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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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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饿。”他说道,额头仍然压在目镜上。

“别这样,伊万诺夫,别犯脾气了,”她抗议道,“等会儿吃?”他的发型在失重状态下变成可笑的黄色蓬蓬头,这让他看起来温和很多,显得比实际上更愉快些。有那么一会儿,她信以为真。

“我会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吗?”他厉声喝道,用一种让她不舒服的方式盯着她。他的双眼充满悲伤和愤怒,说话时嘴唇里蹦出几点唾沫星子。“我不会的。”他接着说,然后继续研究载玻片。

回到通信舱后,苏利自己吃掉了樱桃番茄,努力忍住眼泪。他们都在崩溃的边缘,都没有接受过针对这种情况的训练。不和谐的种子已经在他们之间生根发芽。木卫探测给这个小团体带来的和谐已经破裂,显露出动荡不安的内核。指挥中心为他们设置的饮食起居制度逐渐被废弃了,宇航员们变得不受控制,不仅跟地球失去了联络,也跟彼此疏远了。他们不再按计划睡觉、吃饭、放松,而是开始各自活动、各自为营,而不像个团队。伊万诺夫越来越离群索居、喜怒无常,每次都将自己隔绝在实验室里好几个小时。但他不是唯一躲藏起来的人。泰尔逃避到电子游戏的世界中,尽管他在“微型地球”的沙发里坐着,心思却飘到了其他地方。

泰尔曾异常欣喜:在他的精确设置下,登陆舱得以在卡里斯托和盖尼米德着陆,紧接着又完成了环绕木星的弹射飞行。但是,当他们返回地球的轨道已经平稳下来,而指挥中心的沉默却持续发酵时,他变得沮丧易怒。他刚刚组建家庭,没有了家里的消息,他的情绪日益恶化。他把自己的苦闷通过电子游戏发泄出来。操纵杆、游戏手柄、枪支、方向盘、飞行模拟器等各种各样的控制器替他承受着痛苦。这些游戏的结束方式如出一辙,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塑料设备横穿“微型地球”,伴随着一连串夹杂着希伯来语和英语的咒骂声,在离心舱内不绝于耳。

在经过一场特别剧烈的爆发后,苏利看着泰尔没精打采地坐在游戏机前,像一只漏了气的氦气球。泰尔过去那股魅力不凡、极富吸引力的轻佻让他活力满满,现如今却都消散在循环净化的空气里。最后,他穿过离心舱,去捡他刚刚甩到墙上的方向盘。方向盘已经支离破碎了。他一言不发地拾起所有碎片,堆在桌子上,努力想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这根本就是徒劳,但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一直专注于此:把一片片塑料粘连起来,摆弄电线,测试按钮。他只是需要做些事情。泰尔没有放弃,直到底比斯把一只手搭到他的背上。

“放那儿吧,”底比斯说,“我在控制舱里需要你帮忙。”

泰尔由着底比斯帮他分心,投入到工作中。但第二天,他又回到了游戏机面前。苏利说不上是游戏本身宽慰着他,还是反复的音乐和声效,抑或是能有个借口在控制端发泄强烈情绪,才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打游戏:赢了,输了,赢了,赢了,赢了,输了—注意力的麻木可带来快速的宣泄。

黛维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宇航员,无疑也是最优秀的,她也在默默地苦苦挣扎。泰尔和伊万诺夫二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浸在个人空间里,外露的狂暴情绪流淌全身,但黛维似乎变得畏缩起来。从前,比起和同事们相处的时间,她专注在机器上的时间要更多,这也是她能成为如此杰出的工程师的原因之一。然而,随着地球上的沉默日渐延长,她不仅与人群脱离,也远离了机器。没什么可以使她感兴趣。她开始放任自流,远离其他船员,也忽略了飞船本身的维护工作。

底比斯注意到黛维在修理工作中的失误—她忽略了显而易见的问题,没有听到令人不安的声音,递给他已出故障的器件,如同梦游一般。一天下午,苏利在通信舱内处理探测数据,底比斯过来看望她,向她吐露了自己的担忧。

“你有没有发现黛维有些问题?”他问。

苏利并不奇怪。尽管她一直努力不去注意同事们日益发生的转变,但他们的改变却显而易见。这个宇航员团队正慢慢瓦解,一点点支离破碎。

“我注意到了。”她说。

他们试图一起把黛维拉回现实,把她的心思拉回到飞船上。底比斯和黛维一起工作,尽管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做双倍的活儿。他还给她讲自己的故事,说起数十年前还年轻的时候,他被招募进南非太空计划的事情,那时这个项目才公开不过几年。休息时,苏利陪着她—确保她进行所需的锻炼,按时吃饭和睡觉。苏利问起黛维家里的情况和童年的岁月。底比斯和苏利竭尽全力,但也只能做到如此。“以太号”和地球之间的通信中断时间与日俱增,他们之中无人不受影响。离地球越近,断裂越深,沉默也变得越发令人难以忍受。

0027

第二天晚上,晚餐和休息时间过后,哈珀集合了所有宇航员。伊万诺夫最后一个到达,既没有吃饭,也错过了休息时间。他更倾向于待在实验室,给木卫岩样编目。他径直走到跑步机上,开始慢跑,并朝泰尔的方向瞥了一眼,后者正在举哑铃。

“你要用吗?”泰尔假装礼貌地问道。伊万诺夫无视他的提问,加快了步伐。

“既然大家都到了,”哈珀说,“我想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有关失联的问题。”

底比斯坐在桌边,正在读阿瑟·查尔斯·克拉克爵士 [12] 的小说《童年的终结》。他把书页折了一个角,在哈珀身旁的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叉搭在膝头的书上。黛维从她的隔间出来,坐在底比斯身旁,泰尔放下哑铃,停在原处。苏利走出自己的隔间,斜靠在盥洗室门边,面向沙发和健身区域。伊万诺夫继续无动于衷地跑着步。

“我想说几件事,”哈珀继续说,“我知道大家对现状都已了解,但请耐心听我说完。现在,我们跟指挥中心失联已经快三周了。我们不知道原因。”他环顾四周,仿佛想得到确认一般。苏利点点头。泰尔开始咬自己的下嘴唇。底比斯和黛维面无表情地听着。伊万诺夫则继续慢跑。

“我们的通信舱运作正常。来自探测器的遥测数据不断进来,也能给探测器发送命令。黛维和底比斯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把握,失联故障并不是因为我们。”他再次停下来,看着沙发上的工程师们,向他们确认。底比斯用力点点头。

“我们认为不是‘以太号’出现故障。”底比斯说道,字字分明,言之凿凿,完美到令人无法怀疑他的勤勉工作。

“这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些不太乐观的可能性。”哈珀说。

在跑步机上的伊万诺夫哼了一声,按下“取消”按钮。履带速度减缓,然后停下来。“不太乐观。”他喘着气咕哝着,又用俄语加了几句话。他伸出手指梳了梳失重一整天后依然翘着的头发。哪怕苏利不懂俄语,她也能明白他在嘟囔什么。

哈珀忽略他,继续说道:“无论是我想到的哪种情况,我们面对的都是一个全球性问题。显然,深空网络的三台射电望远镜都出了问题。我觉得,要么是设备故障,要么是操作人员失误,或是两者都有。你们还有其他看法吗?”

停顿了一阵。离心舱在它的旋转轴上嗡鸣,生命保障系统的管道也运转着。在失重区域的某个地方,他们可以听到飞船船身的低声呻吟。

“可能是,”过了一会儿,苏利提出,“大气层的问题。某种无线电波污染,或是地磁风暴—但要造成这样的通信中断,除非是一场规模特别庞大的风暴。历史上类似的事件通常持续时间很短,与太阳活动有关,但是……我不知道,有可能吧。”

哈珀若有所思:“以前发生过这种规模的吗?”

伊万诺夫沮丧地甩了甩手:“地磁风暴?别开玩笑了,苏利文,那不可能持续这么久。”

苏利继续说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几年前,一场磁暴扰乱了加拿大的电网,导致北极光向南延伸至得克萨斯州,但伊万诺夫说得不错,我从未听说过任何活动能持续这么久,并影响到南北两个半球。也可能跟核武器有关,过去曾有核武器如何影响大气层的实验,但我不确定是否有实际数据,大多只是假设。”在列举各种可能性时,苏利拨弄着她的写字板,隐约感到当她说出核武器三个字时,一阵寒意在离心舱内弥漫开来。“我猜也有可能是空中残骸,来自小行星的撞击或是大规模的爆炸。但说真的,如果是那样,我们飞船上的设备应该能够捕捉到相关信号,但地球本身的能量指标并没有什么异常。这完全讲不通。”

“基本上就是我们完蛋了,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完蛋。”伊万诺夫插话道。他与苏利擦身而过,走进盥洗室,一把关上了门。

泰尔叹了口气:“他说得对,是吗?排除那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排除是我们的失误。”他用双手摩擦着脸,像是努力让自己从一个噩梦中清醒过来。很难说泰尔是因为什么而更沮丧,是因为伊万诺夫说对了,还是因为他们的星球似乎毁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无言,听着伊万诺夫把盥洗室内公用医药柜的门打开又关上。

“我只是不明白,”泰尔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讨论的是核战争,我们应该会知道。如果讨论的是小行星撞击,我们也会知道。如果我们讨论的是全球性瘟疫—该死的,我不是流行病学家,但我认为事情不会好转了,所有人都会一个个死去。”

黛维打着战,但什么也没说。

“那现在怎么办?”底比斯问道。他看着哈珀,所有人都看着哈珀,看着他们的指挥官,哈珀颓丧地举起手。

“这没有……先例。他们没有在培训手册里提及这种情况。我想,我们还是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吧,希望离家更近之后,我们能够实现一些联络。在此期间,我们能做的也不多。除非有人有其他想法。”另外四名宇航员轻轻摇头。“那好,我们下一步就遵循原计划,看看情况如何发展。”他停顿了一下。“伊万诺夫!”哈珀喊道,“你同意吗?”

盥洗室的门滑开了,伊万诺夫把牙刷从嘴里拿开。“如果假装还有其他选择能让你好过点,或是假装我们确实做出了什么选择,行,很好—我同意。”然后又啪地关上了门。

泰尔翻了翻白眼,嘟嚷了一句“浑蛋”,但并不是针对任何人。

底比斯像父亲一般拍了拍黛维的背。她伏在他的肩头,但不一会儿就起身爬回自己的床铺。她拉上隔帘,过了一会儿,阅读灯也熄灭了。大家沉默地解散了,灰心丧气的。没什么其他可说的了。底比斯拿着书,回到自己的床上。泰尔又做了一组哑铃举重,然后把它们收好。在苏利的小隔间里,她久久地凝视自己女儿的照片。苏利闭上眼睛听着:黛维用印地语小声做着祷告,泰尔的掌机发出尖厉的音乐声,哈珀的铅笔在纸上涂抹着,底比斯沙沙地翻着书页,伴随着这一切的是飞船航行的嗡鸣声。伊万诺夫离开盥洗室时不断小声地咒骂着,可后来,当苏利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伊万诺夫闷声啜泣的声音。

0027

第二天早上,苏利在七点闹钟响前几分钟便醒过来。她关了闹钟,盯着隔帘上僵硬的褶皱,又合上了眼皮。回到通信舱内继续工作仿佛变成了一件伤心的琐事,现在很难从中感受到什么意义。她不再关心涌进机器里的数据,或是她能从全新的数据中提炼出怎样的突破性结论,对唾手可得的全新发现也置之不理。她一点也不想离开离心舱,她希望继续被这里的重力紧紧抓牢。

那天晚上,她的梦境将她带回卡里斯托的表层,她不久前就站在那里,遥望木星上翻腾的浅褐色条带,以及剧烈搅动着的大红斑。隔帘外,模拟日光开始加强,但她没有起来观看。今天不想了。那光亮像梦境里的一样真实,却比不上它的半分美丽。她继续睡下,回到木星卫星的梦境里,任无人观赏的模拟太阳兀自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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