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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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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利没有问他,而是想象着答案:他非常爱自己的父亲,自父亲离世后,他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切一直思念着他。他的母亲还活着,但他对她则不太一样。他恋爱过几次:第一次是青春年少,爱情炽烈而稳定,后来却像灯光一样熄灭了。第二次是年近三十,向一个女人求婚。那女人虽然当时同意了,后来却和他的同事上了床。这让他心碎至极,敏感小心。

他的脸上洋溢着第三次爱恋,苏利却没能看透。

她从脑海里盘旋着的所有问题中只选了这一个:“你最想念家里的什么?”

她理了理手中的牌,没有仔细看到手的是什么,而是盯着他的脸庞。他在咬紧牙齿时,下巴会有一阵起伏,他若有所思地嘟了嘟嘴。

“我的狗,贝丝。”哈珀说,“她是条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养了八年了,在这之前养的是它妈妈。听起来很蠢,但我非常想念它。我请邻居代为照看—他跟我一样喜爱它。比起跟人类相处,我跟老伙计贝丝相处得更好。”

在离心舱的中央,他们听到泰尔关闭了游戏机,拖着步子进入盥洗室,然后又走出来。在爬回自己的卧铺隔间、拉上隔帘前,泰尔郑重又困倦地朝苏利和哈珀点头致意。

“你呢?”哈珀问。

“我的女儿,露西。还有热水澡。”

他笑了。“我想,比起洗澡,我更想去山上。或是广阔空旷的田野。”他沉下声音,用夸张的语气小声说道,“要是能让我在一片田野里走上五分钟,我愿意把伊万诺夫扔进气闸舱 [28] 。”

苏利屏着呼吸,咯咯笑起来。这时,伊万诺夫恰巧神奇地从入口落进来,苏利一阵爆笑。伊万诺夫经过他俩身边,沿着环形道迈着大步子,苏利笑得把脸埋进双手。伊万诺夫面带愠色,径直爬上了床,没对他们说一句话。哈珀向苏利抛了个严肃的眼神。

“你注意点儿,苏利文。”

她点点头,嘴唇紧闭,以免再次爆笑。她突然想起黛维说的话,说伊万诺夫容易受到惊吓,便彻底止住了笑声。她怀疑自己有时将悲伤误认作愠怒了,其实他比她以为的更为脆弱。隔帘内,伊万诺夫的阅读灯熄灭了。

“你丈夫呢?”哈珀边问边抓了一张牌。

“前夫。”她纠正道,本打算补充说明些什么,但意识到无论怎么说他都没有意义了。杰克是一处雷区,植满了怨恨以及甜蜜而致命的尖利碎片。每当她偶然想起一段明亮而欣慰的回忆—比如说,杰克躺在沙发上,两岁的露西脸朝下趴在他的胸口,二人的鼾声此起彼伏—她就会引爆深埋在几英寸下的痛苦,被猝不及防的爆炸震回现实。露西八个月大之后就不再跟苏利一起睡了。她换了个话题。

“我可以想象你在蒙大拿的广阔土地上奔跑,骑着你的黑马或是其他东西,老贝丝在旁边一起奔跑着。你知道吗,我一直好奇……你怎么现在还和这些讨厌的科学家在一起呢?你可是打破了世界纪录的啊—早就可以退休了。”

他笑了起来:“我猜,我总是想着,再飞一次,你明白的吧?再来一次,就结束了。然后,他们会邀请我再飞一次,我就想,去你的。但你确实是挺讨厌的。如果当初我知道现在会遭遇这一切,我可能会待在家里。”

苏利收紧下巴,假装惊恐地说:“我才不相信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太荒唐了。但是,这次之后,我一定会退休了—我保证。我已经把地都整理好了。等我们回家后,你会来看我和贝丝的,是吧?”

等我们回家后。这些话在安静循环的空气里停滞了。苏利任它们飘远,玩味着这引人遐想的邀请。

“我想我会的。”她说。这想法不错。她从未见过哈珀的房子,但她在想象中描绘了一幢小建筑:建在崎岖的路边,有一个巨大的门廊,一条长长的车道,周围环绕着辽阔的空地。他那辆沾满泥土的卡车停在车道上,贝丝在前门坐直了等着她。在她的想象中,这里也变成了她的家。而在现实中,她却不再有家可回了。为了这两年的太空飞行,她把所有的东西寄存在仓库里,退掉了自己的公寓。假装自己还能回到某个地方、回到某人身边的感觉不错。她看到哈珀正瞅着她。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回答,“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他摇摇头:“等我们着陆的时候,我会问你的。”

“你在开玩笑。”

“没有。我需要一些可以企盼的东西。”他朝她眨了眨眼,“我们都需要有所企盼。”

他们又玩了一个小时。“很晚了。”哈珀说。

苏利开始收牌。他伸出手,用他特有的半绅士半俏皮的语气说道:“玩得很开心。”她握住他的手,并没有晃动,只是彼此握了一会儿。她感受到他握手的力道、长满老茧的粗糙手掌,以及他干热的皮肤紧贴着她的皮肤。过了一会儿,他没有放开手,她也一样。他低头看着她,她突然感到害怕—怕什么呢,她不知道。她翻过他的手,看他手腕内侧的手表。

“我该睡了。”苏利说道,放开了手,“好梦。”

她爬上床铺,没有转身看他,她知道如果回头,他一定仍然注视着她。她拉上隔帘,坐在床上,双腿屈膝在胸前,额头抵在膝盖上,听着他走过离心舱去刷牙,然后关掉阅读灯。等我们回家后。

0027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后,苏利过了几个小时才起床。隔帘外的模拟日光已经达到最亮。其他人进出盥洗室的窸窣声、拉开和关上隔帘的声音,以及趿拉着橡胶套袜在离心舱内晃荡的声响,使她无法重新入睡,尽管她很想睡个回笼觉。苏利可以睡上一整天,最近她实在太累了。她梳完头,开始编辫子,编完后手臂都酸痛了。她感到虚弱,感觉今天像是快要结束了,而不是才刚刚开始。

每个人都退居到飞船上某个单独的角落。只有泰尔还留在“微型地球”里,盯着一台雷达平板电脑,上面显示着当地小行星带的活动情况。实际上,这条小行星带十分稀疏,数百万计的小行星分散在如此旷阔无边的空间里,在穿越途中能遇见一个就算是走运了。他们穿越这条小行星带拟定的轨道是一条尤其不活跃的通道,被称为柯克伍德空隙 [29] ,所有相对大型的小行星都会因木星巨大引力产生的轨道共振而远离该区域。因此,与小行星相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泰尔的工作就是确保他们不会中彩。

“轨道通畅?”苏利从厨房区的柜子里拿出一条蛋白质棒。

“畅通无阻。”泰尔从污渍斑斑的平板电脑上抬起头说道,“几千英里内,除了灰尘和小飘砾,其他什么都没有。”

苏利剥开蛋白质棒的包装,像剥香蕉皮那样。她探过泰尔的肩头:“我可不想被谷神星 [30] 撞扁了。”

泰尔哼了一声:“当然,我也是。但别担心,我会留心的。不管怎样,我们再过大约两周就进入火星的轨道了—所以,很快了。”

她把手在他的肩上放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微型地球”,嘴里衔着蛋白质棒,爬上出口的楼梯。爬了几个横梯后,她感到重力脱离身体,于是松开手,余下的路飘浮前进。一些碎屑从蛋白质棒上脱离开来,飘浮在她眼前。她像条饿鱼觅食一般把它们都吃掉,然后将自己推向温室走廊。她抓住头顶的一个横梯,停在其中一株番茄前,捻了几片叶子在指尖摩挲,让香味散到空气里,又查看了一下昨天跟黛维提及的晚开的花儿。她注意到小花已经落了,取而代之的是绿色的小结块,她立刻期待跟黛维分享她的观察所得—任何期待都已变得如此奢侈。她沿着入口继续飘浮,经过伊万诺夫的实验室,那里的所有岩样均已分类。她在门口瞥到他正在使用嵌在墙内的巨大显微镜,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岩样,又换成另一块。这些天,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实验室中度过。

在转弯进入通信舱之前,苏利径直飘浮向前,前往控制舱,在透明的穹顶下徘徊了一会儿。眼前的景色早已失去新意,但依旧壮阔。太空幽黑深邃,缀满闪闪亮亮的星光:稳定的红色、闪烁的蓝色,或是忽闪忽闪眨动的光,像一只在时空的深色睫毛下卖俏的眼睛。苏利一边望向外头的虚空,一边闻着拇指指腹上番茄植株的黏湿味道,她呼吸着这来自地球光合作用的气息,以此平复当她沉浸在广阔无垠、无穷无尽的宇宙中时不断加速的心跳—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只有眼前这幅光景,直至永远。站在这里,地球如同一场幻梦。在这样的虚空之中,怎会有像地球这般生机勃勃、多姿多彩、美丽万分又住满生命的存在呢?从穹顶的景色中回过神后,她瞅见底比斯正在她身后工作,手里拿着一台平板电脑,面前是一个拆开的光阑,还有一堆旋钮、电线和开关。

“嘿,底比斯。”她说。他从电路图上抬起头。

“早上好,苏利,”他说,“我在做系统检查。我注意到通信舱内的温控程序已经偏差太多了,已经太烫了—你重置过吗?”

“没有,”她说,“我没有重置过。但我注意到最近那里确实变得很热。环境系统监控不是黛维的任务吗?”

底比斯叹了口气。“是的,”他说,“但她今天早上好不容易睡一会儿,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

她在控制舱内逗留,看着他调整控制器。

“她……好些了吗?”苏利犹豫地问道。尽管她已经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但还是迫切想听到她好转的消息。底比斯耸耸肩,给不了苏利想要的回答。他们沉默地互望了一会儿,彼此心照不宣。

最后,底比斯宣布:“搞定了。七十华氏度整。”

他把开关装回去时,苏利已继续前往通信舱。她突然忧心忡忡。黛维的失误过多久会变成致命的问题?在伊万诺夫和泰尔发生严重争执之前?在大家岌岌可危的日常工作完全荒废之前?还是在一些事情大错特错之前?如果一切顺利,如果他们真能返回家园而不产生骚动或伤亡,然后呢?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会是怎样的生活?

在通信舱内,苏利与唯一没被什么仪器占据的舱体表面发生轻微碰撞,那是入口对面的软壁储藏室。她找回平衡后开始例行工作,检查接收器记忆库的数据,检查探测器的上行信号,又向木星探测系统重新发出几条指令,然后开始每天的例行任务,即扫描地球上噪声污染的无线电波残留。这工作枯燥乏味,而且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但她还是一直坚持着。停止意味着放弃,她不会这么做—把握微渺的可能性,这是数月以来一直潜藏在她思绪边缘的想法。时不时地,她会拿起手持麦克风,轻声传输一些信号,不让同事们听到她在说话。她相信总有人会回应的。这种信念让她坚持不懈。只有当他们离地球更近,联络成功的可能性才越大。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一天天缩短,即使是在寂静无垠的太空中,她也能感到希望越来越大。无人回应的正弦波声充斥着通信舱,从木卫探测器传回的原始数据开始积压,尚待处理,但是她并不在乎。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待她想回离心舱吃点东西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砰”的一声巨响,然后一切都没有了—连静电声也消失了。她赶紧重启机器,检查所有连接,在重启时备份遥测数据。通信舱内一切无恙。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静谧突如其来,带着不祥。她奋力将自己推出通信舱,经过走廊,向上飘进控制舱,然后从穹顶望出去。她不禁失声哭了出来。在她眼前飘过的,是断裂的主通信天线。它在一阵太阳风中漂流嬉戏,像一只被割断的手臂正挥舞道别,遁入那片茫茫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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