一致同意并宣誓,将坚定不移地遵守以下誓言:权力是世上最大的邪恶,我们必须反抗这种邪恶。妥协就等于背叛,斗争必须矢志不移。该提议被付诸表决,获得一致通过。”
我看着他,“这些话是我说的,对吗?”
他点了点头,说:“看看这丑得吓人的字吧,是尼可亲手把这些话记录下来的。”
我摇了摇头,说:“好了,这些都是我们乳臭未干时说的话,高尔吉斯。这些话里满是青春期的自命不凡、夸夸其谈和愚昧无知。那时我只有十九岁,一心想推翻帝国,听起来挺了不起,但我十一岁时还想成为一名骑兵队长呢。我向自己许下诺言要成为一名革命者,但后来我长大了,不会再被这种幼稚的誓言所束缚。理想就像青春痘和手淫,你必须经历,但它会随着长大而渐渐消失的。”
但他只是看着我摇头,“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太了解你了。”
你猜怎么着,尼可?他是对的。
上帝啊,我们那时候是那么的自命不凡,整天都在夸夸其谈,而且非常非常无知。我们念了几本书,就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认为自己比愚蠢的父辈、祖父辈以及所有祖先都高明。就像一个想当探险家的孩子,他走出家门,半小时后来到了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就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的国家。
我受过逻辑学、修辞学、分析思维、辩论方面的严格训练,获得了所有这些学科的合格证书。因此,我要在一场争论中取胜实在是易如反掌,哪怕是和自己争。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辩赢他,可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闭上眼睛扪心自问,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我们确实是傻孩子,但我们是对的。
你真该看看当时高尔吉斯脸上那得意扬扬的表情,尼可。
要欺骗你实在很不容易。关键是要拖延时间。高尔吉斯为了我们的事业到处筹集资金(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用这些资金招募了一支军队。刚开始的那些小规模的偷袭都只是部队训练,不过这些偷袭有更重要的目的——诱使你给我派来更多的部队。当我发现随军而来的还有拉马卡斯的时候,真是当头挨了一棒。不过高尔吉斯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完美。(你能相信吗?他的军事本领也都是从兵书里学来的,和你我看的书是同一本,但他理解得更透彻。我早就知道,他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那个。)他让拉马卡斯取得了几次胜利,这能让拉马卡斯变得趾高气扬,从而意气用事。然后,他和我设下了一个陷阱,或者说,我们任凭拉马卡斯设下陷阱,然后把这个陷阱稍微改动 了一下。我需要做的,只是把负责支援拉马卡斯的部队里的中尉调换成我们的人,让他孤立无援。我深感遗憾,为双方死难的将士感到痛心。我的“铁丝计”确实是真的,高尔吉斯也是事后才知道了一切。我觉得只有这样计划才更完美、更有说服力。尼可,你能对此深信不疑,这才是关键所在。
这就是一出闹剧,不是吗?为了根除对权力的滥用,我前所未有地滥用了权力。我真是太邪恶了,不过这事儿总得有人去做。当然了,没有你的帮助我是无法做到的。你给了我所需要的一切。我现在拥有足以与帝国抗衡的军队,还有最好的供给和装备,我的人是帝国军队中唯一一支靴子比士兵年轻的队伍。多谢你对造墙计划的慷慨资助,这样我就有钱给他们每人发五百塞斯太尔斯奖金了(我记得你父亲以前就是这么做的)。换句话说,我用传统的方式收买了他们。先付五百,等我们推翻了帝国,每人再奖一千。你已经慷慨地把帝国最优秀的部队都给了我。就算有哪个将军在被你打压、被你分权后仍然愿意为你效劳,凭借我和高尔吉斯的人马,也能把他们全部干掉,一个一个来或者一起上都行。因此,请把这封信看作我正式的宣战公告。对不起了,尼可。
然而,我们之间的战争当然是可以避免的。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开战。你需要做的只是走进议会,发表退位诏书,接着解散军队、宣布地方自治、关闭垄断公司;这样就可以滴血不流地解决问题了。你的手里有一封我和高尔吉斯的保证书,承诺在政府重组、上述措施到位之后,我们就会付清士兵们的奖金并解散军队。考虑一下吧,尼可。
为什么你会成为皇帝?据我所知,并非因为你想当皇帝。你是阿克蒂斯四世的三儿子,你的父亲、兄弟、叔伯、堂兄弟们都死于互相残杀(哪怕以福萨尼宫廷的标准来衡量,他们的死法都惨烈得非比寻常),皇族的其他人也死绝了。军队急需一个无可非议的合法统治者,他必须拥有皇室血统,因此就把你给拉来了(真的是抓住头发拉来的)。我知道,你在刚当上皇帝的时候是没法解散帝国的,那些将军们会轻而易举地要了你的命。不过现在,我们已经今非昔比,墨涅西修斯、斯特拉托、阿瑞斯泰俄斯和你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你一直在尽力遵守诺言,尼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跟着高尔吉斯一起干的原因。在内心深处,你知道我们是对的。你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显然不是害怕被杀,而是害怕失败。你害怕自己如果不够谨慎,就会被那些混蛋玩弄于股掌之间,帝国会再一次爆发内战,情况会比以前更糟。
假如我觉得你的确想当皇帝,假如我觉得你正在享受皇位上的每一分钟,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拒绝高尔吉斯的提议。墨涅西修斯和其他人也是同样。他们也在努力践行诺言,但他们像你一样抱有诸多顾虑。好了,现在终于万事大吉了,高尔吉斯和我会处理一切。我们率领着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你的将军们会妥协的。不需要军事政变和长达三十年的内战,我们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这难道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你现在一定勃然大怒,恨死我俩了。如果这时还能保持平静,你就不是人了。你最亲密的两个朋友合谋暗算了你,没什么比这更糟了。不过请你扪心自问,为什么高尔吉斯和弗尔米奥会这么干呢?若非我们认为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们是不会动手的。
好好考虑一下吧,尼可。如果你还想一条道走到黑的话,那你活过三十岁的概率就很低了。你如今正在逐步摆脱那些将军、官僚、巨贾和贵族,不过迟早你会把他们给惹急了的。到时候,你的路也就走到头了。这种事在以前屡见不鲜,拜托你回顾下历史吧!想想西奥奈兹的改革、希农的土地分配法、巴西利斯库斯的权力法案。只要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受到侵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血溅当场,然后一切恢复原样。残酷的事实证明,有些事就连皇帝——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也无法做到。我们认清了这一点,明白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我们可以把军队驻扎在首都的城墙之外,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你的子民:为了避免长期被包围和随之而来的屠城,你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自愿放弃皇位从而拯救大家的皇帝。还有比这更高尚的行为吗?而且这不仅是溢美之词,更会是完完全全的事实。
考虑一下吧,尼可。听听其他人怎么说。然后,假如你非恨我们不可,就恨我们吧。也许,一年或者更短的时间之后,我们就能回头好好看清这一切了,就像我们还是狂妄自大、愚昧无知的孩子时那样:我们会发现,每到紧要关头,我们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致:无耻的叛徒弗尔米奥和高尔吉斯
皇帝陛下命令所有罪犯和叛徒立即放下武器,并向赛贝斯要塞的指挥官投降。你们会被押送到福萨尼进行审判。
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
神圣的尼斯福鲁斯五世皇帝陛下
好吧,我不得不写点儿什么。信使已经在门外的走廊里等候两个多小时了,而我还在盯着面前的这张羊皮纸,尽力思索着想说的话。我想我应该动笔了。
三个小时过去了。那个可怜的家伙,不只是他,他的马也早就备好了,马夫在院子里随时待命。我想他们一定都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想知道。
好了,让我们从头说起吧。
高尔吉斯还活着,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高兴,特别是在你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之后。弗尔米奥,你个王八蛋,居然敢骗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你一直都知道高尔吉斯还活着,居然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们。
其他人整夜都和我在一起。我们的谈话已经形成了一种模式,先是沉默良久,再就是同时发言,接着是大叫大嚷、互相咒骂(就连卫兵们都冲了进来,他们还以为有人要谋杀我呢),最后又归于沉默。
告诉你们两个,经过我们四个人的讨论,我现在代表墨涅西修斯和阿瑞斯泰俄斯发言。清晨五点的时候,斯特拉托实在支撑不住了,他站起身来说了句,我要去睡觉,随即就离开了。他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想他可能已经承受不住了。当我们得知高尔吉斯的死讯时,最伤心的就是他。结果现在又来了这个。
四个小时过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前,我收到了一张斯特拉托写的纸条,上面写着:不管你们的决定是什么,我都同意。后来他们告诉我,斯特拉托已经离开首都。我猜他是回安纳苏斯去了。所有现在我们只剩三个人了。最后,我们算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如果这能叫共识的话。
弗尔米奥,我做不到。我把你上次的来信读了六遍,然后曾经想:就这么干吧,有何不可呢?按照他们说的做吧,不会有事的,会成功的。正如弗尔米奥所说,一旦他们的部队到达距离首都二十里的地方,我就去议会宣布退位。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个愚蠢的皇位,还有虚伪的权势。高尔吉斯会接管一切,我就可以退出了。
退出。一想到这里,我突然惊醒了。
我曾经在希斯塔米农上过学——想想看吧,希斯塔米农——这对我来说是一段非常宝贵的经历,因为之后无论我到哪里(修道院、军队,甚至监狱),都会觉得比希斯塔米农强。在那儿的悲惨生活给了我对自由的美好向往。我是从希斯塔米农出来的,所以什么都难不倒我。
在希斯塔米农的时候,他们经常逼我们进行一种训练比赛,一周一次;就算在天寒地冻、农民都躲进屋里的时候也不例外。我恨死那种比赛了,因而花费了大量时间来想办法来退出。比如装病。我让哥哥偷偷给我找来了《西蒙尼特斯医学总集》,想从上面找到一些我可以伪装的新型疾病。我还参加了所有的俱乐部和社会活动,加入了所有的乐器兴趣班。为了退出比赛,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我成功了。可是,当我看着其他可怜的笨蛋在刺骨的寒风中排队走向比赛场地的时候,我感觉糟透了。
因此,我讨厌退出,那不是对待问题的好办法。
我去了地窖,他们曾经大方地允许我把一些私人物品保存在了那里(把这些东西放在皇宫里是不得体的)。我从大学旧衣箱里找出了自己的日记。你不知道我也写日记吧。要是被你知道了,你会嘲笑我,还会千方百计地把我的日记本弄到手。我就坐在地窖里读了起来,试着回忆过去。我找到了1115年3 月16日的一段话,摘录如下:
“贫穷与正义酒吧,委员会会议。我们都醉得一塌糊涂,只有高尔吉斯还保 持着清醒。阿瑞斯泰俄斯有一个很好的观点,但表达得很糟。弗尔米奥一直在滔滔不绝,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也不记得我说过什么。该死的,我自己的字迹也完全看不懂了。我们又为账单纠缠起来了。我是比他们有钱,不过哪怕只有一次是别人付酒钱也好啊。必须去睡了,头痛死了。”
就摘这么多了,这就是你所谓的我们头脑清醒的时候。
弗尔米奥,现实可没有那么简单。高尔吉斯完全没有搞懂真实的成人世界里的真实政治。我搞懂了,因此我别无选择。我讨厌希斯塔米农,每时每刻都讨厌。但是(你知道吗,我要多谢你,是你让我看清了这一点),你想想看,如果我哀求父亲说我不喜欢那里,不要把我送去那里,他一定会用风驰电掣的速度接我离开的。我肯待在希斯塔米农,是因为那儿比家里要温馨得多。我所谓的家,就是我父亲、兄弟和叔伯们住的地方,就是他们同室操戈的地方。
你居然他妈敢和我谈论政治、权力、邪恶的权威,还有政治派系与常备军队的威胁!这些我都懂。当你还只知道和隔壁女孩约会、只关心考试成绩和收集箭头的时候,我已经在偷听父亲和将军们的会议了。他们经常在讨论该如何杀死我的两个哥哥和叔伯们。是啊,你们两个说得完全正确。我们在“贫穷与正义”酒吧里说的也是对的。所有的权力都是邪恶的;所有的政府都是邪恶的;所有的军队都是邪恶的。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这点了。
但是,拜托你好好想一想,弗尔米奥,世间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假如我退位,帝国就会回到我祖父之前的混乱状态了:一百年里换了七十七个皇帝,每个皇帝都是职业军人,他们都拥兵自重。虽然我的家族成员全是阴险的杀人犯,但至少祖父给了帝国二十年的和平。顺便一提,我最近查看旧文件的时候,找到了一段有趣的家族历史。我祖父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除瓦塔特泽斯叔叔之外的其他儿子全部判了死刑。他知道自己死后,我老爸、齐诺叔叔和弗戎提斯叔叔一定会试图瓜分整个帝国,因此决定先除掉这三个儿子,好防患于未然。祖母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放弃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后来,老爸有了阿卡迪、斐洛和我;那时祖父生了一场重病,他命令老爸杀掉我和斐洛。老爸只好把我和斐洛送去外地躲了一个多月,还假装已经除掉我们了。直到祖父完全恢复健康,他才敢把我们接了回来。
你把我的话告诉高尔吉斯,他肯定会说这段历史再一次印证了他的观点——权力是邪恶的根源。对此我无法苟同。我还能想起祖父的样子。他是个善良的老头,有一点令人生畏,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和蔼可亲的。他经常给我吃他自己的温室里种的草莓,和我聊学校里发生的事。他是第一个真正倾听我说话的大人。然而,为了避免可怕的战争,他想杀死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老天啊,弗尔米奥,他是对的。而我祖母错了,她应该为成千上万死于战争的人负责。
这就是祖父的办法。他是个职业军人,我父亲、叔伯和兄弟们都是。弗尔米奥,你知道吗?如果你这么做,你也就成为一名职业军人了。
你们举行过誓师大会了吗?他们有没有让你站在一块盾牌上,四个队长把你举过头顶,然后所有的士兵都大声狂呼起来?我的个人见解是:当他们把你举起来的时候,你的心就死了;你再也不是你自己,而是变成了其他什么东西。这就有点儿像我的前任皇帝们,他们疯狂地把自己封作了神祇。
我休息了一个小时,现在彻底平静下来了。我想那个信使已经放弃等待,闲逛去了。皇宫里异乎寻常地安静,他们知道出事了。我刚才到走廊里去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平日里那儿到处都是文书、仆人和卫兵。也许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喂,弗尔米奥,你没派人来刺杀我吧?
平静下来之后,我想了很多。我又想到了祖父,如果他能做到屠杀自己的家人,我想,我就必须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宣战。军人就得有军人的样子。如果你要逼我成为军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如果可能的话,请改变主意吧。要是你们能做到,那不必多说,我可以赦免所有的罪人——你和你的帮凶,随便谁都行。假如你害怕现在放弃会被士兵们杀掉,那我们也会想法把你给救出来。
高尔吉斯,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知道,你还活着我真是太欣慰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高尔吉斯·巴尔达尼斯致弗尔米奥
战斗进行得很顺利。
我想这就是军人的说法吧——我的朋友,战斗进行得怎么样了?战斗进行得很顺利。我们今天与皇家军队交了战,并且打败了他们。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报告实在过于简单了。尼可新任命的将军欧福尔玻斯 给我传来了一条消息,我从未听说过他。鉴于最近帝国将军们接二连三地叛逃,我猜想也快轮到他了。欧福尔玻斯将军提醒我说,他会把部队部署到地图上的某个地方。我觉得这就像邀请函一样:不见不散。我给他回了一封信,说我很高兴能和他碰头。我询问了五位曾经为尼可效劳的将军,这个欧福尔玻斯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居然也都未曾耳闻过他。
所以我们就去了地图上的某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像地图一样平坦,没有村庄,没有河流,没有山脉,什么都没有。不出所料,我们来得太早了,过了很长时间,敌军才出现。他们拖拖拉拉地走向战场,让我想起了上午没吃早饭之前的斯特拉托。我从一里地之外就能看出,其中有近三分之二是雇佣军,他们是极不情愿才来这里的。你能怪他们吗?你知道那些边远地区的招募广告写得有多么天花乱坠——参军见世面,边打敌人边挣钱。他们参军可不是为了对抗福萨尼的正规军。战斗还没开始,我们就胜券在握了。
战斗之前,我先同那些盔甲回收公司敲定了一笔大合同,随后又召集所有军官开了个战前会议。后来,我实在等不及了,就率先发起了进攻。我照你说的,把大量的雇佣军弓箭手布置在队伍最前列,他们尽全力向尼可的雇佣步兵胡乱射击了大约五分钟。对方被激怒了,毫无章法地向我们冲了过来。我们弓箭手退了下去,骑兵截住了他们的路,就像消灭谷仓里的老鼠一样把他们屠杀殆尽。尼可剩余的雇佣军开始缓慢地向后退去,而这很明显违背了他们接到的命令。尼可的正规军则留在原地,想弄清下一步如何行动。我命令我们的主力部队缓慢地向前推进。没过一会儿,我就收到了欧福尔玻斯将军传来的口信:考虑到目前自己的处境,他愿意向我们投诚。
这也叫胜利吗?我只觉得有点让人提不起精神。
所以,现在我已经拥有了尼可的六名帝国将军和五支帝国部队。还差两支,我们就能集齐全套了。那天晚上我们举行一个欢迎派对。我惊讶地发现,尼可军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有两天水米未进了。有一个团被喊话说“放下武器”时,他们都笑了起来,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武器,每人只有一面盾牌,没有刀剑也没有长矛。据我推断,自开战以来还没人付给过他们酬金。尼可已经囊空如洗了。
我们可怜的朋友,我真为他感到难过。但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在收手为时已晚。我猜想如今他其实已经是困在皇宫里的囚徒,在我们抵达首都外十五里界碑之前,守住他的那些人很可能已经在讨论用什么办法除掉他了。我问过特种部队,能不能派一小队人马潜入皇宫把他救出来,但他们反对这么做。他们说行动的成功概率很低,而潜在的损失太大我们无法接受。难道尼可的性命就是可以接受的损失了吗?这个问题我没问出口。我不喜欢问连自己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在你收到我的下一封信之前,战争很可能已经结束了。我衷心希望如此。这是一段最最沉闷又苦不堪言的经历,我从未想到过成功会是如此乏味。
在信使出发之前,我刚好赶上了他,迅速添加了以下内容。
好消息,也许是最好的消息。猜猜谁在看着我写这段话。是墨涅西修斯,而阿瑞斯泰俄斯正站在他身边喝肉桂茶。他们告诉我,斯特拉托在安纳苏斯很安全;战争结束之后,他会到首都来和我们相会。尼可坚持要他们到我这里来。他们说尼可在欧福尔玻斯将军叛变之前依然毫不气馁,但就在最后那次叛变 (严格地说,应该还不是最后一次)之后,他把他俩叫到跟前,对他们说:“目前我最关心的事,就是你们能安全地逃出这里,而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高尔吉斯 那里了。”其实他们都不愿意离开尼可,而且他们也并没有责怪他的所作所为。
弗尔米奥,不久之后,我们五个又能凑在一起了。你等着瞧吧,我们会成就 许多震烁古今的功业。
致:无敌骄阳的兄弟、爱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护者、福萨尼的统治者——神圣的高尔吉斯皇帝陛下
弗尔米奥恳请禀告皇帝陛下,他的军队已经抓获了叛徒尼斯福鲁斯·兹米西斯,并把他押送回首都等待皇帝陛下的发落。
帝国军队统帅弗尔米奥敬上
无敌骄阳兄弟会修道士尼斯福鲁斯致帝国军队统帅弗尔米奥
今天高尔吉斯来看过我了。
不过,只是他看我,我已经看不见他了,原因显而易见。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曾经教导我说,用弄瞎重要囚犯的眼睛并放逐到修道院来代替死刑,是我们社会文明的标志。我当时就想,那是错误而野蛮的。怎么会有人做出那种事来?我老爸和家族里的其他人都没有那样做过,但或许他们只是不想给别人留下一丁点儿机会。毕竟没有法律强行规定瞎子不能当皇帝。
现在我真的成了文明的标志,无论是心理上或生理上,我的视野都改变了。其实没那么糟,失去视力总比失去生命要好。瞎子还是有一些优势的,没人会逼我做新来的修道士都要干的体力活——打水、浇灌菜园、清扫厕所。说真的,我想我原本相当喜欢抄写手稿,可他们会允许我那么做吗?(你知道我的字写得有多糟。)因此,大多数时间里,我只能坐在这间屋子里。我不知道这间屋子到底是什么样,也就无法向你描述了。多亏了斯特拉托,一些老修道士才会轮流给我念书。他捐给了兄弟会一千塞斯太尔斯,让他们在我活着的时候给我念书,等我死了便给我做祈祷。我不在乎有没有人为我祈祷(我看不见安西米乌斯修士脸上的表情,他就是为我写这封信的人,不过我猜他会一脸惊讶的)。你不惊讶?别把这句也写上去,笨蛋。
实际上,从我到这里起,他们都对我非常友好。我想这部分得益于我以前的地位,毕竟我曾经是无敌骄阳的远房表弟。顺便说一句,我已经问过院长了,他只花了一分钟就清楚解答了我的疑惑——为什么我能成为神祇的亲戚,为什么现在又忽然不是了?我要是能记住他的答案就好了。院长神父对我格外亲切,他甚至允许修道士们给我读一些非宗教类的书籍。神灵保佑他。告诉你,我最近有点喜欢上了祷告和戒律,有生以来头一回,我觉得这些东西是有意义的。也许我们都错了,弗尔米奥,也许要经历过这些,才能把事情看得清楚。
(你不要以为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没有。每天早晨醒来,我都想努力睁开眼睛,然后感到一阵恐慌,最后才能想起发生过的一切。)
我又扯远了,我知道,处在黑暗中的人就会这样。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高尔吉斯来看过我,皇帝陛下本人亲自来看过我了。我必须承认,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对我来说有点浪费。迄今为止,我总是厌恶和鄙视皇帝。来这儿之前,所有我知道的皇帝都是垃圾。
我一听见脚步声在回廊里响起,就知道是他来了。你不要不相信,确实是这样的。我请修道士停止阅读,大声呼喊起了高尔吉斯的名字。然后我听见了开门声。
“你好,尼可。”他说。
“你好,高尔吉斯。”我回答,“最近怎么样?”
“很好,你呢?”
“就是有点瞎,其他都不错。”我答道。
我能听到给我读书的修道士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因此我请他离开。我听见他走了出去。
“我很抱歉。”他说。
“真巧,”我说,“我也很抱歉。”
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因此我接着说:“我们不要谈那些不高兴的事了。 坐下来和我说点儿愉快的吧。”他在我身边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应该说是演讲了起来——全是你们那些政治方面的废话。“闭嘴吧,高尔吉斯。”我说。
他愣了片刻,随即笑了起来,笑声听着就像在折断一根根树枝。“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你不想听这些。”
“我没有觉得讨厌,但政治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回答。
“不错。”他说,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随后他开口:“那说什么才不无聊呢?”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听说你在追求奥多希娅的小妹妹,是真的吗?”我问。
他像是抽了口气,问:“谁告诉你的?”
“斯特拉托来过了。”我说,“那么说是真的了。”
“皇帝是不会追求别人的。”他严肃地说,“他们只会根据皇室和政治的需要,与合适的候选人商讨婚姻契约。”
“而她不是合适的候选人。”我说。
他咂了咂舌头,说:“很不幸,她不是。最终,我很可能会娶一个鼻子上穿着骨头的蛮族女人,以此来确保北方边境的安全。不过,与此同时,我还是会缠住普尔切丽娅不放的。她是个好女孩,可她总让我想起她的姐姐。”
接着,我们谈了一些往事,他还给我讲了些你们的情况(斯特拉托都告诉过我了)。后来,我们又争论起了贝萨德著作的版本问题。我想我一定能赢,因为修道士们刚给我读过《格利凯里乌斯评传》。不过我想错了,高尔吉斯把十年前学的东西全想了起来。告诉你吧,弗尔米奥,这真是一场精彩的辩论。最后当然是高尔吉斯赢了。
“我真的很抱歉。”他突如其来地又重复了一遍。
“以前的事儿就忘了吧。”我说。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说。
“你说得没错。”我说,“正如我不会飞一样,我没法想忘记什么就忘记什么。 但是,我可以不再怨恨,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我想我说的话可能让他有点心烦意乱,不过我并不担心这会伤害他的感 情。“所有的一切,”我说,“政治、道德、善恶,我们年轻时在‘贫穷与正义’酒吧里讨论过的一切,都是废话。但如果你坚持对这些事那么认真的话,我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几个问题,凭书起誓。”
“什么书?”
我笑着说:“傻瓜,不是戒律书,是我们写的那本。我想你不会随身带着吧。”
“我还真是带着的。”他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可以随便拿本书充数,要骗一个瞎子很容易。)“好了,凭书起誓,你问吧。”
“问题一,你是否一直想当皇帝?”
“不是。”他回答。
“你凭书起过誓的。”
“是的,我一直想当皇帝。”他又急匆匆地继续说了下去,“不然我要怎样才能做我想做的事呢?比如我们如今在做的所有好事,比如土地改革提案,还有——”
“问题二,我们上学的时候,你愿意和我混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有钱买酒?”
他大笑着说:“不是,当然不是。我不是说我们不想让你买酒,但我们和你在一起确实不是因为你有钱。说真的,我和他们四个人的友谊的确要比和你亲密一些。起初我总把你当作弗尔米奥的朋友,不过到第二年,我的想法就改变了。”
我点了点头,“问题三,假如是弗尔米奥或者斯特拉托,而不是我当上了皇帝,你还会这么做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那种情况永远也不会出现。”
我放过了他,三个答案中只有一个是谎言,还算不错。
他在我这里待了两个小时。很显然,你们肯定是说好了轮流来看我的,尽 管这对你们来说有点屈尊俯就,但我还是热烈欢迎的。下个月,阿瑞斯泰俄斯会来看我,再下个月是墨涅西修斯。高尔吉斯还向我保证,说你会在我生日那天到来。对此我虽然没抱太大希望,不过还是觉得很欣慰。其实,你能来的话那就太好了。
弗尔米奥,我的修道士朋友们每周都给我读公报。我知道怎么去解读报纸上的那些政府公告。我知道高尔吉斯差不多已经放弃了做出改变的努力。从今以后,他就是皇帝了,我想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不管怎样,肯定会比我好。不过,我还担心什么呢?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这里也许是我待过的最好的地方了。只有在很久以前的某处,我才享受过比这儿更快乐的日子。有空的时候,请给我回信。
(沈恺宇译)
(1) 1磅等于04536千克。本书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 1英里等于16093千米。
(3) 尼斯福鲁斯的昵称。
(4) 日常交易中最常用的货币,用青铜铸成。
(5) 1码等于09144 米。
(6) 一种哲学派别。
(7) 数学名词,根据过去和现在的发展趋势推断未来的一类方法的总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