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2/2)
“法官也会留意到她的发言中充满敌意,这股敌意在座的都能感受到。但要证明她是凭自己的想象力编出这么一套完整的大型谎言,这的确有难度。”
“但她的确是……”
“嗯,好,且看法庭到底相信谁。”
昂斯没有像问奥莉薇和罗萨琳德一样,问皮皮觉得最后应该怎么解决问题。但是他问皮皮的是:“如果按照现状度过三年,你觉得奈杰尔和弗雷德丽卡两人之间是否有和解的任何希望?”
“关于这一点,我不敢有太大希望。我知道奈杰尔想让事情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也是事情该有的样子。一家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但如果她不尽妻子本分,那么至少得让小男孩回到自己的家,那个家才是他能得到快乐和关爱的地方。那个家有足够的爱,充满了爱,这一点我必须点明。但她要是想来看孩子,她知道她随时可以来,反正孩子必须在最恰当的地方得到最恰当的一切。那个孩子在伦敦南区的地下室里哪能过得快乐?那个孩子明明就是个乡野小孩,土生土长的乡野小孩。”
皮皮做完证后,法庭暂时休庭,让大家午餐、午休。弗雷德丽卡一口气喝了半品脱掺柠檬汁的啤酒。她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她也不喜欢啤酒,但是她很口渴,想以酒精止渴。她试图开自己的玩笑,她对阿诺德·贝格比说:“我觉得我好像是因为读书而受审。”
“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如此。”
“如果我是个男人,就不须面对这种事。”
“可能是吧。我倒认识一对夫妇,都是三十出头,无法生育,急于领养一个孩子,前去为这对夫妇做居家访视的社工在报告中写道:‘貌似挺值得信赖的一对夫妇,用意良善。家里藏书太多,妻子有阅读习惯。’”
午休时间过后继续开庭,辩方这时传召的证人名叫西奥博尔德·德罗赛尔,他也被人称为提奥。他个头儿矮得不得了,站在证人席上时,只露出一颗脑袋。他几乎完全谢顶,气色看上去也十分不健康。他的脸过长,面色悲戚。他穿了一件方格衬衫,外罩一套棕色西装。这个人让弗雷德丽卡觉得有点眼熟,但直到西奥博尔德·德罗赛尔透露了自己的职业,弗雷德丽卡才在同一时间认出了他。他就是哈梅林广场上的小个子男人,他就是那辆总像在“咳嗽”的奥斯汀小轿车的主人。他说他是顶尖调查公司的总监。
“我负责监视别人,也帮助查明真相,我能查到任何事情,真的,什么都能查出来。我主要擅长的是与婚姻相关的调查。”
问:你受雇于奈杰尔·瑞佛先生吗?
答:是的,我从1964年12月起被他雇用。
问:你受雇后做些什么?
答:跟踪监视那位女士,也就是奈杰尔先生的妻子,看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看他们的儿子在做些什么。
问:自从1964年10月起,瑞佛太太住在哪里?
答:她住在布鲁姆伯利的一栋公寓里,所属人是一位叫托马斯·普尔的先生。我看到她进进出出那栋公寓,看到她和普尔先生一起上班,又和普尔先生一起回家。当然,我无法进入公寓,无法监看公寓内部发生了什么。
问:你对普尔先生和瑞佛太太两人之间的关系形成了怎样的印象?
答:他们非常相爱,非常亲昵。我在不同情况下看到他们拥抱和亲吻,比如说当他们俩在街上道别的时候之类的。我也看到他们带着孩子们一起去购物——是普尔先生的孩子,还有弗雷德丽卡的孩子。他们怎么看都像是一对夫妇,这是看得出来的,他们对彼此自然随意,又有各种充满爱意的举动。
我和住在他们公寓里当保姆的女孩攀谈过两次。我假装是个要跟她借钻头的邻居,我觉得比起食糖,钻头是更适合我这样一个邻居向她借的东西,其实很多人家里没有钻头。那位保姆,尽管年轻,却很谨慎——不让我进入他们家中,所以我搞不清楚他们睡床或者夜间睡眠的安排。我在言谈中,佯装把瑞佛太太看作普尔太太,那位保姆,也就是罗泽小姐(证人低头看了一下笔记本)纠正了我,告诉我说瑞佛太太并不是普尔太太。但是罗泽小姐也说,据自己观察到的,那一男一女可能很快就会结婚了,事情在往这个方向发展。罗泽小姐说:他们俩肯定会成为一对恩爱夫妻。
问:后来,瑞佛太太搬离了那所公寓吧?
答:是的。她搬去了哈梅林广场42号,和阿加莎·蒙德小姐及蒙德小姐的女儿同住,蒙德小姐似乎是单身状态,访客也不多。
答:那么瑞佛太太呢?她的访客也不多吗?
问:不对,她的访客可多了。她有许多男性访客,有的独自登门,有的结伴而来。我在场监视的时候做了记录,要知道我不是一直在那儿,我也有其他受委托的调查工作得做,所以我的信息在连贯性上会有出入。就我的计算,大概有七到八名比较固定的男性访客,对这几位访客,她都表现得相当亲热,搂搂抱抱、亲来亲去,你摸我、我摸你。
西奥博尔德·德罗赛尔念了一连串人名:托尼·沃森、休·平克、埃德蒙·威尔基、亚历山大·韦德伯恩、丹尼尔·奥顿、戴斯蒙德·布尔、裘德·梅森。这是在他监看下常去找弗雷德丽卡的男子,有的是独自前往,有的是成群结队。弗雷德丽卡瞪着西奥博尔德·德罗赛尔,原来自己的人生在那个躲在奥斯汀小轿车里的矮子眼中成了一派光景。在西奥博尔德·德罗赛尔的描述中,弗雷德丽卡那些与好朋友们相聚的夜晚是这样的:“简直是一场狂野的派对,她的邻居们经过我的车身时,都在嘀咕着那伙人。她在哈梅林广场的居民心目中,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
问:你是否觉察到那些访客中有的人并不仅仅是亲密好友那么单纯?
答:那位女士去戴斯蒙德·布尔先生位于克勒肯维尔区鹰巷的住家那几次,我都跟踪了。我跟戴斯蒙德·布尔先生的女房东混熟了,女房东似乎对于有这么一位放荡不羁的画家房客感到很是骄傲。这位女房东安娜贝拉·帕滕太太告诉我(法庭速记员记录:证人照着笔记读道):“戴斯蒙德·布尔的画室里铺了一张床垫,他就在那张床垫上和他的模特、学生,和各种来路的女人性交。”在女房东看来,戴斯蒙德·布尔先生是“一部无法获得满足的性爱机器”。我不认为女房东视其为癫狂或变态,我想她只是觉得戴斯蒙德·布尔先生懂得享受性爱。女房东本人也从对戴斯蒙德·布尔先生性爱行为的想象中获得快感,并且……
法官指出该位女房东的说法不能被采信,毕竟那也只是证人从女房东口中听到的一面之词。昂斯问证人是否在女房东帕滕太太的房间中观察到任何真凭实据。
答:我得到女房东足够的信任,于1966年7月28日,通过布尔先生门上的一块玻璃嵌板,就是那种叫磨砂玻璃的东西,观察到了布尔先生房间中的情形。我看到瑞佛太太举着一杯红酒,同时一丝不挂。
问:一丝不挂?
答:也可以说赤身裸体,但显然无拘无束。
问:或许她是在为布尔先生担任人体模特?
答:也许是吧,但那可能不是全部,因为我看到布尔先生也赤身裸体,他的那儿是勃起的,他靠近了瑞佛太太,并将她推倒在他的床垫上。他的床垫就铺在他其中一个画室的地板上。我成功说服了帕滕太太签下自己的名字,作为我们共同见证这一幕的凭证——帕滕太太并不介意签名,据她说反正布尔先生“才不在乎别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他对这一切得意极了”。
法官问书记员:布尔先生至今未对要求他担任共同答辩人的呈请书做出回应?
书记员:是的,大人。
法官又问:他决定不出庭?
书记员:是的,大人。
法官:如此看来,他同意让这件事在法庭上被提出,不做出任何辩驳。
问:在你的观察中,是否还有其他男子与瑞佛太太过从甚密?
答:还有约翰·奥托卡尔先生。
问:你第一次看到奥托卡尔先生是什么时候?
答:应该是1965年的5月或6月。他以前常常来到哈梅林广场,盯着她亮起灯的窗,像一只痴情的公狗。一开始,我以为他可能是个夜盗——我静静坐在我的车里观察着,尽量不引起注意——我就那么几小时几小时地坐着,有时候我会借手电筒的光,读一点东西打发时间。但我还是能看清楚他的长相,能看清楚他张望的神态。有一天夜里,她让他进屋了。我偷偷地跨过了广场,去到她家的方位,俯瞰她家的地下室。她住在地下层,睡在靠窗的房间。她通常都不会拉上帘子,就算她拉上了,那帘子顶多也就是个很薄很透光的百叶窗,从外面还是能很清晰地看到她的身影,能判断出她在做什么,或者任何在她房间里的人在做什么。看到他们两人的性交行为终于发生,令我感到满足。他们在7月5日、7月14日都有性交,后来他们陆陆续续有过至少十四次的性交。
问:除了住家,你是否在他处对瑞佛太太和奥托卡尔先生进行过跟踪监视?
答:我曾在1965年的盛夏跟踪了他们去约克郡的行程,他们以约翰·奥托卡尔先生和太太的名义,登记入住了一间旅馆。
法官问证人:连他们的远行你也得跟踪吗?你不是说已经观察到足够多的信息了吗?
答:哦,远行当然我也得跟踪了,大人。我还拿到了旅馆员工签了名的书面证词呢,当然,我的雇主在对我交代工作时已经点明了,我必须跟踪她去任何地方,不能让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昂斯接着盘问。
问:你是否发现还有更多男子让瑞佛太太置于不体面的情形之中?
答:还有一位保罗·奥托卡尔先生。
问:保罗·奥托卡尔?
答:问题在于保罗·奥托卡尔先生是约翰·奥托卡尔先生的孪生兄弟,他们二人是同卵双胞胎。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是长相雷同的两个不同男子——都是留着金色长发的年轻人,都在哈梅林广场出没,你根本预料不到,谁能预料到这种事情啊?谁能预料到两个流浪汉似的男子在午夜以后会来注视着同一扇窗口,而且两个男子还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有一次我碰巧注意到孪生兄弟其中一人又来注视地下室的那扇窗口,就像我有时候会去监视那扇窗口一样,而忽然之间,我发现窗口内的瑞佛太太正在跟孪生兄弟其中一人含情脉脉地对话,我费了一点脑力才弄明白,原来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只是长得一样。约翰·奥托卡尔先生在欧罗堡信息系统中心工作;保罗·奥托卡尔先生是个流行歌手,艺名:扎格。他在一个叫作“扎格和席格席格席山羊”的乐团当主唱,等一下,我看看,是“席格”吗?啊,不是,是“齐格”。
法官:请重复一遍。
证人: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
法官:讲究的名字,太讲究了。
证人:法官大人,您说什么?
法官:请继续。你刚才说到你发现他们兄弟俩,准确地说是孪生兄弟俩,都对瑞佛太太动心了?
证人:是的,法官大人。但要分辨出他们俩到底谁是谁,可不是您想象中那么简单。因为有时候,他们俩都穿很体面很称身的西装;又有些时候,他们俩穿的好像是戏服——就是那种滑稽戏里丑角才会穿的衣服,比如说亮到刺眼的袍子之类的东西,甚至他们还会在身体上喷绘。当他们晚上来看瑞佛太太的窗口的时候,他们穿的是黑色聚氯乙烯材质的雨衣,我没办法认出他们俩到底是谁在屋子里面和瑞佛太太谈情说爱,谁在街上默默地目睹着窗内发生的一切。
法官:你说他们还会在身体上喷绘,这是什么意思?
证人:嗯,只能说他们两人举止非常怪异,而且喜欢炫耀,有自我卖弄和自我宣传的倾向。有一天晚上,他们两兄弟其中一人在哈梅林广场中间那块废弃的空地上,用煤油点燃了很多很多书。点火的那个人除了披着一件长款的发光的塑料袍,里面就什么也没穿了,但是他那光溜溜的身体上到处都涂抹了乱七八糟的各种颜色。我猜测他可能是受了什么药物的影响。瑞佛太太跟他起了很严重的冲突,在火堆里打起来了,被烧的都是瑞佛太太的书——应该是吧,我想。瑞佛太太和他角力,他倒进了火里,被烧得挺严重的。广场上的人叫来一辆救护车。瑞佛太太抓着他光溜溜的身体,又是嘶喊,又是号哭。
昂斯这时插话了,问道:那么瑞佛太太的儿子是否也处于这些身体上有喷绘的年轻男子的陪伴下?
答:挺频繁的。有时候瑞佛太太在场,有时候不在场。瑞佛太太的儿子基本是跟一伙黑人孩子玩,那些黑人孩子整天在街上瞎晃,干一些偷别人家的牛奶或按了人家门铃就跑的蠢事,有一次其中一个黑人孩子怂恿其他孩子把鞭炮丢到我那辆可怜的小车底下,给我的小车造成了不小的损坏呢。
问:你收集到怎样的证据让你确信瑞佛太太和这对孪生双胞胎兄弟都发生过性行为,而不是仅仅和其中一人发生过呢?
答:哦,有一次我从窗外看到瑞佛太太和兄弟其中一人在大吵,于是我就轻手轻脚地凑近去听。只要你把自己藏在台阶的暗影中,就没人能看到你在地下室的窗户外面。那个男子对瑞佛太太嚷嚷着,告诉瑞佛太太他们兄弟二人总是共享女人,还说他自己是动真格的,他兄弟充其量是个影子之类的。我还抄下了一句他当时说的话,他说:“这就是存在于你想象中的我真实的肉体。”他好像是在说明,如果缺少了他们兄弟俩任何一个人,这整个相爱过程都将会是不完整的。
问:瑞佛太太的答复是什么?
答:我只看到他们两人躺到了床上,还看到他脱掉了瑞佛太太的衣服,后来我必须得赶快溜了,因为我老远听到蒙德小姐回家的脚步声。
托马斯·普尔上庭,接受了劳伦斯·昂斯的问讯。
问:你为什么会邀请瑞佛太太到你的公寓里和你同住?
答:因为我觉得她十分可怜,我为她感到难过——她整个人都浸透在恐惧中,她遭逢了人生的很多失去,而且她认为,她必须躲开她那暴力的丈夫,要离她丈夫远远的。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很妥善的安排——我们两人都是单亲家长,都得照顾孩子,也都要工作养家。我帮她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们也都分摊家务和照管孩子。
问:你是否享受和她同住?
答:可以说非常享受,我们彼此都很熟了。我和她父亲共事过,她父亲曾是一位校长,在布莱斯福德·赖德学校任职。
问:所以你们轮流暂代父职、母职?
答: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
问:你们的孩子年龄相同还是相近?
答:孩子们彼此间年龄相近,但我和她的年龄可能差了两辈。
问:这是一个不小的差距,但你还没有年长到可以当她父亲的程度。所以,你是否觉得——是否觉得她是有魅力的?
答:是的,她是个有魅力的女性。
问:你是否有过和她结婚的念头?你是否曾构想过:如果娶了她,一切会很顺利,你们的工作和生活都会很和谐,就像你们以父亲或母亲身份照顾彼此的孩子那样?当时你们的婚姻已经在实践过程中了。
答:我的确那么想过,的确是。
问:如果瑞佛太太单身的话,你是否会想要娶她?
答:这个问题是你纯粹的假设。
问:请问你是否会想要娶她?
答:会的,我会想娶她。我十分欣赏她,也对她怀有恋慕。
问:你对她的恋慕是否达到当她在你的公寓中和你共处时,你想和她做爱的程度?
答:不,她不想要做爱。她身心都受到创伤,需要静心恢复,也需要思索的空间。我只想给她提供那样的生活环境。
问:那么她为什么最终离开了呢,普尔先生?
答:因为她决定离婚,因而感觉到我们的共居行为会让她在名誉上受损。关于这一点,她可能是明智的。但她必须搬离,让我觉得惋惜。
问:或许她因选择更年轻的男子、更刺激的生活才离你而去?
答:或许吧,不过她既已下定决心和丈夫离婚以获取对自己人生的全盘掌控,我不认为她会自毁前程。
问:如果告诉你据说她曾举办过一场场狂野的派对,并热情款待过一名叫作扎格的流行歌手,你是否会感到惊讶?
答:弗雷德丽卡做任何事都不会令我感到惊讶。她天性中有无所顾忌的因子。但是,她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是一位有智慧的女性,她也正在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问:你将她的婚姻视为“错误”?
答:她因为姐姐的骤逝而一蹶不振,我认为她结婚的时候处于极度哀恸和无比痛苦中。我不觉得在那种情形下,她应该做任何决定,但事情已然发生。
奈杰尔·瑞佛是最后一名上庭的证人。他站在证人席上,保持着警戒却也显得无拘无束,他的脸上透露出一种谦恭的注意力,但他的身体像“随时准备好要弹跳”——这是看到奈杰尔后,最先跃入弗雷德丽卡脑海里的几个字。他根本不看她,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轻蔑,也没有一丝悔意,他的头发光滑多了,也比以前长了——原来,他也正缓缓滑入这多姿多彩、时髦新潮的20世纪60年代。
弗雷德丽卡却突然陷入了和奈杰尔第一次做爱的那段回忆。那发生在奈杰尔的单人公寓房间中,他们被灰尘和一堆脏兮兮的衬衫环绕着;她记得他的身体倾覆在她的身体之上,他有一张多么专注的脸,就那样阴沉地俯视着身下的她;她记得,自己惊讶于突然间再也不会惯性失神,惊讶于对火热快感的体尝,惊讶于在他手中、在他身下的自己那份切实的存在感。其后,偶尔地,在和其他男人做爱时,她总是不期然地回想起生命中那深刻到无法忘情的体悟和因过剩而蔓延至今的欢愉。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感受一股热血涌上颈、涌上喉。这所有的用于交锋的文本资料、所有的粗糙或精致的谎话、所有的语焉不详模棱两可、所有的令人痛恶的牵强附会、所有的不辩自明的真实,都与她胸口上翻涌着的热血有关,但是,这股热血的激昂又是任何语言文字解释不清的。
她倾听着,听奈杰尔解说他们的婚姻——用的是他一贯闭锁的、谨慎的语言。他丝毫没有愠怒的意思,因为他的姐姐们早已代他出了一口恶气。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可能打动不了任何一位仲裁者为他投下同情票,或让他们觉得他受了冤枉——多亏了他的姐姐们。不过,弗雷德丽卡却被他打动了。
问:你的妻子申诉说你离家的时间过长,离家次数也太过频繁,还说你阻止她拥有自己的人生。
答:我希望她能做一个好妻子,但她对好妻子的定义可能与我的不同。而事后看来,我们当初或许可以各有一些让步。
问:她突然离家,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个震撼?
答:是很大的一个震撼。我从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糟糕到如此程度。我只觉得她有点不开心,还预料她不久后就会回家。
问:你是否曾伤害或恐吓过她?
答:有一两次,我的确没控制住我的情绪。对此我也很担心,因为我曾自恃有极高的自我控制力。所以当我失常地吼叫或伤人时,的确会令人害怕,更会令她害怕,因为我没显露过那样一面。
问:你刚才承认你吼叫了,那么伤人这一点你也承认?
答:我有一次无法抵抗她的挑衅,我在我们的卧室里推搡了她一下。
问:挑衅?
答:我觉得她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也不愿意注意我的存在,她的心神不在我身上。那感觉就像和一具……和一具行尸走肉住在一起。也许我这么说不好,我的意思是她人在那儿,但是她的灵魂是空的。我想去摇一摇她,让她回神,就那么一两次而已。
问:你是否曾朝她丢过一把斧头?
答:没有。
问:她指控你曾经对她丢过斧头。你是否能够尽力回想一下她指的到底是哪件事?
答:没有这回事。(法庭速记员记录:他停顿了一下。)她可能是捏造出来的。她的想象力很丰富。(法庭速记员记录:他试图制造自己想象力不如妻子丰富的形象。)
问:当你妻子离家后,你是否盼着她能回家?
答:我当然在盼望。我从头至尾都觉得那是个不值一提的愚蠢误会。
问:为了让她回家,你是否付出过努力?
答:是的。我几乎找遍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地方。我去见了很多人——她的朋友、她的家人。她故意躲着我。当我最终发现她的踪迹时,她很显然决定要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问:但你依然想让她回到你身边?
答:我相信婚姻,而且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人的归宿就是她的丈夫和孩子。她拒绝对话,拒绝讨论,她一点做贤妻良母的心思也没有。而我不是个圣人,我只是个讲道理的人,我等过也期待过。现在,我想我该放弃了。我想重新整理我的人生,我想要回我的儿子。我爱我儿子,他在我们原来的家过得很幸福,那是他该回归的地方。
格里菲斯·戈特利针对淫秽图片、“尖角和流苏”俱乐部、“蜜罐”俱乐部,对奈杰尔展开质询。奈杰尔说那些照片是一个同学赠予的,同学觉得“那是很有趣的一个玩笑”。奈杰尔说:“我把那些照片和我的橄榄球用具放在一起了,后来也忘了它们的存在。但我依稀记得放在哪里。”然后,他娓娓道来对“尖角和流苏”和“蜜罐”这两个俱乐部的造访。
答:那些场所的确存在着某些特种行业,特别是对于外国人有吸引人之处。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但不管怎样,我还是陪外国友人前往了。我承认有一两次我带那些场所里的女人出去了。这不是多光彩的一件事,我心知肚明,不过,要说“通奸”,也够不上吧……
问:这就是通奸行为。
答: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了解了,是通奸。可是,那充其量是胡闹,你知道,男人的顽劣。我从来不知道那能跟我的婚姻扯上半点关系,毕竟那又不是对一个真实的女人动了真感情。
问:真实的女人?
答:那些女人不在我们的阶层之内,不在我们的世界之内,她们就是出来赚点钱,分散一下男人的注意力。(法庭速记员记录:证人停止说话,显然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不觉得我去俱乐部跟她非得离开我有半点关系,我不觉得去俱乐部是多严重的一件事。
问:你的妻子对此也许有不同的观点。
答:我敢肯定她没有什么不同的观点,我去俱乐部干了什么并不是什么亟待讨论的问题。她对独立的需求,这才是今天真正的议题。我就此投降,我现在只想要离婚,就算结婚生子不是她理想中的人生,这我都完全接受了。如果我们一开始都能够明智一些,那么我们如今能节省很多眼泪。但事实是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为了儿子着想,我必须全力把他争夺回我身边。在这件事上我一直很努力,因为我把他摆在我人生中最首要的位置,我相信布兰大宅是他最好的去处,他属于那里,那里也属于他。我也想让我的妻子一同留下,但她跟那一群男人跑掉了,这就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对整起事件的理解。
劳伦斯·昂斯这时取出安德鲁·罗伊兰斯医生签署过的书面证词。安德鲁·罗伊兰斯是布兰大宅的家庭医生,证词中说他从未在任何时候替奈杰尔诊治过任何性传染疾病,罗伊兰斯医生也记得替弗雷德丽卡检查伤势时被告知,那是弗雷德丽卡想要翻墙却没看到墙外围隐秘的铁丝网,从墙上跌下来被铁丝网刮伤造成的伤口,这和医生的诊断是吻合的。
弗雷德丽卡被重新召回证人席,针对西奥博尔德·德罗赛尔和托马斯·普尔的证词接受盘问。弗雷德丽卡不断坚定地重申:在普尔的屋檐下,自己过的是守贞的生活,并讽刺道:“我必须守贞,并不是因为我想要守贞,而是因为我被传染了性病。”
问:如果你没有被感染,你会跟普尔先生同床共枕吗?
答:我不认为我会,不,我不会。但我想点明,你的提问是离题的。
问:即使离题,你也考虑过要不要跟普尔先生上床吧?
答:普尔先生已经清楚表明他曾经构想过与我建立更亲密的关系,但我没那么构想过。他知道我的心意,这一点他先前点明了。
问:所以在你看来被视为贞妇是重要的?被视为一个不与各色男子上床的女人是重要的?
答: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也不认为我今后会那么想。
问:那么你跟约翰·奥托卡尔先生的关系是什么性质的?
答:是很私密的关系,至少我希望是。我和他发生过性爱,这一点我承认,我们在不同情况下有过性行为,差不多是像德罗赛尔先生所记录的那些次数。
问:你爱奥托卡尔先生吗?
答:我想我再也弄不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不知道我要怎样对一整个法庭的人描述我对他的感觉。我想我的确对他怀有——或者说怀有过爱意。是的,是那样的,我想说那是,或者说曾是一段认真的两性关系。
问:是?曾是?目前情况是怎样的?
答:我不清楚。夏季结束后,我就没见过他。
问:他是你的学生,对吗?
答:他曾经是我的学生。
问:当然由于这层师生关系,你是否觉得自己对他在某种程度上负有责任?
答:几乎没有。他来上的是我教的成人班。在那个课堂上,我们都一样,都是成年人。
问:所以你们就能睡在一起?
答:不。不是你说的那样。
问:奥托卡尔先生今天不在场。我们向他递送了一封请他担任共同答辩人的呈请书,但他没有上庭。
答:是这样。
问:你是否曾经有过与奥托卡尔先生结婚的想法?
答:我本人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想法。容我据实以告,完全没有。我想我现在正在经历的这些法律程序,可能终结了我和他的一切。我是说终结了我和他的关系,倒不是说终结了我和他结婚的想法——直到你提出这种想法之前,我从来没心存要和他结婚的念头。
问:从没心存,从没心存。所以这仅仅是一段外遇?发生在你儿子眼皮子底下的一段外遇,一段轻浮的外遇?
答:不,我们的关系是认真的,不是你所说的轻浮。我们每次见面都在不影响利奥或不让利奥难过的前提下发生。
问:那奥托卡尔先生的双胞胎兄弟呢?
答:我从未与他的双胞胎兄弟上床。
问:你与他那位双胞胎兄弟是什么关系?
答:我可以说,没有关系。他的双胞胎兄弟,那个人常在我不知情时,私自进入我的住所。他也干扰约翰·奥托卡尔的情感生活。三言两语没有办法解释得清。
问:德罗赛尔先生刚才提及看到约翰·奥托卡尔的双胞胎兄弟,在药物影响下,焚烧了你的书籍。
答:我觉得是那样。是的,他烧了我的书,是保罗做的。我也试图阻止过他。我不想让他再进我的房间,不想让他靠近我儿子。一切都很可悲。
问:一切都很可悲,很可悲,我忍不住要认同。所以你是否觉得这对双胞胎兄弟的情绪和生活方式都让你有点难以掌控?
答:我可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好几个月了,我没有见过他们,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过去了,结束了。
问:但你是爱奥托卡尔先生的……抱歉,我是说约翰·奥托卡尔先生。
答:是爱过。我已经不了解我此刻的感受了,说不出来。
问:还有戴斯蒙德·布尔先生,你刚才也听到德罗赛尔先生证词的内容了。
答:我和戴斯蒙德·布尔仅此一次。
问:仅此一次?
答:那是我们仅此一次的性行为。
问:但你常去他家吧?
答:他是我的同事,我喜欢他的画作。
问:但他常常约女人上门。你和他在他那张床垫上做爱那次,就是刚好被德罗赛尔先生从磨砂玻璃窗上窥探到的那次?
答:对,就那次。
问:我们可能觉得这有点难以置信,是什么让你打破了自己的原则,发生了那种事?如果你有原则的话。
答:我需要慰藉。在保罗的焚书之举后,我极度恼怒。
问:焚书?
答:是的。把书堆成塔形烧掉,烧毁书塔据说是一种新的艺术形态。
问:所以一个艺术家烧掉了你的书,而你最自然不过的反应是和另一个艺术家做爱,只因为你“需要慰藉”,只因为你“极度恼怒”?
答:是的。
问:所以那是你经常做的事情吗——只要一需要慰藉,就找个男人做爱?
答:不是。
问:你说你和休·平克先生从没有做过爱?
答:是的。
问:和托尼·沃森先生、艾伦·梅尔维尔先生也没有做过?
答:是的。没有,自从我婚后就没有。
问:埃德蒙·威尔基先生呢?
答:自从1954年以后就没有了。我和他是陈年旧事。
问:请你告诉我,瑞佛太太,对你而言,性爱是否是神圣的?还是那只是你获得慰藉或疏解恼怒的快捷方式?
答:“神圣”,是一个从来不会在我的字典中出现的词。我觉得性爱因人因时而又不同,它可以是认真的、严肃的——有时候也可以不是严肃的,就是随意发生的一件事,只要不是以伤害或蒙骗为目的。我给出的不是一个完美的答案,这我知道。当我站在这个法庭上,当性爱被以通奸论断,当每个男人都被视为潜在的丈夫或父亲,我不知道我还能给出多好的答案。我想指出的事实是,我对我的丈夫一直是忠诚的,直到我离开他——但他却不是,即使他说他只不过是去逛了“尖角和流苏”和“蜜罐”之类的俱乐部。性爱,根本就不是……
问:性爱根本就不是?
答:不重要了。
问:请问你要说的是什么?
答:性爱,根本就不是症结。症结是刻薄和残忍。
问:你如此聪颖,肯定读过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书。根据他的学说,所有事物都与性有关。一个男人的刻薄和残忍,会不会是被回避、被拒绝、被挫败、被轻忽的性方面的不安全感而激化导致的?
答:(法庭速记员记录:证人沉默。)
问:你不予回答?
答:你刚才说的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陈述。
问:一个你无意回应的陈述。
答:是的。我无话可说,没什么好说的。
律师们要做最终发言了。首先上场的是格里菲斯·戈特利。他指出,他的当事人是一个聪明又慷慨的年轻女子。他特别强调了她的“年轻”——她真心诚意地嫁给一个与她出身不同,一个社会地位更高,一个家庭秩序严谨、家庭目标明确的高阶层男子,她被赋予了融入这个阶层、这个家族中的期望,并且要心存感恩——戈特利说,这一切都在她的大姑子们和女管家的证词中表露无遗,而且全家人对她的态度没有一丝妥协退让。“自从她步入这段婚姻那一刻起,这位年轻女性的丈夫就基本上把她当作家庭所有女性中排第四位的成员。而她婚前倍加珍惜的那些亲友和故交的情分、她想要在婚后延续的愿望却不被允许。她丈夫在婚姻中缺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丈夫更坦承,这些缺席不仅是因为生意往来的需要,也不仅是因社交娱乐的渴求。更应当被谴责的是,她丈夫的某些行为足以危及妻子的健康,甚至我的当事人指出,这也会危及孩子的健康,我的当事人在这个看似世外桃源的家庭中,深感不被需要,无足轻重——法官大人,不管您能从瑞佛小姐们以及玛姆特小姐的证词中得到多少事实真相,至少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就是他们所有人对我的当事人从未有过喜欢、同情或理解。”
格里菲斯·戈特利以清晰的追溯和精确的推理,讲述了弗雷德丽卡受虐的故事——正对肋骨的猛烈攻击,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的恐慌无助,还有几乎致残的斧头砍伤。“她的丈夫和夫家所有人都否认这些暴行的发生,因为他们有亲密的血缘关系。他们的证言可以说极其吻合、毫无出入。我的当事人在法庭上,正如她在自己的婚姻生活里一样,孤立无援、孑然一身。”戈特利接着说,弗雷德丽卡不是一个女圣人,也不是一个女豪杰——“她只不过是一个想要走出深渊的年轻女子,离开囚禁她的社会等级制度,尽管你可能会觉得,所谓的社会等级制度在这段婚姻中看来加诸她的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小迁怒,但是别忘了,她还要挣脱性暴力,就像她发现的她丈夫私藏的那些淫秽图片一样,本质上是对女性的伤害和羞辱,这在她丈夫对女性的态度上体现得相当明显——她的丈夫流连于‘蜜罐’俱乐部所提供的娱乐活动,也从特定的应召女郎那里获得了直接满足欲求的服务,比如玛拉·萨诺帕萝丝,奈杰尔先生就直言不讳与之有过性交易。”
戈特利吁请法庭以弗雷德丽卡·瑞佛遭受的精神和肢体虐待,以及她丈夫的通奸事实为依据,准许其当事人离婚。
劳伦斯·昂斯形容自己的当事人是一个持重又充满活力的年轻男子——尽管事业心太重,但这很正常——这不是一个过失,更不是什么罪恶。他娶了一个剑桥毕业生,他和妻子初识时,妻子还在剑桥念书,是快乐地沉醉在剑桥男性世界中的风华正茂的姑娘,被狂蜂浪蝶殷勤包围追逐。昂斯说自己的当事人很清楚那年龄稚嫩却心态成熟的姑娘早已花名在外,在情场中几度沉浮——不过,也许并说不上多离谱,仍在文化修养和人生历练所许可的范围内。
昂斯说,这位年轻的男子,像在舞会上于众多追求者众目睽睽之下掳走了公主。男子心中很可能寄望于童话故事。“我尊敬的法官大人,您最意想不到有人可能正相信着童话,并按照童话的套路实践着人生,就像您刚才所听到我当事人讲述的婚恋经历一样,他用尽自己好的幽默感和坏的幽默感来调整他那天真的期待。”昂斯说。男子以为他和心上人从此能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他好不容易娶到的那位公主会变成庄园的女主人,就像祖祖辈辈的庄园女主人一样过下去。但是公主不满足庄园里的人生,也不打算和丈夫幸福美满地生活。昂斯指出:调整和改变是婚姻双方都应承担的,没有任何一对夫妇不需要经历这个过程。不过,瑞佛太太没有调整的意思——她渴求的是年轻男人的追逐、她的“事业”、她的书籍、她的“独立”,就好像她从没许下过她的结婚誓词,尽管她已经有了年幼的儿子,在许多人看来这本该是一个女人婚后好几年幸福生活的来源。但如她所承认的一样,尽管是那么惊人,她却说“她抽离了”,还有“开始渐渐意识到不应该结婚”。她就在指控丈夫虐待那一段聆讯中做出了这番自白——尽管她当时处于不稳定的心理状态中,她仍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诚实面对自己。可是她编造了一个故事,捏造出她丈夫施加于她的残虐行为,捏造出令人无从理解的雄性暴行,那些暴行毫无缘由、毫无征兆,非常不自然地发生了,所以她“被迫”进行了一场戏剧化的夜奔,跑进午夜丛林,逃离了她的丈夫——“这个故事顺势将我们所有人带进了《蓝胡子》的城堡,也让我们适时而充分地观览了蓝胡子小房间里那些叫人心惊胆战的藏品。”——接下来,她又“事后聪明”地抓起了她儿子。“即使她认为儿子留下,对儿子反而比较好。”昂斯长叹道,“我们到底要怎么相信她讲的这个故事?我的当事人瑞佛先生、两位瑞佛小姐,以及菲莉帕·玛姆特小姐都坚定地反驳了瑞佛太太的故事。容我提醒各位,瑞佛太太有英语系的一等学位,她是一位欧洲小说专家,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文学课取得了一定成果,至少,在她所有为她的巧言令辞所倾倒的学生中,约翰·奥托卡尔先生成为她的裙下之臣。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汤达、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文字是她最烂熟于胸的。她知道关于斧头啊,穿白袍子的女人啊,趁着夜色从林中出逃啊这些所有的文学桥段。而我当事人的姐姐们,则踏实得无以复加,她们看到的是有均匀裂痕的裤装,因而自然推断出那是铁丝网划出的典型的锯齿状裂口。我们难道会相信这两位寡言少语、勤上教堂、以‘古板又有乡绅派头’自谦的姐妹,会合谋捏造出这么一个天衣无缝、首尾一致的故事吗?另外,她们难道还会唆使那位优秀的罗伊兰斯医生做伪证?这已经不是封建统治下的英格兰了,罗伊兰斯医生也不是瑞佛家的家臣。那躁动不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那有如传奇文学一般的奇巧之心,全都属于瑞佛太太!”昂斯总结道,奈杰尔·瑞佛先生针对虐妻指控,无须做出回应,因为指控不具实证。“请先看看这对夫妻,”昂斯说,“然后决定到底哪一位值得信赖。在任何婚姻问题中,都有对与错的分摊,很少有只归咎于其中一方的情形。但这个案件中,是非对错已有分解,再清楚不过的是瑞佛太太出于天性而对生活方式做出了选择,这导致了她后续的行为,问题根源只能从她身上追溯。”
当法官准备宣读结案陈词时,弗雷德丽卡又陷入了思忖:“我太孱弱了。”她自觉没有足够的分量——她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她知道的,她无法说出来;她说出来的,又不是对发生过或发生着的事真实完整的叙述。法官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吧,一定会做出对她不利的判决吧。法官居高临下,审视着她,用的是那双凹陷进病态脸皮中潮乎乎的眼睛。“法官一定会定我的罪。”弗雷德丽卡心想。
法官开口了:
“我们这些老人必须谨记:婚姻在变,社会风俗在变,公众期望在变。不过,你们置身于一个离婚法庭,置身于一个基督教国家,圣公会信仰着婚姻的缔结是一生一世的、是不容解除的,你们其中一人正是圣公会教徒。你们两人都希望能够离婚,但是我们的法律规定你们绝不可以串通密谋,达到离婚目的,而是应通过解释你们需要离婚的原因,并提供婚姻中不当行为的事证,作为法律依据以合法离婚。妻子,弗雷德丽卡·瑞佛太太,首先提出受虐和丈夫通奸的指控,借此寻求解脱;丈夫,奈杰尔·瑞佛先生,因长期忍受痛苦,请求在原住址恢复夫妻同居权,目前,他也基于足够理由,认为自己的耐心等候不会带来任何良性结果,自己的种种期望也被证明不切实际,所以他面临的抉择是宽容大度地接受现实。”
法官继续说:“我审慎地斟酌了提呈于我面前的证据。瑞佛先生承认了对通奸的指控,但是否认了对虐待的指控。最重要的几项控告是瑞佛太太声称遭到拳脚相向,以及被瑞佛先生以斧头攻击,这些控告完全基于瑞佛太太未经证实的陈述。她似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这些所谓的攻击,而错失了在那段时间内将诉苦当作可被采纳证据的机会。她成功地逃离后,甚至没有专门向那些如影随形、在路虎车上等着搭救她的年轻男性朋友描述自己遭受的任何一个攻击,不过必须点明的是,我们收到了来自休·平克先生署名的书面证词,他在证词中表示,自己被告知那把斧头的事故,是在瑞佛太太离家十一天后。瑞佛太太提供的证据,必须和瑞佛小姐们以及玛姆特小姐提供的证据进行比对和权衡,当然,后三位表面上品行端正的证人,是不是编出一个故事以支持她们的弟弟或雇主?也不是说对她们的可信度完全不用存疑,不过在我看来,从概然性权衡的角度上,她们三人的可信度甚高。同样的权衡也适用于关于性感染疾病这项指控,瑞佛太太声称唯一的感染来源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有可能与传染了这种疾病的女性有过交媾行为,但是他却呈上自己未受感染的诊断证明。瑞佛太太断言自己从结婚后,一直到出逃之前,都没有任何男性或女性友人,这却与瑞佛小姐们和玛姆特小姐的说法产生了矛盾。并且,她最近的行为并未显示——即使基于她自己的价值评断——她在肢体上也保有足够高的守贞程度,因此如果判定她可能从别处得到了性感染疾病,并非完全不切实际。”
法官接着说:“在离弃家庭后,她自己也发生了通奸行为——这一点她供认不讳,而且也被目击者佐证。她否认了一些通奸行为,却承认了另一些。我们不需要对事实真相追根究底,或者对她提出异议的指控寻找反驳的证据,因为她承认的那些通奸行为,已经能揭示事件本质。”
法官的发言转移到对这段婚姻的感想:“我对这起离婚案的夫妻双方,都有一定的同情。双方均误解了另一方对婚姻做出的承诺,但是比起瑞佛太太的离婚呈请书小题大做的臆断,这本是可以轻易协调的婚姻纠纷。瑞佛先生理想中的妻子是内在外在都符合贤妻标准的一位女性,那位女性必须能够接受现实——成为妻子后,无可避免地会被剥夺一些自由,会被施加一些约束;瑞佛太太则以为瑞佛先生爱的是她的真实本色,她的聪明睿智,瑞佛太太甚至也高估了瑞佛先生对她的包容度。据我观察,越是受过较高程度教育的妇女,越是会在许多方面严苛地对待男性和其他女性。社会倡导女性提升技能、提高期望,但我们此刻的社会并无法配合比以往更加进取的女性,也无法满足女性不断调高的期望,尤其成为妻子和母亲这种所谓的‘完整人生’,不再符合高学历女性的自我期许。而其他一般程度的女性,面临自我意识与现实生活无法相容这种难题,在处理的时候可能会更加耐心、温顺、灵活。瑞佛太太到底是太过稚嫩和冲动,她的选择是一走了之。”
法官的话题绕到弗雷德丽卡提出的指控上:“本案的关键疑点是究竟是否发生过斧头砍伤,这也是全案中关于虐待指控最有实质性的一项事证。但我认为目前瑞佛太太的证词并不可靠——主要还是概然性权衡的问题,法庭允许对此进行充分思考——关于斧头砍伤的概然性权衡,我们更倾向于相信丈夫这一方的供述,还有他的家眷、管家的举证;另外,瑞佛太太本身的离弃行为无可争辩。而瑞佛先生为劝说她回家而进行的努力尝试都被详尽记录,相当可信;还有,夫妻双方都有外遇行为,任何一方都没有进入第二段婚姻的意愿,也没有为他们的孩子提供一个新家庭的预期。”
法官宣读着裁决:“我要做出对丈夫有利的判决,他反诉的请求得到了接受,他将被给予离婚暂准判令,妻子的诉请被驳回。关于他们夫妇二人的孩子——利奥·亚历山大·瑞佛,法庭将尽快着手进行监护审查程序。法庭福利处事务员将走访夫妇双方,探视他们的居家环境,并与孩子谈话,这个小男孩据说非常善于表达也聪明机灵。我想就监护权的判决在圣诞节之前召开听证会,但是法庭书记员担心因为多宗案件亟待审理,这个听证会圣诞节前可能无法召开。法庭因此给出如下指示:孩子获准继续住在他目前的住处,也就是和他母亲在一起,此举目的是尽可能减少对他生活的干扰。另外,由于孩子对往返于父母两方的住所感到愉快,法庭指示孩子可与父亲共度圣诞,他必须在12月24日当天从母亲的住所来到父亲的住所,过完圣诞节后,于12月27日回到母亲身边。”
套着那件黑色洋装的弗雷德丽卡站在审判室外,她裙子下摆之下那双裸露着的膝盖轻晃着,互相敲打着。她感到好像刚刚看完一场电影,电影里有个她瞧不起的蠢女人,经历了一场审判,被奚落了一番。除此之外,弗雷德丽卡隐隐约约地发现,今天,自己的人生故事被前所未有的一种叙事手法彻底改变了——生命中的真相,微弱的小心愿,彻头彻尾的谎言,组合成一部新的虚构作品中的一个章节,讲述了一段真假难分的新故事,而在这段故事中,她自己……她是谁?她是否存在?一切都缠卷在一起,纠结成一张细密、复杂的网。弗雷德丽卡真心地想:“我一点也不在乎谁打赢了这场离婚案,万幸,这场离婚最终发生了。”她最有印象的是,在她今天听到的这段故事里,那个女人被告知无权照管年幼的儿子,是因为那个女人对儿子爱得不够。长日将尽,她觉得在这一天里,她走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准则、章法是那么不同寻常:阅读是邪恶的,是一种疏于职守;对一个人代表着温柔或宽慰的一件事,竟然会被定义成对另一个人权利的剥夺。弗雷德丽卡孤零零站在那里,任凭膝盖互相击打。这时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话:“谁能告诉我:我究竟是谁?”——而这句话,是被谁刺进了她的意识里?
有一个人从她身后走来,把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这真的是糟透了,你还好吗?”是奈杰尔!她先退缩了一下,然后才敢转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她发现,他竟然也身陷那张万语千言织成的文字之网,那张网覆盖住床上的肉体,覆盖住带血的斧头,覆盖住睡梦中的小男孩,覆盖住那些难以名状、无法形容、不可理解的东西。
“我在颤抖。”弗雷德丽卡说。
“你知道你完全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所有的费用我都会出。”
“谢谢你。”
“我们过一段时间再谈论圣诞节的安排。”
“好。”
“在爱的战争中,一切都是公平的,你说对吗?”
“不,不公平,不公平。有些事不公平。一旦说谎,就不公平。”
“我只想要我的儿子啊,弗雷德丽卡。”
“我也想要我的儿子啊!那也是我的儿子啊!”
“但我不觉得你想要儿子,你不是真的想要,不是从心底想要。这就是问题的根源,这就是我对抗你的原因。”
他居然说出了真相,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我们再说吧。”她吐出了几个字,声音低得可怜。
“好。如果儿子回到我身边,你什么时候想来看他都行,你也可以带他去度假去旅行,我们会好好安排一切,那个家不会把你排除在外。”
“但是他想跟我住在一起。”
“所以我们以后再讨论吧。”
他又轻拍了她的肩膀,她也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先是退缩,再转脸向他,看他的眼睛。
那天夜里,弗雷德丽卡做了一个梦。她站在一扇高高的门外,门的顶端是带刺的铁丝网。天色阴沉却炎热,似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她不够高,所以没有办法从钥匙孔向门那边窥望,那个钥匙孔虽然很大,却远在她头顶之上。她知道不会有任何人来,她四处张望,想找到一块高的地方,好站上去远眺。她找到了一架有轮子的移动式阶梯,她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就像所有做梦的人都知道梦中器具的用途一样,移动式阶梯是留给被判处绞刑又不能行走的犯人用的,这个阶梯会把将要被处决的他们推到绞刑吏跟前。梦中的弗雷德丽卡使劲把移动式阶梯推到大门前,那架移动式阶梯的轮子是木制的,推起来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她登上了阶梯,抓住了身前的阶梯把手。她终于能向钥匙孔里面看去了,那个钥匙孔像是一个很长的延伸开去的幽暗隧道。门的那边原来是一个花园,从很多方面看,那个花园都与亚历山大的诗剧《阿斯特赖亚》中的朗罗伊斯顿花园相似,而弗雷德丽卡曾在那部诗剧中扮演过年轻的童贞女王。门后的那座花园有着宽阔的草坪,摆着玩槌球游戏时用的金属圈,草坪上还有几株玫瑰树,再向远眺,草坪被深色密林围绕,树叶是灰黑色的,有着阴幽的美感,连树上结的金黄色果实都被裹上了一层煤灰,所以果实上的光像透过黑色烟尘一般,影影绰绰地闪着,不怎么抢眼。
草坪上一群野兽在缓步漫游,看起来像是一群很大的猫,实际上是狮子、老虎、黑豹,它们有的是金色眼睛,有的是绿色眼睛,有的尖牙上还沾着血,但都那么安静,那么闲散。她想要把它们全部放出来,但她知道,一旦把它们都放出来,那些野兽会将她生吞活剥。而且四下里看不到门的钥匙,她生出一个主意:可以从钥匙孔中钻进去,把自己扔到那群动物中去,不过,这也太离谱了。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着:“你很瘦弱,你很瘦弱。”她发现自己的确很瘦弱,她变成二维的了,是一个纸质女人,一个卡片女人。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插进门缝里,一寸一寸费力地穿隙而过,最后,她飞在花园上空,像一只风筝一样。在花园的尽头是一个像圣坛一样的建筑,是一座小小的石洞,洞里摆着一张石床,石床上是一头石狮,很幼小的一头狮子,周身间歇性地散发出光芒,一种很热很亮的光。弗雷德丽卡好不容易让自己降落在草坪上,然后她径直朝小狮子走去。其他所有的野兽都尾随着她。她穿着一条红纸和白纸折叠成的裙子,随着她的步履,裙子仿佛花瓣一样轻轻柔柔地从她身上凋零、飘落。她像极了诗剧中年轻的“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被她的继母凯瑟琳·帕尔举着剪刀恶狠狠地追赶着,还有那个爱开玩笑又十分轻佻的继父托马斯·西摩,他想要把伊丽莎白的衬裙剪碎。继父西摩因此以叛国罪受审,并丢了脑袋。“他可丢了脑袋啊!”弗雷德丽卡脑袋里则响起一阵莫名的声音,而草坪霎时变成了红色和白色的碎片,浮动在槌球金属圈之间。她的裙子再也不是一条完整的裙子了,就剩一张系在她腰间的纸带,纸带上悬挂着红色和白色丝带,根本掩不住她那长成一个红色三角形的阴毛地带。此时,与诗剧中的情节一样,弗雷德丽卡像红色法兰绒衬裙被剪碎的伊丽莎白那般,喊出了女乞丐才会喊的台词:“哎呀,这是什么乱糟糟的情形,这可不是我啊!”弗雷德丽卡的身后出现了一批对她紧追不放的角色——巨大的石头刻成的女人、红色的女人、白色的女人,都在大声疾呼:“砍掉她的头!”似乎只有到达石狮的位置,她才能得到安全。在她奔跑的时候,花园快速地生长着、延伸着,她被金属圈绊倒了,两只脚都流血了。一个红色的女人宣称这个被绊倒的女人是尤娜公主,因这个倒地的女人渴求狮子,而在场所有人立即戳穿这个弥天大谎,并纷纷指责这种谰言,人们说地上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尤娜公主,因为尤娜公主是个处女,处女哪需要什么狮子相伴。
弗雷德丽卡自辩说:“我是处女,处女可以拥有石狮。”“不,那才不对呢,处女们连石狮也不需要。”人们反驳道。圣坛上的小石狮这时候龇牙低吼起来,并极快地长出一身壮年雄狮才有的毛,那些毛根根直立,眼睛也变得血红!它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弗雷德丽卡心想:“我必须到它那里!”
“她才不是什么处女!”石刻的女人、红色的女人、白色的女人,统统驳斥弗雷德丽卡的辩解。到头来,这三种女人全都变成红色的了。只有弗雷德丽卡,全身煞白,打着冷战,凄寒的夜里,她在花园的草地上冻得瑟瑟发抖,无法用双手抱着自己取暖,因为她的双手护住下体,试图遮羞。包围着她的女人们的脸像复活节岛上石像的脸,不同的是,这些女人的脸用红色的石头雕刻成,是血精石,是红玛瑙。她们对弗雷德丽卡叫嚣着:“她做不了什么事,她是用纸做成的,她是张纸片,只是张纸片,她这么瘦,瘦成了一条线!”
“但纸片能包住石头!”弗雷德丽卡喊道。她飞向石床上那头窝着的生灵,用自己的身体包覆住了它。顷刻间,万物垂谢,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落英缤纷,纸片化成碎屑纷纷扬扬,那些原本笨重的石像也粉身碎骨。一切都倾覆了,陷落了,她被世界压垮了,小石狮则蜷在她身下,被她的身体保护着。
弗雷德丽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