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1583—1589年 二十四(2/2)
“是我说的?”
“罗杰是这么跟我说的。”
“不错,但愿是真的。”
入夏了,天气晴好,艾莉森也有了盼头。查特里庄园里,知道玛丽和安东尼·巴宾顿秘密通信的只有她和几个心腹,但见到玛丽神采奕奕,人人为之振奋。
艾莉森并没有盲目乐观。要是对巴宾顿知根知底就好了。他生在虔诚的天主教家庭,除此以外,艾莉森对他一无所知。他才二十四岁,是不是真有本事率领起义,推翻这个霸占英国二十七年之久的女王?得知道他的计划才行。
1586年7月,她终于如愿以偿。
最初几封书信往来,目的是取得联络,试探通信渠道是否畅通。确定之后,巴宾顿分条列项地概述了计划。信是藏在啤酒桶里送来的,交由玛丽的秘书克劳德·诺解译。艾莉森、玛丽和诺坐在玛丽的寝室,一字一句地通读。
他们为之兴奋。
“巴宾顿写道,‘这次伟大光荣之举’‘光复先祖信仰的最后希望’,”诺边看译出的明文边说,“他还说,要确保起义成功,必须有六个条件。第一,外国军队入侵英格兰。第二,人马足以克敌制胜。”
玛丽说:“消息说吉斯公爵召集了六万士兵。”
艾莉森盼望消息属实。
“第三,择定大军登陆及补给港口。”
“应该早就办妥了,地图已经交到表弟亨利公爵手里。不过巴宾顿可能不知道。”
“第四,军队抵达时,必须由兵力雄厚的本地军队接应,以免即刻遭到抗击。”
“百姓自然会揭竿而起。”
艾莉森暗想,百姓也许需要动员,不过此事不成问题。
“看来巴宾顿下过一番功夫,”诺说道,“他挑选了多名‘队长’,分别来自西部、北部、南威尔士、北威尔士以及兰卡斯特、德比和斯塔福德等郡。”
艾莉森暗暗佩服,看起来计划周密。
“‘第五,必须救出玛丽女王。”诺大声念道,“本人将同十位绅士以及百名追随者,将陛下解救于敌手。”
“好。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绝没有一百个守卫,而且大半住在附近村镇,并不住在庄园。等他们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
艾莉森越发振奋。
“第六,当然是处死伊丽莎白。巴宾顿写道:‘为除掉篡位者——其人早被革除教籍,我等不必顺从;将有六位绅士,均为本人密友,一心效忠天主教大业及陛下,愿肩负此项壮烈的重任。’我看都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艾莉森暗暗赞同。想到弑君,她一时不寒而栗。
玛丽说:“我得马上回信。”
诺紧张地说:“咱们笔下得十分小心。”
“我只有一件事要说,就是允诺。”
“倘若这封信落入恶人之手……”
“送信的都是可信赖之人,况且写的是密文。”
“可天有不测风云……”
玛丽涨红了面孔,艾莉森瞧出,二十年来的愤怒和无助让她忍无可忍。“这个机会我必须牢牢抓住,否则再也没有希望了。”
“陛下给巴宾顿的回信可是叛国的罪证。”
“由他去吧。”
1586年7月,内德反思刺探情报一事,感叹这份差事需要不少耐性。他本以为1583年抓到弗朗西斯·思罗克莫顿,就能顺藤摸瓜,拿到玛丽·斯图亚特图谋不轨的铁证,可惜莱斯特伯爵不怀好意,逼得内德没有办法,虽然时机尚未成熟,也只能将思罗克莫顿逮捕。直到1585年,才出现第二个思罗克莫顿,也就是吉尔伯特·吉福德。这回莱斯特伯爵不在英格兰,没法兴风作浪了;伊丽莎白女王命他领兵前往西班牙属尼德兰,支援当地新教徒反叛军,抗击西班牙天主教领主。莱斯特是甜言蜜语、巴结讨好的行家,对领兵杀敌却一窍不通,搞得一塌糊涂,好处是无暇给沃尔辛厄姆添乱了。
总之,这次情势十分有利。玛丽自以为通信无人知晓,其实所有往来都经内德过目。
监视足有六个月了,如今已是7月,内德却还是没拿到他需要的罪证。
玛丽和皮埃尔·奥芒德以及西班牙国王通信频繁,她收到和送出的每封信都流露出图谋不轨之意,但内德需要的是叫人无从狡辩的铁证。巴宾顿6月初写给玛丽的那封信就是确凿证据,他必死无疑。内德忐忑地等着玛丽的回信。这一次,她不得不在信里表明心迹了吧?说不定这封信就是她的罪证。
7月19日,内德拿到了这封回信。足有七页纸。
信又是玛丽的秘书克劳德·诺代笔,自然还是密文。内德吩咐菲利普斯破译,自己焦灼地等着。他没法集中心思想别的事。耶柔玛·鲁伊斯从马德里写来了一封长信,讲述西班牙朝中内务,他读了三遍,还是一个字也不懂。无奈之下,他出了西兴里沃尔辛厄姆府,穿过小桥,回到萨瑟克区家里用午饭。西尔维总能让他安定心神。
西尔维关了店,用酒和迷迭香炖了三文鱼。两人坐在楼上的餐厅,边吃边说巴宾顿的去信和玛丽的回信。他什么事都不瞒着西尔维,夫妻俩是共谋。
刚吃饭完,一个副手把译成明文的回信送来了。
信是用法语写的。内德的法语听说流利,读写却吃力,需要西尔维帮忙。
玛丽开篇褒扬巴宾顿其志可嘉。内德心满意足:“单凭这几句,就能落实她叛国的罪名。”
西尔维却说:“真叫人伤心。”
内德挑起眉毛,诧异地望着她。西尔维可是英勇无畏的新教徒,为了信仰多次以身犯险,想不到她竟然同情玛丽·斯图亚特。
西尔维看内德瞪着自己,说:“我还记得她大婚那天。她不过是个少女,有倾国倾城之貌,并且前程似锦。她是未来的法兰西王后,也许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子。可看她落得什么下场。”
“只能怪她自作自受。”
“你十七岁的时候,做的决定都是正确的吗?”
“未必。”
“我十九岁时嫁给了皮埃尔·奥芒德。这叫不叫自作自受?”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内德低头看信。玛丽信中不只有褒奖。她逐条回应巴宾顿的计划,敦促他仔细筹划,接应入侵大军,号召当地反抗军响应,并储备武器粮草。她还叫巴宾顿详述将自己救出查特里庄园的计划。
“越来越妙了。”
还有更重要的,玛丽督促巴宾顿仔细斟酌如何刺杀伊丽莎白女王。
内德读到这一句,觉得好像突然卸下了背上的包袱。证据确凿。玛丽密谋弑君夺位。她罪无可恕,和她亲手杀人一样。
无论如何,玛丽·斯图亚特难逃一死。
罗洛找到安东尼·巴宾顿的时候,他正大肆庆祝。
巴宾顿和几个同谋聚在罗伯特·普利的伦敦大宅,围着桌子大吃大喝。桌子上摆着烤鸡、热腾腾的黄油洋葱、刚烤好的面包,还有几壶雪莉酒。
如此轻浮草率,叫罗洛大惊失色。密谋造反之人岂能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然而,他们和罗洛不一样,并非久经考验的阴谋家,只是些好高骛远的外行人,准备大干一番。年少轻狂的纨绔子弟视生死为无物。
罗洛这次来普利府,已经坏了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平常故意避开天主教徒常去的场所,因为那些地方都有内德·威拉德的眼线。但他一星期都没见过巴宾顿,必须探明情况。
他站在屋外,见巴宾顿看见自己了,就示意他跟过来。普利一家信仰天主教,这是人所皆知的,为稳妥起见,罗洛领着巴宾顿出了府门。毗邻的是座宽敞的花园,一排排桑树和无花果树枝叶繁茂,遮挡了8月的烈日。罗洛还是觉得不安全,花园只有一道矮墙,外面是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车轮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路对面正在盖房子,一阵叮咣喊叫。罗洛把巴宾顿带出花园,来到旁边教堂,站在阴凉的门廊下,这才开口问:“情况如何?一直没有动静。”
“英吉利先生,别愁眉不展啦,”巴宾顿得意扬扬,“好消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捆纸,夸张地晃了一晃,交在罗洛手中。
是一封密信,还有巴宾顿译好的明文。罗洛走到拱门边,借着光亮读起来。信是用法语写的,是玛丽·斯图亚特给巴宾顿的回信,信中赞成他的各项计划,并敦促他详细安排。
罗洛的忧虑一扫而空。他日盼夜盼的就是这封信,有了它,计划终于完满了。等他把信送到吉斯公爵手上,公爵就会即刻召集入侵部队。伊丽莎白长达二十八年的邪恶暴政要到头了。
“干得好,”罗洛把信收好,“我明天就动身去法国。我会和主的自由大军一道归来。”
巴宾顿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好样的。好了,回去跟我们用餐吧。”
罗洛正要谢绝,话还没出口,就察觉出异样。他皱起眉头。不对头。街面上悄无声息,车轮声止住了,小贩不再叫卖,连盖房子那伙人也没了动静。怎么回事?
他抓着巴宾顿的手肘。“咱们得赶快离开。”
巴宾顿哈哈大笑。“干吗要走?普利家的餐厅里还有一桶佳酿,还剩一半没喝呢!”
“闭嘴,你这蠢货,不想死的话快跟我走。”罗洛走进幽暗肃静的教堂,快步穿过中殿,走到尽头的小门前,撞开门锁,外面就是街面。他偷偷向外张望。
他担心得不错,普利府被搜查了。
几个守卫围在街道两侧,那些泥瓦匠、小贩和行人大气不敢喘,驻足旁观。两个高大魁梧的佩剑守卫站在花园门前,离罗洛只隔了几码,显然是提防有人逃走。只见内德·威拉德走到普利府正门前,重重拍门。
“该死,”罗洛骂了一句,他见到一个守卫扭头朝这边张望,连忙关上门,“咱们被发现了。”
巴宾顿一脸惊慌。“是谁?”
“威拉德,沃尔辛厄姆的心腹。”
“咱们躲在这儿,不会被发现。”
“躲不了多久,这个威拉德心思缜密,一定会过来搜。”
“那如何是好?”
“不知道。”罗洛又向外望去。普利府正门已经打开,威拉德看不见了,应该是进门去了。守卫个个严阵以待,不时警惕地四下查看。罗洛关上门。“你跑得动吗?”
巴宾顿打了个响嗝,脸色发青。“我和他们奋战到底。”显然底气不足。他伸手摸剑,这才发觉并没有佩剑;罗洛猜测他那柄剑正挂在普利家门廊。
罗洛突然听到一头羊在咩咩叫。
罗洛皱起眉头。他再凝神听去,才发觉不是一只羊,而是一群羊。他随即想起这条路上有家肉铺,自然是农人赶着羊群去宰杀,这在天底下每个镇子里都再平常不过。
羊群声越来越近。
罗洛第三次向外张望。他看见了,也闻到了。看样子有一百头,把街面堵了个水泄不通,行人一边咒骂,一边闪进门廊让路;头羊刚好走到普利府门前。罗洛灵光一闪,有了脱身的法子。
“准备。”他对巴宾顿说。
那些守卫被羊群冲撞,虽然不忿,却也无计可施。换作百姓的话,他们早就扬起了武器,但受了惊的羊群被人再一吓,只会一个接一个地送死而已。要不是大难临头,罗洛早笑出来了。
头羊经过花园门前的两个守卫,这时卫兵全部被羊群包围了。罗洛喝道:“走!”一把推开门。
他迈到门外,巴宾顿紧随其后。再过两秒,路面就要被羊群堵死了。罗洛沿着街道狂奔,听见巴宾顿跟在身后。
身后响起守卫的呼喝:“站住!站住!”罗洛一扭头,看见几个守卫奋力推开羊群,就要追赶过来。
罗洛斜着穿过街面,从酒馆前跑过。一个闲汉捧着麦芽酒坛子,伸脚要绊他,罗洛闪过了。剩下的人冷眼旁观。伦敦市民对守卫并无好感,那些守卫平日横行霸道,喝醉了尤其讨厌。有几个路人冲着两个逃犯叫好。
罗洛听见一声枪响,但感到没有中弹,巴宾顿也没有放缓步子,看来是打偏了。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还是没打中,不过这会儿路人都赶紧躲了起来,谁都知道子弹不长眼睛。
罗洛拐进一条小巷,一个提着棍子的男人伸手拦住他,口中喝道:“城守!站住!”城守有权力拦住可疑人物盘问。罗洛想直接冲过去,但对方扬起棍子,罗洛感到肩上一麻,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就地翻过身,见到巴宾顿手臂挥出半弧,对着守卫的脑袋狠狠一捶,把他撂倒了。
守卫挣扎着起身,似乎一阵眩晕,接着瘫倒在地。
巴宾顿拉起罗洛,两人一路狂奔。
他们转过街角,拐进小巷,尽头是一处街市,两人放缓脚步,在客人堆里挤来挤去。一个小贩举着小册子冲罗洛叫卖,宣讲教宗的种种罪行;一个妓女迎上来说买一送一。罗洛扭头张望,没人追上来。他们逃出来了。也许趁乱逃掉的不只他们俩。
罗洛肃穆地说:“主派了天使来帮助我们。”
“天使化作羊群。”巴宾顿开怀大笑。
艾莉森好不诧异:性情暴躁的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竟然请玛丽·斯图亚特同自己和几个乡绅去猎鹿。玛丽爱骑马,也爱人多,一口答应。
艾莉森替她更衣打扮。玛丽想打扮得又漂亮又贵气,毕竟这些人不久就是她的臣民了。她用假发盖住灰白的头发,最后扣上帽子。
艾莉森和秘书诺陪玛丽同去。一行人骑马出了查特里庄园庭院,穿过护城河,踏上沼泽地;大家相约在对面的村子碰面。
艾莉森沐浴着阳光清风,憧憬着将来,心情为之振奋。之前有几次解救玛丽的计划,可惜努力都付诸东流,叫艾莉森一次次地失望。但这一次不同,计划毫无破绽。
距玛丽给安东尼·巴宾顿回信,三周过去了。还要等多久?艾莉森算计着吉斯公爵集结军队的时间:两周?一个月?也许会先听到入侵的传言。消息随时可能传来:法国北海岸一支舰队整装待发,数千名士兵披坚执锐,牵马登船。或者公爵不想打草惊蛇,先将战舰分散在各处河岸港口,好打得对手措手不及。
她正想得入神,就见到远远一队人马朝她们疾驰而来。她一颗心跳到嗓子眼。莫非是解救她们来了?
马匹驶近了,总共六个人。艾莉森一颗心狂跳。波利特会不会反抗?他只带了两个守卫,寡不敌众。
艾莉森不认得为首的那个人。她心神不定,但也注意到此人衣着华贵,一身绿色哔叽衣裤,绣工精细。一定是安东尼·巴宾顿了。
艾莉森一瞥波利特,发现他神色毫无异样,心下奇怪。旷野中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按常理是该警惕的,可看他那副样子,似乎早有准备。
她再放眼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队伍最后那个颀长的身影竟是内德·威拉德。那么这根本不是来营救她们的人。二十五年来,威拉德一直同玛丽作对。他如今已近不惑之年,黑发里添了银丝,皱纹也爬到脸上。虽然他跟在最后,但艾莉森知道,他才是首领。
波利特替她们引见。穿绿哔叽衣裤的人是托马斯·戈杰斯爵士,伊丽莎白女王密使。艾莉森突然有种不祥之感,浑身冰冷。
戈杰斯显然打好了草稿。他对玛丽说:“夫人,我的主人女王陛下大惑不解:夫人和她二人早有约定,夫人却密谋推翻陛下及其政权,若不是亲眼见过证据,知道此事绝无虚假,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艾莉森这才醒悟,根本没有什么猎鹿,不过是波利特的幌子,只为遣开玛丽的大部分手下。
玛丽惊惧不已,仪态尽失。她语无伦次:“我绝没有……我一直是她的好姐妹……我是伊丽莎白的朋友……”
戈杰斯充耳不闻。“下人都是从犯,也要带走。”
艾莉森急道:“我要留在她身边!”
戈杰斯看了一眼威拉德,对方微微一摇头。戈杰斯对艾莉森说:“你和其他下人关在一起。”
玛丽扭头对诺说:“别让他们得逞!”
诺一脸慌张,艾莉森心有戚戚。区区一个秘书又能做得了什么?
玛丽翻身下马,干脆坐在地上。“我不走!”
威拉德终于开口了。他吩咐身边一个下人:“去那间房舍问一问。”他伸手一指,只见一英里外,树丛掩映之后有座农家大宅,“家里一定有推车,借来一用。要是没办法,就把玛丽·斯图亚特绑起来,用车推走。”
玛丽只好站起身,沮丧地说:“我骑马去。”她又爬上马背。
戈杰斯递给波利特一纸文书,看样子是逮捕令。波利特读过后点点头,没有把文书交还,或者是留作证明——以防情势有变——他奉命不再负责看守玛丽。
玛丽脸上苍白,瑟瑟发抖,颤巍巍地问:“是不是要处死我?”
艾莉森鼻子一酸。
波利特不屑地看着她,残忍地沉默许久才回答:“今天不会。”
负责逮捕的六人准备动身。其中一个冲玛丽的坐骑屁股就是一脚,马儿受了惊,险些把玛丽掀倒,好在她精通骑术,一直稳稳地坐在鞍上。几个人把她围在中间,跟着走了。
艾莉森望着玛丽渐渐远去,终于泪如雨下。她被押到另一座监狱去了。怎么会这样?只有一个原因:巴宾顿计划败露,被内德·威拉德发现了。
艾莉森问波利特:“会如何处置她?”
“以叛国罪受审。”
“之后呢?”
“绳之以法。听凭上帝的旨意。”
巴宾顿竟然销声匿迹了。凡是这个阴谋分子待过的地方,内德都搜遍了,但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他下令全国通缉,吩咐各郡郡长、码头司务及郡守留意巴宾顿以及同党,还派了两个下属去巴宾顿父母在德比郡的住所监视。每次去信,都申明窝藏叛贼者一律处死。
其实内德并没有把巴宾顿放在心上。此人大势已去,阴谋败露后,玛丽已经被押走,大部分叛贼正在伦敦塔里受审,巴宾顿成了逃犯。那些准备响应入侵大军的天主教贵族,应该把古旧的盔甲束之高阁了。
不过,根据这些年来的经验,内德知道也许有人已经在筹划另一场阴谋了。得想个办法斩草除根。在他看来,玛丽·斯图亚特以叛国罪受审,除了那些狂热的追随者,再也不会有人拥戴她了。
还有一个人,他非捉住不可。每个受审的犯人都提到这个人:让·英吉利。每个人都说他不是法国人,而是英国人,有些说是在英格兰学院认识他的。据他们供认,此人个子略高,约莫五十岁,已经谢顶,样貌并无特别之处。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在内德看来,这个人关系重大,但外人却对他知之甚少,这就说明他极为精明,也极为危险。
罗伯特·普利供认说,搜捕之前的几分钟,英吉利和巴宾顿就在普利家里。很可能就是守卫看见的那两个人:他们从隔壁教堂逃走,正巧有人赶着羊群经过,让他们趁乱跑了。内德这一次与他失之交臂。这两个人十有八九还在一起,和几个跑掉的同伙会合了。
十天后,内德终于收到消息。
8月14日,一个神色慌张的年轻男子骑着汗津津的马匹赶到西兴里。此人姓贝拉米,一家都是天主教徒,但并无谋逆之意。巴宾顿等逃犯敲开贝拉米家的大门,地点是山上哈罗村附近的阿克森顿公馆,在伦敦往西十二英里处。他们又饿又累,请求主人收留。贝拉米一家施舍了饭菜——声称对方扬言不然就杀了他们——但不肯让他们留下,只求他们快走,之后担心被判成同谋而绞死,为表忠心,急忙赶来报信。
内德立刻吩咐备马。
他带着手下快马加鞭,不到两小时就赶到了山上哈罗。听名字就知道,小村坐落在一座小丘之上,周围都是田地,不久前有位农户兴办了一间学堂。内德在村里的客栈打听,得知有一伙衣衫不整的可疑陌生人步行经过,往北去了。
一行人由年轻的贝拉米领路,沿着大路,来到哈罗边界,这里立着一块古老的砂森砾岩 [2] 。据贝拉米说,邻村叫作林地哈罗。出了村子,在野兔旅店,他们追上了这伙逃犯。
内德和手下拔出长剑,准备一场恶战,走进去才发现,巴宾顿等人正等着束手就擒。
内德挨个瞧去。几个人都是邋遢相,头发胡乱剪过,脸上涂了什么汁液,妄图掩盖身份。这些人都是年轻贵族,睡惯了舒服床铺,十天来风餐露宿,眼下被抓,都一副解脱的表情。
内德问:“你们谁是让·英吉利?”
半晌没人回答。
最后巴宾顿答道:“他不在。”
内德满腹无奈,忍无可忍。1587年2月1日,他跟西尔维说打算告老还乡,不再参与朝中事务,只挂个王桥下院议员的头衔,专心帮西尔维打理书店。日子是乏味了些,但无忧无虑。
叫他如此沮丧的,是伊丽莎白。
为了替伊丽莎白除掉玛丽·斯图亚特这个威胁,内德使出了浑身解数。眼下玛丽关在北安普顿郡福瑟林盖城堡,最后还是答应她和侍从关在一起;为了加强戒备,内德派去了铁面无情的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十月,玛丽受审时呈上证据,叛国罪名成立。十一月,国会判处玛丽死罪。十二月初,判决的消息传遍各地,举国欢庆。沃尔辛厄姆立刻起草了死刑令,以呈给伊丽莎白签字御准。死刑令交给内德的恩师威廉·塞西尔、如今的伯利勋爵过目,认为措辞妥当。
两个月快过去了,伊丽莎白迟迟不肯签字。
叫内德诧异的是,西尔维却为她开脱。“她不想处死一位女王,不然就成了始作俑者。毕竟她就是女王。况且有这份顾忌的人也不止她一个。要是她处死玛丽,必定在欧洲各国引起轩然大波。谁知道各国君主会怎么报复?”
内德却不以为然。他为保护伊丽莎白鞠躬尽瘁,只觉得女王不领情。
像为了印证西尔维的看法似的,2月1日,法兰西和苏格兰两国大使一同赶到格林尼治宫求见伊丽莎白,请她饶玛丽不死。这两个国家伊丽莎白都不想开罪;不久前,她已和玛丽之子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签署了和约。可另一方面,依然有人对女王图谋不轨。1月里,一个叫威廉·斯塔福德的人供认密谋毒害女王。沃尔辛厄姆借机大肆宣传,称歹徒险些得逞,使处决玛丽成为民心所向。虽然是夸大其词,但也叫他们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只要玛丽尚在人世,伊丽莎白就不可能高枕无忧。
两位大使退下之后,内德决定再次呈上死刑令。说不定这天她会愿意签字。
这次和他共事的是威廉·戴维森;沃尔辛厄姆抱恙,由戴维森暂代国务大臣之职。戴维森认为可行——伊丽莎白的谋臣都一心盼着她尽快将此事了结。戴维森和内德把死刑令夹在一摞文书中间,呈给女王签字。
内德清楚,这个小伎俩骗不过女王,不过她或者愿意将计就计。内德隐隐觉得,女王想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签了字,又是无心之举。倘若这是她的心计,那就顺水推舟好了。
两人进到召见厅,内德看见女王心情正好,不由得松了口气。女王开口说:“二月天气真好。”女王常抱怨燥热。西尔维说是岁数到了——女王已经五十有三。她殷殷问道:“戴维森,你身子可好?可有锻炼?你太操劳啦。”
“我身体康健,多谢陛下关怀。”
女王没有和内德闲话家常。她晓得内德为自己搪塞其词心中不满;他想什么都瞒不过她。她太了解内德了,也许有西尔维那般了解。
女王一向明察秋毫,眼下就是一例。她又对戴维森说:“你胸前捂着那一沓文书,像抱着宝贝儿子似的——其中是不是夹着死刑令啊?”
内德羞愧难当,想不通女王怎么会看穿。
戴维森老老实实地说:“是。”
“拿来吧。”
戴维森抽出死刑令,弓着身子呈给女王。内德满以为女王会大发雷霆,骂他们胆敢瞒天过海,但她只是默读起来,因为眼神不济,举到手臂那么远。读完后,她吩咐:“笔墨伺候。”
内德吃了一惊,忙走到墙边小桌前,拿了笔墨。
她真的要签?抑或只是欲拒还迎,一如对那些求婚的欧洲王侯?女王一直没有嫁人,也许她也绝不会签下玛丽·斯图亚特的死刑令。
女王接过内德递上的羽毛笔,在他手捧的墨水瓶里蘸了蘸,迟疑着没有动笔,对着他微微一笑,叫内德摸不着头脑。接着她大笔一挥,签了字。
内德惊疑不定,接过文书,交给戴维森。
女王神色黯然。“你见到这一幕,难道不为之抱憾?”
戴维森答道:“臣宁愿陛下安然无恙,即便要牺牲另一位女王。”
内德暗暗佩服,这是提醒伊丽莎白,玛丽会不惜一切杀掉她。
女王下令:“把文书交给大法官,加盖国玺。”
内德暗暗心喜,女王看来下了决心。
戴维森答道:“是,陛下。”
女王接着说:“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陛下。”
内德听戴维森一口一句“是,陛下”,答得倒是痛快,可女王吩咐越少人知道越好,到底有何用意?还是不问为妙。
只听女王对他说:“去告诉沃尔辛厄姆吧。”她又揶揄说:“他一定大喜过望,说不定一命呜呼了。”
内德答道:“感谢上帝,他病得没那么重。”
“告诉他,行刑务必要在福瑟林盖城堡内,不要选在草坪上——不是公开行刑。”
“遵命。”
女王沉吟说:“倘若哪一位忠诚之士悄悄地替我分忧。”她声音很轻,眼神避开了两位臣子,“那么法兰西和苏格兰的两位大使就不会怪罪我了。”
内德大惊失色。言外之意是暗杀。他当即决定,绝不蹚这摊浑水,也不向别人提起。女王过后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将刺客绞死,以证清白。
她直视内德,似乎看出他不肯从命,接着又直视戴维森,对方也是一语不发。她叹了口气。“给埃米亚斯爵士写信,送到福瑟林盖堡。说女王听说他没有想到法子叫玛丽·斯图亚特早早归西,十分抱憾,毕竟伊丽莎白朝不保夕。”
即便依照伊丽莎白的原则,也未免太无情了。“早早归西”,如此直白。但内德了解波利特为人。此人循规蹈矩,对犯人苛刻是因为恪守道义,正因此,也不会动用私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杀人是上帝的旨意。他会拒不从命——伊丽莎白极可能会叫他吃些苦头。谁敢拂她的意,她绝不轻饶。
她吩咐戴维森和内德退下。
两人站在候召厅,内德压低声音,对戴维森说:“加盖国玺后,建议大人把文书呈给伯利勋爵。勋爵很可能会在枢密院召开紧急会议,相信会一致同意直接将文书送到福瑟林盖,无须禀告伊丽莎白女王。大家都盼着早早了结此事。”
“那你去做什么?”
“我嘛,我这就去找刽子手。”
玛丽·斯图亚特狭小的宫殿里,唯独她自己没有流泪。
几个侍女彻夜守在她床边。大厅里传来木匠的敲打声,无疑是在搭断头台。大家挤在玛丽的房间里,整夜都听见走廊里靴子咚咚地踱来踱去。波利特担心有人劫狱,一直提心吊胆,故而加派了守卫巡逻。
玛丽六点钟起了床,这时天还没亮。艾莉森借着烛光替她更衣。玛丽挑了一件深红色衬裙,配了件低领的红缎子胸衣,套上黑缎子短裙,最后披上缎面罩衫,衣服上绣着金线图案,袖子开衩,露出紫色里子。福瑟林盖是阴冷之地,她围了一条毛皮领子,抵御风寒。艾莉森替她戴上白色头饰,长长的蕾丝后襟一直拖到地上。艾莉森不由得想起玛丽巴黎大婚时,她亲手捧着那条华贵的蓝灰色丝绒长裙。多么久远。
玛丽穿戴完毕,走进小堂祷告。艾莉森和众侍女守在门外。天亮了。艾莉森隔着窗户望去,这一天阳光明媚。她莫名地为这点琐事生气起来。
八点的钟声敲响,片刻之后,就听见有人重重敲门,大喊道:“各位大人在等着女王!”
艾莉森一直不肯相信玛丽真的会死。她当这是一场骗局,是波利特心怀叵测,故意演戏吓唬她们。又或者伊丽莎白想做做样子,临了会赦免玛丽。她想起威廉·阿普尔特里,此人趁伊丽莎白坐船游览泰晤士河时向女王开枪,被送上了断头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传来了赦免令。可要是大臣都到了,那只能是真的了。艾莉森一颗心像灌了铅,沉沉地压在胸口,两腿发软,只想躺在床上,闭上双眼,一睡不醒。
但她得服侍女王。
她举起手,在小堂门上敲了敲,探头向里面张望。玛丽跪在祭坛前,手捧拉丁祷告书,说道:“再等一会儿,等我做完祈祷。”
艾莉森隔着紧闭的大门,转达玛丽的意思,但外面的人没心思迁就。大门一下子敞开,司法官走了进来:“但愿不用我们把她拖过去。”艾莉森听他语气里有一丝惧意,一股同情感油然而生,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原来他也是有苦难言。
他走到小堂前,没敲门就进去了。玛丽立刻站起身。她面无血色,但镇定自若,艾莉森不由得放了心。她了解玛丽的个性,玛丽会以一国之君的威严面对这个劫难。要是玛丽不仅丢了性命,还丢了尊严,那艾莉森一定抱憾终生。
司法官说:“跟我走。”
玛丽一回身,把祭坛后墙上挂的象牙十字苦像取了下来,一手把苦像紧紧按在臃肿的胸前,一手拿着祷告书,跟上了司法官。艾莉森跟在她身后。
玛丽个子比司法官高。患病加上常年遭软禁,她变得臃肿、佝偻,但艾莉森见她昂首挺胸,神色坚毅,步伐沉稳,不由得悲喜交加。
司法官带她们走到大厅外的小室,说道:“女王只能一个人进去。”
玛丽的下人不服气,但司法官不为所动。“伊丽莎白女王有令。”
玛丽朗声说:“我不相信。伊丽莎白女王冰清玉洁,绝不会让一个女子独自赴死,不准侍女陪伴。”
司法官充耳不闻,打开大厅门。
艾莉森瞥见一个临时搭起的架子,约莫两英尺高,罩着黑布,周围站着一群大臣。
玛丽走到门廊,突然停下脚步,免得大门关上。她高声说:“请求各位大人,让我的人送我这一程,也好让人知道我是如何赴死。”
有人回敬:“她们大概要拿手帕蘸了血,好给迷信愚昧之徒供起来,当作亵渎圣物。”
艾莉森听出早有人担心处死玛丽会引得民意沸腾。她恨恨地想,不管他们如何掩饰,参与这场暴行的人将永世背负骂名。
玛丽答道:“她们不会,我可以保证。”
众大臣聚在一起,艾莉森听见他们交头接耳,最后那个声音说:“也好,但只能叫六个人。”
玛丽答应了。她点了六个人,第一个就是艾莉森,点完就走了进去。
艾莉森走进大厅,环顾四周。断头台立在中央,上面两个人坐在凳子上,艾莉森认出是肯特伯爵和什鲁斯伯里伯爵。另外一张凳子上垫了软垫,自然是给玛丽预备的。凳子正对着砧板,上面也蒙着黑布,地上放着一把砍树用的巨斧,看得出新近磨过。
断头台正前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波利特,另一个人艾莉森没见过。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台子一侧,看穿着是下等人,这副打扮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艾莉森一时不解,随即想到他就是刽子手了。一队佩带武器的护卫把断头台围在中央,护卫身后聚了一群人:处决时必须有证人在场。
艾莉森看见内德·威拉德就在人群中。他就是酿成今天这出惨剧的罪魁祸首。每一次,他都棋高一着。可他非但没有得意扬扬,反而神色悚然,望着断头台、斧头和在劫难逃的女王。艾莉森宁可他幸灾乐祸,好更加痛恨他。
巨大的壁炉里火焰熊熊,但大厅里毫无暖意,艾莉森觉得还不如窗外阳光普照的院子暖和。
玛丽走到断头台前。波利特见状站起身,伸手扶她迈上台阶。玛丽说:“多谢好意。”他这份礼貌尤其讽刺,玛丽自然察觉了,冷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她昂着头,迈上三级台阶。
她从容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砧板。
宣读处决令的时候,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听着。接着牧师开始念祷词,声如洪钟,语调激昂,他请上帝在玛丽临死前让她改信新教。玛丽不忿:“我信仰古老的罗马公教,根深蒂固。”这句话掷地有声,一派女王威严,“我愿用我的血来见证。”
牧师充耳不闻,继续祈祷。
玛丽转向一侧,背对着牧师,打开拉丁祷告书,静静地诵读祷文,牧师也还喋喋不休。艾莉森心中骄傲,论从容不迫,玛丽无疑更胜一筹。片刻之后,玛丽顺势跪在台上,正对着砧板祈祷,好像面对的是祭台。
祈祷终了,玛丽要脱下外衣,艾莉森上去服侍。玛丽好像急不可待,似乎想早点了事。艾莉森麻利地替她脱下罩衫和短裙,最后摘下头饰。
玛丽穿着血红色衬裙,宛如天主教殉道者,艾莉森这才明白她选这件衣服的用意。
几个下人一边抽泣,一边大声祷告,玛丽用法语劝道:“不要为我哭泣。”
刽子手举起了斧头。
一个侍女捧着白布,替女王蒙上眼睛。
玛丽跪在断头台上,伸手摸索砧板,接着低头俯在上面,露出洁白的后颈。斧头马上就要啮咬那温软的肌肤。艾莉森吓得魂飞魄散。
玛丽用拉丁语高喊:“父啊!我把我的灵魂交托在你手中。” [3]
斧子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刽子手砍偏了。这一下没有砍断玛丽的头颅,只砍在后脑。艾莉森不能自已,大声呜咽。这漫长的一生中,这是她见过的最悲惨的一幕。
玛丽一动不动,看不出是否已昏死过去。她没有出声。
刽子手又扬起斧头,这一次瞄准了。利刃切进脖子里,但力道还差一点,头连着最后一丝筋肉,没有砍断。
刽子手像拉锯似的按着斧子头,锯段了筋肉,场面可怖至极。
玛丽的头颅从砧子滚落在下面的草地上。
刽子手揪着头发,举起头颅示众,喊道:“上帝保佑女王!”
可玛丽这天戴了假发,艾莉森惊恐地看到,玛丽的头颅跌落在断头台上,刽子手只抓住了那顶卷曲的棕色假发;玛丽的头上露出花白的短发。
这是最后的屈辱。艾莉森无能为力,只有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