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1/2)
其间,乌贝尔蒂诺对阿德索讲述了多里奇诺修士的故事,阿德索回想起别的故事,以及他曾在藏书馆读到过的故事;后来,与一位美丽而又可怕的姑娘邂逅,宛若遇上了一支展开旌旗的军队。
我果然在圣母像前找到了乌贝尔蒂诺。我静静地跪在他一旁,假装(这我承认)祈祷了一阵子,然后我鼓起勇气跟他说话。
“至尊的神父,”我说道,“我能向您求教,得到您的启示和开导吗?”
乌贝尔蒂诺看了看我,拉住我的手,站了起来,领着我到一个板凳旁,跟我一起坐在上面。他紧紧地拥抱了我,我的脸可以感到他的气息。
“最亲爱的孩子,”他说道,“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为你的灵魂做到的,我这个年迈的可怜的罪人都将会高兴地去做。何事使你困惑?焦虑不安,是不是?”他几乎也是焦虑地问道,“是肉体上的欲望吗?”
“不是,”我涨红着脸回答说,“要说欲望,那是思想的欲望,想知道太多的东西……”
“这是罪恶。上帝知道一切,而我们只能崇拜他的学识。”
“但是我们也得辨别善恶,懂得人间的情欲。我是个见习僧,但我将成为僧侣或神父,我得知道罪恶在哪里,它会以何种面目出现,以便有朝一日能识别它,并教会他人识别它。”
“孩子,你说得不错。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
“异教这颗毒草,神父,”我坚信地说道。然后我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听人谈到多里奇诺修士,一个引诱别人堕入罪恶的坏人。”
乌贝尔蒂诺沉默不语,然后说道:“是的,前天晚上你在我和威廉修士的谈话中听见提到过此人。但那是一个非常丑恶的故事,说起来令我痛苦,因为它告诫人们(是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应该知道,以从中得到有益的教训),我是说,因为它告诫人们,原本热衷于忏悔并怀着净化世界的愿望,如何会演变成流血或杀戮。”他坐端正后,放松了紧搭着我肩膀的手,但另一只手始终放在我的脖颈上,仿佛是想把他的智慧或激情传递给我。
“故事是从多里奇诺修士之前开始的,”他说道,“六十多年前,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在帕尔马,某个名叫盖拉尔多·塞加烈里的人开始在那里布道,鼓动大家要过祈祷的生活。他走遍大街小巷,高喊着:‘忏悔吧!’这是没有文化修养的人的传道方式,意思是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他号召他的门徒效法使徒们,像贫穷的乞丐沿街乞讨走遍世界……”
“就像小兄弟会,”我说道,“那不是我们的天主和你们的方济各修士所号召的吗?”
“是的,”乌贝尔蒂诺认同道,声音里略带迟疑,并叹了一口气,“不过,盖拉尔多也许做得过分了。他和他的信徒们被指控蔑视神职人员,他们不施行弥撒圣礼,不行告解,到处流浪和游逛。”
“但是,方济各属灵派的人也受到同样的谴责。方济各会的人不是也说不需要承认教皇的权威吗?”
“是的,但不是神职人员的权威。我们自己也是神职人员。孩子啊,这些事情难以区分,善恶之间的界限是极其微小的……盖拉尔多犯了错,染指异端……他要求加入方济各会,但我们的修士兄弟不接受他。他在我们修士会的教堂里过日子,他看到墙上绘着的使徒们脚穿拖鞋,肩披斗篷,于是他也这样蓄长发,留胡子,脚穿拖鞋,腰系方济各修士的绳子,因为谁想建立一个新的教会,总是要从方济各会中模仿些什么的。”
“那么说,当时他做得对……”
“但在有些事情上,他做错了……他身穿一件白色长袍,披一件白色斗篷,留着长发,在贱民中间赢得了圣人的名望。他卖掉了自己的一所小房子,得到一笔钱,站在一块古代行政长官通常在那里发布消息的岩石上,手里拿着那袋钱,既不散发给公众,也不施舍给穷人,却叫来在那附近赌钱的一帮无赖,把钱散发给他们,嘴里说道:‘谁要钱就拿吧。’那些无赖拿了钱就去掷骰子赌钱,一边还咒骂他这个活上帝。盖拉尔多给了他们钱,听见他们这么骂,也不感到脸红。”
“但是方济各也舍弃了一切,今天我听威廉说他对乌鸦和兀鹫布道,还去向麻风病人布道,就是对自称品德高尚而被人看作渣滓排斥在外的人布道……”
“是的,但盖拉尔多在某些方面做错了,方济各从来不跟神圣的教会冲突,《福音书》教导人们把金钱布施给穷人而不是无赖。盖拉尔多施舍于人,却不能得到回报,因为他布施给了坏人,这就开了一个很坏的先例,导致了坏的延续和恶劣的后果,因为教皇格列高利十世不赞同他的教团。”
“也许是吧,”我说道,“那不是一位高瞻远瞩的教皇,不如接受方济各教规的那位教皇……”
“但是盖拉尔多在某些方面还是做错了,而方济各知道该做什么。我的孩子,这些猪倌和放牛人后来突然都成了假使徒,想不劳而获过舒服的日子,靠方济各修士们以自身含辛茹苦安贫乐道的榜样感化培养出来的那些人的施舍!但问题不在于此,”他立刻补充说道,“为了效法当时还是犹太人的使徒们,盖拉尔多·塞加烈里还给自己行了割礼,这违背保罗对加拉茨人所说的话——你知道,许多圣人宣称,即将降临的敌基督是来自行过割礼的民族……但是,盖拉尔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到处集聚无知的民众,说‘你们跟我去葡萄园’,而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误以为是去他的葡萄园,其实是被他带进了别人家的葡萄园,吃的是别人种的葡萄……”
“捍卫他人的财富并不是方济各修士的事情。”我冒昧地说道。
乌贝尔蒂诺以严肃的目光凝视我:“方济各修士们安贫乐道,但从来不要求别人也跟他们一样贫穷。你不能侵犯善良人的财产而不受到惩罚,善良的人会把你看作强盗。而盖拉尔多却那么做。后来人们说他(注意,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我相信萨林贝内 [1] 修士的话,他了解那些人),为了证实他的意志力和他克制性欲的能力,他跟一些女子睡觉而不发生性关系;但是当他的门徒效法他那样做时,结果可大不一样了……啊,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知道的事情。女人是魔鬼的战舰……盖拉尔多不断地喊‘忏悔吧’,但是他的一个名叫圭多·普塔乔的门徒,企图夺取团队的领导权。这个圭多驰骋千里炫耀自己,像罗马教会的红衣主教那样挥霍金钱,大办宴席。后来因教派领导权的问题他们之间发生争吵,做出不少卑劣的丑事。可是有许多人投奔盖拉尔多,不仅仅是农民,还有城里人,参加行会的人。盖拉尔多让他们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地追随裸体的基督,并打发他们到各处去布道。他却让人给自己做了一件无袖的衣服,白颜色,用粗麻编织的,穿在身上哪像个信教的人,活像个小丑!他们居无定所,露天生活,但有时候,他们登上教堂的布道坛,搅乱虔诚民众的集会,把他们的传道士撵走。有一次,在拉韦纳的圣奥尔索教堂,他们把一个小男孩放在主教的座位上。他们声称自己是菲奥雷的约阿基姆学说的继承者……”
“可是,方济各修士们也称自己是约阿基姆学说的继承者,”我说道,“圣多尼诺的盖拉尔多也是,您也是!”
“镇静些,孩子!菲奥雷的约阿基姆是一位伟大的预言家,他第一个知道方济各将象征教会改革的开始。而那些假使徒却利用他的学说来为他们的疯狂举动辩解,那个盖拉尔多·塞加烈里把一位名叫特里皮娅,也叫里皮娅的女使徒带在身边,她声称自己有预言的天赋。一个女子,你懂吗?”
“可是,神父,”我试图反驳,“您自己前天晚上不是也谈到过蒙特法尔科的圣女基娅拉和福利尼奥的安吉拉……”
“她们是圣女!她们承认教会的权力,一直以谦卑的态度生活,从来不因为自己有预言的天赋而狂妄自大。然而,那些假使徒却宣称女人也能够到各座城市去布道,像许多其他异教徒那样。他们对单身和已婚的男子不加区别,不相信许愿应该是永恒的。简单点儿说,为了不让你对这些太令人伤心的故事感到厌烦,况且你又不懂其中微妙的差别。反正帕尔马的主教奥比佐最后决定把盖拉尔多处以火刑。但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它告诉你人性是多么脆弱,异教这棵毒草是多么险恶。因为最后主教释放了盖拉尔多,还在自己家的餐桌上招待他,并对他插科打诨的本事表示特别欣赏,把他当做自己的弄臣供养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或者说,我害怕知道。主教是高贵的人,他不喜欢城市里的商人和手工业者。也许他认为盖拉尔多主张守贫是反对那些人的,所以他并不反感,也不介意他们把乞讨变成抢劫。但是,最后教皇出面干涉,那位主教就回到他严厉的立场上,于是盖拉尔多就像死不悔改的异教徒一样最终被处以火刑。那是本世纪初发生的事情。”
“可这跟多里奇诺修士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而这就向你说明,异教徒虽然被消灭,异教犹存。这位多里奇诺是诺瓦拉教区一位神父的私生子,就是意大利靠北方的地区。有人说他出生在奥索拉河谷,或是在罗马涅亚诺。不过这倒无关紧要。他是个睿智过人的年轻人,文学上有一定的修养,但他偷了收养他的神父的东西,往东逃到特伦托城。在特伦托他重又传播盖拉尔多布道的那一套,比异教更甚。他自称是上帝唯一真正的使徒,认为爱是一切事物的共性,跟任何女人发生性关系都是合法的,因此谁都不应该被指控有通奸罪,即使是同时跟妻子和女儿有性关系……”
“他真是这样布道的,还是被这样指控的?因为我听说属灵派的人,像蒙特法尔科的修士那样,也被指控犯有类似的罪行……”
“就这方面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乌贝尔蒂诺恼怒地说,“那些人已经不是什么修士了,他们都是异教徒,被多里奇诺所蛊惑。另外,你听我说,只要知道多里奇诺后来的所作所为,就可以认定他是个邪恶的人。至于他是怎么知晓假使徒们那些教义的,连我都不得而知。也许他年轻的时候到过帕尔马,听到过盖拉尔多布道。人们知道,在盖拉尔多·塞加烈里死后,他在博洛尼亚地区跟那些异教徒有接触。不过人们知道他是在特伦托开始布道的。在那里,他诱惑了一个贵族出身的美丽少女,名叫玛尔盖丽达,兴许是那位少女勾引了他,就像爱洛伊丝引诱阿伯拉尔那样,因为,你得记住,魔鬼正是借助女人渗入男子心里的!事情到了那种地步,特伦托的主教就把他逐出教区。但那时,多里奇诺已经拥有一千多名追随者,他开始长途跋涉回到他的出生地,沿途招募了其他一些受蒙骗的人。在他言论的蛊惑下,可能许多居住在沿途山区的韦尔多派的人也聚集在他名下,或是他愿意与生活在北方这块土地上的韦尔多派的人结合在一起。到了诺瓦拉地区,多里奇诺找到了合适他叛乱的环境,因为,以韦尔切利城主教的名义统治加蒂纳拉城的封臣们被当地民众驱逐,民众像友好的同盟军那样欢迎多里奇诺的匪徒们。”
“韦尔切利主教的封臣们干了些什么?”
“这我不知道,也轮不到我来评判。但是,正像你所见,在许多情况下,异端是跟反对领主们的叛乱结合在一起的,因此,异教徒总是以宣扬贫穷开始,然后就成为一切权力、战争和暴力的猎获物。在韦尔切利城内,一些家族之间发生争斗,假使徒们加以利用,而那些家族也利用了假使徒们造成的混乱。封建领主们招募了一些亡命徒打劫市民,而市民们就向诺瓦拉的主教请求保护。”
“事情真复杂。可是多里奇诺跟谁站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他自成一派,他参与了所有这些争端,利用机会宣扬他那种以贫穷的名义侵吞他人财产的谬论。多里奇诺跟他的手下近三千人在诺瓦拉附近的一个山头上安营扎寨。那山头又名‘秃壁’,他们在山头上建造了要塞和住所,而多里奇诺统领着那群乌合之众,他们男男女女杂居在一起,无耻地乱伦。他从那里发信给他的信徒们,宣传他的异端教义。他宣称他们的理想是贫穷,而且他们不受来自外界的任何束缚。他,多里奇诺,是上帝派遣来的,是来破解预言、解读《旧约》和《新约》经文的。他称神职人员是世俗之人,称布道者和方济各修士是魔鬼的使者,无论是谁都没有听命于他们的义务。他把上帝子民的生活划分成四个时期,第一个是《旧约》时期,即基督来临之前的人类祖先和先知者的时期,在那个时期,婚姻是正面的,因为人们应该繁衍生殖;第二个是基督和使徒们的时期,那是神圣和贞节的时代;然后是第三个时期,教廷必须接受人世间的财富以能统治人民,而当人们远离上帝的爱时,就出现了圣本笃,他提出反对一切对财富的占有。而当后来本笃会的僧侣们开始积聚财富的时候,就出现了圣方济各和圣多明我,在反对世俗统治和财富方面,他们比圣本笃更加严厉。可是,现在那么多神职人员的生活又与所有那些严明的教规相矛盾,人们到了第三个时期的最后阶段,必须要听从使徒们的教诲才是。”
“那么说,多里奇诺布道的那些东西都是方济各修士们所提倡的,而属灵派就在方济各会之中,神父,您本人也是!”
“啊,是的,但是他从中得出一种诡异的推理!说是为了结束这腐败的第三个时期,所有的教士、修士都得惨死,所有教会的高级教士、神父和修女、男女信徒,以及所有属于布道者、方济各修士和隐士的教会,包括教皇卜尼法斯本人,都应该让他所选中的皇帝杀掉,那个皇帝就是西西里岛上的费德里科。”
“可那不就是在西西里岛上热情地接待了从翁布里亚被撵走的那些属灵派的那个费德里科吗?不正是那些方济各会的人要求如今叫路德维希的皇帝消灭教皇和红衣主教的世俗权力的吗?”
“那正是异端学说的主张,或者说是狂妄的主张,歪曲正确的思想,把它们转化为与上帝的法则相对立的思想而造成极端的后果。方济各会的人可从来没有要求皇帝杀掉其他神职人员。”
现在我知道他当时说的全然错了。因为几个月之后,那个巴伐利亚人在罗马建立了他自己的教会,马西利乌斯和其他方济各修士正如多里奇诺要求的那样对待教皇虔诚的信徒们。如果马西利乌斯是错的,我不想以此来说明多里奇诺是正确的。但是我开始产生疑问,尤其是下午跟威廉交谈过之后:那些跟随多里奇诺的贱民怎么可能分辨属灵派的承诺和多里奇诺的实际行动之间的区别呢?是不是他的过错在于向正统的受尊重的人实践了用纯粹神秘的途径布道的内容?或许差别就在这里。难道神圣就是意味着等待上帝赐予我们圣人们的许诺,而不是通过世俗的方式获得吗?现在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知道多里奇诺为什么错了:他不该改变事物的秩序,即使他热切地期望事物改变。不过,那天晚上我的思想非常矛盾。
“总之,”乌贝尔蒂诺对我说,“持异端思想的人往往是桀骜不驯的。一三〇三年,多里奇诺在一封信中任命自己为使徒兄弟会的最高头领,还任命玛尔盖丽达(一个女人)、贝加莫的隆基诺、诺瓦拉的费德里科,以及阿尔贝托·卡雷提诺和布雷西亚的瓦尔德里科作为他的副手。他开始胡乱评价未来接任的教皇,说头一任和最后一任教皇是善良的,第二任和第三任教皇是邪恶的。第一任教皇是西莱斯廷五世,第二任教皇是卜尼法斯八世,预言家们说他‘你骄奢的心使你身败名裂,啊,你这个生活在岩石缝隙里的人哪!’第三任教皇没有点名,但是耶利米说他‘瞧,他像头凶狮!’而臭名昭著的多里奇诺认为西西里岛上的费德里科就是那头凶狮。对于多里奇诺来说,第四任教皇是未知的,但他应该是一位神圣的教皇,就是约阿基姆所说的天使般的教皇。他应该是上帝选定的,所以多里奇诺和他的追随者(到那时候,他的信徒该已经有四千了)将会一起领受圣灵的恩惠,而教会将得以革新,直到世界的末日。但在那位天使般的教皇来临之前的三年中,得把一切罪恶都释放干净。这就是多里奇诺竭力想做到的,他到处挑起战争。第四任教皇正是讨伐多里奇诺的克雷芒五世,人们可以看到魔鬼是怎么捉弄它的驯服工具的。这么做是正确的,因为在那些信里,多里奇诺提出了与正统的教会势不两立的理论。他认定罗马教会是邪教的,人们不应该听命于神职人员。一切神权业已落到使徒们的教团手中,唯有使徒们才可组成新的教会。使徒们可以取消婚姻,要是不参加使徒们的教团,任何人都不能得救,任何教皇都不能赦免罪恶。他主张人们不必缴纳什一税,认为没有许愿的生活比许愿的生活更加完美,认为一个供着神的教堂对于祈祷来说毫无价值,还不如一个马厩;他提出在树林里和教堂里同样能瞻仰基督。”
“他真的说过这些话吗?”
“当然,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他的所作所为更加恶劣。他在‘秃壁’上安营扎寨后,就开始掠夺山谷里的村落,烧杀抢掠,为他们自己储备粮草。总之,他们对附近的村镇进行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
“所有的人都反对他吗?”
“不知道。也许他得到一些人的支持,我对你说过,他纠缠在地方势力错综复杂的争端之中。一三〇五年的冬天来临时,那是近几十年来最为严酷的一个寒冬,四周都闹严重的饥荒。多里奇诺向他的追随者发出了第三封信,许多人还去投奔他,但是山上很难活下去,他们饿得只能吃马肉和其他兽肉,还煮熟草料充饥。许多人都饿死了。”
“那时候他们为反对谁而战呢?”
“韦尔切利的主教求助于克雷芒五世。教皇宣告讨伐异教徒,还向所有参加这场讨伐的人,颁布了一项大赦令。萨伏依的路德维希,伦巴第的宗教裁判官们,米兰的大主教,都被动员起来。很多人抬起十字架声援韦尔切利和诺瓦拉方面的人,有的人还从萨伏依、普罗旺斯和法国赶来,韦尔切利的主教担任最高指挥。两军的先头部队不断交锋,然而多里奇诺的堡垒固若金汤,而且渎神者还能设法得到某些援助。”
“来自谁的援助?”
“我想,是来自其他渎神者的援助,他们乐于看到那样混乱的骚动局面。然而,在临近一三〇五年年底的时候,异端的首领们被迫放弃了‘秃壁’,留下了伤病员,迁居至特利维罗一带,困守在一个当时名叫祖贝洛的山头上。打那以后,那山头就被称作鲁贝洛或者雷贝洛 [2] ,因为那儿成了反对教会的叛逆者的堡垒。总之,我不能把发生过的一切都讲给你听,那都是些骇人听闻的杀戮。但是,叛逆者最后都投降了。多里奇诺和他的追随者都被抓了,理所当然地都被处以火刑。”
“那位美丽的玛尔盖丽达也被处以火刑了吗?”
乌贝尔蒂诺看了我一眼:“你想起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来了,是不是?人说她很美,当地很多领主都力图娶她为妻以使她免去火刑,然而她不愿意,执意要跟她那个顽固不化的情人同死。这对你是个教训,要当心巴比伦大淫妇,尽管她有着最诱人的外表。”
“不过,神父,现在您得告诉我,修道院的食品总管,也许还有萨尔瓦多雷,是否遇见过多里奇诺,而且还跟他有过某种交往……”
“别胡说,你不要发表轻率的议论。我是在方济各的一所修道院里认识总管的。那是在有关多里奇诺的事情发生之后,真的。在那些年月里,许多属灵派的人在决心投靠圣本笃会之前,都过着优裕的生活,他们不得不离开他们的修道院。雷米乔在我遇见他之前曾在什么地方待过,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直是一个本分的修士,至少从正统的角度来看。至于其他方面,哎呀,肉体是脆弱的……”
“您想说什么呢?”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谈论到他了,你应该能够分辨出善和恶了……”他又犹豫了一下,“我想说的是,我在这座修道院里听到有人私下里议论,说食品总管没有能够抵御某些诱惑……不过,那只是一些议论。你应该学会对这些事情连想也不去想。”他重又紧紧地拥抱了我,并指给我看圣母的雕像,“你应该开始一种圣洁的爱。看,圣母身上体现了女性最纯洁的美。因此,你可以说她是美丽的,就像是《雅歌》中被爱戴的人。在她身上,”他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就像头一天院长在夸耀他的珠宝和那些金光闪闪的圣器时的神情,“妩媚的体态把天堂里的圣洁优雅都显示出来了,而正因如此,雕塑家把女性应具有的所有的优雅秀美都体现在她身上了。”他指给我看圣母纤细的上身,那件紧身的背心束着稍稍隆起的胸部,婴儿的小手玩弄着背心中间的搭扣。“你看到了吧?圣母的胸部确实很美,丰满且稍稍隆起,饱满而不疲软,略微紧绷而不松弛,紧缩而不干瘪……看着这温馨的形象,你有何感想?”
我满脸通红,感到强烈的窘困不安,内心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乌贝尔蒂诺大概察觉到了,或是注意到我滚烫涨红的脸颊,因为他立刻补充道:“你应该学会区别什么是超凡的爱之火,什么是感官上的狂热激情。这对于圣人来说也是困难的。”
“怎么识别健康的爱呢?”我颤抖着问道。
“何谓爱?我认为世上无论是人或是魔鬼,无论是任何什么,没有比爱更可怀疑的了,因为爱比任何别的更深入到灵魂里。没有什么比爱更能占据和牵连着你的心。因此,除非你有主宰灵魂的那些武器,否则为了爱,灵魂可以坠入到毁灭的境地。而我相信,要是没有玛尔盖丽达的诱惑,多里奇诺就不会入地狱,也不会在‘秃壁’过那种毫无约束的男女杂居的生活,许多人就不会受到他叛逆魅力的诱惑。你得留神,我对你谈这些事情,只谈到罪恶的爱情,这种爱,自然是被看作魔鬼般邪恶的东西而被众人所畏避。说到爱,我也得带着相当畏惧的心理,谈论上帝和人类之间美好的爱,以及人和人之间的爱。两三个人之间,男女之间,经常会相当诚挚地相亲相爱,相互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愿意永远生活在一起,一方需要,另一方愿意。我向你供认,我对像安吉拉和基娅拉那样品德高尚的女人,就有过类似这样的感情。不过,这也是该受到指责的,尽管那是精神上的,而且为了上帝……因为即使是灵魂感受到的爱,一旦失去了戒备,激情一上来,就会沉沦,或是陷入混乱。啊,爱有不同的特性,首先是灵魂为其所动,然后是陷于病态……然而,后来感受到神圣的爱的炽热真切,就喊叫,就呻吟,变成了放在炉窑里煅烧的石灰石,在熊熊的火焰吞噬下碎裂……”
“这就是美好的爱吗?”
乌贝尔蒂诺亲切地抚摸我的脑袋,我望着他,见他两眼热泪盈眶:“这是美好的爱情。”他把手从我的肩上移开,说道,“可那是多么不易啊。”他补充说道,“要与邪恶的爱区分开来,那是多么不易啊。有时候,当你的灵魂被魔鬼迷惑住,你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脖颈被吊住的人,双手被捆绑在背后,眼睛被蒙住,吊在绞刑架上,但仍然活着,没有任何帮助,没有任何支撑物,没有任何办法,在空中晃荡着……”
他的脸不再只是挂满了泪水,还渗出薄薄的汗珠。“现在你走吧,”他匆忙地对我说道,“我跟你说了你想知道的事情。这里是天使们的合唱堂,那里是地狱的入口。你去吧,赞美上帝……”他重又跪在圣母像面前,我听见他在轻声地抽泣。他在祈祷。
我没有从教堂出去。跟乌贝尔蒂诺的谈话深入我的灵魂,渗入我的肺腑,点燃一把奇怪的火,一种难言的骚动不安。也许因为这个,我觉得自己变得不听话了,并决定独自进藏书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寻找什么。我想独自侦查一个神秘之地,要在没有导师的帮助下在迷宫里辨明方向,这种想法诱惑着我。我就像多里奇诺当初登上鲁贝洛山头那样上了藏书馆。
我手里拿着灯(为什么我一直带着灯?莫非我早已酝酿这个秘密的计划),几乎是闭着眼睛钻进了圣骨堂,顷刻间我就到了缮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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