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1583—1589年 二十三(2/2)
内德急切地打开簿子,仔细地逐个查看。这是他十年前的笔迹。他叫自己不可心急,逐个回想这些人的容貌:都是些满腹怨气的年轻人,因为在本国不得志,故而流亡法国。巴黎的种种浮现在眼前:窗明几净的店铺、雍容华贵的服装、臭气熏天的街道、奢华铺张的御宴、惨绝人寰的屠杀。
眼前的名字仿佛当头一棒。内德没见过这个人,但记得这个名字。
一颗心好像不跳了。他又翻开记录伦敦天主教徒的名册。不错,在巴黎造访博利厄伯爵府的客人里头,有一个人就在伦敦。
此人叫作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爵士。
内德喃喃自语:“逮到你了,你这魔鬼。”
沃尔辛厄姆叮嘱:“无论如何,决不可逮捕他。”
内德吃了一惊。“我以为就是要抓他。”
“好好想想。思罗克莫顿之流层出不穷,咱们为保护伊丽莎白女王,自然是鞠躬尽瘁,但总有漏网之鱼。”
内德暗暗佩服,沃尔辛厄姆考虑的并不是眼下,而是快人一步。他还是不明白沃尔辛厄姆有什么打算。“除了时刻提防,还能有什么对策?”
“拿到玛丽·斯图亚特阴谋篡位的证据。”
“既然思罗克莫顿图谋大逆,伊丽莎白大概会准许对他用刑,他自然会如实供认。不过人人都知道,供认不足取信。”
“正是。咱们必须拿到铁证。”
“然后将玛丽·斯图亚特定罪?”
“一点不错。”
内德听入了迷,但还是猜不透沃尔辛厄姆这只老狐狸究竟有什么打算:“这有什么用意?”
“最最不济,玛丽会遭百姓唾弃。她意图推翻咱们深受爱戴的女王,除了那些死硬派天主教徒,谁还会支持她?”
“那也阻止不了暗杀。”
“但会削弱他们的力量。还有,咱们要求减少对玛丽的优待,也理直气壮得多。”
内德点点头。“伊丽莎白也不必担心有人指责她对待亲戚冷酷无情。尽管如此……”
“要是能证明玛丽不只想推翻伊丽莎白,还意图杀害她,那就更加有利。”
内德这才明白沃尔辛厄姆的打算;如此狠辣,他不由心惊。“你希望处死玛丽?”
“不错。”
内德不寒而栗。处决一位君主,其罪仅次于亵渎神明。
“可伊丽莎白女王绝不会处死玛丽。”
“就算玛丽密谋刺杀她,证据确凿?”
内德答道:“说不准。”
“我也说不准。”
内德派人日夜跟踪思罗克莫顿。
阿弗罗迪特应该把内德上门的事跟丈夫说了;法国使馆必定提醒思罗克莫顿小心行事。据此推测,思罗克莫顿应该知道,内德怀疑玛丽同外界取得了联络。不过,他大概以为内德还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谁。
盯梢的人分两班轮换,不过还是可能被他发现。幸好他毫无察觉。内德猜测思罗克莫顿并不熟悉秘密任务,压根想不到有人跟梢。
阿兰·德吉斯从巴黎写信来说,皮埃尔派信使给玛丽寄了一封要紧信件,自然要通过思罗克莫顿送到玛丽手中。倘若趁思罗克莫顿拿到这封信后将他逮捕,那就等于人赃并获,有望作为他叛国卖主的铁证。
不过沃尔辛厄姆的目标不是思罗克莫顿,而是玛丽。内德决定缓一缓,看思罗克莫顿能不能拿到玛丽的回信。倘若玛丽同意这个阴谋,甚至予以嘉许,那就是证据确凿了。
10月的这天,内德正焦急地等待思罗克莫顿的消息,西兴里却来了一个叫拉尔夫·文特诺的侍臣,说伊丽莎白传沃尔辛厄姆和内德即刻入宫。至于原因,文特诺摇头不知。
两人于是披上外套出了门。不远处就是伦敦塔,他们步行前往;文特诺在码头备好了驳船,将两人送往怀特霍尔宫。
船向上游划去,内德心神不宁:传召而不说明缘由,想来不会是好消息。伊丽莎白性情反复无常,这一刻还是万里无云、频频赞许,下一刻就黑云压顶——眨眼间又云开日出。
到了怀特霍尔宫,文特诺引他们经由重兵把守的守卫室,穿过群臣候召的召见室,穿过一段走廊,进了女王的私室。
伊丽莎白坐在镀金雕花木椅上,一袭红白相间的长裙,外面套着银纱罩衣,衣袖开衩,露出塔夫绸做的红里子。这身鲜艳的打扮朝气十足,却掩饰不了时间的流逝。伊丽莎白刚满五十岁,虽然脸上扑着厚厚的白色面脂,依然看得出皱纹。她说话的时候,露出参差不齐的棕黄色牙齿,有几颗已经掉了。
莱斯特公爵也在。他和女王年龄相仿,却是一身贵族少爷的打扮。只见他那身淡蓝色的丝绸衣服上绣着金线,衬衣领口和袖口都缝着飞边。内德猜想这身行头一定价值不菲,暗暗感叹荒唐。
莱斯特一副得意扬扬的架势,叫内德心中忐忑。十有八九是拿到了沃尔辛厄姆的短处。
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并肩而立,一齐鞠躬行礼。
女王的语气一如寒风刺骨的二月天:“他们在牛津一家酒馆里抓到一个人,此人声称要来伦敦射杀女王。”
内德暗暗叫苦。该死,漏掉一个。他想起沃尔辛厄姆的话:总有漏网之鱼。
莱斯特阴阳怪气,好像对这件事嗤之以鼻:“那人带着一把重型手枪,说女王如蛇如虺,要取她首级,安在长矛上。”
内德暗想,莱斯特自然要煽风点火。听起来这个刺客不足为惧,和女王隔了六十英里就走漏风声,被捉拿归案。
伊丽莎白喝问:“花了我这么些钱,却不能阻止这种人加害我?”
这话太不公道。他们每年只有七百五十镑的花销,这笔钱远远不够,沃尔辛厄姆自己垫了大半。不过女王不需要讲公道。
沃尔辛厄姆问:“此人姓甚名谁?”
莱斯特答道:“约翰·索莫菲尔德。”
内德知道这个名字:名单上有。“陛下,我们知道索莫菲尔德这个人,是沃里克郡的天主教徒。他是个疯子。”
莱斯特伯爵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他不会伤害陛下喽?”
内德气不过:“意思是他不会参与重大阴谋,大人。”
“啊,妙啊!也就是说,他那些弹药杀不死人,是不是?”
“我没有说——”
莱斯特不由他解释:“陛下,保护陛下安危的重任,还是交给他人为好。”他接着又谄媚地说:“毕竟,这是本国的首要任务。”
莱斯特最懂得溜须拍马,可惜伊丽莎白就吃这一套。
沃尔辛厄姆这才开口:“我有负陛下所托,没有察觉索莫菲尔德这个威胁。英格兰人才辈出,无疑有许多能人更能担此重任。我祈求陛下择贤才用之。至于微臣,这副担子担了这么久,自然欣然卸下,也好歇一歇这把老骨头。”
这自然不是真心话,不过此时此刻,也许只有这番话才能平复女王的怒气。内德后悔自己不该据理力争。女王正在气头上,还劝她放心,只会惹她愈发不悦;虚心下气、卑以自牧才是应对的法子。
女王反驳说:“你和我是一般年纪。”看样子,她听了沃尔辛厄姆一番道歉,气消了大半。或者经沃尔辛厄姆点醒,她明白英格兰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为保护女王,像他一样尽职尽责、兢兢业业,揪出那数不清的刺客,不管是神志异常还是健全的人。尽管如此,她却不肯就此罢休,责问道:“你说要保护我,整天都忙些什么?”
“陛下,我探查到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幕后指使绝非约翰·索莫菲尔德之流可比。这些人绝不会握着凶器到处招摇、在酒馆里吹嘘。他们串通教宗以及西班牙国王,而这个索莫菲尔德绝没有,我可以保证。这伙逆贼铁心铁意,财路广泛,并且狡猾隐秘。尽管如此,我有望在几天之内捉住这伙人的头目。”
这一番话足以叫莱斯特哑口无言,但内德不免沮丧。时机尚未成熟,现在拿人的话,自然会挫败这场阴谋,但玛丽·斯图亚特意图不轨的证据,也只能不了了之。这一次又是争权夺利坏了事。
女王问:“都是什么人?”
“陛下,为免打草惊蛇,我不想贸然透露姓名——”沃尔辛厄姆故意瞥了莱斯特一眼,“当着众人。”
莱斯特正要气冲冲地回嘴,女王先开口了:“不错,怪我多此一问。那好,弗朗西斯爵士,你还有要事在身,先退下吧。”
“多谢陛下。”
罗洛·菲茨杰拉德不放心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
他和英格兰学院的学生不同。他们发誓效忠教会,以服从和奉献为己任。他们去国离家,苦读数载,立下誓言,之后返回故土,对各自的任务,他们已有多年的准备。他们明白此事关乎生死:学院将沃尔辛厄姆逮捕处决之人视为殉教者,每次都加以褒扬。
思罗克莫顿可没有立过誓,他是个纨绔子弟,对天主教抱有一腔浪漫思想。他讨好的是自己,而非上主;他的勇气、决心都未经试炼,说不定要打退堂鼓。
就算他没有反悔,也一样叫人担心。他是否小心谨慎?他可没担任过秘密任务。他会不会哪天喝醉了酒,跟狐朋狗友吹嘘起来,说漏了嘴?
佩格·布拉德福德也叫罗洛担心。艾莉森说,只要是苏格兰女王玛丽开口,佩格什么事都会答应;不过谁知道艾莉森是不是看走了眼。
最叫他心神不宁的还是玛丽。她会不会答应?要是没有她授意,这个计划根本是一场空。
他劝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办妥思罗克莫顿。
为了安全着想,罗洛不该再次接触思罗克莫顿,可惜别无他法。他必须当面问他一切是否顺利。因此,他再不情愿,也只好去思罗克莫顿家走一趟。因为不想被人认出,这天,他等到暮色四合,经由圣保罗主教座堂下坡,来到圣保罗码头。
罗洛扑了个空;仆役说思罗克莫顿不在家。他琢磨要不要改天再来,但等不及问他消息,于是说自己要等一等。
下人引他进了一间小客厅,一扇窗户正对着街面。客厅尽头有一扇双开门,没有关严,罗洛从门缝张望,看见一间宽敞屋子,陈设奢华舒适,但传出一股呛鼻的烟味,原来是仆役在后院烧杂物。
下人给他端了酒,罗洛一边等一边沉思。等帮助巴黎的皮埃尔和谢菲尔德的玛丽取得联络,他就要即刻动身,寻访遍布各地的秘密司铎,让他们或是庇护者收集地图,并让他们保证召集人马,和入侵大军里应外合。时间充裕——入侵定在明年春;不过任务繁重。
思罗克莫顿入夜才回来。罗洛听见仆役给他开了门,说道:“少爷,客厅里有位客人——他不肯透露姓名。”思罗克莫顿见到罗洛,笑容满面,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包裹,兴致昂扬地往桌子上一拍。
“玛丽女王的信!”他兴高采烈,“我刚从法国使馆回来。”
“好样的!”罗洛立刻站起身,逐一审视。信上除了吉斯公爵的封印,还有约翰·莱斯利的封印,他是玛丽在巴黎的支持者。罗洛真想一窥究竟,但弄坏了封印可就麻烦了。“你什么时候送去谢菲尔德?”
“明天。”
“好极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两个人不由身子一僵,凝神细听。朋友登门拜访时只会礼貌地叩门,门外的人却来势汹汹,不怀好意。罗洛走到窗边,借着门上的灯笼,看到两个衣着讲究的男人,其中一个朝着光亮一扭头,罗洛立刻认出是内德·威拉德。
“该死,”他咒骂一声,“是沃尔辛厄姆的人。”
他顿时想到,思罗克莫顿被内德的人跟踪了。内德知道他去了法国使馆,不难猜出他去做什么。只是不知道内德怎么会识破思罗克莫顿的身份?罗洛醒悟道,沃尔辛厄姆的情报处远比众人想象的厉害。
不出一分钟,罗洛就要落网了。
思罗克莫顿说:“我去吩咐下人说我不在。”他打开客厅门,可惜已经迟了。罗洛听见正门打开,双方针锋相对。事情太过仓促。
罗洛说:“去拖延一阵。”
思罗克莫顿走进门廊,扬声问:“行了行了,什么事这么吵?”
罗洛低头看着桌上的信件。无疑是罪证。要是信中内容和他料想的一样,那么他和思罗克莫顿都难逃一死。
罗洛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要是想不出对策,那就是全盘皆输。
他当机立断,拿起信,穿过半开半掩的双扇门,进到里屋。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后院。他立刻打开窗户,跳到院子里,这时就听见内德·威拉德熟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院子中央拢着火堆,烧的是枯叶、厨房垃圾和牲口棚的脏干草。罗洛向远处张望,借着篝火闪烁的红光,看见树丛间一个男人的身影,正朝自己这边走来。这第三个人一定是内德的手下:内德行事一丝不苟,自然不会放过房子后门。
只听来人大喊:“嘿,你!”
罗洛来不及考虑了。
思罗克莫顿必死无疑。他被捕之后会遭到刑讯逼供,把计划和盘托出。好在他不知道让·英吉利的真实身份,受牵连的只有一个浣衣女仆佩格·布拉德福德。那不过是个愚昧无知的下等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只会留下更多无知愚昧的下等人。最要紧的是,思罗克莫顿没办法指认玛丽·斯图亚特;唯一对她不利的证据,只有罗洛手里的信件。
他把信团成一团,扔进明黄色的焰心。
那人影朝他飞奔而来。
罗洛耽搁几秒,望着信纸烧着了,渐渐变黑,最后化成灰烬。
证据销毁之后,他出其不意,朝对方跑去,猛地出拳,把对方打倒在地,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跑到院子尽头,眼前是泰晤士河淤泥堆积的河滩。他沿着水滨,越跑越远。
1584年春,皮埃尔赶到尼姆侯爵夫人家,旁观她被扫地出门。
侯爵是新教徒,侥幸活了几十年;皮埃尔有的是耐心。1559年,皮埃尔设计将圣雅克区的会众一网打尽,然而,异教徒依然聚在那里。今时不同往日,到了1584年,一个自称天主教同盟的民间组织席卷巴黎,发誓要根除新教,皮埃尔借机把侯爵押到巴黎高等法院,总算叫他被判了死罪。
但他的目标并非老侯爵。他恨的是路易丝侯爵夫人,这个四十多岁、风姿绰约的寡妇。异教徒的财产一律充公,侯爵被处死后,路易丝一无所有。
为了这一刻,皮埃尔足足等了二十五年。
皮埃尔赶到的时候,侯爵夫人正在门厅和执达吏交涉。他和执达吏的几个手下站在一起,冷眼旁观;路易丝没瞧见他。
周围是不再属于她的财富:镶了嵌板的墙上挂着一幅幅田园场景的油画,雕花椅子闪闪发亮,脚下铺着大理石,头顶吊着枝形烛台。路易丝身穿绿色丝裙,料子垂在她宽大的臀部,好像水波荡漾。她年轻的时候,凡是男子都觊觎她那丰满的胸脯,如今也是风韵犹存。
她呵斥执达吏:“你好大胆子!居然强逼一位命妇离开自己的府宅。”
执达吏显然见过这种场面。他说话客气,但语气坚定:“奉劝夫人还是乖乖离开吧,倘若不然,只能叫人抬出去,未免失了体面。”
她走到他面前,打开双肩,衬得胸脯愈发丰满。她放缓语气:“你是聪明人。一周后再来,那时我会做好安排。”
“法院已经给了夫人准备的时间,现在是时候了。”
傲慢和魅力都不管用,她露出茫然无助的神色。她哭道:“我不能走,我没有地方可去!我租不起房子,因为我没有钱,一个子也没有。我父母双亡,没有哪个朋友愿意帮我,他们都怕被当成异教徒!”
皮埃尔打量她,见她满脸泪痕,语气充满无助,心里十分痛快。这个侯爵夫人在二十五年前曾数落过年轻的皮埃尔。那时西尔维骄傲地把他引荐给路易丝,他说了句玩笑话,不想开罪了她。她说:“就算香槟也该叫年轻人懂得尊卑有别。”说完故意转过身子不理他。如今想来,他还是忍不住皱起面孔。
眼下两人身份对调;皮埃尔刚接手圣橡树修院,在香槟有几千英亩的田地。薪俸他一个人收入囊中,让那些修士过着清贫的生活,也算得偿所愿。他如今大富大贵,路易丝则身无分文、走投无路。
执达吏说:“天气暖和,不妨露宿森林。要是下雨呢,十字街的圣玛丽亚·玛德莱娜修会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子。”
路易丝大惊失色。“那是妓女才去的!”
执达吏一耸肩。
路易丝嘤嘤而泣,肩膀耷拉着,脸埋在手里,胸脯一起一伏。
皮埃尔看她受苦,不由得起了色心。
该他出面了。
他上前一步,站在执达吏和侯爵夫人之间,开口说:“夫人不必惊慌,吉斯家怎么会看着命妇风餐露宿呢。”
她仰起脸,泪眼迷蒙地望着他。“皮埃尔·奥芒德。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她甚至不肯叫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等着受罪吧。“我是来替夫人解围的。请夫人跟我来,我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她一步不动。“去哪儿?”
“在一片安静的宅院,已经选好了住处,缴了租金,还有女仆。虽然陈设简陋,至少还惬意。去看上一看吧。相信能替您一解燃眉之急。”
她一脸犹豫,不知该不该相信。吉斯一家对新教徒恨之入骨,怎么会善待她?她踌躇半晌,知道别无出路,只好说:“我去收拾些东西。”
执达吏说:“不许带珠宝。我要检查。”
路易丝没有答话,一转身,昂首挺胸地出去了。
皮埃尔急不可待。这个女人很快要受自己摆布了。
侯爵夫人和吉斯家并无亲缘,在宗教战争中还站在敌方一边,但皮埃尔总觉得和她是一类人。他虽是吉斯家的谋士兼刽子手,却因为出身低微,一直遭受冷眼。论权势、论赏赐,府上下人没人能和他相比,可他毕竟只是下人,作战会议上少不了他,但家宴上从来没有他。他无处泄恨,但可以在路易丝身上出出气。
路易丝回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只皮包,塞得鼓鼓囊囊。执达吏说到做到,打开皮包,把东西全倒了出来。她带了几十件华美内衣,有丝质的也有亚麻的,都绣了花样子,打着丝带。皮埃尔不由得猜想她绿裙子底下穿了什么。
她改不了盛气凌人,把皮包递给皮埃尔,好像当他是脚夫。皮埃尔没有点醒她。时候还不到。
皮埃尔领着她出了门,比龙和布罗卡尔在外面候着,牵了四匹马,其中一匹是给侯爵夫人的。四人骑马出了尼姆府,经圣雅克门进到巴黎城,沿着圣雅克街上了小桥,再穿过城岛,一直来到一栋朴素的联排房子前。这里离吉斯府不远。皮埃尔吩咐比龙和布罗卡尔牵马先回府,接着带路易丝进了门,说道:“夫人住顶层。”
她紧张地问:“这儿住的都是什么人?”
他据实以对:“每层都有住客,大多都为吉斯家效过力:一个上了年纪的先生,一个眼力不济的缝衣妇,一个偶尔翻译东西的西班牙妇人,都是体面人。”而且谁也不想因为得罪皮埃尔被扫地出门。
路易丝好像放了心。
两个人来到楼上,路易丝气喘吁吁,发起牢骚:“这么高,要累死人了。”
皮埃尔暗暗高兴。她答应要住下来了。
女仆对两人鞠躬行礼,皮埃尔带路易丝看过客厅、厨房、洗涤室,最后轮到卧室。她又惊又喜。皮埃尔先前说陈设简陋,其实他早精心布置过:他打算常来。
路易丝大惑不解。她眼里的敌人竟然为自己慷慨解囊。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根本摸不着头脑。妙。
皮埃尔关上房门,路易丝如梦初醒。
“我还记得当年看得眼也不眨。”他双手按在她胸前。
她后退一步,不屑地说:“你以为我会做你的情妇?”
皮埃尔微微一笑。“你就是我的情妇,”他品味着这句话,“把裙子脱了。”
“休想。”
“那我要动手了。”
“当心我叫人。”
“随便叫。女仆正等着呢。”他用力一推,路易丝跌倒在床上。
她开始求饶:“求你放过我。”
“你竟然不记得了,”他大吼,“就算香槟也该叫年轻人懂得尊卑有别。二十五年前,你这么说过。”
她惊恐地瞪着他,仿佛不敢相信:“就因为这个,你就要这样报复我?”
“叉开腿,好戏还在后头呢。”
有时候宴饮之后,皮埃尔觉得酒足饭饱,微微犯恶心。他事后返回吉斯府,就是这种感觉。他最乐于见到贵族受辱,但这一次似乎过了头。他当然还要回去的,不过得歇上几天;她这一餐可不好消化。
他回到家,一进客厅,就看见罗洛·菲茨杰拉德在等他。是他给这个英国人取了让·英吉利的化名。
皮埃尔心中恼怒。他想清静一会儿,将刚才发生的事梳理一番,好叫纷繁的思绪归于平静。倒霉的是,有正事等着他处理。
罗洛打开手里的帆布袋,露出一沓地图,骄傲地说:“英国南部和东部海岸的所有重要港口。”他把地图放在写字桌上。
皮埃尔一一翻看。这些地图出自不同人之手,有些尤其美观,每一张都详尽清晰,仔细地标出了泊处、码头、险滩,叫皮埃尔暗暗赞叹。“很好,只是耗得太久了。”
“我也知道,很抱歉。因为思罗克莫顿被捕,把事情耽搁了。”
“他如何了?”
“以叛国罪处死了。”
“又是一位殉教者。”
罗洛尖锐地说:“但愿他不是枉死。”
“这话是什么意思?”
“吉斯公爵还决心入侵英格兰吗?”
“千真万确。爵爷希望玛丽·斯图亚特登上英格兰王位,欧洲各重要君主无不如此。”
“那就好。玛丽身边的守卫比从前严密,但我会想到办法,重新取得联络。”
“那么,现在就可以着手策划明年——1585年入侵?”
“不错。”
这时皮埃尔的养子进来说:“皮卡第传来消息,埃居尔·弗朗索瓦故世。”
皮埃尔惊叹:“主啊!”埃居尔·弗朗索瓦是亨利国王同卡泰丽娜王后的小儿子。他对罗洛解释:“大事不妙,他本是王位的继承人。”
罗洛一皱眉。“可亨利三世国王身体无恙,何必担心继承人?”
“亨利三兄弟先后即位,前两位国王都是早夭无子,亨利或是一般命运。”
“那如今埃居尔·弗朗索瓦故去,王位由谁来继承?”
“麻烦就在这儿:纳瓦尔国王。他是个新教徒。”
罗洛愤愤不平:“法兰西决不能奉新教徒为国王!”
“说得不错。”况且纳瓦尔国王是姓波旁的,世代与吉斯家为敌,因为这一层原因,更不能让他染指王位,“必须让教宗否决纳瓦尔国王的继承权。”皮埃尔不觉把心里的谋划说了出来。亨利公爵可以在明天之前召集作战会议,皮埃尔必须筹划妥当。“内战近在眼前,吉斯公爵将统领天主教军队。我得即刻去见公爵。”他说着站起身。
罗洛指着那沓地图:“那入侵英格兰的事呢?”
“英格兰只好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