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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万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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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其实不是真的第一百万天,我不知道我以前写书时是多么随心所欲地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德里克(实际上是艾瑞克,但我总觉得他是德里克)今天上午告诉我我住进疗养院已经八个月了,我算了一些,是999000天,不到100万。但我也觉得我已经在这里住了100万天了,而且会永远住下去。

今天是杰瑞清醒的好日子。

杰瑞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检查正确。

杰瑞以前是一个犯罪小说家——检查正确。

杰瑞知道他不应该相信德里克——检查正确。

哦不,是艾瑞克——检查正确。

杰瑞正在写检查清单——检查正确。

我一直在写日记,看到我疯狂状态的巅峰是什么样子,其中一些语句可以看作是亨利占据我身体的证据。我一直在与他交谈,我们俩谈天说地。未来我想要成为的杰瑞,有两点需要强调一下。发生在星期二的两件事:第一,不要相信艾瑞克,我要加粗放大地写出来:不要相信艾瑞克。 我之前走进房间时,发现他在我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我猜他是在找我的日记,但出于什么原因,我并不知道。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正在收拾。亨利认为他在撒谎,他认为艾瑞克巴不得你写日记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动机,亨利恰恰善于识别某些心怀鬼胎的动机(他塑造的大多数人物形象都包藏祸心)。可以怀疑,艾瑞克的动机是窃取我的灵感,因为他想要成为一个作家。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犯罪(创作)生涯,总有一些人向我表示他们想要写书出版,他们都认为他们可以从事这个职业。这就像我总想对律师说“我一直想办个案子”,或对外科医生说“我一直想做心脏移植手术”,好像他们从事的工作很平庸,不及我的更具挑战性。这样说的话,他们没有写成书的原因是什么呢?时间。他们总是没有时间,否则他们一定会成功的。能有多难呢?艾瑞克正在写书——至少艾瑞克正在为此投入时间,他说他每天晚上要写好几个小时,充满着澎湃的激情,将其视作一种爱好,对此我一直非常尊重。因此,我祝他一切顺利。不过,他也曾犯过严重过错,至少我一直这么认为。他问我:“你是从哪里获得灵感的?”就像我每年在网上订购一盒灵感,还有助理帮我剔除劣质的似的。我就告诉他:“写你所熟悉的。”因为只要是杜撰和编造的,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但艾瑞克一直想写只有我才知道的,这就是他一直在找我日记的原因。有些时候我记得自己是谁,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写作才让我变成了这样:因为那些疯狂的人物都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所以有些疯狂的想法会传染给我,不是吗?如果艾瑞克想成为作家,那他就得像我一样,让那些疯狂的人物传染给他。

说到艾瑞克,几天前我做了一个怪梦:他带我去了某个地方,我不知道是哪里,不过梦就是这样,是生活中随机捕捉到的随机图像的再现。要说实话的话,“狂人日记”的第二版什么也不值得记下,除了诚实。它更像是一段记忆而不是一场梦,因为即使你在四处摸索,试图把这些片段连接在一起,梦最终也会变成一道幻影的。但,我到底又知道些什么呢?现在的杰瑞记忆是有缺陷的,就像安装错误软件的电脑系统,再次错误的升级会清除原先的操作系统。不管那是一段记忆还是一场梦,总之,我坐在座位上,头靠着侧窗,我们俩在城市的某个街头小巷里,此刻正灯红酒绿,黑黢黢的夜空下闪烁的霓虹灯把酒店和办公大楼映照得如同圣诞树一般。我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一切都变了:在另一时刻,另一个红绿灯旁,我们如两个醉汉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踽踽而行。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幢房屋,不是那房屋自动转移到我们面前的,它真实地矗立在我们面前。我们在房前停留片刻,里面没有光亮,只有路灯昏黄。对了,不是我们,只是我自己而已,只有我在等待,无所事事,寸步难行,好像我所有神经、肌肉和肌腱的信号已被切断。我迷迷糊糊的,渐渐入睡,不一会儿,我回到正常运行的世界,房屋已然不在那里,我在公园里,躺在草地上。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这是我最无聊的梦了。

但事实却是,我的确一直在游荡。我知道我以前在日记中写过我在庭园边被抓获,事后看来,可能是因为我企图逃离疗养院。我出去游荡,走进城市,几个孩子在上学的路上发现了我。我在公园里,躺在地上(像梦境里的公园,我想)。其中一个孩子用棍子戳我,就像孩子们戳昆虫的尸体那样。但我还活着,我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他们叫了警察。我走开了,想弄明白我在哪里,而我又想去哪里。警察在三个街区之外找到我,那时我正坐在人行路旁,靠在栅栏上。我想整理我的思绪,但头脑一片混乱,彻底迷失了方向。我记得身旁有一只猫,它用头抵着我的肘部,一下又一下。这个我记得,我还记得那些孩子。但其余的我都不记得了,我怎么到的那里迄今都是一个谜团。

之后我了解到,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出去游荡了,算是第二次了。此刻,我一边写,一边盯着旁边桌子上的一对耳环,我早些时候在我的口袋里发现了它们。我要么劫了珠宝店,要么就是穿起女人的衣服。我以后会看看是不是在衣柜里藏了双高跟鞋。

我问艾瑞克是否开车带我去了什么地方。我问了,他笑了,说是我运用犯罪小说家充沛的想象力构造了一种虚无的猜测,他说他没有理由把我带到任何地方,亨利和我都表示同意。你怎么看?艾瑞克问我是否还记得曾经逃离疗养院,而我对此没有任何记忆,我甚至在日记里也没有提及此事。

现在我们来说说星期二的第二件事。

汉斯今天来看我,但我倒希望他别来。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有认出他是谁,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一个护士告诉我,他来看过我很多次,要是天气晴好,他还会陪我在花园里散步,给我讲述外面世界的稀奇事。我从来不记得谈话的内容,我认为这是因为当我与他在一起时,真正带着记忆的杰瑞埋藏在身体深处。

我看到,我早些时候曾在日记上潦草地写着:不要相信汉斯。

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写了。

因为他总是跟我说我不想听的事情,比如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应该尊重那些愿意和我相处的人,但尊重他并不意味着我不能讨厌他,毕竟人们还是讨厌说三道四的人。

今天,我们坐在外面,很冷,但灿烂的阳光提供了一些温暖,能让我们坐在外面。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我为什么不能回家?”

“以前的事情你还能记得多少?”汉斯问。亨利替我回答了,但在回答之前,他向我发出了警告。他说这里面有些不对劲,杰瑞,让我帮你弄清楚。

亨利本来是不存在的,我知道,但亨利是我唯一可信的人了,我愿意让他占据我的身体,而且我也不想听汉斯说话。当我们一起坐在外面时,我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听他说话,但我还是得听他说着。

“你还记得你开枪打死了你的妻子吗?”

“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但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来了。我知道桑德拉死了,是我杀了她,但我是如何扣动扳机的,这个我不记得了,而且我永远也不想记得。这个消息像道晴天霹雳打在我身上,有一段时间,我伤心欲绝。

“为什么?”我问,因为我必须知道,“我为什么要开枪打死她?”

“你不想知道。”这是亨利说的。亨利会察言观色,会将毫无关联的事情联系起来。“你真的不想知道的,不要听他的,杰瑞,所有的都是坏消息。”

但我确实很想知道。

汉斯移开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盯着我。他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我说,亨利仍然在对我说“不要”。

“我想,是因为她知道你杀了人。”

“什么?”

“血。”他说,“因为那件血淋淋的衬衫。”

“什么衬衫?”我问。

“还有刀。”

“什么刀?”

“我再问你一遍,杰瑞,你确定要知道吗?”

我告诉他,我确定,我想知道一切。下面就是他告诉我的。

他告诉我,去年,在伊娃婚礼的那个晚上,我坐在写作房里看着那段被传到网上的视频(那段视频,那场演讲,我迄今还没有忘记)。看了几遍后,我决定出去。几个小时后打电话给他,说我需要他开车来接我。他说那时我的衬衫上有血,当他问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说后来他相信那些血是那位参加伊娃婚礼的花店老板的,我杀了她,而桑德拉已经知道了。

汉斯认为,桑德拉起了疑心,所以威胁要打电话报警。

他认为我做了必须做的事情,确保桑德拉不能打电话。

他提醒我,那不是我的错。杀死花店老板的,杀死我的妻子的,那都不是我,是另一个我,另一个邪恶心肠的我,这个我的道德和伦理已被疾病给夺走了。

当然,这些都不会改变桑德拉已经死亡的事实,或是花店老板死亡的事实。

不要相信汉斯。我搞错了,我应该说不要信任汉斯的,更准确地说,不要听他的。下次看到他的时候,我会请他不要再来看我了。毕竟,谁想要别人来提醒他们自己是坏人?我只想再次成为遗忘一切的杰瑞。是时候停止写日记了,是时候任其自然了。

让一切痛苦、愤怒和回忆自然而然地消逝。

他们驱车回到杰瑞原来的家,汉斯在驾驶,杰瑞快速浏览着日记的最后一篇,结尾写的是“让一切痛苦、愤怒和回忆自然而然地消逝”,他不记得写过这些话。杰瑞有点儿不满意。日记没有结尾,就像是一本没有结局的书。

“我们首先要做的,”汉斯说,把杰瑞拉回现实,“要确保警察不会到那里去。”

“到哪里?”

“你原来的房子。”

“他们不会这么快到那儿的。”杰瑞说。

“你说得对。但之前你出现过,还袭击了你的——”

“我没有袭击她,”杰瑞说,“她是自己倒下去的。”

“你认为她会记得住吗?”汉斯问。

“她可能会告诉他们我想要杀她,但那也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对吧?警察已经去过了。”

“也许吧。”汉斯说,“或者他们还在那里,监视那个地方,就等着你回去。”

“或者他们认为我不会蠢到再回去的。”

“但你回去了。”汉斯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打电话给疗养院。”汉斯说。

“你说什么?”

“你打电话给他们,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你告诉他们艾瑞克的事,说他死了,你在他家找到了证据,足以证明他所做的一切。你告诉他们你还在那里,想让他们来接你。”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因为到时候他们就会报警的,他们一定会的,然后警察会前往艾瑞克家找你。要是有人在老房子里等你,这就能把他们引开。我们不能自己叫警察,因为我们不希望他们跟踪我们的电话。”

“如果没有用怎么办?”

“你只需要祈祷有用就好。”汉斯说,他把车停在街区的尽头,离房子大约一百米。

“我甚至不知道电话号码。”杰瑞说。

“我记得。”汉斯念了一遍。

杰瑞打电话了,他让汉密尔顿护士听电话。一想到和她说话,对她说谎的情景,他不禁心脏一阵狂跳,他心想这就是他只是个作家而不是个演员的缘故吧。后来他想到这并不重要,反正汉密尔顿护士会打电话报警的,反正她会把他说的地址告诉他们的,她打电话时又不会说出自己的主观看法,说:“虽然他说了那些,但我真的认为他是在胡扯,所以你们应该密切关注着你们正在监视的所有地方。”

电话里传来汉密尔顿护士的声音,她告诉他她很担心他,他们都很担心他,他把汉斯教给他的话说给她听。说完以后,汉密尔顿护士一句话也没有说。杰瑞心想,这一定是汉密尔顿护士一生中第一次无言以对。但是,沉默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你一定又把那一天和你书中描写的情节弄混淆了。”她对他说,她的话中充满了希冀,但愿这只是杰瑞又一个混乱的日子。但是,他也可以听出她的怀疑。她知道警察正在搜捕他,因为他们认为他是个杀人凶手。

“这里有艾瑞克杀害的女人的照片,他还留着她们的头发。”

“听我说,杰瑞,你现在有点儿不大对劲。”她说。

“我现在很正常。”他告诉她。

“艾瑞克真的死了吗?”

“这是个意外。”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她问。

他看了看汉斯,他记得汉斯之前教给他的话:“是的。”

“你是自己想出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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