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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人以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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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相信,我心想。有谁不想见我?“那将是莫大的荣幸。”我回答。我没说是谁的荣幸。

“好吧,”她语气轻快,“我会为你们安排。他希望能越快越好,所以你得留出空来。”

“应该不成问题,”我说,“等到下周的这个时候,我就能完成会议要求的论文,然后我得为阿利克西斯那边的讲座做些准备,不过之后我应该就——”

“不行,”她说,“这很重要。”

我很想跟她好好讨论“重要”这个词的真正含意,但就在那时,我们听到她丈夫的说话声从楼下的门厅里传来。她的房间有个阳台,墙上长着一根足有百年历史的葡萄藤。我恨爬墙。

公爵来见我了,这都得归功于我如今的地位。是他亲自来见我,这是莫大的荣幸。原本的我恐怕是办不到的。

我和以往一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出于某种理由,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藏书室里的书桌边,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坐着。我有一盏油灯——毕生节俭的习惯很难改掉——狄奥多罗斯的《一般论述》摊开放在我的面前。理论上我是在查找某段参考用的资料,但事实上,我觉得我的行为就像森林里的野猪那样,为自己建造一处巢穴,好在白天的时候蜷缩在里面,不让别人看见。

响亮的敲门声传来,还没等我起身,门就骤然打开,两个戴着铁盔的人冲了进来。我还以为他们是来逮捕我的,我理所当然地动弹不得。但他们随即停住步子,在门框的两边分别站好,接着公爵走了进来。

就在不久之前,你还能随处看到肖像画。作为学者,我可以告诉你,这些画的百分之九十都是照抄从前挂在豪斯礼拜堂中庭处、由崔伯莱乌斯绘制的肖像。对于这些大批量印制的画像,我最感兴趣的是构图方面的微妙改动——上方左边位置的那朵白玫瑰的意义,或是栖息于窗台、悄无声息地变化为知更鸟的那只鹪鹩象征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政界动向。当然了,公爵也是某种造物,是经过创造、重制、改动和修正的事物。一直到我真正遇见他,我心中仍然觉得他似乎只是他本人的仿冒品。请注意,当时是在脱离帝国的辩论会之后,但又在白手套丑闻之前。公爵比全盛时期少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财富和权力,但他仍旧是共和国第二富有和第三有权的人。我的房间根本容不下这样的大人物,就算他们的身高只有五英尺。

不,这在肖像画里当然是看不出来的,但事实就是如此。至于无匹骄阳为何会把他造成这副模样,我毫无头绪。在画像上,你看到的根本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典型的身材比例;如果碰巧是经典派或者后矫饰派画风,你会看到完美的肌肉张力;如同古旧硬币上的皇帝的面孔,而那时铸币机械的做工远远没有现在这么马虎。通常来说,人们会假定现实生活里的他跟画像上截然不同。但他们错了。画像的绝大部分都惊人地准确:是原型逼真而传神的副本。只不过他只有五英尺高,这也就意味着当我起身问候时,他的头顶才到我的肩膀。

“请,”我说,“请坐。”

他没有反应,我这才发现,房间里仅有的另一把椅子上堆满了书。我拿起书,丢到地板上。我的样子活像个傻瓜。他坐了下来。我扫视周围,寻找着能招待他的东西,但两个水瓶都是空的,不过这样或许更好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书桌阻挡在我们之间,他怎么看都像是个在接受指导的学生,就像学生那样,平静而沉默地坐在那儿。我最恨他们这么做:我又不是负责逗笑的杂耍演员,也总是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我清了清嗓子。“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我说。

他看着我。他的鼻梁非常单薄,就和那些泛滥的肖像画里一样。但崔伯莱乌斯在绘制时避开了这一缺陷,只画了他脸部的四分之三:这就是同时造成假象和描绘事实的方法。“请允许我向你道贺。”他说。

见鬼,我这时候应该怎么回答?“谢谢。”

他将双肘搁在椅子的扶手上。这本该是个十分威严的姿势,宣示着自信和权力,但那张椅子是我父亲的,而他是个大个子。因此椅子的扶手分得太开,让 公爵的姿势看起来像只小鸡。当然了,镜子这种东西,在你需要的时候总是找不到的。“你也许知道,”他继续说着,“我多年来一直热心研究艾斯凯渥的问题。我读了你的相关论文,令我印象深刻。”

无匹骄阳从云朵间俯下身子,拍拍你的头,然后说“干得好”。这种感觉很棒,但你打心里会希望他赶快离开。可公爵却像围城的军队那样,在我的椅子上驻扎下来。我努力不动声色。他瞥了眼对面书架上的那些书,然后目光转回我身上。“那份手稿,”他说,“这是你的丰功伟绩。”

“谢谢。”

“我冒昧地把手稿带来了。”

这句话真的让我大惊失色了。当我在安库沙家族档案馆里找到手稿的时候,他们理所当然地怒不可遏。光是想到如此价值连城的东西在他们潮湿的阁楼上搁置了整整三百年,就让他们发疯。他们把手稿转移到了金库里,雇佣了四十个武装护卫,并且立刻开始与财政部沟通,希望确保让这件无价之宝留在共和国。我相信他们最后谈妥的金额是二十万安琪儿。在此期间,除了我和我本人认可的学者以外,没有人可以接近它。

几乎没有人。他晃了晃指头,我先前没发现的第三个铁盔兵就快步上前,手里拿着一根镀银的管子。这是件真正的艺术品,上面的装饰图案是拟人化的艾斯凯渥将一只丰饶之角递给共和国之灵。这东西肯定是特别定制的,多半是请人昨晚通宵赶工做好的。

那个铁盔兵炫耀似地穿上一副崭新的白棉手套。然后他把书桌上所有我的书和文件都拂到地板上——公爵为此有些不悦,但我看不出那个可怜人还能怎么做——接着打开管子,把我的手稿在书桌上铺开。

手稿自然不是头一回出现在这里。事实上,我在制作它的期间早就对它见惯不怪了,所以我只能告诫自己,这是手稿第一次离开安库沙家族,这一刻意义重大。但感觉还是很怪:就像有人以非常正式的礼节把你介绍给你的儿子,而你还得装作不认识他。

“好了。”公爵把手伸进外套,拿出一副金边夹鼻眼镜。我吃了一惊。戴上眼镜的他就像换了个人。“啊,就是这个。”他把手伸向那张羊皮纸:他碰到了纸面,而且没戴白手套。我吓坏了。他好大的胆子。不过说真的,并没有把我吓到胡言乱语的程度。

他抬起头看着我。“没有地图索引。”他说。

“对。”

“我得说,这在我看来非常古怪。”他取下夹鼻眼镜,放到那份手稿上。我抽搐了一下,但没有出声。我能看到那些铁盔兵正盯着我看。当然了,干他们这一行的,必须得留意哪怕再微小不过的危险信号。“因为埃涅阿斯在《航海学概述》里明确地说过,为了规划返航的路线,他计算出了艾斯凯渥的坐标。”

事实上,公爵的说法是错的。埃涅阿斯暗示过,但并没有明确提及。出于某些原因,我并没有纠正他。

“因此,”他续道,“按照常理来说,手稿里应该会有详细的地图索引才对。”

停顿了片刻,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他靠回椅背。椅子发出轻轻的嘎吱响声。我先前说过,我父亲是个大个子,喜欢翘起椅子,以后腿部分支撑他的重量。榫头和木胶早就受了不少罪。我向无匹骄阳无声地祈祷。“二十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埃涅阿斯——当然了,只是业余水平,”他续道,“在此期间,我逐渐形成了一套属于我本人的理论,具体是关于这本书创作时的情况以及埃涅阿斯死时,这份手稿为什么没有和其他文件放在一起。你愿意听听看吗?”

“噢,当然。”

他笑了。看来我没有答错。

(公爵说)就在埃涅阿斯从艾斯凯渥返回后不久,他就和他的儿子戴夫斯起了争执。争吵的起因是戴夫斯拒绝迎娶邻近领主的女儿为妻——这场婚姻对他们家族的权力和土地大有裨益,却不合戴夫斯的意,因为他已经有了心上人。邻近家族的书信内容证明了这场争吵的存在,但那些书信许多个世纪以来都被束之高阁。直到最近,作为公爵佃户的他们才意识到这些信件的重要性。(他带了抄本来给我看,甚至还找人做了公证,因此我知道这些信件并非伪造。)这场争吵导致埃涅阿斯从当时最顶尖的律师那里听取了法律意见(那位律师的后裔为公爵代理过产权交易,公爵也得以查看相关的文件),并且得知,由于极其复杂的“不动产限嗣继承”的规定(说真的,我也不太理解),他不能阻止自己的儿子继承全部土地和不动产,但可以随意剥夺他关于动产、现金以及无形动产的继承权——

无形动产(发现我居然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公爵显得有些失望)的意思是有价值但非实质的财产——借款、允诺支付的款项、合同收益之类的东西。埃涅阿斯的无形动产当然就是他所知的艾斯凯渥的位置。这一知识不仅作为潜在资源很有价值,还会产生更加直接的利益,因为埃涅阿斯和六位当时顶尖的商人合作(三号证物:公证过的协议副本),就艾斯凯渥的开发和利润分配达成了协议。埃涅阿斯将会得到净利润的百分之六十六,但他没有投入一分钱。作为交换条件,他答应透露地图索引。

出于对他的合作伙伴的了解,他告诉律师,他并不相信他们会遵守协议。那些人如果能设法从其他途径得知坐标,就完全有可能终止和他的合作,坐享全部利润。此外,为了获取所需的信息,他们会毫无顾忌地收买埃涅阿斯的书记员、仆人甚至是家庭成员。

因此(公爵继续讲述着)埃涅阿斯有充分的理由避免将坐标记录下来,至少不会记录在他无法完全信任的人可能看到的文件上——而他的儿子已经被他归入了那一类人。另一方面,只有最蠢的蠢人才会只依靠自己的记忆力。他必须将坐标写下来,但必须是以只有他才能读懂的形式。换句话说,他会以暗码的形式写下来。

(这时我很想反驳,但他看了我一眼,于是我决定闭嘴。)就像我本人所证明的(公爵继续说道)埃涅阿斯把手稿交给了他的外甥女:

一个愚蠢、肤浅的女孩,遵循她所嫁入的那个家族的传统。她正是那种会允许表兄戴夫斯察看手稿内容的蠢人,如果他好言好语,她说不定甚至会让出手稿。可是,除了埃涅阿斯的第二本著作以外,坐标还会记在什么地方呢?埃涅阿斯将书的大部分内容作为备忘录写了下来——但不是为了出版,因为其中的信息需要保密,也因为他和合作伙伴的协议。正因如此,以暗码写成的信息肯定就隐藏在文字中。

在没有手稿本身的情况下,公爵说,他只能推断出这些。不过还有一条零散的线索,是他在两年前于康纳努斯家族的图书馆里发现的。

我忍不住开了口,“康纳努斯家族允许您参观他们的藏书?”

他皱了皱眉,“这是当然的。”

“很多学者都想进去参观,但几百年来没有一个成功的。”

他用他长而纤薄的鼻梁对着我。“噢,”他说,“那他们对这种事还真够执着的。”

他找到了一封信(还带来了经过公证的副本),是曼尼乌斯·康纳努斯写给某位友人的——某个名不见经传的乡绅,我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人——在信中,他提到他的表亲奥索西乌斯让手下一名擅长字母装饰的书记员去协助大名鼎鼎的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没错,就是那个衣锦还乡的暴发户。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理由,柏利格林诺一心想找一位身家清白、行事谨慎,并且不会受人贿赂、勒索或是威胁的书记员。奥索西乌斯推荐的那个人已在家族里工作了五十年,而奥索西乌斯欠埃涅阿斯一大笔钱。作为占用那名书记员一整天时间的交换,埃涅阿斯免除了奥索西乌斯的欠款。这听起来的确十分离奇。

“而这,”公爵的口气骤然急切起来,“就是我寻找的线索。突然间一切都明朗起来了。”

听了这一大通话以后,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我很生气,因为我想到埃涅阿斯留下了这么多的线索,可贵族阶级的自私和傲慢却让我无法得知它们的存在。纯粹的渴望在我心中滋长,我想象着自己能写出怎样的论文,前提是我能说服公爵把这些公证过的文件副本留给我。“劳驾您说明一下。”我说。

“那些大写字母,”公爵不耐烦地说——当然,像我这样的聪明人早就猜到 了。“每段开头的红色装饰大写字母。”他皱眉看着我,就像我久久没能理解某个概念时,导师看我的样子。“我应该用不着提醒你,当时在受过教育的圈子里,对数字命理学兴趣浓厚的人都有哪些。”

他说得没错。在埃涅阿斯所在的时代,数字命理学是最新的流行。这些混迹社交界的巫师采取一种独特的算命方式:将你姓名的对应数值相加——比如字母a对应数字1,b对应2,以此类推——然后加上你的出生时间,减去你第一个孩子的中间名,乘以你的出生地与黄金神殿之间的距离(以里为单位),总之想方设法得到某个吉利的数字,以便算出你希望听到的命运。我相信,这种算命行为应该尚未绝迹。

而且没错,这正是埃涅阿斯会感兴趣的那种东西。迷信的倾向(黑猫、喜鹊,还有各种各样的胡说八道)再加上科学的思维方式,让他很容易被占星师、炼金术师、精神疗法家和其他当时被视为科学家的骗子所欺骗。说到这里,我想起他的藏书中包括普利西安(6) 的《真实之镜》,斯代利安努斯的《多种多样的艺术》以及另外几本描写数字命理学的书籍:这些在埃涅阿斯出海前所做的物品清单中有所提及。公爵肯定知道这回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口说:“再次劳驾。”

他叹了口气。“我相信,”他说,“如果能找出手稿上装饰过的大写字母的对应数值,把它们放在一起,就能得到艾斯凯渥的坐标——可以说,就藏在我们眼皮底下。否则他何必用惊人的代价雇佣一位精通装饰字母的书记员,还坚持要求此人的品格无可指责?”他顿了顿,看向我的目光就像干草垛旁的一只小猎犬,“你觉得呢?”

对失去地位的恐惧终于在我脑海初露端倪。首先,如果他的猜测正确,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这样一来,他就成功颠覆了我几周前出卖灵魂所换取的学术成就。作为学者,尽管面对这样的局面,我心中的兴奋仍在不断增长。我同样清晰地意识到,手稿上的那些大写字母,尽管以最精致、最可信的材料,费尽心思修饰而成,却是由我所选择的——虽非随意选择,但结果恐怕也不算精准。

“你觉得呢?”他重复了一遍。

当时的我很想提出相反的论点。在整个学术生涯里,我特别擅长进行诡辩、提出反驳、做出看似合理的怀疑,即使我知道自己针对的假设其实再正确不过。我的平步青云也要归功于这一天赋:面对比我优秀、思维敏捷方面却略微逊色于我的人时,我毫不吝惜地运用了这件武器。可现在,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它却弃我而去。

我尽了全力。我就来源的可靠性、传闻证据的价值、出现的时机、人物传记、某些语义解释方面的细枝末节提出了许多问题。公爵以大人物特有的冷静和耐心一一驳回,所用的论据和例证反而让我更加确信他完全正确。在半个钟头的糟糕表演之后,他把我逼到了死角,让我无法再闪烁其词。我尽可能优雅地缴械投降,而他对我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他说,“你也明白,我非常看重你的观点。就像你所说的,如果你觉得我找出了答案——”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既然如此,”他拿起夹鼻眼镜,稳稳地架在鼻子上,“我提议我们现在就开始。你那边有纸笔之类的东西吗?”

就在那时,有个声音——平静而动听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它说: 不用害怕,这些数字终究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凌乱数字,而他会伤心地认定自己的结论是错误的,然后离开,不会再来打扰你。那种平静的语气令人安心,也让人本能地愿意相信。我递给他一支笔(我差点将自己伪造手稿时用的羽毛笔递给了他;因为那支笔离我最近,就在我书桌的抽屉里)和墨水盒,还有半张崭新的亚麻布纸。他写字的样子就像个熟练的书记员或是抄写员,动笔的时候不 看自己的手,而是透过夹鼻眼镜的上半部分盯着那些数字。但他写得非常用力,甚至折弯了我最好的笔尖。

然后他开始了计算。先是心算,随后写下字母表,在旁边配上对应的数字。他第一次计算的时候犯了个错误。他把最终结果写在了纸的最下方。我必须承认,这些看起来很像是地图索引:数字正确,大小顺序也很恰当。这让我的心底一阵悔恨,但我又想,那又如何?这样反而更好。他会高高兴兴地离开,等回到家,查看地图的时候,他才会发现没有这么个地方存在,而他不会急着宣扬自己的失败。他不会对此再多说什么,如此一来就万事大吉了。

“你这儿有没有,”他问我,“世界地图之类的东西?”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当然了,在他平时生活的圈子里,这或许是个合乎情理的要求。我去过一些大家族,他们把世界地图画在墙上,对应的则是天花板上的星空图。“恐怕没有。”我说。

他蹙额片刻,随后双眉扬起。“地图室。”他说。

噢,我也想到了。当然了,学院的地图藏品之丰富可与任何地方相媲美。我做着徒劳的挣扎。“那里在晚上应该是锁着的。”我说。他用不着提醒我,我是学院的资深教员。他就这么看了看我。“我这就去守门人那里拿钥匙。”我说。

你永远没法看到地图室真正的样子。我去过那儿大概十几次,都是为了查阅和我的研究有关的内容。我一直觉得那儿像是间庞大的服装店,放满成卷布料的架子将墙壁遮挡得严严实实。你取下自己要找的布卷,在十二尺长的桌子上铺开,用沉重的象牙和乌木摆设压住边角,免得让它重新卷起来。地图室的确有世界地图:事实上,那儿足有六十六张,各有细微的不同。学问和学术就是这样。你学得越多,真正知道的也就越少。

他选择了奥伦库莱乌斯的“第六投影图”:这个选择稍显另类,但换作我也会选这张。我没有问他原因,这大部分是因为我害怕他会对我说,我在三年前的某篇论文中曾对它表示了强烈的支持。出于某种理由,奥伦库莱乌斯选择用红色绘制经线和纬线,经过这么多年,已经有些褪色了。这样一来,在以绿色和棕色标示的陆地上,辨识经纬线的难度就翻了几倍,但在蓝色的海洋上还是相当显眼。

“这儿。”他用指尖指着南海的中央。

那儿什么都没有,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他会指出,我们在找的毕竟是个尚未发现的国度。所以它自然是在空无一物的大海中央。我的心中又是一阵悔恨。为什么得出的结果不是在席安山脉或者中央大沙漠的中央?不,那个声音告诉我,这样再好不过。他在地图上找到了看似合理的方位,现在就该离开了。他甚至可能会付你酬劳。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结束,而你幸存下来了。

“要是你父亲,”他突然说,“能活着看到这一刻,那该多好。”

我觉得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您认识他?”

他摇摇头。“只是泛泛之交,”他说,“他在大城堡的时候,我去拜访过他两次。”

这对我来说倒是新鲜事。但父亲过去也曾经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人们看待他的方式也和如今截然相反。我什么也没说。

“我要问他几个和公司有关的问题。”他继续说着,而我突然想了起来。他买下了公司,对吧?而且还是以非常离谱的价格。那恐怕并非他的一时兴起:他已经谋划了多年,一丝不苟地研究着所有相关的线索,所以他会去见我父亲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很欣赏他,”他说,“我相信他是个诚实的人。”

他这话或许是在讨好我,可这有什么必要?我的心脏仿佛停跳了。“谢谢您。”我说。

他其实并不需要我的感谢,而且他这番话有些过于客套了。“如果他知道有人终于找到了艾斯凯渥,肯定会很高兴的,”他续道,“即使在那种艰难的处境下,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是吗?我从没想过向父亲提出这样的问题,甚至没想过他会有任何看法。我父亲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梦想家,相信大海彼端有无人知晓的神奇土地。但我从未这样看待过他——这时我才头一次意识到——我并没有那么了解他。对我来说,他只是在行使父亲的职责而已,我始终没把他当作普通人来看待。虽然公爵见过他两次,却多半比我更了解他。

“我家里也有一张第六投影图的复制品,”(噢,这是当然的)“明天一早,我就会去参照卡齐德努斯的洋流和潮汐。”

我吃了一惊,然后才明白过来,他要参照的是卡齐德努斯的作品,不是卡齐德努斯本人。事实上,卡齐德努斯的《洋流和潮汐》(正确的名称是《以海路前往艾斯凯渥之实践探讨》)是一部出色的作品:他搜罗了埃涅阿斯那次航海的所有证据,随后和已知的潮汐、洋流、盛行风,与埃涅阿斯可能前往的所有区域的相关细节进行对比。如果我想知道那场可怕的风暴是否会将埃涅阿斯吹向公爵在地图上指着的位置,那么我应该参阅的就是卡齐德努斯的著作。

此时我所能想到的只有如何摆脱他。“我自己也会查查看的。”我才刚说完,就发现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劲。但我不敢重新措辞,而且他似乎没在听我说话。我不禁心想,如果我就这么悄悄退出房间,他或许根本察觉不到。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那个细小的声音再次响起。它在说,这不是什么问题。那个疯贵族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而且他对你很满意。到了明天早上,卡齐德努斯就会确凿无疑地证明,埃涅阿斯的船根本不可能去过他完全凭借武断得出的位置,原因则是那里盛行东北信风,或者其他什么航海方面的胡言乱语。然后公爵会很合时宜地忘掉他费尽心力做出的错事,最后一切都会结束,你也可以继续当你的指导教授。但眼下还是合作为好,装出热心的样子。现在还来得及让他给你酬劳。

“这倒是,”公爵说,“你手边肯定有卡齐德努斯著作的副本。我们现在就找出来参照吧。”

于是我们这么做了,而且不出所料,我的敌人又一次让我失望了。那个毫无根据的经纬度不仅在位置上合乎情理,甚至符合目前公认(虽然寥寥无几)的那些证据。如果以正常航线行进的埃涅阿斯被卷入盛行的西南信风——后者在一年中的那个时期会达到狂风的程度——他就会像离弦之箭那样,被吹到地图上的那个位置。

公爵笑了笑,合上书本。他并没有向我征求意见,于是我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就算他主动提出给我酬劳,我也决定拒绝。

“太棒了,”最后,他这么说道,“噢,我想已经万事俱备了。你能在,嗯,三天之内做好出海的准备吗?”

在那之后,我有好一段时间对心里那个微弱的声音避而远之。我觉得它实在没给我提过什么合理的建议,而这种想法并非不合情理。的确,我甚至怀疑它是有意牵着我的鼻子走,鼓励我做出让事态更加恶化的行为。但它一刻不停地轻声低语,到了第二天,我终于勉强允许它畅所欲言。

的确,那个声音说,你参与了一场远洋航行,这段旅程肯定算不上愉快,而且恐怕会十分危险。但想想看:你会和共和国第二富有的人一同出海,而他和你一样,这辈子从未踏上过任何一艘船。你至少差不多可以确信,他们所做的准备十分周全,船舰和船员都会是一流水准,而且至少对于乘客而言,这次航行将会在颇为舒适、多半还相当奢华的情况下度过。他答应付你三百安琪儿——这已经很不错了——外加获利的一定比例(噢,这就别当回事了)。而且等你们去到那里,发现所见之处只有空无一物的蓝色汪洋之时,错也不在你。你会浪费非常多的时间,但你存活下来并安然返回的概率并不低。

他们所做的准备——噢,你真该自己亲眼看看。

我们的舰队由五条船组成——五条,这个人拥有整整五条船。为首的那条船,或者说旗舰,是载重400吨、配有七十门火炮的三桅大帆船,雄狮号。以及载重150吨、十二门火炮的双桅纵帆船,幼狮号;载重200吨,十二门火炮,护卫 舰级配备的双桅混合式帆船,企图号;载重90吨,四十门火炮的双桅轻快帆船,苍鹭号,原为帝国所有,也是战争时期我方夺取的少数几件战利品之一;然后是载重90吨,六门火炮的单桅帆船松鼠号——并非三百年前的那艘船,但不知为何取了这么个名字作为纪念。

雄狮号上包括公爵和我——这些自不必说——以及六十名士兵,外加军需品和绝大部分的火药。企图号是补给船,携带着几乎所有的食物和水。幼狮号上携带着工具、测量设备、后备的桅杆、木材、铁器等等。就我所见,苍鹭号和松鼠号上基本只有惯于海上生活的步兵,他们仅有的作用就是令人望而生畏,并为其他船只护航。

首先送达的是军需品,朗埃克里地区因此一度拥堵。想必在这次探险中,若是出现需要作战的情况,那么这支远征队里的每个人都能分配到弓箭、火绳枪或是长矛之类的武器,外加全套黑白相间的铠甲和一些零碎东西。我们有一千把火绳枪,品质一流;三百把燧发手枪,每把价值四枚安琪儿;八百把长弓,六百把十字弓,大约四十万支箭(这些箭是按照重量出售的,所以没人知道准确的数目),一千两百根长矛,一千柄18型剑,六百柄15型剑——其余那些我实在没兴趣清点了。我们有一百匹马——雄狮号有一整层甲板都是这些马——以及干草、燕麦、压制过的大麦,诸如此类。按照我的想法,艾斯凯渥肯定也有马——埃涅阿斯提到过——所以更简单的办法是带上满满一箱金币,等到了那儿跟他们买马,前提是我们真的需要马匹。不过显然公爵大脑的运转方式并非如此。如果(我开始这么觉得了)它真的有在运转的话。

比较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测量设备,不过我没机会近距离观察。我看着他们把设备运到船上,但大部分都装在板条箱里,而且那些箱子看起来全都一个样子。我所能肯定的只有“设备数量很多”这一点,虽然无论是重量还是占据的空间,这些设备都无法和武器相比。还有另一批大家伙——出人意料,但并没有令人不快——则是乐器。三个壮汉搬着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拨弦键琴走上踏板,而我差点被挤得掉进海湾里。除此以外,其他人还运来了大键琴、中提琴、大提琴、两把竖琴和一支大号。所以就算我们会在旅途中受苦,也不必在沉默中受苦。

我刚才说过,大部分食物都存放在企图号上。但公爵本人的食物存放在雄狮号上。把这些食物全部装到船上并妥善存放花去了他们半天的时间。我能体会到公爵的手下有多么辛苦。要在一条船上储存两百瓶精致的红酒,同时还要避免瓶身剧烈摇晃、暴露在危险的高温之下、遭到盗窃或者渗入海水,天晓得谁能办得到。因此整个红酒装船的准备工作只能暂时搁置,直到木工想到办法将中层甲板的嵌板部分改造成应急用的酒窖。

别问我航行的事。我并不在场:虽然我的身体在那儿,可我的其他部分却在别的地方。我的身体——遭到虐待,长久受苦的肉体——在狭小的船舱里度过了三个星期,期间我蜷缩在木头架子上,隐隐作痛的关节和做工粗糙的木板之间只有个装满了发霉羽毛的麻袋。时不时会有人想起我,给我带些食物来:那些食物比我在贵宾席上吃过的还要精美,但我毫无胃口。何必费那个事呢?它在我肚子里装不了多久,等到我吐出来的时候,只是平添痛苦而已。

我也不认为我错过了什么。毕竟,大海就是大海。我时不时会问膳务员是不是快到了,可他的回答却只有微笑。在一段相当激烈的航行之后——其间我的身体不断被从架子甩到客舱的墙上——我问他风暴有没有给船身造成太大的损伤。“什么风暴?”他说。我确实应该先提醒他的,不过是他非要在那时揭开一碟炒鸡蛋的盖子,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吐在了他的鞋子上。

有那么一天,船似乎在海上静止了很久。我半点也不在乎。在航行开始之前,我最担心的是旅途中的无聊:那时的我真够幼稚的。如果你遭受了二十一天连续不断的折磨,你的内脏自始至终想要透过你的嘴巴离开身体,在这种时候,无所事事的漫长间歇就像无匹骄阳赐予有福之人的极乐与狂喜。事实上,我曾经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可答案是否定的。我没那么好运。

就在我鼓起勇气想要起身的时候,门开了,公爵走了进来。

当然了,那时的我已经知道,他天生就是个水手。他用一部分时间站在甲 板上,观赏包裹金边的壮丽景色;另一部分时间则坐在他的客舱里,用数学工具做着精细的计算。他看了我一眼,脸上抽搐了一下,随后用亚麻手帕捂住了鼻子。

“或许你愿意到甲板上来看看。”说完,他便离开了房间。

就在我将脑袋探出舱门的那一刻,阳光就像一记重锤,打得我晕头转向。

“感谢你的到来。”我能听到公爵的话声,但我眼中所见只有炫目的橙色、黄色和红色云彩。“我想你应该很想亲眼见证这非凡的一刻。毕竟,这也是你和你父亲的梦想。”

他的话毫无逻辑可言。我摸索着前行,直到我的手碰到某个可以抱住的东西为止。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某个人的手臂。我迅速放开,步履蹒跚了一阵,然后靠着什么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桅杆)瘫坐在地。眼前的斑斓色彩略微淡去了一些。我能看到船的甲板,清澈的蓝天,深蓝的海水。除此之外,看不到什么非凡的景象。

“艾斯凯渥。”公爵说。

我很想说,别傻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天空和海水。但他正指着什么——确切地说,他正在为将来会铸造的、用来纪念这一刻的铜像摆着姿势:背脊挺直,侧面就像挽弓欲射的弓箭手,他的右臂伸出,与身体形成直角,直指前方。指着什么?我看了过去。除了海平线上略带灰色的模糊云朵之外,什么都没有。

“您说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甲板上还有另外四五个人,他们的衣着过于整洁华贵,不可能是水手——而且他们都在看着那片云彩。是在迎合那位终于失去理智的大人物吧,但也许不是。

那些并不是云彩。事实上,我正看着一片山脉,虽然距离十分遥远。那是陆地。

“船长,”公爵说,“麻烦你给我们的客人看看海图。”

但海图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图上有很多淡蓝色,配有铅笔画出的线:一些是之字形的线,线的每个转折处都以细小优雅的笔迹标有日期。最长的那根线在中央的某处戛然而止。我不禁在海图上查看起纬度和经度来。

“就是埃涅阿斯所说的位置,半点不差。”

不,我心想。不,别这样。即使是对于恶作剧积习难改的无匹骄阳,即使是设计了人类的消化和生殖系统、给予凡人神明的头脑和山毛榉树的一半寿命的无匹骄阳,也不可能如此残忍、如此反复无常。我瞪大眼睛,希望那片山脉其实是云彩,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是山脉,就和埃涅阿斯描述的山脉一样,正如卡齐德努斯的壁炉中灰飞烟灭的那些文字所描述的,如果你从西北方接近艾斯凯渥,看到的就会是这片高山:那是奥杜斯山脉,而强大的奥斯城就坐落于山脚的位置。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心里那个小小的声音说。的确。有些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一边。

几乎就在我们看到陆地的那一刻,风彻底停止了。船帆静止不动,厨房的炊烟径直升向天际,就像一棵参天大树。

我们就这么等待了两天。我们还听不到孩童的嬉闹声,闻不到任何烟味,但我们离得那么近——只是还没近到可以放下小艇划过去。于是我们等待。公爵努力保持沉着,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用一架庞大的黄铜望远镜凝视着远方那个小小的凸起,而且完全没有与人分享的意思。但在我看来,全然静止的海洋足以弥补受困此处的挫败感。我开始吃得下东西,能够下床四处走动。我在甲板上找了个看起来没有航海用途的安静角落,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卷绳索上,读起了一本书。

在第三天的凌晨时分,风吹了起来。当我的身体被甩下床架,撞上天花板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出了什么岔子。我落地时的姿势不太对头,随后就那么躺在那儿,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我真的不太了解这些东西:谁能弄清颅骨碎裂和狠狠撞了一下之间的区别?——这时有人闯了进来,把我拖离地板,带着我匆匆走出门去。我还以为自己遭到逮捕,即将受到处决——我用不着多加想象也能得出可能的原因——但随后我才明白,我们撞上了水下的岩石,现在他们需要所有人一起操作水泵。

所有人。公爵也在那儿,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拉杆上。看起来进展很不顺利。我花了点时间才有所察觉,不过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低下头,却看不到膝盖在哪儿——因为我的双膝已经淹没在水下。这让我忘记了自己柔软无力的双手,开始绷紧肌肉,就像奋力爬出火坑的人那样全身用力。一直等到停下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喘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用水泵不停地抽着水,一直到天亮之后很久,这时风又突然止歇,船也停止了移动,我们都像破麻袋那样瘫软下来。等到最后有人下来的时候,他说出口的并不是好消息。

风暴几乎将我们吹到了岸边。我们没有靠岸,全都要归功于船长和舵手像疯子那样地拼命阻止,否则我们就会像磨盘里的玉米那样,被暗礁碾得粉碎。幼狮号和企图号就没这么走运了。瞭望手看到那两条船下沉,而且即使找到了幸存者也救不了他们。至于松鼠号的遭遇则无人得知。已有五十岁高龄、建造于帝国船厂的苍鹭号就像急流里的一片木头般起起伏伏,几乎毫发无伤。雄狮号的情况就很不乐观了。三根桅杆都被吹得无影无踪(别忘记,后备的桅杆都存放在幼狮号上),吃水线下的船身受到重创,两根船肋满是裂纹,这条船如今全凭无知和习惯才勉强维持着完整。我们仍有可能将雄狮号靠岸——可能性大约是十分之一,如果真能做到这一点,并且拥有随着幼狮号一起沉没的工具和材料的话,我们也许能修好它:但前提是尽可能抛下所有不必要的重物。不必要的重物,意味着那些火炮、火药、马匹和饲料、武器和铠甲、公爵的葡萄酒、以及所有对船只航行来说并不完全必要的人员。

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些马匹全部丢进海里。它们万分不愿下去, 所以我们只能遮住它们的眼睛,切断它们的脚筋,再以船帆的横杆作为杠杆,让它们翻下船舷。这用去了很长的时间。我仍旧是应急劳动力的一员,虽然我所能做的只是搬运横杆而已。我疲倦得无法思考,但这反而是好事。我们忙碌了一整个白天,直至深夜,只有“风随时都可能再次吹起”的美好愿望驱使着我们。公爵一直待到傍晚时分,才转移到苍鹭号上,而那条船陪伴我们度过了一整个夜晚。我想我应该是在绞盘边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全身都酸痛不已。

到了黎明时分,我们再次搁浅。他们从苍鹭号上取来了一根桅杆,配上应急索具,然后只要凭借一点运气,我们就能让雄狮号顺利靠岸,不过前提是有一股非常温和的风恰好吹向正确的方向。就在早晨过去一半的时候,这样的风刮了起来。残破不堪的雄狮号慢慢吞吞、像是踱步般地越过海面。等到天黑的时候,他们抛下船锚,放下小艇。无论这是个怎样的鬼地方,我们都已到达。

在风暴到来前,那段风平浪静的时间里,公爵绘制了一张地图。那是他能带在身边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就塞在他的靴筒里。这张地图基于埃涅阿斯的手稿和其他已知的证据制成,要不是我知道真相,多半会对它深信不疑。

他此时站在海滩上,双手拿着那张地图,抬头看着群山。他们把我带到了他身边:看起来,我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当时乘坐着雄狮号,后者只差一点就成功靠岸,不过这样的距离足以让十分之九的乘客和船员坐上小艇离开。其余的人由苍鹭号派出的小艇救起——苍鹭号的吃水很浅,所以就算如此接近岸边也毫无问题。

“这儿,”公爵说着,从他推断出的地图上抬起目光,“肯定就是伊利亚峭壁。”

我很清楚这是哪儿:奥杜斯山脉的山麓丘陵,在埃涅阿斯的时代,那儿是刚刚开始扩张的奥斯城的城郊地区。他开始用圆规测算距离,他的嘴唇也在动。仔细打量之后,我忽然觉得有必要指出一件事。

“如果这儿是伊利亚,”我说,“城市又在哪儿?”

我的观点有理有据。奥斯城在海上就能看到:埃涅阿斯在靠岸时就看到了城市,随后径直驶入了壮丽无比、探入海湾四分之一英里的大理石码头。我们着陆的位置却是沙滩,而且周围丝毫没有人造物件的踪影。

他没理睬我。“那样的话,”他续道,“河流入海口应该就在我们左方不到六百码的位置。”他放下地图,转头看去。我也朝那边望去,在海面上找到了水流的痕迹与下层逆流导致的波纹。恰好就在他所说的位置。但没有城市的影子。

“跟我来。”他说。然后我们全体出发,沿着海滩前进,潮湿的沙砾黏附在我们的脚跟上。几分钟过后,我们站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边,而它就在这儿汇入海洋。公爵的表情就像是刚刚得到了头戴金珠三重冕的无匹骄阳亲自颁发的功绩勋章。“这条河,”他说,“那座露天市场从前就在这儿。”

从前——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从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我能想象出发生了什么,”公爵说,“海湾随着时间推移而淤积泥沙,失去了作用,所以才会遭到废弃,”他露出微笑,“我们所看到的情形倾向于支持这种观点,不是吗?”他转过身,用剑尖戳了戳地面。“按照我的猜测,露天市场就埋藏在这片沙滩下的什么地方。真是可惜。我还期待能看到城市奠基者的巨型铜像呢,”他耸耸肩,“也许他们离开的时候把铜像也搬走了,那样的话,我们早晚会看到的。”

作为学者,我认为圣经的内容在口口相传之中已经遭到了某些曲解。举例来说,我认为那句名言应该写作:那看见却仍信的人有福了(7) 。

另一个人用剑敲打着周围的灌木。我看着他,随即听到了钢铁敲击岩石的叮当声。他跪了下来,拔下一把杂草。公爵走了过去,站到他身后。“在这儿,”那人说,“瞧。”

那是一块打磨过的光滑石头,在砍断的灌木残桩之间隐约可见。

我们又搜寻了一个钟头左右,但没能找到其他东西。然后雄狮号和苍鹭号的船长找了过来,温和但坚决地把公爵拉到一旁。他们坚持要对之后的事务讨论一番。

大致来说,我们在海滩上有将近三百人,包括两艘船的船员加上公爵的随行人员以及士兵。苍鹭号上的食物足够喂饱所有人,如果我们能稍微减少些食量,那么大概能喂饱两倍的人。一百五十人可以挤在苍鹭号的船上,同时不至于压沉它,但船上会相当拥挤,而且载着这么多人,那艘船哪儿也去不了。必须解决食物和暂时住所的问题。他们希望公爵给予指示。

公爵对这些事不怎么感兴趣。他告诉他们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法去做,然后低头看着地图,沿着沙滩向高处走去。我很想留下来偷听那两个船长的谈话,但他们清楚无误地表示不需要我在场,于是我又快步回到了公爵那边。

他找到了(他所推测的)主干道——那条路很宽,按照埃涅阿斯的说法,四辆大型马车可以齐头并进,车轮还不会相互刮擦——直通港口的方向。他指了指遍布山丘的茂密森林,沿着道路前进,我们就会到达北方大道。那条路从奥斯城一直通往都城艾诺,途中要经过山脉中的一处狭窄的山口。公爵说,如果我们立刻出发,就能在明日中午时分到达艾诺城。艾诺城的居民会给我们所需的食物和住处,我们也可以展开商谈,要求他们提供我们返回时用的船只,至少是建造足以容纳其余人手的大船所需的材料。他从地图上抬起目光,直视着我,然后说:“你是这方面的顶级权威。你有何看法?”

(我有何看法?让我想想。依我看,这儿不是艾斯凯渥,不可能是。经由一系列离奇的巧合,以及极度一厢情愿的看法,我们都认为这儿和艾斯凯渥很像:但请注意,公爵手里拿着的这张地图是在我们抵达之后绘制而成的:是在他花费漫长的时间,用他那副硕大的望远镜凝视海岸之后。如果不考虑那张地图,就只能回到文字的解读上了。就我所知,拥有河流入海的海湾和天然海港的地方,全世界加起来恐怕足有上千之多。或许这样的地方在自然界比比皆是,只要集合了某些要素——河口加上高山加上盛行风,再加上某种特别的潮汐规律,就会形成这么个地方。因此,教授要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假说并未得到充分验证,而你的论文也未能达到发表水平。

可无论这儿是不是艾斯凯渥,除非我们能找到些食物和遮风避雨的地方,否则我们都会死去。如果我们就这么一头闯进森林,而不是去做挖掘海龟蛋之类的事,我们就会失去宝贵的时间,导致食物短缺。

如果我解释,或许他会听。如果——)

我们沿着那条路前进。说句公道话,在地上的植被和枯枝烂叶之间,的确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线:一条自然界中极少出现的直线。而且刚才还有人发现了打磨过的石头。这样说来,这儿很可能曾是一条路。

在大约三百码过后,那条直线径直通向森林之中。公爵带着指南针,那是个装在镀银盒子里的漂亮小东西,而那盒子用蓝色丝线挂在他的脖子上。根据埃涅阿斯的说法,艾诺城就在奥斯城北面三十二里远处。我以安慰的口吻告诉自己,在森林里比在海滩上更容易找到可以食用的野兽和鸟类。可我的断言毫无根据。我算不上真正的学者。

我完全不想讲述在森林里的经历。就在头一天,有人朝某个看上去像猪的生物开了一枪。他打偏了。枪声惊动了大约一百万只黑色的小鸟,它们尖叫着飞向远处。自此以后,森林里的活物就只剩下了我们。

我们在一片荆棘丛中过夜。我们选择那里扎营,是因为它太过浓密,我们仅剩的力气不足以在其中开出一条路来。当我的背脊碰到用碾碎的荆棘铺成的粗陋床垫,我立刻沉入了梦乡,一直睡到被人踢醒为止。我希望他们把我留在那儿,因为我全身酸痛,走起路来生不如死,但他们不同意。我越来越没脾气可发,就算我是傻瓜也知道不必去自找罪受。我只是照他们说的去做。

一般来说,森林里要比森林外凉爽一些:正因如此,我根本不敢去想象外面的温度,如果真有“外面”的话——在我看来,这片森林根本无边无际。不管怎样,我们首先要面对的是致命的炎热,再加上完全没有饮用水,理由也显而易见:根本没有能装水的容器。大约午后三点钟,我们偶然撞见,或者说几乎跌进一条河里。公爵立刻宣布它是阿劳拉河。我赞同了他的话。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夜晚寒冷刺骨。我们点燃了火堆,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到了第二天早上,约莫二十人开始发烧、胃绞痛,还有另外一些不同的症状。食物已经吃光了。我们答应那些病人,说一定会回来找他们。入夜的时候,又有三十来人出现了相同的症状:他们同样被留了下来。我忙于每分钟检查自己的体温三次、留意热病初期最微不足道的征兆,除此之外,另一小部分的我,则做着心算:三百减去五十等于两百五十,在必要的时候,苍鹭号可以带上其中七十人返回家乡。等到次日傍晚,队伍的人数缩减到了一百八十,而我的身体依旧健康。现在(那一小部分的我在说),只要公爵患上这种未知的疾病,然后死掉,我们就都能——

公爵在第四天的下午得了病。我们停止了前进,因为前方出现一大片绿色的平顶真菌丛。当时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东西是有毒的。真菌引发了一场混战。我既不强壮,更不坚定。我一朵真菌也没抢到。有些人把好运都占完了。

半数的中毒者在当晚就送了命。等到第二天破晓,幸存的那些人也动弹不得。他们汗流浃背,抽搐不止,鼻子也流出血来。公爵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着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在枯枝败叶中吧。我坐了起来,盯着他看了大约三个钟头。他呼吸缓慢,而且出气多进气少,但他始终保持着呼吸。三个钟头以后,我受够了。我站起身,在冬青、荆棘丛和断枝间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我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随后跌倒在地。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下是一朵肥大的奶白色真菌,也就是他们叫作“鸡肉伞菌”的那种东西。按理说烹调过才能吃。去他的烹调。

当我吃到心满意足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试图按原路返回,却怎 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我干脆放弃了回去的打算,环视了一圈,想找个能凑合一晚的地方。就在这时,我看到有个人的脚从一棵树后伸了出来。看来我应该是绕了一大圈又走回了原地,要不就是一场猛烈的风暴把我吹离了航线,诸如此类。总而言之,我回到了营地。我去见了公爵。

九十六个人因为食用了有毒菌菇而丧生。公爵活了下来。等我返回营地的时候,他正坐得笔直,地图放在膝上,虽然天色已经暗到无法阅读了。他抬头看着我,而我吃力地朝他走去。然后他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边的小山应该就是卡塔·阿诺山。”

我盯着他看,“您说什么?”

“卡塔·阿诺山。埃涅阿斯就是在那儿的驿道上更换马匹,继续前往艾诺城的。这样的话,正前方十二里处就是艾诺城了。”

“我一直在想,”我说,“我或许应该回到船上去。”

他对我露出微笑,“就这么错过所有的乐趣?我可不这么想。”

“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我说。

他耸耸肩。“你想单凭自己把那条船开回共和国去,”他说,“你真是个不一 般的家伙。而且你还得空着肚子。”

我没把那朵鸡肉伞菌的事告诉他。我说:“我不认为艾诺城还在那儿。如果 它是首都,而且距离这儿只有十二里路——”

他抬起一只手,而我闭上了嘴。“我想在死前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他说,“你 呢?你就没有一丁点儿好奇吗?”

我思索起来:他就快死了,而且他对这件事如此确信,那干吗不让他死得安 详些呢?但如果我们能在这儿转身返回,或许还能捕到鱼之类的东西。只要他开了口,所有人就都能回去了,不是吗?“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说。

“是吗?”

“是的。”然后我告诉了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神情。难以言喻。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 不相信我,而且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编出这么个难以置信的故事。等我讲述完毕之后,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低头查看起地图来。“如果从艾诺城出发,”他说,“我们可以坐小艇从佩拉奈玛河顺流而下——假使我们能租到小艇的话——然后沿着海岸返回奥斯城。这样就不必原路返回了。”

我摇摇头。“你忘记了,”我说,“德尤多附近有挂瀑布。埃涅阿斯说过,它和新年神庙的尖塔一样高。”

“那儿肯定有水陆联运(8) 的设施。”公爵答道。

“埃涅阿斯可没提到过。”

“那现在也该有了,”公爵说,“毕竟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于是我去找了其他负责人。结果证明,这完全是吃力不讨好。雄狮号和苍鹭号的船长和大副都已死去,三人死于真菌中毒,一人死于高烧。苍鹭号的舵手还活着,但他已经精神错乱,对着根本不存在的人大喊大叫。至少这能解释暴乱为何没有发生:因为根本没有人能挑起暴乱。

我在营地里转悠,清点着人数。这时我已经觉得好多了,这都得感谢那朵鸡肉伞菌。我的清点结果是六十一人,等到明天早上,活下来的恐怕只有五十八人。我坐在一棵树下,双手抱头,痛哭流涕。没有人提出异议或是指指点点,看起来根本无人察觉。

就在我快要哭瞎眼睛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支远征队的高级官员还剩下一位:那就是我。我毕竟是学院人文学科的指导教授,因此,我在低阶秘议会拥有对应职务的位阶,也是学会的常务代表。然而,我不太确定自己的权限能否扩展到世界的这个角落;而且我并不想当什么领袖,如今在死亡线上挣扎已经够惨的了:若是最终因为我的失误而害得大伙送命的话,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那天夜里,我两度醒来,一心想要沿着我们在森林里踩出的那条小径原路返回。但我并没有付诸实施。我太害怕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死亡,灾难,还有突然间分崩离析的一切。当我们从安定走向劫难的那一刻,我本想加以阻止,可我办不到。事实显而易见——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逃避的事实——事到如今,我和其他人都已经无能为力。就算我回去,等待我的依旧是绝望,我们走得太远了。如果我们继续前进——噢,谁知道呢?我们也许能误打误撞地来到森林边缘,或者遇到友好的蛮族,或者杀死一头庞大、笨拙、动作缓慢,而且毫无头脑可言的野兽。

黎明降临,没有人急着出发,就连公爵也一样。我们花了点时间向死者行注目礼——我们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工具,无法埋葬他们,于是我们只好把他们留在原地。我们唯一能表达敬意的行为就是多看他们一会儿。大伙儿三三两两地站起身,犹豫不决。接着,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我们沉默地转身面向北方,然后迈开了步子。

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林冠又高又繁茂,几乎看不到太阳——这时我身边的那个人(我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抓住我的肩膀,指了指。他并不是唯一察觉的人。在天际线上,在树木间偶然产生的缺口之中,有个人类的轮廓,那人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有人大叫起来,我们也纷纷跟着叫喊。那个人类的轮廓没有动。我们快步向前,口中或是哀号,或是恳求。事实上,在有人抵达能够看清那东西的视野范围之前,我就明白了几分。相应地,我放慢了步子,开始行走,而身边早已有人飞奔起来。

埃涅阿斯喜欢他在艾斯凯渥所见的大部分食物,但他对他们的艺术品稍显苛责。他说过,他们的画作过分简化,色彩却运用过度,他们的雕塑作品僵硬而不自然。但他又补充说,某些作品的大小令人惊叹。他说过,就在艾诺城外一里处,通往奥斯城的大道上,就有这么一件作品:一尊迈步前行的女性玄武岩雕像,至少有十五英尺高——

好吧,它经历了严重的风化和磨损,除了能看出是个向前行走的人类之外,其他细节很难确定。我们围在雕像底部,抬头看去。雕像没有面部。但在底座上——那儿的位置很低,风吹不到,雨水也很难淋到——有一行铭文,那些文字是我从未见过的。

公爵蹲下身子看了看,然后缓慢而费力地站起身。“就快到了。”他说。

历史要求纯粹。历史应该是这样的:在第六个月的第十七天的第十个小时过后,在共和国建国的第一千两百七十一年,公爵从西城门进入了艾诺城。当然了,书写历史的会是我这样的人。

然而,作为历史学家,我面临着一个压倒性的不利条件:我当时在场。因此,如果我还死死抱着自己仅剩的那点诚实的话,就只能说我已经不记得详情了。我无法告诉你当时是什么时间,因为那儿的林冠又高又密,我看不见太阳;我可以推算出日期,但我怀疑自己的记忆漏掉了一整天:按照其他幸存者的说法,我们在见到那尊雕像之前又赶了一天的路,可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对于年份,我倒是相当确定(但别忘记,苏埃凡尼乌斯最近的那份极具说服力的论文提出,共和国并不是在共和国史的第一年建成的,而是在两年之后)至于我们是从哪里进入城市的,谁又知道呢?我们从两棵像是被藤蔓勒死的枯树之间走过,后来我们才发现,那是破碎的石柱残桩。公爵认为那些是城门的残骸,但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座很大的制革厂的后门。至于城市的名字,噢,去问别人吧。我耗尽一生时间孜孜不倦地进行详尽的研究,现在至少可以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提建议的大师。

那日所剩下的时间和次日的大半天,我们在这座城市里晕头转向地闲逛,就像一群第一次去城里的乡下人。我们被残垣断壁绊倒,掉进排水沟、蓄水池、喷泉以及恐怕是埃涅阿斯提到过的那座巨大的露天浴室里(只不过早已爬满了纠缠的藤蔓、石楠和匍匐植物,也因此无从得知它原本有多深)。还有一次,我们显然是从一座大型建筑物的平坦屋顶上走了过去。按照我的推测,这个区域至少堆着从地面算起十二英尺高的腐叶土,因此我们至少是行走在两层楼的高度:也就是说,我们很可能径直穿过了城市的郊区,却丝毫不知它的存在。我们又找到了二十来条以同样的未知文字写成的铭文:公爵一心想记录下来,但没有人带着纸或者笔。有人试着生了火,想烤焦木棍的一头做成炭笔,但没能成功。

找到窗户的是个随行士兵,我已记不清他的名字。他矮小、乐天,拥有站着睡觉的不寻常能力。我跟他时不时会聊上几句,他的乐观感染了我。他在灌木丛里东翻西找的时候,摸到了一个像是巨型蚁冢的东西,只不过在翻开那些林地表面堆积的枯枝烂叶后,下面却是块石头。他又翻找了一阵子,随后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探索的步伐踢碎了一块窗玻璃。那声音引来了其余的人,我们在周围聚集起来。毕竟,途经此地的路人很可能会以相对完好的建筑物作为储存食物的仓库。

那是一扇圆形的硕大窗户,我们朝里望去,只能借着微弱的光亮勉强判断出这是一座塔楼上的圆花窗。有人找来一块石头,丢了进去。我们等待着它撞上地板的响声,可什么都没听见。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听到了微弱而遥远的一声“叮当”。那士兵尽可能地把头探进去,随后又匆忙收了回来。他解释说,里面简直臭不可闻。下面有什么东西?天知道。但这扇窗离地面非常非常高,而且其间全无阻碍。如果我们有够长也够结实的绳索的话——但我们没有。就算真有,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没有力气拉起一个人。

至于我们对这座城市究竟探索了多少,我真的不清楚,因为就在次日的下午,我们有了重大的发现,所有人都因此抛开了其他念头。而在场目睹的我有责任向你们转述整个过程。

幸好随行者里有几个人是农民出身。他们认出那种从树上悬垂下来,黄绿色的粪便状物体是芭蕉:一种廉价、低劣的动物饲料,我们通常会用平底快船从斯刻里亚岛运来。芭蕉可以吃。

后来我们认定,这些芭蕉应该是一丛观赏用芭蕉树的第五或是第六代后裔(那棵树看起来确实挺漂亮),而种植那种芭蕉树的目的通常是装饰公共场所或 者房屋。谢天谢地,这些芭蕉树并没有演变成什么有害的变种,大部分栽培用的果树可做不到这样。入口的芭蕉既生又苦,但我们都忍了下来,狼吞虎咽,直到几乎站不起来为止。随后,在食物管理方面尝过苦头的我们用芭蕉塞满了衣服上所有的口袋和空隙,将成捆的芭蕉用藤蔓绑住,背在背上。我们离开的时候,树上还有几只幸存的芭蕉孤零零地挂在那儿,但这只是因为它们离地太高,我们够不着。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觉醒来,芭蕉带来的狂欢气氛已经散去。我们爬起身,开始沿着来路返回。没有人下达命令或者做出决定:也没有人反驳。感觉就像一场相当无趣的戏剧闭幕,所有观众站起身,缓缓地、陆续地离开剧院,没什么人有谈论的兴致。我本以为公爵会大发雷霆,我觉得他应该想要留下来,继续探索。这证明了或许他比我所想的更有理智:如果他在这时候想要阻止我们回去,他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说实话,公爵也没有阻止我们的理由了。我相信,当他踏入那座曾经无比期待的失落之城的那一刻,他已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兴味索然。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就表现出了恢复生气的迹象。他走到我们这支小得可怜的队伍的最前方,坚持要为我们领路(因此导致我们两度迷失方向)。他跑前跑后,询问每个人的身份,这个举动却不是那么明智,因为我们最后发现,活下来的五十四人里,只有七个是水手。随后,其中两个水手与另外三人又死于那种不知名热病的复发。这反而让可怜的公爵更加精神焕发。他开始为剩下的五个水手制订计划,让他们向其他人传授航海的技艺,好让大家能够驾驶苍鹭号返回家乡。没有人把他的话太当回事。

离开森林,走进阳光的时候,我们仍旧带着大量的芭蕉,但面前却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卵石海滩。我们并未因此过于不安。远离那些可怕的树足以弥补稍微迷路的麻烦。我们沉默不语地在海滩上过了一晚,等到次日黎明,公爵指着海滩的左方,说“跟我来”。我们毫无反应。他又说了一遍。我们还是停在原地。接着他耸耸肩,朝右方走去,而我们也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一两个钟头之后,我们便到达了当初的海湾。

出于某些理由,在离开森林的这段路上,我一直努力做着心理准备,免得发现船已不在那儿的时候过于失望——也许会发生什么意外,比如沉没、烧毁或者被路过的海盗拖走。幸好这次我猜错了,因为当我们绕过一处岬角,看到海湾的时候,苍鹭号就这么搁浅在沙滩上,正是当初所在的位置。更不同寻常的是,那儿并不只有它而已。

他们告诉我们,松鼠号的船员度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光。让幼狮号与企图号沉没,并让雄狮号受到致命创伤的那场风暴,反而将他们吹离了海湾,并且径直送入一股湍急的洋流之中。那股洋流带着他们沿海岸前进了两天。他们失去了桅杆,所以对此无能为力,最后洋流渐渐平息,把他们搁放在一片沙洲上。第二次涨潮又再次让船身浮起。他们趁机派小艇上岸,砍下两棵大树制成了新桅杆。就在桅杆做好后不久,骤然刮起的风便将他们送入海中。他们在狂风暴雨中缓缓前进,来到岸边,却发现苍鹭号也搁浅在海滩上,周围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到了第二天,他们开始捕鱼,而且幸运地捕获了大量的深蓝色沙丁鱼。就在这时,死气沉沉的我们出现了——可其他人究竟去了哪儿?

松鼠号的船长是公爵在里奥帕的某个佃户的儿子:他从十二岁起就在公爵手下效命,几乎将他奉若神明。当公爵要他负责指挥远征队,还说自己不打算插手的时候,那个可怜人一时间吓呆了。不过等他回过神来以后,就开始着手处理那些烂摊子,而且总体来说,他做得相当不错。

仔细检查之后,我们发现松鼠号在数次风暴中所受的损伤要比原先推测的更加严重。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再加上修理船舶所需的设备,松鼠号是可以修好的。不过在当时,我们的新任领袖只能决定抛弃这条船,并将大部分人转移到苍鹭号上。我们缺少的东西相当多——水手、食物以及最重要的、储存淡水用的木桶,但在资源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我们几乎无能为力。于是他决定把回乡的这段路程尽可能地缩短。因此,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我们就驶出了海湾,几乎立刻赶上了一股大小非常合适的风,而且正是我们想要的西北风。我不记得有人回头张望过被抛在身后的那片海岸,感觉上,所有人都想趁着那个杂种苏醒并再下杀手之前迅速撤离。

关于芭蕉。别让它们受寒,否则味道就会变差,还会腐烂。换而言之,别把它们存放在甲板上的网子里。

可惜我们当时不知道这些。因此,我们在至少还有六天路程的时候耗尽了食物。我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那些芭蕉幸存了这么久,最后却被寒潮杀死,真是荒谬至极。松鼠号的船员试着撒网捕鱼,但捞起来的网子总是空空如也。现实不断击打着我:我们所在的海域没有鱼。要不是有人发现了地平线那边的一面船帆,真不知道我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世事难料。如果我们没有失去雄狮号和其余的船只,所有人都挤在苍鹭号上,我们也就没法和那艘帝国克拉克帆船(9) 以能够接舷的距离并肩航行——那艘船配备有大量的重型火炮,货舱里装满了肉豆蔻仁、肉豆蔻干皮、胡椒、海象牙和青金石。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就是先前安排好,将会在这个坐标点与他们会合的护航船,将会确保他们安然返回,免受共和国的私掠船的袭击。

当我们返回时,我把刚毅与仁慈号上的货物在拍卖会上卖出的价钱做过记录,只是不记得放到哪儿去了。为了让你大致上有些概念,这么说吧:为了那张有追溯效力的私掠许可证,我们交给国库的百分之二十款项,略微大于共和国政府来自其他渠道的全年收入。剩余的百分之八十首先用来偿还公爵的抵押借款,赔偿他远征过程中的全部损失,并向那些未能生还者的家属支付抚恤金。余下的部分在其余人之中按比例分配,公爵独得百分之五十。我得到了四百零七安琪儿,在那时,这笔钱已经是我所拥有过的最庞大的财富了。

我为此思索了很久。说到底,海洋是如此广阔,而刚毅与仁慈号更因为显而易见的理由远离了平常的航道。除此以外,我们乘坐帝国船舰恰好出现在那条克拉克帆船预计将与帝国战舰汇合的位置,这样的可能性能有多大?我不是数学家,但我也知道,这肯定不比在一组胡乱计算出的坐标位置找到新大陆或者大型岛屿的可能性大上多少。然而事实上,刚毅与仁慈号上的财富,在共和国私掠船夺取过的船只之中,只能排到第四:再想想雄獐号、无暇正统光辉号以及白天鹅号,那些都是偶然的遭遇;再加上有史以来最大的猎物,群兽之王号——当时奥莱乌斯指挥的船只和群兽之王号驶在相隔超过两百里的航道上,随后两船分别卷入强烈的风暴之中,等风暴止歇时,在一望无际、看不到陆地的海面上,两船之间只剩下了几百码的距离。

刚毅与仁慈号上装载的并不只有财宝。船上还有咸牛肉、咸猪肉、饼干、面粉、水果、水桶,甚至还有七十余只活着的鸡仔(不过在被我们发现以后没活多久)。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恐怕很难有足够的人手去押解那条比我们大得多的船。但实际上,我们不仅安全地把那些财宝带回了家,还在同时减轻了苍鹭号上过于拥挤的状况。

从那时起,一切都变得无比顺利。有一股微风始终伴随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气候温暖,就在我们穿过第十七条纬线的时候,两个患上那种未知热病、生死未卜的家伙突然间彻底痊愈了。等我们看到钟塔的那一刻,公爵也几乎完全恢复了正常。他把我叫到甲板上,对我发表了一通演说:他说从整体来看,这次远征是成功的。我们找到了艾斯凯渥。的确,在埃涅阿斯和我们之间相隔的那三个世纪里,我们探访的那两座城市都已遭到废弃。对于这一点,有各种可能的理由,他将把所有理由在他已经动笔的著作里进行分析。但整个国家全都变成那样是绝无可能的,等我们明年回去的时候——

“公爵?”她说,“噢,他已经彻底被人遗忘了。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他了。”

我突然有些头痛,“我还以为——”

“那笔钱财?”她对我笑了笑,仿佛我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全没了。他才 刚刚回来,就对小麦期货(10) 豪赌了一把。但那一年是创纪录的大丰收,于是他回到乡间的住处休养去了。在此期间,艾瑞特拉乌斯子爵——”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小巧的黑色眸子亮了起来,“那才是你非结识不可的人。”

不久后,我就不再和她见面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学者。只因为我在做人方面失败,并不代表我的学术成就也相应地存在缺陷。我可以分析证据,得出结论,系统地阐述可信的假说。

那么就开始吧。我之前应该提到过,我有那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我肯定是把那份原始手稿上的红色装饰字母铭刻在了脑海中的某个偏远角落。随后当我制作那份尽可能真实的复制品时,我记起了那些字母,并将它们用在了段落的开头。

公爵那套埃涅阿斯暗码的理论是正确的。我们去的那地方的确是艾斯凯渥。三百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想想看吧。三百年前,马塞拉还是个强大的王国,就像共和国一样庞大而有力。现在那儿还有什么?几尊雕像的底座,残存的几栋建筑物,其余的石材都被当地人抢去盖猪圈了。

再说我们撞见那条克拉克帆船的离奇好运:当时我们询问船长,他是从哪儿运来的这些贵重货物,他起初拒绝回答,这倒也正常。但随后我们向他解释了海洋是多么辽阔,又问他游泳的技艺究竟有多出色的时候,他告诉我们,他是从正值当年香料收获期的马斯·阿奇巴岛回来的,那里是帝国的边区,帝国的大部分香料都是产自那里。那儿从两百年之前就是帝国的财产,而且他拒绝告知我们那座岛的地图坐标,就算我们把他喂鲨鱼也不会开口。

马斯·阿奇巴岛的发音跟艾斯凯渥不无相似之处,更可能的情况是,这两个名字都是其真正名称的误读。所以说,如果那条帝国克拉克帆船和我们是从同一块陆地的不同位置离开,而且航行的方向几乎相同,那么我们在返回的路上相遇也就没那么难以置信了。这仍旧意味着异乎寻常的运气——对我们是好运,对他们则相反——至少有这种可能性。当然了,帝国方面的军事占领也很适合用来解释奥斯城和艾诺城毁灭和废弃的原因。每当帝国在殖民地交到新朋友的时候,他们总喜欢玩一些粗鲁的游戏。我想那位船长应该仍在地牢里接受审讯,前提是他还活着。正因如此,我相当确信相关的细节早晚有流出的一天,整件事也会真相大白,并且令所有人满意。

又有人发起了一次远征。不是那位公爵:他已经卖掉了公司,清偿了他投资小麦期货的欠债,随后城市商人所组成的财团接管了公司。他们以井然有序、极具效率的方式去了艾斯凯渥,心里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结果也可以说是成功了。他们听说了关于圆花窗和可怕气味的故事,于是冒险一试,事实证明,他们的猜测完全合理。那种气味——他们推测——应该是某种动物的粪便(后经证实是蝙蝠粪便:这是制造硝石的最佳原料,而众所周知,硝石是火药的主要成分)。他们带回了一整船的材料,打算每年回去那里一次,直到全部运完为止。

某一天,我在翻阅收藏的那本艾姆莱乌斯的著作副本时,找到了多年前用作书签的一张纸。那是我父亲持有的百分之十的公司股权证明,是他在公司破产前不久、市场一蹶不振的情况下,为表示团结而买下的。我把这份股份卖给了财团,换得了两千安琪儿。一切都很顺利。

我常常强迫自己去忘记一件事,但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它总是令我在夜半时分惊醒,我必须喝下很多白兰地才能摆脱噩梦。

我说过那艘克拉克帆船的货物里有水果。的确如此。但我没有提到的是,船上装着的是整整三吨质量上乘、新鲜采摘的柠檬。

(夜潮音译)

(1) 《圣经》中原有“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一语。

(2) 指含碳物质在空气不足的条件下不完全燃烧或受热分解形成的黑色粉末。

(3) 指栎树受瘿蜂螫刺之后所形成的球状物。

(4) 谚语。全句是“如果有什么事值得去做,就值得把它做好。”

(5) 真实历史上由成吉思汗的孙子斡儿答创立,是金帐汗国的一部分。

(6) 真实历史中是公元六世纪的古罗马拉丁语语法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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