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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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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太号”上,宇航员们努力打发着时间。他们有太多的时间需要填充—每天白天的时间,夜晚的时间,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无止无休。他们不清楚在地球上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规定的任务及例行安排变得毫无所谓,没有意义。要是他们再也无法感受地球的重力,何必靠服药、锻炼来提醒身体适应自身的重量呢?要是他们无法与任何人分享伽利略卫星的探测成果,那他们何必继续研究?要是他们的星球和所有相识之人都已经烧毁、冻结、蒸发、病故或是遭遇其他同等不幸的灭绝命运,那他们变得麻木不仁、灰心丧气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赶着回家是为了谁呢?睡过头、吃太撑或是睡觉少、吃饭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绝望才更合理,更符合他们的情况,不是吗?

所有的一切似乎愈发缓慢。一种紧张的恐惧感笼罩着宇航员,这来自未知的沉重和虚无的压力。苏利发现自己打字变慢了,写字也变慢了,动得更少了,想得也更少了。起初,在大家努力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所有人众志成城,但求知欲很快就让位于绝望的投降。根本无从得知缘由,也没有数据可研究,顶多探讨一下缺乏数据的原因。距离沉寂的地球还有十个月的航程,这是一场未知而漫长的归家之旅。怀旧情绪攫住了苏利,攫住了他们所有人。他们想念熟悉的人们、去过的地方以及留下的东西—他们开始觉得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些了。苏利想起女儿露西,她是个生气勃勃的小姑娘,声音尖细,头发略带金黄色,眼睛是棕褐色的,喜欢在自家的小房子里不断转圈。现在,她像飓风般卷起苏利的回忆。苏利希望自己带了更多的照片,希望有一个满是女儿照片的优盘,而不仅仅是眼前这一张他们离开时的陈旧相片。她心想,哪个母亲不会至少带上十来张呢?特别是在一段为期两年的旅程里,而她的女儿在此期间会长成一个大姑娘。自从登上“以太号”,除了来自同事们的上行视频通信,苏利没有收到任何其他人的讯息。她珍惜这些通信,一遍遍地重复播放,但始终没有来自露西的任何消息,自然也没有杰克的。在离开地球大气层之前,家人的疏远并没有让苏利伤心。尽管这情况已经持续数年,可是忽然之间,这仿佛成了最近才降临到她身上的悲剧。她试图在脑海里重塑缺失的相片:圣诞节时拍的,过生日时拍的,离婚前一家三口去科罗拉多玩激水漂流时拍的。相片里的景色容易填补—一棵缀满了银色金属丝的歪斜蓝云杉,旧公寓里那张绿色格子沙发,挂在厨房里的辣椒装饰小灯,水槽后面栽种的一排植物,还有装满旅行物品的红色路虎车—然而,他们的面孔却难以回想起来。

她与杰克结婚十年,五年前离了婚。她先是想起他总是留一头她不太喜欢的短发,然后再努力填补其他特征:眸子是绿色的,上缘是厚厚的睫毛,配着一对深色的眉毛;鼻子有点弯折,经常流鼻血;嘴唇薄,牙齿整齐,两边都有酒窝。她想起他们初识的那一天、结婚的那一天、分手的那一天,努力回想过去的每一分钟、每一句话。她重新描绘了他们一起生活的图景:她第一次怀孕时他们一起租住的小公寓,那时她在准备毕业论文,他在教本科生粒子物理学,而后是有大玻璃窗的复式砖房,那是在她流产之后搬进去的。当她告诉他失去宝宝的消息时,他非常失望—太快了,孩子才六周大,苏利几乎还没来得及消化。她感到一阵绞痛,便知道已经结束了。看着鲜血浸透内裤,她如释重负。清理干净后,她服下四片布洛芬,想着怎么告诉杰克。那天下午,她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试图感受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的悲伤。然而,她什么也感觉不到。起居室里,透过大玻璃窗照射进来的日光已经暗淡,但他们依然坐着。窗帘没有拉上,玻璃逐渐暗沉,如高耸着的漆黑眼睛—它是在看进来还是望出去,她说不上来。

一年后,他们在市政厅登记结婚。市政厅的走廊铺着黑色瓷砖,配有黑色抛光的木质长椅,其他夫妇坐在那里等着轮到他们。四年后,在一家医院的薄荷绿色的房间里,露西出生了。杰克抱着女儿,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幸福,而当他把孩子放回苏利的手中,她却感到一阵胆战心惊。露西在厨房的油毡地板上迈出了第一步。当他们想把她托付给保姆时,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爹地,不要。”苏利想起收到这次太空任务邀请、成为新一届宇航员候选人的那一天,也想起她离开杰克和五岁的露西到休斯敦的那一天。一开始,她想起的都是各种转折性的时刻,那些改变了一切的日子,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更多地怀念一些小事情。

她想起露西很小的时候,头发看起来像是金色的纺线,待露西渐渐长大,发色也逐渐加深。露西刚出生时,静脉在她半透明的皮肤下跳动。她想起杰克身形宽大,衣服上的第一颗纽扣总是不扣,喜欢卷起袖子,从来不戴领带,也很少穿夹克外套。她想起他锁骨的线条、胸口零落的毛发,以及衬衫上难免沾到的粉笔灰。她想起挂在温哥华家中燃气灶上的那只铜制炖锅,他们是在苏利拿到博士学位后搬到那里的。她想起前门是树莓红色的,露西最喜欢的床单是午夜深蓝色的,上面缀满了黄色的星星。

“以太号”上的每一个人都陷入隐秘的过去,每一个隔间都像是回忆的密室。他们彼此只进行必要的简单对话,努力面对当前的严峻要求,其他时间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明显是一副沉浸在过去的神情。有时,苏利看着其他人,想象他们在想些什么。执行任务之前,所有宇航员在休斯敦一同进行了将近两年的训练,他们变得日渐亲密;但是,你在练习应对模拟事故时与同事谈论的事情,和你身处远方而熟悉的世界却已灭绝时所思考的事情,是迥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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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开始的前一年,在休斯敦城里的一家露天咖啡馆里,苏利看到伊万诺夫一家在吃晚饭。她在街对面泊车,一边把零钱塞进停车计时器,一边望着他们。她想过去打声招呼,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都喜笑颜开,阳光灿烂,五个人都顶着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像蓬起的蒲公英那般闪闪发亮。她看到伊万诺夫弓着身子帮小女儿切开食物。他的妻子活泼动人,挥动着餐具,兴奋地比画着,伊万诺夫和孩子咧嘴大笑,嘴里还含着食物。

一位服务员端着一个小干酪蛋糕停在他们桌旁,当他把蛋糕放在伊万诺夫肘旁时,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道谢。苏利在街对面都能听到。服务员收走半空的盘子,满脸微笑地离开他们的餐桌。苏利的眼神落在伊万诺夫妻子的身上。她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着粘满沙拉的叉子。她回想自己跟家人在一起时,是否曾如此快乐、如此自在。苏利在停车计时器旁徘徊,逐渐意识到自己侵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刻。随后,她沿着街道走进一家小杂货店,买了些水果。伊万诺夫在工作时可谓一丝不苟,但今晚不然,他与家人在一起时并没有那么严肃。她选了桃子。她捧起这温暖饱满的水果,感受手掌中轻柔的茸毛,突然记起女儿出生时脑袋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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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信中断六个星期后的一天,伊万诺夫很晚才回到“微型地球”,那时其他人已一起吃过晚饭了。他径直进入自己的隔间,一把拉上身后的帘子。底比斯盯着紧闭的隔帘思忖片刻,敲了敲伊万诺夫隔间的侧壁。

“伊万诺夫,要是你有兴趣的话,还有一个炖菜。”他对着灰色的隔墙说道。

一如既往蹲在游戏机前的泰尔哼了一声。“他不会出来的,”他说,声音里透着一丝嘲笑的意味,“他大概哭得太多了,难得睡个觉。”

苏利正在床上给一个遥测读数做笔记,听到这话,顿时怔住了。确实不是自己听错了。一阵沉默过后,伊万诺夫扯开自己的隔帘,大步跨过离心舱,冲向泰尔。穿着连身衣的泰尔还没来得及看到他,伊万诺夫便一拳砸来,把他拽倒在自己脚边。泰尔用希伯来语咆哮起来,挣脱伊万诺夫的束缚,一掌劈向他的手腕。底比斯拉住两人,把泰尔拖回沙发,而伊万诺夫则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沫。伊万诺夫满脸通红,大步流星地走回飞船的失重区域。哈珀赶到时,泰尔恰巧一脚踢飞游戏控制器。突然之间,离心舱内异常安静。苏利坐在自己的隔间里,不知该怎么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哈珀和底比斯低声交谈,似乎达成了什么结论,然后底比斯离开“微型地球”,应该是去跟伊万诺夫沟通了。哈珀心不在焉地揉着下巴,然后去了泰尔的隔间。苏利拉上帘子,不想偷听。

起初与地球的联络清晰通畅、不受干扰时,泰尔会花好几个小时和妻儿聊天。“以太号”升空时,他的儿子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生日仅相隔一周。出发前,在休斯敦的一个训练基地,他们为两个孩子举办了小型生日派对。泰尔的儿子们住在得克萨斯,他们玩同款电子游戏,每当与家里人通视频时,在飞船上的泰尔总会展示取得的高分,这样就可以和孩子们相互比较。后来,哪怕通信延迟让人无计可施,只能由他们单方面发送消息,他和孩子们的比赛仍在继续。几天前,她看到泰尔在其中一个赛车游戏上打破了孩子们的纪录。他激动地向空中挥了一拳,脸却耷拉下来,呼吸变得微弱,塑料控制器也从手中滑落。苏利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他靠在她的肩上。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是她见过的他最脆弱的时刻。

“我赢了。”他对着她连身衣的网眼袖口说道。他们沉默地坐着,游戏胜利的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阵阵空洞的鼓声夹杂着尖锐的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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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休斯敦最后几周训练的结束,升空日期愈来愈近,宇航员们愈加激动,他们之间的情谊也愈来愈浓。一个周五,在经历漫长的木卫着陆模拟训练后,他们一起来到当地的一个酒吧。底比斯抓了一把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翻着自动点唱机里的歌曲,黛维则站在他身旁,用吸管嘬着蔓越莓果汁,打量着那台机器。在吧台,泰尔、伊万诺夫和哈珀摆了一排小杯龙舌兰,泰尔坚持让大家为每颗伽利略卫星喝一杯,相当于每人四杯。苏利来晚了,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调酒师正在分发酸橙瓣,底比斯挑选的第一首歌曲已开始播放。哈珀把她叫到吧台,也给她点了一小杯龙舌兰。

“你在玩躲猫猫吧。”他说道,把小酒杯滑到她面前,“这杯敬卡里斯托。”她把酒杯推回去,没有要哈珀递给她的酸橙瓣。

泰尔咧嘴坏笑。“太厉害了,”他说,“再来一杯!”

伊万诺夫用自己的酒杯敲打着台面。“来吧,来吧。”他说道,脸上容光焕发。泰尔情绪高涨,在高脚凳上晃来晃去,数着每位宇航员为伽利略卫星一饮而尽的杯数。

“敬盖尼米德!”他喊道。

苏利把另一个酒杯砸向桌面。“敬那圈可爱的磁层!”她喊了回去。伊万诺夫庄重地点点头,仍然兴奋无比。他们所有人都非常兴奋。

在自动点唱机那边,底比斯和黛维也喊着“敬盖尼米德”,引得其他顾客疑惑重重。那时还早,酒吧相对安静,等几个小时之后苏利再留意起他们周围的环境时,房间已经人满为患,她也醉了。黛维和哈珀正在点唱机旁跳舞。黛维屈着膝,抱着脑袋,哈珀则扭动着身子,偶尔配上作乐的手势。泰尔、苏利、伊万诺夫和底比斯围着吧台坐着。泰尔从鼻子里喷出啤酒,为自己讲的笑话乐不可支,伊万诺夫在苏利身旁摇摇晃晃,手搭在她肩头。

“尤里是谁?”伊万诺夫问,一脸疑惑。苏利和底比斯对视一眼,不确定是该笑还是换个话题。他们曾听泰尔讲起尤里,但伊万诺夫从不在场。

“你知道的—就是你屁股上的小爬虫 [13] 。”泰尔说道,他笑得太过剧烈,以至于差点儿说不出话来。“尤里·加加林 [14] 。他现在怎么样?”

伊万诺夫摇摇晃晃,手臂依旧搭着苏利寻找平衡。他眉头深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停顿了很长时间后,伊万诺夫终于开了口:“他很好。”声音朝气蓬勃,充满快乐。“但要是能每天不用见你那张丑脸,他会更好的。”

哈珀轻拍苏利的肩膀,她转身看到他脸上的汗珠闪闪发亮。黛维正在他身后几英尺的地方朝她招手。“和我们一起跳舞吧?”他说,“这是我们的歌。”

她点点头。他说的是属于他们所有人的歌,但是有那么一会儿,当苏利从吧台高脚凳上滑下来,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大家随着《太空奇遇》的节奏摆动、摇晃、旋转,她以为他说的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歌:我们的歌。大卫·鲍伊的声音充盈着酒吧,哈珀将她领到舞池里,走向仍在挥手的黛维。他转身确认苏利跟着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人群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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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诺夫和泰尔吵架两周后的一个晚上,他们还在穿越小行星带,苏利醒来时听到黛维正在黑暗中低声对她说话。

“你醒着吗?”她在隔帘外头问道。

苏利揉开眼中的睡意,拉开隔帘,示意黛维爬进来。她们肩并肩躺在黑暗中,让彼此的体温抚慰焦灼的神经。灯光一灭,神经就触电一般紧张起来,不是对未知的将来忧心忡忡,就是沉湎于过去,没有其他事情可做。黛维靠苏利很近,苏利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压抑哭泣而颤抖的身体。苏利心疼地伸出手,将这位伙伴搂在怀里,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她无法说谎,她不知道如何同一个如此与人隔绝的女人建立关系。时间一周周过去,黛维越来越沉默了。这几天,她几乎不怎么说话。苏利静静地躺着,把脚歪向一侧,摩挲着黛维的脚。就在苏利几乎又快睡着时,黛维开口了。

“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她喃喃道,“刚开始是我母亲在加尔各答厨房的颜色和气味,模模糊糊的,充满了香料的味道。然后我的兄弟们变得清晰起来,坐在我对面,互相用胳膊肘推推搡搡,用手指抓起米饭和木豆……我看见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小口抿着印度茶,微笑地看着我们仨。总是同样的梦境,反反复复。我们只是坐着、吃着,好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然后,梦境渐渐远去。我突然明白他们消失了,只剩我一个人了,然后就醒了。”黛维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它开始时如此美丽,”她低声说,“可是接着我醒了,发现自己在这儿,然后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一个梦境怎会如此疼痛呢?”

最终,这两个女人渐渐都睡着了,深夜时分,她们相互搂着,四肢缠在一起,仿佛这样能让她们更加坚强。当苏利醒来时,她看到黛维的脸颊上默默淌着泪水,在鼻窝处聚集起来,沾湿了枕头。苏利想象着,要是露西做噩梦之后爬上自己的床会是怎样的感受。那副瘦小而温暖的身体,裹着法兰绒睡衣,发烫的脸庞湿乎乎的,胸口颤抖不已。苏利努力回想她从前是怎么跟露西说的,怎么安慰她的—但是她记不起来,一直都是杰克带着露西回她自己的小床上睡。苏利靠黛维更近了一点儿,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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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利在休斯敦初识黛维时,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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