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1602—1606年 三十(1/2)
11月3日主日,密谋者听闻蒙蒂格尔那封信,纷纷指责彼此背信弃义,衣帽总管的房间里一片剑拔弩张。盖伊·福克斯怒冲冲地说:“总之咱们中间出了个叛徒!”
罗洛怕这些人年轻气盛,真的动起手来。他急忙息事宁人:“别管是谁了,写信人与其说是叛徒,不如说是蠢材。”
“此话怎讲?”
“如果是叛徒,那早把咱们全供出去了。这个笨蛋只是要提醒蒙蒂格尔。”
福克斯火气消了。“听着有道理。”
“关键是对计划影响如何。”
“一点不错,”托马斯·珀西接口,“咱们是继续还是放弃?”
“那不是功亏一篑了?不行。”
“可要是塞西尔和威拉德知道了……”
“听说信中措辞含糊,塞西尔也拿不定主意,”罗洛答道,“所以咱们胜算很大。不可轻易放弃——胜利唾手可得!”
“有什么办法打探打探?”
“你可以,”罗洛对珀西说,“明天一早,我要你出去探探风声。去你那位亲戚诺森伯兰伯爵家走一趟。编个借口——譬如找他借钱。”
“为什么?”
“这不过是个幌子,免得他怀疑你是去探听枢密院对此事了解多少。”
“那我如何知道?”
“看他对你的态度。倘若枢密院怀疑你密谋叛国,那伯爵这会儿应该听到风声了。他见到你,一定坐立不安,急着送客,为了打发你,说不定一口答应借钱给你。”
珀西一耸肩:“那好。”
众人纷纷离开,留下福克斯看守。翌日一早,珀西依计赶去见诺森伯兰,回来时,约了罗洛在主教门附近的酒馆碰头。只见他喜气洋洋的。“我赶到塞恩府,找见了他。”罗洛知道伯爵的乡下府宅坐落在伦敦西郊,“他一听说我要借钱,一口回绝,骂我无可救药,然后请我留下用饭。”
“这么说,他没有怀疑你。”
“不然他就是天生的演员,理查德·伯比奇都要自叹弗如。”
“做得好。”
“其实还不能下定论。”
“八九不离十。我这就去找福克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罗洛只身进城。他不敢大意,内德·威拉德跟得太近了。好在公鹿领先猎鹿犬一步,他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几个小时。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就大功告成了。
他看见上议院了,随即大吃一惊。
只见大厦背面,也就是仓库入口那一侧,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出了楼上的辩论厅,从后门出来,顺着外部的木楼梯下楼。罗洛从没见过有人走过这扇门。
他认出为首那人是萨福克伯爵。他是宫务大臣,安排国会开幕之事是他的责任。
他身后跟着蒙蒂格尔勋爵。
罗洛诅咒一声。情况不妙。
他急忙闪身躲在拐角。他想转身逃跑,但压下了冲动。得看看他们来干什么。但无论如何,他的计划可能要败露。他探出半个头观察,做好了逃命的准备。
只见一行人下了楼梯,来到双开木门前。火药就藏在这间仓库里。罗洛瞧出他们一语不发,神色警惕。萨福克推了推门,发现门锁着。众人交谈几句后,他吩咐下人撞门。
罗洛心一沉:看样子是搜查队。他急得发疯。计划这么轻易就败露了?
下人拿来撬棍。门没有加固,毕竟这是间仓库,又不是金库,要是安了铁条,或是装了几重锁,只怕要惹人怀疑。门很容易就撬开了。
那伙人走了进去。
罗洛急忙回到衣帽总管的房间,顺着福克斯新辟的那条通道绕到仓库前,把暗门开了一条缝,向里面张望。仓库里一贯地幽暗,萨福克的搜查队提着灯笼,但空旷的仓库依然十分昏暗。
他们看见了盖伊·福克斯。
罗洛默默祷告天主保佑,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福克斯站在墙边,身披斗篷、头戴礼帽,手里提着灯笼。萨福克似乎才发觉有人;罗洛听见他声音里透着诧异:“你是什么人?”
罗洛气也不敢喘。
“大人,鄙人约翰·约翰逊。”福克斯声音平静,他当过兵,也曾历经艰险。
罗洛后悔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
“约翰逊,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我家主子租了这间仓库,还有隔壁的房间。主人不在的时候,我呢,可以说就是替他看门的。”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罗洛不由得满怀希望。萨福克没有理由不信吧?
“那么你家主子租这间仓库用来做什么?”
“存薪柴的,大人一看便知。”
那几个人这才抬头望着木柴堆,好像才看见似的——光线昏暗,这倒是可能。
萨福克又问:“这么多柴火,只供一个房间?”
这个问题无须回答,福克斯没有开口。罗洛心中忐忑,他忘了考虑这一点。
萨福克又问:“对了,你家主子是谁?”
“托马斯·珀西。”
只听一阵交头接耳。他们应该知道珀西是御前侍卫,也知道他有些天主教徒亲戚。
罗洛惊慌失措,一阵恶心。这是千钧一发的关头。会不会有人想到搬开柴堆查看?他想起当时轻描淡写地说:“就算有人来搜查,十有八九也搜不出火药。”一会儿就知道是真是假了。他觉得自己如绷紧的弦。
萨福克把蒙蒂格尔勋爵带到一边,离罗洛藏身的暗门不远。罗洛听见蒙蒂格尔紧张地说:“这可牵涉到诺森伯兰伯爵!”
“小声点,”萨福克比他镇定,“咱们不能单凭用不完的木柴就给数一数二的贵族定罪。”
“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在报告枢密院之前,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听萨福克的意思,他还没有想到移开柴堆搜查——暂时还没有。蒙蒂格尔冷静下来:“是,不错,大人说得对,恕我失言。我是怕自己担上罪名,因为那封匿名信是写给我的。”
蒙蒂格尔紧张兮兮的,罗洛盼望萨福克因此分心。萨福克拍了拍蒙蒂格尔的肩膀:“我明白。”
两个人走开了。
罗洛听见不时有人交谈,搜查无果,他们走了。福克斯把撬坏的门尽量关严。
罗洛迈进仓库。“我都听见了,我就站在门后。”
福克斯望着他说:“基督保佑我们。好在有惊无险。”
玛格丽生不如死,仿佛活在深渊之中。内德一去不返;接连一周,她茶饭不思,想不出起床还有什么意义。偶尔逼着自己起来,一整天坐在壁炉旁边流泪,坐到天黑,又躺回床上去了。她再没指望了。她很可以去儿子罗杰家里住,可那样一来她又得解释一番,她受不了。
还有两天就是国会开幕的日子,她坐不安稳。内德抓到罗洛没有?开幕仪式会照常举行吗?内德会不会到场?他们会不会一起送命?
她披上外套,沿着斯特兰德大街来到怀特霍尔宫。她没有进去,只守在门外,笼罩在冬日午后的黯淡中,等丈夫现身。朝臣戴着皮毛帽子进进出出。玛格丽饿得发昏,只好倚在墙上。河边飘来冷冷的雾气,但她心如死灰,浑不在意。
她后悔万分,真不该替罗洛守这么久的秘密。她早该告诉内德的。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坦白,都免不了一场折磨,而如今却是最坏的时机;这些年来,她和内德不分彼此,没了内德,她是活不下去的了。
总算看见他了。他走在一群人中间,也许是枢密院大臣;每个人都披着厚厚的外衣。内德神色凝重。一周不见,玛格丽觉得他老了几岁,皱纹满布,脸颊苍白,灰白的胡茬也没打理。
玛格丽走到他面前,他停下脚步。玛格丽望着他的脸,猜测他的心思。他起初吃了一惊,接着神色一变,怒气冲冲。玛格丽凭直觉知道内德故意把她和她的所作所为抛在脑后,不愿想起。他可有心软,可曾原谅自己?她看不出。
玛格丽说明来意:“找到罗洛没有?”
“没有。”内德不再理她,径直进去了。
玛格丽悲从中来。她爱他那么深。
她慢吞吞地走开了。恍惚间,她来到泰晤士河泥泞的河畔。河面涨高了,一股激流向下奔涌,搅得水面波澜不断。
她想投河自尽。天快黑了,应该没人看见她。她不通水性,不出几分钟就了结了。水一定冰冷刺骨,她会挣扎,但熬过那漫长的一刻,也就从痛苦中解脱了。
这是罪,是不可宽恕的大罪,可就算下地狱,也不会比活着痛苦。她想起看过一出戏剧,里面的少女遭丹麦王子抛弃后投河自尽,之后一对滑稽的掘墓人争论该不该让她按基督徒下葬。要是玛格丽这样去了,她不会有葬礼。急流会把她冲走,也许一直冲到大海里,她缓缓地沉到幽深的海底,和英西海战中丧生的船员同眠。
谁会替她的灵魂举祭呢?新教徒不信亡者需要祷告,天主教徒不会为轻生者祈祷。她死之后,灵魂永不得解脱。
她在河边伫立良久,一面向往死的宁静,一面担心触怒天主,就这样痛苦地挣扎。到最后,她依稀见到姨奶奶琼修女踩着淤泥走来,但没拄拐杖,不是生前的模样。天色昏暗,但玛格丽看清了琼的面孔:她青春焕发,微笑不语,挽起了玛格丽的手臂,轻轻地带着她背着河面走去。走到怀特霍尔宫附近的时候,玛格丽看见两个年轻男子并肩而行,正为某件事哈哈大笑。玛格丽想问琼,这两个人能不能看见你?她一扭头才发现,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11月4日周一下午,罗洛和盖伊·福克斯在仓库中央席地而坐,对他最后叮嘱一番。
罗洛拿出一根长长的火柴——这是晒干的腐木做成的引火木,极易燃烧;接着又拿出火绒盒。他掏出小刀,在引火木上削出一个个拇指宽的凹口,然后说:“福克斯,把火绒点了,然后念天主经,别太快,也别太慢,就当自己在教堂。”
福克斯点着了火柴,接着由“我们的天父”起,用拉丁语颂念。
他念完一遍,火柴刚好要烧到第一个刻痕。罗洛吹灭火柴,问道:“好了,你从这儿离开,躲到安全的地方,要多少遍天主经?”
福克斯皱着眉说:“从这儿出去,关好门,走到河边,要两遍天主经。跳上船,解开缆绳,拿起船桨,又是两遍。划到不至于受伤的安全地方,也许要六遍。总共呢,约莫十遍。”
“那火柴就要削成十个拇指宽那么长。”
福克斯点点头。
罗洛站起身。“该去布置火药了。”
福克斯搬过桌子,站了上去,挪开盖在顶层的柴火,但没有直接扔在地上,而是递给罗洛。过后还要用这些柴捆来遮盖火药桶,以防再次有人来搜查。
罗洛觉得腹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一次总算办到了。他们要杀掉国王。
几分钟之后,两人挪出一条通道,露出火药桶。
罗洛带来两样工具,一是撬棍,二是小铲子一般的园丁用具。他撬开一只火药桶盖,把桶身一斜,撒了些火药在地上,接着用铲子把药粉铺成一条线,从木桶延伸到柴堆之前;这就是引信了。他特意挑了一把木铲;铁铲很容易在石板地上擦出火花,那样一来,他们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就给炸飞了。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罗洛一想到这里,不觉血脉贲张。火药和火柴都备好了,上面是辩论厅,明天就是大日子。这场爆炸将动摇英格兰之根本,结束新教的统治。为这一刻,罗洛辛苦奔波了半个世纪。再过几个小时,他毕生的使命就要圆满了。
他说:“得把柴捆小心地摆回去,最前面的柴捆要刚好盖住火药引信的一端。”
两人合力摞好柴捆,反复堆叠,直到罗洛满意为止。
他对福克斯说:“今天晚上,除了你留下,剩下的人将分头前往各郡,准备起义。”
福克斯点点头。
“明天早上,一打听准国王到了头上的辩论厅,你就点着火柴,放在地上,没烧着的那一端埋在引信之间,然后立刻离开。”
“是。”
“你在河上会听见爆炸声。”
“是,”福克斯还是这一个字,“巴黎都听得见。”
内德站在怀特霍尔宫的长廊。从这儿去威斯敏斯特宫院,步行只要几分钟。气氛平静,但内德却有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
罗伯特·塞西尔认为托马斯·珀西行为不端,一堆薪柴倒无伤大雅。萨福克伯爵担心无端指责诺森伯兰伯爵会惹得朝野动荡。内德则知道有人密谋杀害国王,而这个人还没捉拿归案。
幸好詹姆斯国王和内德一样,认为情势危急。国王有一件铁衬衣,担心安全时就穿在身上,这次他打算翌日国会开幕时要穿了去。但内德并不满足,傍晚时,他总算得到御准,再次搜查上议院。
一些枢密院大臣依然担心此举惹得人心惶惶,于是叫了威斯敏斯特治安法官托马斯·内维特带队,假称国王有件礼服不见了。内德才不管用什么幌子,只要他能同去就行。
众人提着灯笼,只有内德举着火把,惹得那些担心扰民的大臣纷纷皱眉摇头。内德不甘示弱:“搜查就得有个搜查的样子。看都看不见,还能找到什么。”
一行人出了怀特霍尔宫,步行前往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宫院。灯笼投下晃悠悠的影子,内德的思绪飘到了玛格丽身上。即便他绞尽脑汁,阻止有人对国王图谋不轨,玛格丽也一直在他脑海里。他一边怒不可遏,一边又苦苦思念。他讨厌每天晚上回那间乱哄哄的酒馆,在陌生的床上独自入睡。他有很多事想告诉玛格丽,和她商量。一想到玛格丽,他就一阵心痛。他暗暗庆幸现在是紧要关头,时刻不得空闲,才不至于陷在苦海里。
一行人从正门进了上议院,挨着搜查大厅、毗邻的王子厅和壁画厅。
难就难在内德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是隐匿在密室的刺客,还是藏好的加农炮?什么也没搜到。
内德暗想,倘若这次真是虚惊一场,那该如何收场?我不免招人嘲笑,但国王并无性命之忧,这才要紧。
一层有不少房间。他们依次搜查了门房和托马斯·珀西租用的衣帽总管房间,然后来到仓库,走的是上次萨福克撬开的大门。内德见到仓库如此宽敞,不由得吃了一惊。但除此之外,里面和萨福克说的一模一样,连看守的那个下人也不差:身披斗篷、头戴礼帽。
内德对他说:“你就是约翰逊吧。”
“听候您吩咐,先生。”
内德皱起眉头。这个约翰逊似曾相识。“我认识你吗?”
“不,先生。”
内德半信半疑。火光闪烁,他看不清楚。
他转身望着柴堆。
竟然存了这么多。莫非托马斯·珀西打算纵火?要是点着了,不消多久就能烧到仓库的木头顶棚,也就是上议院大厅的地板。不过靠纵火杀人未免行不通。总该有人闻到烟味儿,还没等火势蔓延,国王一家早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要想害人性命,火势得迅速蔓延,像纵火船一样洒上焦油、松节油,趁大家还来不及逃命,就把整栋建筑变成地狱火海。屋子里有焦油、松节油吗?看样子没有。
内德凑近柴堆查看,这时就听见约翰逊低声惊呼。内德转身盯着他问:“出了什么事?”
“先生见谅,您的火把有火星溅出来。请您留神别把木柴点着了。”
约翰逊真是小题大做。内德不耐烦地说:“要是木柴点着了,你过来踩灭不就行了。”他又往前迈了几步。
木柴堆得未免太整齐了。内德隐约想起了什么。好像很久之前到过类似的地方,但一时想不起来。他依稀记得从前曾站在一间黑黢黢的仓库里,审视一摞什么东西,可就是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他转身走开了,同时发觉众人一语不发,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们准当他是疯子。他才不在乎。
内德又一次打量珀西的管家,这次发现他靴子上绑了马刺,于是开口问:“约翰逊,你要出门?”
“没有,先生。”
“那怎么绑着马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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