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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1559—1563年 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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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尼·威拉德恨透了当兵。饭菜叫人反胃,天气冷的时候冻死人,热起来也要人命,而且周围的女人只有跟着营地跑的娼妓,都是些走投无路、一脸苦相的女子。巴尼他们连队的队长戈麦斯心肠歹毒,爱仗着身材魁梧欺凌弱小,酷爱用那只铁手惩罚违纪的属下。最最倒霉的是,他们几个月都没发军饷了。

巴尼想不通西班牙腓力国王怎么可能入不敷出。他可是天下第一富豪,可又总是亏空。

巴尼在塞维利亚海港曾亲眼见过一艘艘盖伦船满载秘鲁的银子。钱都挥霍到哪去了?反正没给部队。

两年前,他们乘着何塞与玛利亚号逃离塞维利亚,来到这个叫尼德兰的地方。这是个松散的联邦,共有十七个城邦,临着欧洲北海岸,夹在法德之间。出于什么历史原因,尼德兰归西班牙国王统治,具体为什么巴尼一直没弄明白。西法交战之时,腓力派兵驻扎在尼德兰。

巴尼、卡洛斯和埃布里马三个人是冶金的行家,所以给派去当炮手,负责检修和发射那些大家伙。虽然交过战,不过很少轮到炮手上阵跟敌军短兵相接,三个人也因此幸免于难。

1559年4月,西法两国签订议和条约,距今快一年了。腓力国王战胜还朝,但没有调动部队。巴尼猜想,国王是想震慑这些阔绰无比的尼德兰人,看着他们乖乖交税。可战士们无所事事,心中不忿,渐渐不服管教。

戈麦斯的连队驻守在莱厄河畔的科特赖克镇,当地人对士兵多有不满。他们是一群外国人,佩带着武器,爱酗酒闹事、大呼小叫,因为拿不到军饷,常顺手牵羊。

尼德兰人生性桀骜不驯。他们想叫西班牙军队滚蛋,对此并不遮掩。

三个人都不想留在军队。巴尼自己有家,王桥住得舒舒服服,他也很想念家人。卡洛斯琢磨出新式炼炉,日后保准发大财,他想重操旧业,做回铁匠。至于埃布里马有什么打算,巴尼虽不清楚,总之不会是当一辈子兵。然而逃走可没那么容易。其实每天都有人当逃兵,一旦抓住就是枪决。巴尼几个月来一直在等机会,可等来等去也不见。难不成是自己太谨慎了?

这期间,他们的时间都耗在酒馆里。

埃布里马好赌,像着了魔似的,手头有一点钱就想狠狠赢一笔。卡洛斯的钱都败在酒上。巴尼的弱点则是一个色字。科特赖克镇旧市场上的圣马丁酒馆同时满足了这三份需要,那里有牌局、西班牙葡萄酒和一个俊俏的女侍。

巴尼听女侍阿努克用法语絮絮抱怨死鬼丈夫;卡洛斯要了一杯酒,喝上整个下午。埃布里马、铁手戈麦斯和另外两个西班牙士兵开了牌局,埃布里马大杀三方。其他三个人不停喝酒,不管是输是赢都大声叫嚣,只有埃布里马轻声细语。他对赌牌十分认真,总是小心算计,押得不高也不低。他也有输的时候,不过还是赢的时候多,因为别的赌客不动脑筋,乱押一气。这一天,他手气又不错。

阿努克闪进厨房,卡洛斯对巴尼说:“西班牙陆海两军应该统一弹丸大小,英格兰就是一般标准。造一千个同样大小的铁炮弹,和给二十种炮造二十种不同大小的炮弹相比要省钱。”他们同往常一样,说的是西班牙语。

巴尼说:“这样一来,就不会上膛的时候才发现炮弹比炮筒宽一寸——这事儿咱们可不止一次遇到了。”

“千真万确。”

这时埃布里马从牌桌旁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了,几位绅士承让。”

“慢着,”戈麦斯没好气,“总得让我们把钱赢回来吧。”

另外两个士兵也跟着嚷嚷,一个大喊“就是”,另一个在桌子上捶了一拳。

“不如明天吧,咱们玩了一整个下午,我想喝一杯,趁这会儿买得起。”

“来吧,最后一把,要么押双倍,要么一笔勾销。”

“您剩下那些可不够哩。”

“算欠你的。”

“借账难免借成冤家。”

“快来!”

“别了,队长。”

戈麦斯腾地站起身,撞翻了桌子。他身高六英尺,身材壮硕,几杯雪莉酒下肚,面泛红光。他大声嚷:“我说玩儿!”

酒馆里的客人眼见情况不妙,纷纷往边上躲。

巴尼忙走到戈麦斯身前,轻声劝说:“队长,我请您喝一杯吧,那杯洒了。”

“下地狱去吧,英格兰蛮子!”戈麦斯咆哮。西班牙人总把英国人看作北方的蛮夷,和英格兰人对苏格兰人的态度如出一辙。“他非玩儿下去不可。”

“非也,”巴尼张开双臂,做一个讲讲理的姿势,“总有散局的时候,对吧?”

“散也得我来说,我是队长。”

卡洛斯也来帮腔。“没这么个理儿。”他愤愤然。他爱打抱不平,也许因为他自己经受过不公待遇。“在牌桌上,咱们人人平等。”他说得不错:军官和士卒打牌时有这么条规矩。“戈麦斯队长,您心知肚明,不必装傻。”

埃布里马感谢卡洛斯解围,从掀翻的桌子旁走开了。

“给我回来,你这个黑魔鬼!”戈麦斯喝道。

埃布里马极少跟人起争执,而每一次吵架,对方或早或晚,莫不要拿肤色侮辱他。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好在埃布里马极沉得住气,没理会这个陷阱。他一声不吭,只扭过身子。

天底下的恶霸都一样,最受不了你不把他放在眼里。戈麦斯怒不可遏,对着埃布里马就是一拳。他喝得醉醺醺,哪管打在哪里?埃布里马只是后脑给擦着了,但戈麦斯挥的是那只铁铸的假手,埃布里马脚下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戈麦斯追上前,显然还不解气。卡洛斯从背后将他一把抱住,好让他动弹不得,但戈麦斯已经气急了眼,谁也拦不住。他拼劲挣扎。卡洛斯虽然强壮有力,但戈麦斯更胜一筹,挣脱了。

他用那只好手拔出匕首。

巴尼眼见不妙,连忙抢上,和卡洛斯合力抱住戈麦斯。埃布里马头晕目眩,挣扎着起身。戈麦斯甩开两兄弟,逼近埃布里马,扬起了匕首。

巴尼惊恐万分:眼下已经不是普通的醉酒生事,戈麦斯动了杀机。

卡洛斯伸手去抓戈麦斯那只握匕首的手臂,但对方铁手一挥,只见一道亮光一闪,卡洛斯跌倒在地。

趁着这两秒钟的耽搁,巴尼武器出鞘,那把两尺长、弧形刀柄的西班牙短刀已握在手里。

只见戈麦斯一只手举在半空,伸直了铁手维持平衡,胸前暴露无遗。埃布里马仍头昏眼花,脖子毫无防护,他对准了就要下手,说时迟那时快,巴尼匕首一挥,画了一个大弧,刺中了戈麦斯左侧胸膛。

这是冥冥中的好运,抑或是厄运。巴尼只是胡乱一刺,但尖利的双刃钢刀无巧不巧地刺在两条肋骨之间,深深地嵌入胸膛。戈麦斯痛苦的咆哮只持续了半秒,就戛然而止。巴尼用力抽出刀,伤口喷出一股鲜红的血。巴尼一惊:刀刺中了心脏。

片刻之后,戈麦斯瘫软下去,刀也从无力的手指间松脱。他仿佛一棵大树,轰然倒地。

巴尼惊呆了,卡洛斯骂了一句。埃布里马回过神来,惊问:“这是怎么了?”

巴尼跪下身子,伸手在戈麦斯的脖子上试探脉搏。不跳了。伤口也不再流血。“死了。”

卡洛斯说:“我们杀了一名军官。”

巴尼只是为了救埃布里马,但空口无凭,有什么证据?他放眼四周,只见一屋子证人仓皇逃走。

其中的是非对错,谁也懒得去分辨。醉酒斗殴中,一个小兵杀了一个军官。军队绝不会姑息。

巴尼看见店主对一个十几岁的伙计交代了几句,说的是西佛兰德方言,片刻之后,伙计匆匆而去。巴尼说:“这是去报官了。”

卡洛斯说:“应该是去市政厅。不出五分钟,咱们就要给逮捕了。”

巴尼说:“那么我必死无疑。”

“我也一样,”卡洛斯答道,“我是帮凶。”

埃布里马说:“对非洲人罕有公道可言。”

他们不敢耽搁,夺门而去,跑到集市广场。此刻天上阴沉沉的,日头渐渐西沉。巴尼暗暗庆幸。不出一两分钟就该黄昏了。

他喊道:“去码头!”

三人奔过广场,转上直通河边的莱厄街。莱厄街是这座商埠的通衢,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满载的手推车、挑着重担的脚夫比比皆是。

巴尼提醒:“慢慢走,免得惹人耳目,瞧见咱们的去向。”

三个缓步慢行,却仍不免引人侧目。看佩剑就知道他们是当兵的。虽然穿的是不起眼的便服,但也太好认:巴尼身材高大、一把乱蓬蓬的红胡子,埃布里马是个非洲人。好在天快黑了。

三人赶到河畔。巴尼说:“得弄一条船。”他一向痴迷航海,基本对付什么船都不成问题。船只放眼皆是,有的系在水滨,有的泊在河中央。然而,极少有人笨到把船扔下不管,毕竟城里到处是外国士兵。大船都配了守夜的,就连小一点的划艇也收了桨、上了锁。

埃布里马说:“蹲下。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人看见。”

三个人跪在泥滩上。

巴尼张皇四顾。时间紧迫。城守多久能搜到河边?

偷一条小艇不成问题,只要把系在木桩上的链子弄断就是了,难在没有桨,只能顺流而下,无异于束手就擒。更好的办法是游近驳船,制服守夜人,收锚逃走。可来得及吗?况且船越值钱,城守就越穷追不舍。思来想去,巴尼说:“说不好,不如过了桥,拣最近的路出城。”

这时一条木筏子映入眼帘。

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是十几根树干扎成的,中央搭了个矮矮的棚子,可供一个人歇息。船主立在舱板上,顺流而行,用一根长篙调整方向。他旁边堆着一些器具,借着暮色,巴尼瞧着像是捕鱼用的麻绳和桶子。

“这就是咱们的船,”巴尼说,“轻着点儿。”

他跪着潜进水里,其他两个人跟在后面。

河水陡然变深,很快就没到脖子。眼看木筏驶来,三人抓住筏子边沿,先后跃到舱板上。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卡洛斯已经蹿过去,把他掀翻在舱板上,捂住他的嘴,叫他呼救不得。巴尼连忙捞起掉进水里的长篙,把筏子拨回中流。他瞧见埃布里马扯下老头儿的衬衣塞在他嘴里,又从那堆杂物里拿了条绳子,缚了手脚。巴尼发觉他们三个配合默契,无疑是因为曾经联手操纵过重型船炮。

他环顾四周,判断劫船的事没人瞧见。接下来呢?

他开口说:“咱们得——”

“别说话。”埃布里马打断他。

“怎么?”

“说话要留神,不要透露消息。他说不定懂西班牙语。”

巴尼一点就通。这老头儿迟早会跟人说起这番经历——除非杀了他灭口,不过三个人谁也不忍下手。他会交代劫船者的身材样貌,因此他知道的越少越好。埃布里马比两兄弟年长二十岁,因此经验老到,两人欲要冲动时被他及时劝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巴尼于是问:“怎么处置他?”

“先把他留在筏子上,等咱们上了岸,把他扔在河边,绑了手脚、堵了嘴。他没有性命危险,不过等到被人发现,也得到早上了,到那时咱们已经走远了。”

巴尼认为他计划得很周到。

那之后呢?趁夜里赶路,白天藏好。离科特赖克镇多走一英里,就越不容易被追到。再之后呢?要是记得不错,这条河的尽头是斯凯尔特河,流经安特卫普。

他有亲戚住在安特卫普:扬·沃尔曼,父亲的表亲。他转念一想,扬也是卡洛斯的亲戚。梅尔库姆、安特卫普、加来、塞维利亚这条贸易航线是四兄弟合力之功:巴尼的父亲埃德蒙·威拉德、威拉德的胞弟迪克叔叔、卡洛斯的父亲还有扬。要是能逃到安特卫普,应该就安全了。

入夜了。巴尼本想趁夜色赶路,看来是太乐观了。黑暗中很难认清方向;船上没有灯笼,就算有,他们也不敢点,不然被人发现就糟了。云层间,微弱的星光若隐若现。巴尼一会儿能瞧见眼前的河面,一会儿又一抹黑,把木筏划到岸边,只好重新掉头。

他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所以然,接着才想起自己杀了人。真奇怪:这么可怕的事竟然忘了个精光,冷不防地又想起来。他的心情就如同这夜色,暗沉沉的。他一阵心乱如麻。戈麦斯倒地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他跌倒之前,似乎已经断了气。

这并不是巴尼手里的第一条人命。他开过炮,远远地瞄准进攻的士兵,看着几十个身影跌倒,有的当即毙命,有的重伤不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感慨,或许因为他不曾见到那些死者的脸孔。戈麦斯则不同,这是他亲手犯下的惨事。刀刃触到戈麦斯,随即刺入他体内,手腕的力道挥之不去。他仿佛瞧见跳动的心脏喷出鲜红的血液。戈麦斯为人可憎,结果了他等于为民除害,可巴尼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借着有光的间隙,他们瞧见一处地点,似乎远离人烟,于是把老头儿丢下船。埃布里马把他背到远离河面的干燥角落,让他躺得舒服些。巴尼没下船,只听见埃布里马低声向老人说了什么,似乎是赔罪。的确应该,毕竟老人家什么也没做,无缘无故地遭殃。巴尼听见钱币碰撞的叮当声。

埃布里马跳上木筏,巴尼撑起长篙。

卡洛斯问埃布里马:“你把从戈麦斯那儿赢的钱给他了,是不是?”

月光下,埃布里马一耸肩。“咱们偷了他的木筏,这可是他的饭碗。”

“现在咱们两手空空。”

“你早就两手空空,”埃布里马毫不客气,“现在我也两手空空。”

巴尼又琢磨起追兵的问题。他们会投多少人力财力,巴尼拿不准。官府痛恨人命案子,不过死者和凶手都是西班牙士兵,科特赖克镇议会才懒得浪费钱,为一个死掉的外国人捉拿几个外国人。至于西班牙驻军,要是给他们拿住,那是必死无疑,至于他们是否有心力组织追捕,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军队大概会走走过场,最后不了了之。

埃布里马一语不发,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严肃地问:“卡洛斯,有件事,得一次说个清楚。”

“什么事?”

“咱们现在不在军队里了。”

“倘若他们抓不住咱们。不错。”

“当初登上何塞与玛利亚号,你对那个军官说我是自由民。”

卡洛斯说:“我知道。”

巴尼感觉到气氛紧张。这两年来,大家都把埃布里马当作普通士兵对待。他虽然是一张异国面孔,但和其他士兵平起平坐。现在又该怎么对待他?

只听埃布里马问:“卡洛斯,你认为我是不是自由民?”

巴尼注意到那句“你认为”。言外之意是,埃布里马自认是自由民。

巴尼猜不透卡洛斯的心思。自踏上何塞与玛利亚号甲板,他们就没提过埃布里马的奴隶身份。

卡洛斯沉默良久,最后开口说:“你是自由民,埃布里马。”

“多谢你。我很高兴,咱们把事情挑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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