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2)
艾莉丝随着拍打帐篷的风轻声哼唱。没有必要说话,也无话可说。奥古斯丁咀嚼着,听着风的凄凉呻吟,突然又觉得是不祥之兆,于是再次思考是否应该回去,带着艾莉丝远离安全的天文台是不是个错误。晚饭过后,他们爬出帐篷的帘门看星星。天空星辰密布,但那个晚上,北极光如水般在空气中荡漾,绿色的、紫色的、蓝色的极光舞动闪耀,满幕星光不过是为之衬托的平凡背景。他们向外走了一点点,离帐篷内电灯的光线远了一些,沉醉在极光中,仿佛想随某一道耀眼光线爬上天空。过了一会儿,极光暗淡下来,直至完全消散。奥吉不确定他们看了多久,他转过头,看到荧光橘色帐篷上空残留的最后一丝绿光也逐渐淡出视野。
当天晚上他们睡得很好,鼻腔中的呼吸升腾为雾气,被厚实衣物捆缚的身体面向彼此,下意识地寻找着暖意,而冷风则继续呼号,在他们周围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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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他们又吃了一罐豆子,这罐里面混合了猪肉块。饭后,他们取下帐篷,将冻原收拾干净,抹去过夜的痕迹,继续朝东行进。白昼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苍白而无穷。他们看起来仿佛根本没有向远处前进,只不过是在一架隐形的跑步机上奔跑。傍晚时分,他们看到一只北极兔蹦蹦跳跳经过冻原。它用后腿猛烈地蹦跶着,像踩着高跷,喜欢跳得更高而非更远。那天晚上扎营时,他们又看见另一只兔子,或许是同一只兔子,在附近蹦跶。奥吉把那只兔子指给艾莉丝,她正嚼着一大口用煤油炉加热过的奶油玉米,咂咂有声。
“这样它们就能看得更远了。”她说。他一阵沉默。她太少说话了,他每次都得费会儿神才能回应她。他意识到,她对极地野生动物的了解十分详尽,想到她反复读的那本《北极野外指南》,她或许已经记住了所有的东西。他感到一丝后悔。过去几年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却从未试着学习一星半点与之相关的东西—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也不是故意为之。他身边的这个小孩儿知道狼、麝牛和北极兔,而奥古斯丁只了解几十亿英里外的遥远星辰。他一生辗转于不同的地方,却从未试着了解他遇到过的任何文化、野生动物或地理环境,不曾了解那些近在眼前的事物。它们似乎稍纵即逝,不值一提。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那遥远的地方,当地的见闻他都是在无意中获悉的。当他的同事们探索各个研究基地附近的区域,在丛林中徒步旅行或是去城市观光游览时,奥古斯丁只是更加埋首于天空,阅读与他研究方向相关的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每周在天文台里花上七十个小时,试图一瞥一百三十亿年前的历史,却鲜少关注他生活的当下。
曾经也有过一些露营旅行,有过一些仰望星辰的夜晚,但那要么是因为有让他兴奋的酒精,要么是因为对头顶天空的痴迷,绝不是因为那时刻本身。奥古斯丁几乎都记不起那些旅行了。长久以来,他都挺直了脖子望向苍穹,总是错过地球上那么多无与伦比的美景。在记忆中留下印象的只有他收集的数据和记录的天体活动。他活了这么久,体验却少得出奇。
那天晚上又出现了极光,全是绿色的,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和艾莉丝坐在帐篷口,关了电灯,一直看到最后一波光晕从天空退尽。爬回睡袋时,他心潮澎湃。艾莉丝脸上露出的惊叹表情,几乎跟极光一样令人动容。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直至沉入梦乡。他忘记他们已经骑了多远,还要再骑多远,只记得身旁艾莉丝的呼吸声、风的悲吟、脚趾和手指上冷冰冰的刺痛感,以及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感受—清醒而满足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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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经过一整天的骑行,又在冻原上露宿一晚,然后,在第四天的早晨,他们驶到了山脉边缘。周围的地形逐渐变得崎岖不平,古生代岩石从积雪中耸立出来,露出锋利的黑色锯齿。到了中午,已经很难找到可供摩托雪橇穿行的路了。在山脉的另一侧,哈森湖在陡峻的山峰下铺展。由于之前从未有过类似的旅程,奥古斯丁被这样的地形搞得既惊讶又气恼。有山道吗?他是否错过了一条更便捷的路线?前面的道路危险重重,但他们缓缓前行,一路向山上开,锋利的防滑钉刺进冰雪中。一连几个小时,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骑着摩托雪橇前进。等他们抵达一段笔直的路径后,地势渐缓,微微倾斜。奥吉舒了一口气,加足马力迅疾行驶,将沿路的景色飞快地抛在身后,仿佛又回到了平滑空旷的冻原上。滑雪板在飞雪中穿梭,雪末如波浪泡沫一般在他们面前聚成一道白色的波峰。如释重负和全速前进都持续不久。当地形再次变得复杂起来,奥古斯丁已经无法透过漫天飞雪看清东西。没过多久,他们意外地撞上一块隐蔽的巨石,从摩托雪橇的椅座上摔了下来。腾在空中、飞过车把时,奥古斯丁好奇自己的身体能否受得住这样的落地,他们是不是早该回头,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这次撞击将冷风从他身体里挤了出去,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挨个儿移动肢体,发现什么也没缺后,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看见身旁的艾莉丝已经站起身,瞧着她在摔下的地方留下的雪天使 [32] 。他坐起身,环顾四周,意识到摩托雪橇已经报废。车子侧身倒在一边,一个滑雪板已经碎裂。他慢慢地站起身,想看看有什么能补救的。然而,当他将摩托雪橇翻过来,想要重新启动时,引擎只是嘎嘎作响。不会再有回程了。奥吉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的?他努力地回想。艾莉丝和奥吉收拾好他们能携带的装备,撇下剩余的东西,然后在四肢酸痛的情况下,踩着裸露的岩石和薄冰继续负重赶路。
他们徒步了数小时。地形再次变得陡峭。到达其中一座低矮的山峰时,白日将尽,他们也已精疲力竭。但在那里,站在高处,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山下的湖—一片巨大的冰面。在夕阳下,他们看得到山脚下的气象站。虽然只有几间小棚子和一处高大的天线阵列,但这景象无疑令人欢欣鼓舞。那是他们的新家—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他们最后一次扎营,第二天清晨开始下山。几个小时后,当他们终于翻越高原到达山下的营地,日光刚刚开始变暗。
营地不算大。在湖边积雪覆盖的平地上,有一顶低矮的半圆形绿色帆布帐篷,旁边是两顶形状类似但稍大一些的白色帐篷,每一顶帐篷都配有一根小巧的烟囱。帐篷的右侧耸立着一片高大纤细的天线矩阵和一座小型无线电站。湖岸边依旧积着雪,但土石地面已经显露出来。湖中央有一座小岛,即使在他站着的地方,也能看到岛上有几只北极兔跃到高空,隔着冰冻的湖面好奇地望着他们。湖里的冰块嘎吱作响,像冰冻的铃铛彼此蹭擦发出悦耳的声音。这新鲜而热情的声音,替代了狂风横扫冻原时肆无忌惮的呼啸。他们与凛冽的寒风相处了许久,但在气象站却听不到半点风声。奥古斯丁环顾这座依偎在大湖岸边的小小营地,一阵温暖轻柔的微风拂过他结冰的胡子。春天翩然到来。积雪开始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