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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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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错愕地看着雉。市议员开口了,嗓音低沉而潮湿,雉从来没听过如此口齿不清的叙述。三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昨天来到市议员服务处,向市议员揭发初中老师余鹏雉和初一辍学生王小麒的不寻常关系。市议员请助理走访“魔宫传奇”和王小麒父母,可是,市议员还是不相信雉会做出这种事情。市议员说话时脸上肌肉抽搐,表情却维持无尾熊的漠然,仿佛有两只顽皮的婴儿小手拉扯市议员脸皮。雉撇头打量校长。校长凝视茶几,肢体像他登上芒果树摘鸟巢一样不自然。

“余老师,校长和我都想亲口听你证实,”市议员装模作样。“以上事件,纯属虚构,或是事实?”

雉只迟疑了一秒就点点头,随后立即向校长提出口头辞呈。市议员走后,校长绕着假树踱方步,用平常对待动物的态度思忖维护校誉的对策。校长在树下对市议员光头大脑甜言蜜语的舔舐品尝没有拭去市议员反对党的战斗色彩,当天傍晚市议员就召开记者会,并且狠狠修理校长一番,公开校长委托关说施压的名单。雉坐在家里沙发上观看电视上市议员用潮湿低沉的声音回答记者询问时,接获王小麒的电话。

“王小麒,你看到电视了吗?”

“什么电视啊,老师?”

“你的朋友真狠啊,找市议员修理我。”

“是吗?老师?真对不起啊……”

电话里出现一阵杂音。

“老师,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必管我。你呢?”

“老师,我怀孕了。”

“老师居然嫖学生,”市议员说,“更何况是一个未成年的十三岁初中女生……”

“什么啊?”雉没有听清楚。

“我怀孕了。是老师的孩子……”

雉愣了几秒。

“七个多月了。算起来刚好是去年十月。去年以前,我没有和其他男人睡过……”

“什么啊?……”

“老师很惊讶吧?……”

“你没有开玩笑吧?”

“老师啊……”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啊,根本没有什么异样……昨天和朋友去跳舞,突然肚子痛起来,还流出稠稠的水……朋友刚送我到诊所,孩子就生下来了,是早产啊……”

“事情发生在去年十月,一个多月后,女学生就休学了……老师的无耻行为,必然对女学生造成很大的冲击和影响……”

“老师啊,那是一家私人诊所,我付不出那么多钱,医生扣留了我的身份证 ……还说三天内不还清钱,就要通知我父母亲……老师啊,帮我付钱吧……可以吗?”

小麒告诉雉私人诊所的地址。

“老师,麻烦你早点去……我改天去你那里拿身份证……”

“孩子呢?”

“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希望,医生没有救活……”

“夭折了吗?”雉大声说。

“老师,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处理……”

“尸——尸体呢?……”

“朋友帮我丢到河里去了……就是我们学校后面那条河啊……”

电视上传来记者各种怪异的问题。

“校长的态度使我感到怀疑,”市议员说,“也许这位老师以前也做过类似事情,我一定会调查清楚……”

“小麒,你没有骗我吧?婴儿真的夭折了吗?”

“老师,我为什么骗你呀……”

“丢到河里去了?”

“是啊,我朋友丢的。噗——我朋友说,一落到河里,就沉下去了……”

第二天六点多雉就进入校园,想早点办完离职手续和处理杂事,但教师办公室未开,人事室和校长室也空无一人。雉站在五楼走廊上,凝视雨后暴涨的秽河。一只小白鹭鸶停在一堆漂流物上以和雉一样的沉思状凝视爪下秽物。塑胶,木头,纸屑,保丽龙,布料,草,桶,盆,人造花,桌椅,校服,参考书,帽子,玩具战舰、武士刀、冲锋枪、狮、虎、独臂洋娃娃和缺了下半身的蝙蝠侠,宛如活物泅向下游。堤岸上野狗和斑鸠来回游荡,目测到柔软物就千方百计扒到爪下啄咬。一只灰色大猫四肢趴地匍匐前进,大概正准备突击小蜥蜴或麻雀吧。十多个男女比画太极拳,像合力擒杀一头看不见的大蟒。二十多个妇人随乐起舞,音乐虽然没有传入校园,但从舞姿推测,仿佛是天真无邪的童谣。一对对学生坐在河堤上吃早餐,看着秽河里千变万化的漂流物,其中大部分是本校学生。一个戴头巾打赤膊的家伙痛苦万分地跑步,后面追随着骑脚踏车的快乐小男孩,脚踏车后面是一只步伐像马陆一样繁忙的吉娃娃。

独臂洋娃娃让雉吓了一跳。婴尸沉入河底后,大概需要两三天才会浮上来。那么不起眼的一个肉疙瘩,又是早产,不会比吉娃娃更重,也许早在肿胀以前就让河底杂物戳刮得支离破碎或遭亚马逊吃人鱼嚼食。雉奇怪一个寒冬下来,秽河里为何仍有亚马逊吃人鱼,也许是春天后放养的吧。即使侥幸浮上来,恐怕逃不过野狗斑鸠白鹭鸶啄咬。即使逃过野狗斑鸠白鹭鸶啄咬,恐怕很难逃过学生的恶作剧。雉听说有一批学生常将婴尸捞起,装在透明的塑胶袋中,由一人从高楼阳台上掷下繁忙的人行道,其他人待在骑楼中欣赏行人魂飞魄散的模样。

四个男学生快速冲向堤岸,殴打两个坐在堤岸上吃早餐的本校男学生,随后又快速离去。殴打过程大约三十秒,打太极的和跳舞的全站在一旁观看,事后有人企图靠近趴在地上呻吟的受害学生,这时受害学生却一跃而起,对着他们大骂。

雉看见堤岸另一角几个着本校校服的学生正对着自己窃窃私语。

祖父腰悬番刀,手拿缠钢丝的藤条和一杆烟,穿蜡染衬衫长裤长筒靴,走过大致被野火敉成平地的玉米园,从像灵芝倒竖的布帽下蕈菇状头颅中吹糊出迷雾状孢子烟球,烟球在祖父头颅四处爆破,烧毁弥漫野地滴滴答答的臭味,臭味渗透雾霭水气,淋漓潮湿,在祖父吹哨如沉瓮的深海夜巡中攫食破坏原来飘荡野地的泥味草香。臭味泡稠泡烂夕阳,夕阳龟裂成花瓣似的红斑块像一朵蔫萎大王花,野地天空,莽丛云彩,灰烬斑鸠,焦枝大番鹊,祖父和枯黄的玉米稻秆,他荒废多日的胡须和嫩玉笋须,他稀松的黄牙和焦黑的玉米,你我一体,充满疑虑余骇。祖父踽踽独走仍像有犬前引后随,有草食性总督丝棉树下捶地警告,有风筝在丝棉树上摇摇欲坠像金属探测器——这时的确有三两支风筝像跳羚在丝棉树四周扑跃仿佛丝棉树是一片青葱可口但危机四伏的草丛——树外挂着几片染上霞色的碎云像被撕碎的绵羊残体——数只忙鹰忽上忽下阴阳交互地画着凄厉的太极狩猎图——猪尾猴家族和食蟹猴家族在果园抢夺地盘——一只过气猴王登上也是垂垂老矣的老椰树对着十多颗老越王头垂头丧气——浮脚楼下蕈菇闪烁——滋滋渣渣,嘶嘶沙沙,窸窸窣窣,野地家园喧哗热闹,充满张力的小水球在野地下爆破,不易察觉的小火球栖身朽木莽丛蓄势待发,饱含沼味瘴气的小气泡从水位暴涨的丝棉树旁小溪中不停冒出,混杂鸟屎鼠尿的溜水从浮脚楼滴下清脆绵密如鸡啄谷,白腹秧鸡鸣唱像厨房里的大碗公在总督捶撞大地中翻腾鼓噪,雉母亲在菜田挥仙锄翻云殖日,像在耕耘施肥一个明天,东方天边长出一颗青瘦的月牙笋。雨季使野地维持一定湿度,雉三天前焚放的野火绵延数里行色匆匆,已死和未死的莽丛眼看又要茏葱一片。野地弥漫杀气怒意,闪烁总督基因,树荄暴凸如总督昔日横闯直撞的关刀型头颅,枝丫锐利如总督昔日弯翘现在不知何处的刀鞘型独角,绿叶偾张如总督昔日听觉灵敏的蚬壳大耳,藤蔓肥硕如总督木薯大尾,地壳扭曲如总督浑身老茧疥癣寄生植物蜂窝马陆弹头断矢的襞皱,莽丛栗颤芒草汹涌仿佛总督漫游其中,野果芬芳屎臭弥漫仿佛总督吃喝拉撒其中。祖父每走一步就赫然发现脚底下火烙似的出现一个地狱守门狗似的三蹄足印,每穿过一片矮木丛嘴角就嚼着一片嫩叶或一朵野花,每看见野地孵出小火种就忍不住捶踩。祖父发觉自己浑身也是刀疤老茧,弹道深入脾脏,断矢化成铁质植入骨髓。他的嘴角淌着鸦片毒素像总督嘴角淌着丝棉树毒素,两眼濡湿模糊,听力犀利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祖父听见一个着蜡染衬衫的长发少女牵着一只干瘦如蜘蛛的长尾猴在胡椒园里散步,所经之处飘落红毛丹皮壳——听见一个男孩在果园里对着每一棵果树撒下一泡血尿——听见香蕉园里一个着黑衫的女人伸手从胯下拉出脚掌大胎儿搂入敞开的胸膛从乳房挤出黑色奶浆——听见一个长着蝙蝠翅膀的达雅克少男用吹矢枪射杀肌理密致的小处女月亮——听见祖母一只干瘪的左脚在丝棉树下栅栏中跳跃——听见一个达雅克少女蹲在玉米园里偷摘长满弹头包着火药的玉米穗包,玉米在少女啃吃它时应声爆炸使少女脑髓肉酱四射——听见浮脚楼下长着人头的赑屃像牛吼叫——听见苍穹闪烁如矿脉密布发出雷电霹雳的开采声——听见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暴涨到深不可测——听见丽妹在野地玉米园果园胡椒园浮脚楼步行或爬行——听见家园滋滋渣渣,嘶嘶沙沙,从拓荒前就喧哗热闹,一刻不停。玉米园布满蜥蜴土穴仿佛蜂巢。祖父用番刀挖掘其中一个土穴,挖了许久仍然深不见底,最后蹦跳出数十只巴掌大蜥蜴。祖父手起刀落大开杀戒,砍死十几只小蜥蜴。一阵忽泠忽热的旋风刮向祖父,祖父抬头看见两只食猴鹰仿佛流星俯冲到玉米圈各攫走一只小蜥蜴后又悠闲悠哉飞回布满绵羊残体的天空,祖父突然发觉步履蹒跚的风筝已经年华老去。雉将枯干的玉米秆塞满穴口放火燃烧,有时候熏出一只大蜥蜴有时候一群刚出壳的小蜥蜴,说:玉米园,香蕉园,胡椒园,凤梨园,连浮脚楼下都是蜥蜴巢穴,更别说野地了。阿公,我们这里成了蜥蜴窝了。祖父看见天空飞翔着十多只食猴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似乎永远嫌猎物不够,各自在上头画着乾坤挪移水乳交融的太极狩猎图。祖父走出玉米园,穿过香蕉园和凤梨园,站在胡椒园中张望。阿公,我们想办法除掉它们吧。雉不知何时现身胡椒园。我到果园看看,那帮猴子把那里当花果山了。说完就走了,边走又边说:怪啊,总督一死,它们就无法无天了。

祖父似乎没有听见雉,却听见有大蜥蜴在浮脚楼内活动,碰翻砸坏客厅祖父搜集的木雕器具。祖父脖子一凛,清楚听见手拿番刀人头的达雅克战士从壁架掉下,头颅着地,刺满纹案的脖子应声断落。战士虽然身首异处,依旧低首垂目若有所思,表情数十年如一日没有一刻松弛。祖父走入浮脚楼时,一只大蜥蜴正栖息在十多块鳄形爬虫状木雕中,如果不是它甩了一下尾巴和舔舐杰克逊氏器,祖父根本无从察觉。祖父目睹大蜥蜴从客厅爬入厨房,从厨房爬到浮脚楼外。壁架上的雕塑散落一地。牧猪的达雅克老头断了腿,一道裂痕从奶崽的达雅克哺娘额头划到胯下,吹矢枪和矛镞掩没了跳求偶舞的达雅克青年,陶器和图腾柱碎裂,地板上鬼兽斑驳,犬纹猴纹蜥蜴纹鹿纹地鼠纹等等名目繁琐的装饰图案爬满一地,像当初蝎子攻击浮脚楼,现在大蜥蜴占领野地家园。祖父摩挲巴掌大战士头颅,坐在门口抽土烟,低首垂目若有所思,神情数十年如一日没有一刻松弛。祖父第一次看到这批雕塑品是在他和祖母结婚十五年后,有一晚祖父到一所私娼寮寻欢,娼寮坐落锣市一条小河边,是一排围绕在椰子树和耳环树下的木板屋,铁皮屋顶上野猫成群,屋下野狗无数,木屋走廊上挂着几盏煤油灯,老娼嫩妓徘徊廊上屋外,其破败比起曾祖种植园区的娼馆有过之而无不及,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女人床下乐观聒噪,床上热情泼辣,从她们大方收留野猫野狗就可以看出她们普度众生的肚大,虽然她们不一定胸大臀大。娼寮里的女人非土著即印度人或马来人,但那天晚上祖父意外发觉二十多个男人正在排队等候进入一个年轻中国妓女的小闺房。祖父也毫不犹疑地加入排队行列。当祖父终于走进去时,祖父看见一个湿答答的女孩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湿答答的草席上,汹涌的蚊香烟霾在她身前围绕不去试图模拟前一个男人在她身上激烈运行推磨过的轨道。女孩在祖父进入房间时也运行推磨出一个微笑模型,并且迅速地加温烧烤试图引导祖父快速进入那个微温散发汗臭味一成不变周而复始的运转滑行轨道。祖父发觉她的微笑如此脆弱惨烈仿佛搪瓷娃娃,她的被无数次运行推磨过的轨道如此僵硬干燥,她越煽风点火祖父越失去兴致。祖父坐在她身边猜测她的年龄,也许十七八,也许十三四。祖父愣坐五分钟后付钱离去,开始强烈地怀念起小花印。一星期后祖父带着照相机望远镜打扮成观光客搭船上溯巴南河回到曾祖种植园区打听小花印,祖父花了一个多月才获悉那群女人离开种植园区后的遭遇,并且迅速找到当初收留她们的长屋。祖父在长屋流连一个多星期,从小花印儿女和丈夫口中打听小花印种种,浸淫在小花印英年早逝的哀戚中。小花印的丈夫是长屋的文身和雕塑师傅,长屋里近乎泛滥地充斥着他那有时华丽有时朴素的作品,有一次他指着一尊雕塑品对祖父说:这是我和我爱妻的共同创作。小花印婚后感染了丈夫的艺术气息,闲来暗助丈夫设计文身和雕塑图案,成为丈夫的得力助手,但是碍于习俗,小花印的这项技艺和才华一直是夫妻间的最大秘密。祖父在小花印生前居住过的闺房中看见更多小花印和她丈夫的创作,出于一种对小花印的纯真无邪的怀念和记忆,祖父买下了部分作品,雇了两艘舢板运回锣市,成了余家浮脚楼里最奇异特殊的景观。祖父在赌场里第一次看见丽妹时,马上发觉丽妹身上小花印阴暗和带着腐殖气的蕈菇因子,那一天丽妹带着弟弟到赌场找父亲,捎来母亲生病的消息,丽妹父亲第一个反应就是扇了丽妹一巴掌。祖父从丽妹父亲身上打听到丽妹和小花印的关系后,加上那一巴掌带来的震撼性启示,祖父从此不断借贷赌资给丽妹父亲,直到数目庞大到难以想象时,祖父仿效曾祖提出以丽妹赎换欠债的构想。丽妹父亲皱了皱眉头,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这个交易太划算了,他甚至不断叩谢祖父的大恩大德。祖父向爱孙鹏雉交代这桩往事时刻意隐瞒部分事实和虚构部分情节,在祖父内心深处这是一段难以坦白招供的龌龊阴谋。

天色渐黑,夕阳愈萎缩愈貌似大王花,余晖如蕈光照耀大地,像丝棉树下蘑菇闪烁。那个烟霾特别凝重的早晨,祖父苦等一夜后,终于只身前往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祖父经过长满石南树丛的荒地和野茔时,石碑已被藤蔓犁出许多凹痕活像龟壳上的甲骨文,群雀泅泳如鱼,画眉模拟笼友叹息,矮木丛上长满猪笼草串状花序,一种像红毛猩猩手臂,一种像雄鸡脖子,史前龙卵似的王公猪笼草和莱佛士猪笼草捕虫瓶在矮木丛胸前胯下擒杀消化猎物,有的傍着野地浑身灰泥像锣市出土的日本鬼子未爆炮弹,有的垂在半空像中古世纪护胸甲,有的像伏击其中的战士头颅。捕虫瓶绵延荒地野茔,直到祖父来到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小河前还看见一支莱佛士捕虫瓶诱捕一只青涩妖艳的小蜥蜴。祖父看见树根藤蔓挂满苔藻,水蜥蜴越过溪流,弹涂鱼漂过水面,鱼狗扑入草丛,老榴梿树叶密如册长满像猪头猫头人头的榴梿——曾祖缺了头颅的尸体卧倒树桥上,浑身插满吹矢箭,左手拈一炷香——曾祖肤色接近那炷香,仿佛一座大型木雕——祖父扛着僵硬的曾祖回到锣市时,曾祖仍然维持昏倒姿势。他身上所承受的吹矢箭上的激痛恐怕不会比当年丝棉树承受的少。祖父和雉母亲埋葬曾祖时必须折断手脚关节才顺利装入棺木,激毒让他们双手溃烂,指甲脱落。祖父带着两只黑犬回到树桥。黑犬扇着匕首似的耳朵和鹰翅膀似的尾巴,鼻子柔软像黑眼苏珊开出的花蕊,在曾祖卧尸处来回嗅着,发出祖父闻所未闻的哀嚎,仿佛两只在猪笼草捕虫瓶唇环徘徊不去的黑蚂蚁。二犬离开树桥进入丛林时,仍然一路嗅舐,速度快快慢慢,动作黏乎乎,仿佛掉入捕虫瓶消化液的虫豸。一星期后,二犬突然放快速度沿着宽不及一辆卡车的一条小河河岸纵走,有时爪不沾地,有时刨土哭嗅。河水黑亮如鬟,起伏如女子胸膛,卷起无数肚脐眼。两岸野草蓬勃,遮掩大半河面,上有蝴蝶蜻蜓,下有青蛙游鱼。半小时后,二犬终于停在一座湖塘前,这时它们已消瘦了三公斤,耳朵尾巴扇得锋芒扎人,八条腿像八支钉耙,远看像两只吼鹿。湖塘呈舟形,岸边尽是浪花似的白管芒,倒映急速滑行的云,有野地行舟之幻觉。舟尾有一座离地一公尺的茅草屋,门口有一座阳台,屋檐下用藤条吊挂十多个骷髅,颇像老椰树上的老椰子。湖中有人沐浴。二犬阒寂无声,踩着地上自己的幽怨狗影,狗影蠢蠢欲动似乎有冤屈待诉。祖父吹哨如瓮沉大海,二犬毫无反应,祖父于是以为是熊或豹戏水,眼皮跳跃,满脑玄幽,睾丸里的顽虫滋滋蠕动。湖中人不一会就湿淋淋上岸,走向茅草屋——胸腹万兽奔走如山林,四肢花叶鸟虫如枝桠,背部日月风火雷电如晴空,脚掌手指两栖爬虫类,屁股两座骷髅冢,满脸精灵,连男器也爬满纹斑,皮皮的像一只褶颈蜥蜴——祖父终于见到了传说已失踪多年的婆罗洲土著装饰艺术大师阿班班——阿班班上岸后瞄了祖父和狗一眼——祖父发觉阿班班此时全身静止,只有彩绘成骷髅冢的屁股咯吱咯吱抖动——阿班班只瞄了一眼就径自上了茅草屋。一只巨大的食猴鹰低空掠过湖塘。它飞行得如此缓慢,仿佛周围景致也在竞走,以至于它飞了半天,竟还没有越过湖塘,湖面不兴一丝波纹。一只在茅草屋拟态的大皇蛾显然受到鹰扰,以秒针的速度绕行茅草屋一周,追随巨鹰越过湖塘。它和鹰一样宽长的翅幅但比鹰消瘦许多的身躯,仿佛是鹰拖曳的鬼影。不知为何,祖父竟被这毫不起眼的一鹰一蛾吸引,目送它们消失林海中,又或许不是这一鹰一蛾,而是那随波随云逐流的舟湖,仿佛野猪俯冲而来或刺猬瑟缩而去的茅草屋,悬挂半空捕虫瓶似的骷髅头,仿佛一幕水陆空生物演化史的阿班班。祖父终于回神,吹了一声哨。二犬回头瞄了祖父一眼,舔了舔祖父长筒靴,有点鼻耳失灵,只能透过影像和触摸感觉祖父的蠢相。祖父又吹了一声哨,二犬又瞄了祖父一眼。祖父用长筒靴蹭了蹭二犬屁股,心里嘀咕:走吧,难道还要我鞭策你们吗?

二犬走到湖边,又瞄了祖父一眼,看着茅草屋。祖父听见一声狗语:就是这里了。一只水蜥蜴窜出白管芒,进入湖塘。祖父听见水蜥蜴对荒野呼喊:刀枪沾血,一人二犬,ㄔ亍岸上 ……。一只尾巴无限长的野鸟挂在短枝上,鸟和短枝呈十字形。祖父带领二犬走向茅草屋。二犬失去一星期来的专注,东舔西嗅,凶性骤减,眼神完全像被猎人用叶笛引诱的公吼鹿。祖父站在茅草屋前,抬头仰望骷髅——同时也看见盘腿坐在阴暗门口的阿班班。

“你是余石秀的儿子?”阿班班说。布满精灵文的脸旦看起来像鳖甲,赘肉和皱纹像鳖甲四周的肉裙,在阴暗门口中呈浮沉和悠游状态。

祖父点点头。

“这两只狗是了不起的禽兽。有系统地训练,是一流的猎犬。”

祖父皱了皱眉头。或许祖父看错了。祖父发觉阿班班四肢简直是四根树桠,长着绿叶,开着红花,栖息着鸟虫——祖父亲眼看到一只蚱蜢从阿班班手臂上飞出来,穿过骷髅群,飞越祖父头上。

“你从那条小河走到这里,大概花了一星期吧,”阿班班伸出纹满爬虫类的手掌,用食指指着骷髅群——仿佛一只小蜥蜴从树桠上伸出半截身体。“你认得出来,哪一颗是你父亲头颅吗?”

骷髅悬挂在阿班班和祖父之间,祖父额头上。祖父实际透过藤条和骷髅仰望阿班班。骷髅面向侧向或背向祖父,颅骨雕刻着淅淅沥沥的纹案,有的纹案延伸到牙齿和下颔骨。达雅克人在颅骨上雕塑图案并非奇事,但使祖父惊骇的是,这批骷髅从接近额骨直到后脑勺有一道切缝,显示它们曾经像椰壳一分为二。达雅克人猎获人头后,直接从衔接脊髓的枕骨大孔挖出脑髓,将整颗头颅吊在火焰上烟熏,从未听说有剖切头颅这一习性。祖父注意到其中一颗骷髅后脑勺仍残留着几撮焦黑的发肉。

阿班班咧齿微笑。胸前纹斑上走出一只小黑猴,消失在阴暗的茅草屋中。祖父眯了眯眼——那是阿班班饲养的宠物吗?祖父伸手指向后脑勺残留发肉的骷髅。祖父缓缓举起手臂时,接近茅草屋后一直垂头不语的二犬也随着祖父手臂缓缓抬起狗头,发出非常脆薄而短暂的呜咽,满脸幽怨吹弹欲破。大概长期啄食烟草槟榔吧,阿班班牙齿比骷髅牙齿稀散颓圮。祖父发觉阿班班脸上的精灵文和骷髅上的雕纹有许多相似,以至于祖父偶有错觉,恍惚看到阿班班纹斑斑驳的头颅和十多具骷髅悬挂藤条上。比起骷髅之间的貌合神离,阿班班似乎更适合和每具骷髅细语神游幽冥——也许他的确常常如此,当祖父垂下右手,阿班班仿佛伸手入幽冥,突然从头上摘下一颗藤条吊挂的骷髅——祖父才发觉原来门楣上也悬着两颗骷髅——阿班班十只爬虫类纹指在骷髅眼眶鼻嘴和枕骨大孔中穿梭流连,当他左手五指托着骷髅,右手食指在颅骨雕纹上摸索——有时捺紧下颔骨上下开合仿佛咀嚼——祖父听见茅草屋内响起隐士阿班班脆薄如狗呜咽的细语,不觉竖起耳朵一起和栏杆上的十多具骷髅仔细聆听——余石秀占我土地,扰我山林,杀戮奸淫我族,今日终于得其头颅观其脑纹,了我心愿……。此时阿班班语意含糊,不知所云。大皇蛾去而复返,以秒针速度缭绕茅草屋不去。祖父心中一凛,大胆插话:这十多具骷髅主人,都是种植园区员工吧……阿班班兜转骷髅,侧面凝视宽广的颞骨和顶骨——:汉人脑纹,扰乱我的视野,像一只掠食之鹰,盘旋我的装饰艺术天穹……像一片晚霞,染红我即将熄灭的创作灵光……。阿班班将骷髅挂回门楣,取下另一颗骷髅,重复抚摸观赏。烟熏得黑乎乎的骷髅头在阿班班万兽奔走风火雷电的山林胸腹中仿佛游荡千万光年外宇宙一颗比地球庞大数千倍的死星球。大皇蛾栖息屋檐下时拟态的巧妙使祖父一时失去它的踪影。阿班班将骷髅靠向自己的精灵脸,和骷髅眼眶对视——:汉人虽然心术不正,但出类拔萃,远胜我族,他们的智慧和精髓将永远在我贫瘠的艺术荒野中蔓延发光像一朵黑暗中的荧光菇,一株肉食性猪笼草和一只腐食性大蜥蜴——阿班班说完将骷髅挂回门楣,一只蝙蝠从阿班班腿上扑楞飞出,和阿班班一起消失阴暗中。

祖父对阿班班后面这一段嘟哝不感兴趣。阿班班消失后,祖父两眼直视栏杆上后脑勺仍残留发肉的骷髅。祖父正想踏上阳台时,突然看见十多个达雅克猎人正沿着小河走向湖塘,并且在湖塘前一字排开不友善地瞪着老人和狗。祖父心中一寒,看了一眼骷髅,领着二犬从另一个方向进入丛林,离开湖塘和茅草屋。

祖父在丛林里宿了两夜三天,每天用一根三英尺长的竹管在水中练习潜水换气。第四天清晨四点多,祖父将二犬拴在一棵龙脑香下,找到通向湖塘的小河,在离湖塘一千公尺外潜入河底,口衔竹管朝空中索气,利用爬行、步行或潜水方式一步一步接近湖潭。冷水锐藻扎得祖父痛彻心扉,几只没有毒性的水蛇在祖父身上狠狠啮了几口。祖父在天色微开时潜入湖塘,露出半颗脑袋埋伏岸边白管芒中,十多只水蛭像钉子凿吸他的血液。祖父紧紧盯着雾霭迷离中的茅草屋和瓜果一样垂挂栏杆上的骷髅。一个多小时后,大皇蛾又以秒针的速度绕行茅草屋一周,缓缓飞过湖面,随后祖父看到阿班班走下茅草屋,走向湖塘。祖父潜入湖底前看见一只七彩小鹦鹉徘徊阿班班肩上,同时阿班班两手抖下几片枯叶。

祖父抽出番刀,吐掉竹管,像一只鳖在湖底爬行,将沐浴中的阿班班拖入湖底切断喉咙时没有花掉太多力气,因为他对付的已是一个超过百岁的老人。祖父又在湖中待了半小时才上岸将茅草屋中的十多具骷髅挂在身上,用一根藤条系住湖中阿班班尸体。祖父沿河拖曳阿班班尸体一千多公尺,离开小河,继续将阿班班拖曳到龙脑香下。祖父,二犬,一群骷髅,一具尸体在丛林中七拐八弯行走三天后,祖父才将阿班班掩埋。为了更彻底消灭自己的行踪,祖父和狗在丛林里绕了几个大弯,花了两个多星期才回到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祖父将曾祖和十多个员工骷髅埋葬老榴梿树下,每年祭拜乡亲时,也正是祖父祭拜曾祖时候。曾祖下葬一个多月后,棺木不止一次被达雅克人撬开,浮脚楼和家园不止一次遭达雅克人入侵,他们寻找的不一定是雕刻着纹案的曾祖和他人骷髅,而是杀害阿班班的凶手。显然他们认为只要找到曾祖骷髅,祖父的罪行也就昭然若揭。这是总督尸体遭大蜥蜴挖掘分吃后,祖父蹲坐丝棉树上看着那个恶臭逐渐稀释的大窟窿告诉孙儿鹏雉的最后一个秘密。

“请问……泰……在家吗?”

祖父在烟雾缭绕和泪光荡漾中看见一个长发女子站在木梯下。祖父眨了眨眼。女子左臂清楚文着仿佛女性生殖器剖切图的猪笼草捕虫瓶。女子抬头看着木梯上的祖父,眉毛尖溜得像木蜴尾巴,梨状眼睛肥美,头发青嫩,仿佛是她背后那一大片废弃的凤梨园和玉米园心力交瘁临死前培养出来的一株人苗。小花印的短暂蕈类生涯,丽妹的寄生性,祖母的枯萎枝干,性欲荒芜如沙漠的仙人掌土妓,像红毛丹多肉汁诱人吸吮的黄家闺女,在祖父哽咽哀伤中化成无数烟霾啃食祖父已经因为长久吸食土烟鸦片千疮百孔的胸肺。祖父大口大口吸食土烟,只有极少数烟丝从鼻孔吐出,密云不雨。祖父抬头遥望家园,眼前旱地连绵,找不到可以滴沾的绿荫。丽妹离家后,祖父久不近女色,日夜困坐丝棉树下,听看总督蹂捶大地冲撞栅栏,发出长久禁欲的击鼓轰雷和充满金属密度类似人工流产的子宫搔刮声,感受到小型草食性动物的多产和大型草食性动物如总督的濒临绝种。祖父不由得想起和丽妹缱绻的日子。丽妹离家前祖父登丝棉树遥望,像猴子登树摘果寻找她青椰子似的幼臀小胸和土蜂窝似的有时干燥有时潮湿的小嘴。祖父每次都能像摘走一颗红毛丹将她牵到丝棉树下。丽妹进入丝棉树下就处于梦游状态,有一次甚至自动卸裤开胯大方迎合。丽妹返家后祖父依旧登丝棉树寻找她经过鞭笞的肥臀,这时她已是成熟落地人人可以捡食的野榴梿。丽妹在野地、玉米园、香蕉园、胡椒园和男友或她不太熟悉的达雅克人追逐戏闹,随后裂臀开胯,任由他们露出长须猪粉红鼻头似的软骨雄器刨吮,一男一女囫囵一体有如他们远方也正在交配的大蜥蜴。

“阿丽……”祖父含糊叫了一声。

“我是亚妮妮……”女子说,“泰……的朋友……”

祖父低头思索这个名字和她手臂上猪笼草的意义,朝果园指了指。祖父听力依旧犀利,清楚听见雉登上一棵波罗蜜,驱赶正在蹂躏十多颗已套袋波罗蜜的猴群。祖父走下木梯,走过凤梨园,进入玉米园,坐在一块土壔上,抬头仰望愈聚愈多的绵羊残体。仍有一群晚霞占领着半边天,泼辣如猴,正遭到夜蟒囫囵吞食。一小瓣太阳在热气滚滚中飘浮伸缩。祖父吹糊出一片又一片蜥蜴干烟球,看着逐渐消失果园的亚妮妮背影。亚妮妮踩在布满大蜥蜴爪印的泥地,绕过大半个浮脚楼,经过香蕉园和菜园外围,沿途看见无数大蜥蜴吐舌摆尾,在余家家园和野地觅食交谊,仿佛踏入爬虫类王国。亚妮妮看见一只大蜥蜴扯下芒草丛中一个大番鹊巢穴,一群大蜥蜴随即围上来抢啖巢穴中两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大番鹊妈妈低空掠过野地,发出一串悲壮音符。亚妮妮站在荫暗果园外,从支离破碎的鸟声、虫声、猴声和密不透风的蚊声中,从一枝一叶的疏漏和爪痕鞋印的峥嵘中寻找雉。亚妮妮一踏入果园,数不清的蚊蚋像陨石坠落她汗水热气形成的大气层,有的嗡嗡缭绕,有的一针砸入暴露在外的皮肉。亚妮妮挥手破坏蚊咬,朝一群蝙蝠飞出来的方向逆行走去。果树壮硕,纠结云层似的藤蔓和寄生植物,可以让任何动物穿梭其中如履平地,即使野猪群。树上常传下来阵阵骚动,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泰!——”亚妮妮叫了两声,停在一座秋千架前。秋千架一阵哆嗦,在没有人驱动的情况下前后摇晃。亚妮妮抬望秋千索,那手臂粗的秋千索长驱直入一片树丛,不知伸向何处。摇晃程度渐趋激烈,树丛发出一声巨响,穿短裤打赤膊赤脚腰挂番刀的雉两手各抓着一根秋千索仿佛从天而降突然站在秋千座上,两眼无限期待又无限失落地瞪着亚妮妮。亚妮妮吓了一跳,随后也无限期待又无限失落地回敬雉。二人竟如此不发一言凝视对方,直到双方发出浅浅的完全相似的镜态微笑。

雉在波罗蜜树上看见亚妮妮站在浮脚楼前,臂腿长青,臀胯荫硕,脚趾头亭亭玉立如蕈菇,拉长的耳垂像发育中还未施展猎杀机制的小猪笼草瓶子,仿佛她是身后那一大片被总督尿屎滋润出来的野地随意滋长出来的野树苗。亚妮妮推开栅栏大门踏入余家土地时所经之处花花绿绿,果核袒胸露臀,花叶眉眼传情,瓜豆抬首垂颔若有所思,蜂蝶围绕。亚妮妮散发出来的一片葳蕤多汁接近祖父时才略见凋零。祖父胸怀长久干旱,野火连绵,吹糊出铺天罩地的烟霾,熏走亚妮妮身上膘满肉肥的鸟虫灵兽。雉在树上清楚从祖父吹糊出来的烟球中看见祖父白首稀松鬓髯纠结的愁苦模样,看见祖父胸无大志的小型邪念像孑孓密集头皮下。亚妮妮离开祖父走向果园时,雉看见祖父动向不明的小型邪念蜕化成蚊蚋围绕亚妮妮。亚妮妮挥手驱赶蚊蚋,汗毛孔流淌出来的热气吸引蚊蚋像陨石坠毁在她巴掌啪哒形成的爆炸乱流中,当亚妮妮接近雉攀登的树下时,雉感觉果林里原来静止不动的热流湿气被亚妮妮拖曳牵绕,自己也像一颗超大型陨石坠向亚妮妮。雉站在秋千架上发觉两人摩擦交合出来的湿气乱流吸引更多蚊蚋咻咻飞来,亚妮妮左臂猪笼草刺青栖息着两只吸得螫针发麻的母蚊。雉用中指拇指同时捏死两只蚊子,并且用母蚊尸体和亚妮妮血液摩挲猪笼草,将类似女子生殖器剖切图的猪笼草刺青涂抹得有血有肉母性焕发。亚妮妮依旧镜态地反映雉的温柔微笑。雉从亚妮妮眼神看见自己湖水倒影似的破裂模糊状态,从亚妮妮笑靥看见双胞胎相互拟态,从亚妮妮类似玩具熊的福态好揉中看见玛加病态,从亚妮妮被罗老师嘁嘁恰恰鸭子吸吮过的肥乳莽膣中看见丽妹的爬虫类状态,从亚妮妮猪笼草家族坎坷流离中看见余氏七彩红鳍小麒鲷早夭儿在秽河中的浮游状态。雉牵着亚妮妮走出果园,走向浮脚楼,坐在通向厨房的木梯上。雉卸下番刀,用系在腰上的毛巾拭汗,走入厨房拿出两根蚊香点燃,又走入厨房将喝剩的半壶冷咖啡放到炉灶上加热,拿了一串红毛丹和一盘娘惹糕、马来糕、糯米糕回到木梯上。蚊子不惧蚊香,依旧像小陨石击向二人热浪汗水形成的浑圆气流中。雉走入厨房将炉灶上一批红炭撂在一块铁皮上,红炭上撂一批晒干的榴梿壳,将铁皮放在木梯上,用竹扇扇红炭。榴梿壳逐渐被焖烧扇糊出一批烟球,烟球互相弹撞辐射,蚊子不敢靠近。雉早在丝棉树下闻惯这种烟味,从烟球彼此吞吃类似人类口臭味和荤腥味中想起祖父躺卧吊床上的愁苦模样,从烟球汹涌流入五脏六腑类似尿屎骚味中想起凤雏噘嘴吸食洋烟像鱼儿噘嘴吹泡泡。亚妮妮常吃榴梿,长屋入夜即以榴梿壳烟熏蚊蚋,更不当一回事,或者更正确说,亚妮妮只是闻到十分之一的老家味和自己膨胀一百倍的体味,其中有十分之三是类似败坏的奶油香,及时催动亚妮妮早已饥不择食的胃口,连续剥吃两粒红毛丹,吞下一块娘惹糕。一只小长尾猴像皮球在波罗蜜树上弹跳,不知道忙碌什么,整棵体育馆般肥胖的大树因为一只小猴而沸腾热闹。雉抬头遥望天上,仍有一只食猴鹰在沙漠般的天空中独翔,它的出现使苍穹空前寂寞。亚妮妮在雉遥望天空时也做了相同动作,顺势拈一块马来糕咂食,使雉想起她在罗老师水井旁淋浴的模样。苍穹囫囵,湿气荡漾,隐约有一块绿洲,催动雉的口干舌燥。雉走入厨房端出一壶热咖啡和两杯热腾腾的黑咖啡回到木梯上,递给亚妮妮一杯。雉啜了一口咖啡,突然想起罗老师咖啡香气和猴骨钙味氤氲的小木屋。亚妮妮又拈了一块马来糕往杯中一沾,将吸满咖啡的马来糕送入嘴中。她的胃口使雉吃了一惊。

她中午往锣市出发,目视到丝棉树时已近黄昏。丝棉树近在眼前,实际远在天边,她并不奇怪其中的迂回跋涉,而是奇怪黄昏的无限冗长,即使现在坐在雉身边,天色还是硬挺挺的,充着血,黑暗的裤裆挡不住它。她听说族人觊觎总督,主要是看上它的大屌,其次才是角和皮。他们等待它交媾时屠杀,将它勃起的大屌腌制成标本在祭典中膜拜,可惜这番激情族人始终没有碰上,这也是为什么这只濒临绝种的草食性动物和它濒临绝种的大屌可以在达雅克人觊觎仇恨下混活勃起到现在。语言障碍使亚妮妮的说话风格依旧多变而不易捉摸,依旧结合了蜿蜒的蟒语,肢体化的猴语,甲骨风的鸟语,溽湿的胎语,缓缓诉说她造访余家的目的。雉已习惯也喜欢上这种四目交接手脚并用,它的直接粗糙敞胸露怀让雉觉得自己像婴儿,它的歌唱性让雉想起巴都飘荡巴南河畔的情歌,亚妮妮一定也听过很多次了。她听说有一个猪笼草家族女儿因为赌债而被贩卖到余家成为余家养女,其中因缘际会不知是巧合或是祖父刻意安排。亚妮妮家人一直希望利用丽妹探听余家秘密,但丽妹幼小,长大后则性情大变不受族人或余家人驾驭。亚妮妮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丽妹时,丽妹已受不了余翱汉而决定出走回到长屋,这时唯一能够牵动和影响余翱汉的只有雉和雉的弟弟鸰。

一只灰黑色雄猫走出厨房站在二人身边遥望余家家园。它是余家硕果仅存家猫之一,其他家畜早被腐食者吞吃。它的祖先曾经在清剿蝎患过程中立下大功,但是面对腐食者只有退避三舍。雄猫炯炯有神注视围篱上头一只邻居小母猫。小母猫全神贯注围篱下方,处于一种狩猎状态。雄猫如果离开浮脚楼可能遭遇腐食者排山倒海的围剿。它环顾四周,豪气万丈,瞄了主人一眼,自忖胜算。婆罗洲家猫尾巴肥短,仿佛削去正常尾巴十分之八九,且歪七扭八一团疙瘩,据说是脊椎骨密集频繁的天然断落所造成,方便它们多角度和更深入地交媾不让人类专美。母猫尾巴则大部分平扁圆滑像一颗轴心球,全面迎合缓解雄猫的粗暴和缺乏怜香惜玉。雄猫尾巴的崛奇丑怪是吸引母猫青睐的原因之一。它们痛快利索的交媾不受空间和情境限制,使雉想起巴南河畔红蜻蜓所掀起的淫乱宫廷气氛。雉在雄猫再度仰视自己时点头微笑。雄猫突然一溜烟下了木梯直驱围篱。在视力不佳的腐食者眼中,雄猫的敏捷迅速几乎处于隐形状态。母猫在雄猫扑上围篱时无声无息和雄猫消失围篱外。探听什么秘密呢?雉本来想保持沉默,但雄猫的黄昏出击使他囤积了一股力量,不吐不快。雉剥吃了一粒红毛丹。

亚妮妮在果园时以为天色已黯沉下来了,出了果园才又一次发觉黄昏的无限冗长。雄猫消失围篱外时,三只刚脱奶的小猫咪突然出现厨房门口,慢慢靠近亚妮妮和雉。亚妮妮将其中一只小猫咪搂在怀里,另外两只立刻跃到她大腿上。她的回答直接粗糙,像她不避讳地拿起雉的毛巾拭汗。雉惊讶地发现她提起某些关键性字眼时竟可以用华语复述一遍,但小猫咪并非填充玩偶,她无法像在医院分手时用熊语的毛毵毵弥补二人言语上的障碍。小猫咪的活泼调皮使她的叙述跳跃重叠,使雉想起躲在护体后的玛加,难分难解的双胞胎,树下奶兽的女人。阿班班暴死湖塘那天,亚妮妮族人看见雉祖父出现阿班班住处,多年来一直苦心寻找祖父杀害阿班班的证据。盛传祖父家中匿藏着一批黄金,亚妮妮族人认为祖父亏欠他们太多,其中大部分财产剥削自达雅克族。丽妹出走后,亚妮妮族人决定以丽妹为饵,亚妮妮牵线,巴都作向导,将雉招引到长屋,俘囚为人质,迫使祖父承认罪行和供出匿藏黄金地点。

雉吐出果核,安静地嚼着一块娘惹糕。浮脚楼几只雄猫尾巴的纠结丑怪和母猫尾巴的珠圆玉润明白显示余家猫口的泛滥,就像野地大蜥蜴和果园猴群的食指浩繁。大概是祖先剿蝎的劳苦功高,祖父一直不舍得将多余的猫口遗弃,又或许是小猫咪使祖父想起种植园区中母亲遭到剥皮的小云豹。小猫咪舔舐亚妮妮脚趾手指,发出饥饿的索奶声,人畜颇为投缘。雉又想起长屋走廊上奶畜的哺娘。亚妮妮一边应付小猫咪,一边用浅显的达雅克语、英语和华语沟通,不知为何,雉觉得三只小猫咪各代表三种语言,其使用的多寡端看小猫咪的争宠本事。代表达雅克语的小猫咪擅撒娇,常惹得亚妮妮嘎嘎笑;代表英语的小猫咪较粗暴,在亚妮妮胸前张牙舞爪挑衅另外两只小猫咪;代表华语的小猫咪孤僻沉默,似乎也较获亚妮妮宠惜。泰,逐渐喜欢上你了啊……。亚妮妮说这话时先后用达雅克语和英语复述一遍,前者轻快,后者沉重。你抵达长屋第一天我就开始后悔了。一直想着怎么使族人不伤害你。泰,你不知道你的处境有多险恶。原谅我,我必须撒几个谎。我终于决定献身给你,并且告诉族人说你喜欢我,要娶我为妻。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办法:只有成为我的家人,他们才不会伤害你。为了博得族人信任,我一连四个晚上和你睡在一起,除了第五个晚上玛加去世时,可是这也够了,泰啊,族人已把你当成自己人了。巴都非常嫉妒,他喜欢我很久了。巴都一直认为你祖父杀害了阿班班,他比其他族人对你家有更直接的仇恨。记得那次船难吧?那是巴都给你的一个小小教训。他的竹筒和球鞋饲养着全婆罗洲最毒的蝎子,准备随时拿来对付你——如果不是族人反对的话……。在长屋里咬你的蝎子是巴都球鞋里的宝贝。那种蝎子可以毒死一头水牛。泰,你运气好,身体也够壮。如果不是屋长训了巴都一顿,不知道巴都还会对你怎么样……。

雉想起遗失河中一批崭新武器和装备,树下的蜻蜓暴动,肩上来历不明的伤口,巴都的傲慢和胜利者姿态,啜入口中的咖啡血腥弥漫,舌头疼痛。刚才在树上追击猴群,下巴砸到一块疖瘤,满嘴是血,痛得他几乎像中箭的猎物坠到树下,遭到几只长尾猴接近人类二十岁智力的嘲笑议论。咖啡入口,才发觉可能咬伤舌头。雉想起巴都飘荡巴南河畔的歌声,他和亚妮妮眉来眼去时互相垂直感染的胎语和猪笼草家族对余家的仇恨意识。代表华语的小猫咪从亚妮妮身上跃下,正想爬到雉身上,被亚妮妮诱回怀中。亚妮妮亲着它的小脸颊,一副舐犊情深模样。族人的目的仍然没有达成啊,只有把主意打到你弟弟身上。你弟弟现在和那批达雅克朋友在一起,那批人大部分是我族人,他们不让他离开,实际是软禁着他。泰,这是族人今天派我来的目的。你家黄金已遭人盗走,族人已不再奢望。族人只想知道你祖父是不是杀害阿班班的凶手。如果是的话,请你祖父交出他当年偷走的髑髅和告诉族人阿班班的埋尸地点 ……至于你弟弟,你祖父必须自己去赎换他……。

母亲扛着锄头拎着一串地瓜出现厨房前。

“这是亚妮妮,是她带我去找丽妹的。”雉说。

“这么晚了,吃完饭后住一夜再走吧。”母亲说。

亚妮妮每天仍维持早起习惯。第二天天未亮,她已起床走出余家浮脚楼大门,站在凤梨园前环视余家家园。亚妮妮随意一瞥,总有一只不完整的大蜥蜴模型隐藏视觉幽微处,仿佛她的眼球经过一夜孕育已成型为大蜥蜴卵胚。天上的云彩稀落得有如老翁头上的几丝白发,这在雨季中是不寻常的缺漏,预言一个早上的酷热和必然填补这个缺漏的天上人间激烈变化。丝棉树高大的树影遮蔽了半边天,也遮蔽了亚妮妮环视余家家园的半壁视野。这棵闻名全锣市的庞然大树突兀而急切地耸立在这块野地上,使这块野地有一分为二且随时会轰然崩裂出数块仍未成型的地壳的感觉,仿佛这棵不适宜的大树只是埋藏地底下一棵巨大树骸残留地面的一根小枝桠。亚妮妮踱过凤梨园,边走边抬头遥望大树,手脚有趾蹼干扰,毛发有须根纠缠,杂念丛生,愈走愈靠近大树,仿佛自己会像野地四周的附生植物和鸟兽昆虫亲近依赖大树,成为大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大树像是一个有五官的怪物,因为过于巨大而必须像人类观察蝼蚁七窍贴近亚妮妮。大树一边观察亚妮妮,一边吹糊出一串飘飘忽忽的口哨,如瓮沉大海,带着狗对狼亲的回溯。亚妮妮清楚看见树荫中有一张人脸,吸着一杆烟,吹糊出一颗又一颗一串又一串猪肠子牛睾丸般坚实的烟球,正是昨天坐在木梯上两眼让泪花泡得稀稠翳白的老人。亚妮妮走出凤梨园进入玉米园时,哨声和人脸早已消逝,大树不需变换姿势,仍然面面俱到而炯炯有神注视她。这里离大树更远了。距离模糊大树枝蔓,淡化大树荫霾,却让亚妮妮更清楚感觉到野地枝蔓荫霾感染了大树性情,一树一草都是大树缩影。玉米园实际已是半座莽丛,芒草长得比玉米茂盛抖擞,骄傲而义无反顾地收复失土。从茏葱的芒草丛和破败的玉米叶秆眺望野地,浮脚楼生锈的玫瑰色铁皮屋顶渺小得像丝棉树上被扎得千疮百孔的纸风筝,果园胡椒园香蕉园凤梨园虫兽钻动像巴南河两岸游牧民族逐草傍水打盹时挥之不去的被野兽追食的冗长单调红绿斑驳不变梦境,野地和余家家园实际已合而为一。一只瘦狗钻入被大蜥蜴扒开的铁篱笆,在凤梨园中兜转,撒了一泡尿。七八只大蜥蜴四面八方接近瘦狗。狗撒完尿后鄙夷地看着大蜥蜴,不相信这种丑陋的爬虫类能够伤害自己,直到一只大蜥蜴突击狗的后腿,狗才奋勇逃向胡椒园。更多大蜥蜴潮水般涌向胡椒园。亚妮妮从胡椒园移开视线时,突然看见昨天坐在木梯上吸土烟的老人正站在十码外看着自己。祖父依旧腰挂番刀,手拿藤条和一杆烟,穿蜡染衬衫长裤长筒靴,从刚才窥视亚妮妮的丝棉树上走下来,走过被野火大致敉成平地后又长出芒草的玉米园,从像灵芝倒竖的布帽下蕈菇状头颅中吹糊出巨藤状烟球,烟球弯曲回旋,从祖父胸膛噗噗弹出,模拟祖父的柔肠寸断阴茎鼓胀。祖父长筒靴踩在枯萎的玉米叶秆上发出火焚莽丛的爆裂声,两手拨开芒草仿佛刀剖甘蔗,思念丽妹的情绪四面八方涌向亚妮妮,仿佛大蜥蜴神不知鬼不觉包围无主野狗。祖父始终盯着比丽妹手臂上猪笼草纹案更斑斓婀娜的亚妮妮手臂上另一株捕虫瓶,那类似女性生殖器剖切图的纹案直接冲击祖父的生殖器联想,祖父眼神一针一针锤砸出舔舐那只手臂的痛苦过程。祖父一步一步接近亚妮妮,一口一口吹糊烟球,黑白糅杂像鬣狗皮毛的脑袋让巨藤状烟球回旋盘卷像长屋屋檐藤网兜装的髑髅,两眼依旧让泪花泡得稀稠翳日,一片草绿枯黄中只看见亚妮妮这株肉汁饱满的人苗。瘦狗呜咽两声冲出胡椒园,跨过一只大蜥蜴背部,绕过浮脚楼时让一只大蜥蜴尾巴击中屁股,瘦狗哀声呼叫瘸着一只后腿进入香蕉园。

亚妮妮看见祖父两眼充血,嘴唇抖动,踏破莽丛芒草的速度仿佛传说中那只大犀牛,转眼祖父距离亚妮妮已不到五码,土烟的呛劲和祖父多日不曾沐浴的体臭淹没亚妮妮嗅觉。瘦狗被两只大蜥蜴拖曳出香蕉园时哀号不断,很快消失在爬虫类集体掠食中。祖父双手脸庞让莽丛切割出许多淅沥伤口,前进的速度被狗的哀号一度打断,这时祖父距离亚妮妮只有一码。祖父只朝香蕉园觑一觑,往前跨一步,长筒靴并拢踩在一株玉米秆上,伸出右手搭上亚妮妮肩膀。亚妮妮用她屠杀长须猪的手臂挥掉祖父手掌,祖父手掌在空中划了个交叉弧线,又搭上亚妮妮肩膀,这回亚妮妮费了所有力气也挥不走祖父手掌。亚妮妮一脚踹在祖父胯下,发出达雅克女子特有的剽悍叫声。祖父左手捂紧胯下,右手仍然攫住亚妮妮潮湿滑嫩的肩膀。祖父左手很快离开胯下伸向亚妮妮下巴,抓住亚妮妮衬衫领子顺手扯开仅有的两粒纽扣。亚妮妮连续向祖父胯下踹出两脚,用她撕咬象趾的力道啃得祖父手掌鲜血淋漓。祖父哼了两声,松开亚妮妮肩膀。亚妮妮转身逃入玉米园,这时她听见祖父一面追赶一面声嘶力竭吼叫:阿丽!——阿丽!——阿丽!——

亚妮妮逃了二十多步,听见祖父发出一声惨叫。亚妮妮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一个打赤膊胸系球鞋腰挂箭筒吹矢枪满身纹斑的矮壮汉子一刀砍在祖父脊椎骨上,随后又抽出番刀向倒在地上的祖父脖子剁下去。亚妮妮尖声喊叫:巴都!——不要!——巴都!——

巴都番刀利落而准确落在祖父脖子上,将祖父头颅和身体一分为二。祖父四肢一阵哆嗦,鲜血染红枯萎的玉米叶和葳蕤的芒草。祖父头颅顺势跌落在一个废弃的大蜥蜴穴口,糊满汗水的脸颊立即蒙上一层泥垢,两眼大张,嘴唇撅成一种茗茶的优雅姿态。巴都攫住祖父稀薄的头发,神情肃穆一如往常,觑了亚妮妮一眼,胎语静止,释出曾经和亚妮妮有过乒乓感染的猪笼草仇恨眼神,提着祖父头颅,展开白腹秧鸡的欺敌步伐,三纵两跳消失在实际已和野地合而为一的玉米园中。

三天后雉背着一支铲子和亚妮妮走过长满石南树丛的荒地和野茔。王公猪笼草和莱佛士猪笼草依旧像已孵化出壳的史前龙卵垂挂矮木丛中,野地寂静无声,天空飘着难以察觉的细雨,食猴鹰更是难以察觉地画着阴阳交互的太极狩猎图,大番鹊依旧衔草不知道第几次筑囍。出现几只雉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见过的乌鸦,叫声的兴奋雉也从来没有听见过,带着一种纯粹游戏的心态,一路停停飞飞追踪雉和亚妮妮来到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栖息在叶密如册的老榴梿树上。雉和亚妮妮走过树桥,走到老榴梿树下,雉拿起铲子开始在榴梿树下挖掘。老树根荄,雉掘得不顺利。十分钟后,亚妮妮接过铲子继续挖掘。二人交替掘了半小时,才掘出一个牛肚似的洞穴。雉纳闷当年祖父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挖掘,也开始理解为何祖父把髑髅葬在这里。又十分钟后,二人累得坐在树桥上休息。一只乌鸦站在树桥的另一端,频频出喙啄咬树桥,旁若无雉和亚妮妮。乌鸦显然是离野茔半小时路程的市立医院中的常客,对人类毫不惧怕,据说院长常为这批逐渐增多的聒噪食客感到烦恼。雉第一次感觉到竖立雨林边缘的医院像一座布满骷髅和鸦群的观光城堡。又有两只乌鸦飞到树桥上开始啄咬树桥。它们的啄咬方式固执,地点固定,小心翼翼,几乎像外科医生从病患身上取出异物,不由得使雉想起头上捧辞海、脖子上吊死鸭子、发型像洋葱的三位市立医院医生。雉莫名其妙地臆测女医生和另外两位男医生的暧昧关系以及他们听到丽妹和孩子失踪后的表情。

“丽妹孩子没有活下来吗?”雉看着三只忙碌啄树的乌鸦问了一个答案已清楚显示的问题。一只瘦小的鱼狗缓慢从树桥下飞过巨鲸似的瞪着二人。

“没有……但是她的母亲意识非常强烈,所以才会喂哺小红毛猩猩,”亚妮妮走下树桥,站在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小河上,掏了几把水浇向全身,使雉想起她在罗老师井旁淋浴模样。亚妮妮随后坐在一块干石上,将两只脚丫子泡在水中,一面用手掬水洗脸一面试图捕捉穿梭脚丫子四周的小鱼。雉又想起她和黑狗戏耍和吃狗肉模样。“她在长屋里的生活很糟糕,和很多人发生过关系呀,包括罗伯伯……”

雉上半身已全汗湿,干脆脱了衬衫鞋子走到河中掬水浇身。

“泰,我和罗伯伯……为了玛加……”亚妮妮说,“我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呀……”

“玛加知道吧?”雉突然说。

“玛加……南玲……蒂玲都知道……”亚妮妮依旧不停掬水淋身,“不小心被看到了呀……”

“丽妹孩子葬在哪里?”雉又问了个没有意义的问题,选了一块干石坐在亚妮妮身边。雉想起生前总是栖身护体在旁的玛加以及死后永远被雕塑斑斓的瓷瓮护维着的玛加。

“装在瓮里,葬在离玛加不远的地方……她回到长屋时,孩子已经发臭了 ……”亚妮妮英语、华语、达雅克语和手语交互应用,制造出一种只有雉才明白的语言情境,闪烁诡异,鲜红美丽,仿佛一个有四种血统的混血儿。混血儿经过母亲垂直感染、母乳哺育、口水舔舐,文法语调几乎一个模样,搅得黏糊糊像四胞胎。或者更正确地说,他们是雉和亚妮妮多次交配乒乓感染后产下的私生子,没有名姓国籍,即兴窘迫,母亲的膣现在还淌着血。“泰,也许你不知道,阿丽其实痛恨婴儿,这也是为什么她怀孕期间想尽办法折磨婴儿。婴儿是你祖父下的种呀。泰,不夸张地说,她从医院抢走婴儿,真正的用意就是不想让他活下去。她情愿哺育一头猩猩。她一回到长屋,我们就把孩子按照家族仪式葬了,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猪笼草家族的孩子呀。许多年前……”

树桥上又多了两只乌鸦,一栖息树桥上就被其他乌鸦感染似的啄食树桥。雉捡了一块猪心状石块扔到树桥上,乌鸦视若无睹。

“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们的祖先从你曾祖的种植园区逃出时,有三位怀了身孕,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呀,生下来就放在瓮中活葬了……其中一位因为难产被送到锣市市立医院,孩子早产两个多月,只能住在保育箱里,几天后日本人来了,祖先于是逃回长屋……一星期后祖先回到医院,护士和婴儿已经全被杀害,回程时看见荒地许多大型猪笼草瓶子……是很大很大的瓶子呀……那时候正是夏天吧,两个多月没有下雨,有几个瓶子快枯死了,祖先一时找不到食物,于是回到医院将日本人切割得不成人形的婴儿尸块运到荒地,放到瓶子中。那位祖先是我们达雅克族人,放到瓶子里的据说大部分是中国人的孩子……几天后那一批猪笼草就不停地冒出新叶新瓶子……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猪笼草呀,现在还活得很好……阿丽也听说过这件事情,我们怕她做出傻事,所以赶快把孩子葬了……其实,阿丽经历过这些事情后,心智已经不太正常了……所以才会做出许多糊涂事……泰,你要原谅她呀……”

雉回到树桥上拿起铲子重新挖掘。两只乌鸦停在雉身边,好奇地注视雉的一举一动。亚妮妮也上岸蹲在树下。

“这批髑髅足以证明祖父是凶手,但是要找出阿班班的埋葬地点是不可能了,别说我,恐怕连祖父也不记得了,”亚妮妮的叙述没有给雉带来太多的情绪波动,他现在唯一记挂的是弟弟鸰。雉边挖掘边看着蹲在榴梿树下的亚妮妮。“我拿这批髑髅赎换弟弟时,可不可以要回祖父头颅——曾祖的骷髅我不要了。”

亚妮妮不说话。

“巴都要祖父头颅做什么?”

“巴都的父亲阿都拉一直希望效法阿班班,将自己最得意的装饰图案雕琢在人类髑髅上……”亚妮妮说,“阿都拉现在正在帮我族设计犀鸟祭典中供奉的犀鸟神像,他是我族继阿班班后最负盛名的纹案设计师……”

雉停止挥铲,用一种沉思状凝视盘根错节的洞穴。

“泰,阿都拉在长屋中注视你的模样,使我感到害怕……”亚妮妮说。

雉继续挥铲,汗如雨下。

“泰……娶我吧。”

洞穴的深度已到达雉肩膀,当雉弯身挖掘时,整个人完全消失洞穴中。“亚妮妮,第五个晚上你说没有到我房间来……”洞穴中的雉说,“可是那天晚上我明明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

雉的头颅出现洞口时,右手同时捧着一颗藤网盘扎涂满污泥的髑髅。

“是丽妹……”亚妮妮说。

雉将铲子扔向洞外,将十多个藤网盘扎的骷髅放在洞穴外,抓着树荄爬出洞穴,站在骷髅中。

“泰,”亚妮妮又说了一遍,“娶我吧……”

雉捡起一个包扎着淤泥的骷髅时,乌鸦停止啄咬树桥,集体发出淹没大地的聒噪。

雉感觉左脚一阵刺痛,低头看见一支吹矢箭射穿了他的小腿。雉发出一声哀呼,又一支吹矢箭射穿了脖子。雉抬头看见巴都站在树桥上,口衔吹矢枪,噗的一声,对他的小腹射出第三支吹矢箭。巴都胸前挂着球鞋,腰上挂着番刀、箭筒和兽皮袋,背着竹篓,文遍全身的刺青让他看起来像一截枯枝,手臂上的猪笼草散发着荧光菇的绿色光芒。巴都射击吹矢箭的动作似乎持续了很久,吹矢枪蔓延着藤蔓和蜘蛛网。

第三支吹矢箭射中雉的小腹时,雉缓缓地倒卧骷髅堆中。他重复做着做了许多次的噩梦,这一次,他没有醒过来。他看见自己衔着水藻挑逗一只女儒艮,全身贯穿着长矛和水枪;他看见亚妮妮的象鼻子在胸口和眼眉耳鼻间揉搓跳跃;他看见自己倒挂扁担下,背着小弓小箭的双胞胎猎人操着小番刀,慢条斯理将他卸头、截肢、开膛剖腹;他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圆形卧房的水床上,像漂浮猪笼草瓶子消化液中,小麒坐在化妆台前梳理红发像一种和猪笼草有共生关系的螳螂;他看见阿都拉啪啦一声切开一颗蒸熟的骷髅,饶有趣味地赏识象征智慧和知识爆炸的斑斓脑纹;他听见莽丛飘扬着巴都的即兴吟唱:

我乃达雅克战歌,穿透敌人脑髓击散敌人魂魄;

我乃达雅克战士,削下敌首谄媚我的爱人;

我乃求偶的水獭,捕食鲇鱼追求母水獭;

我乃香气漫溢之猪笼草,啃嚼肉髓滋润妖娆之枝叶;

我乃咆哮之熊,引诱母熊匍匐胯下;

我乃中箭之云豹,鲜血如雨染红一座丛林;

我乃戴盔披甲之鳄鱼,卷起漩涡冲翻战舟艨艟;

我乃獠牙偾张之长须猪,渡河穿林吞噬使我酗酒滋事之烂果;

我乃英姿焕发之儒艮,我的精子泛滥一千只女儒艮的阴道;

我乃达雅克猎手,我全身纹满杀戮之飞禽走兽;

我乃达雅克农歌,姑娘一边插秧铲土一边娇声吟唱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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