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变形记(2/2)
格里高尔看母亲的愿望不久便实现了。考虑到他父母的情况,格里高尔不愿意大白天在窗户附近露面,可是爬行,他在这几平方米的地板上也爬行不了多少,这静卧不动,他在夜晚就已经难以忍受了,不久他便食不甘味,所以为了消遣他便养成了在墙上和天花板上交错来回爬行的习惯。他尤其喜欢倒挂在上面天花板上;这完全不同于在地板上躺着;呼吸起来比较轻松;一阵轻微的震荡贯穿全身;处于格里高尔在那上面的这种几乎是高高兴兴、精神涣散的状态中,可能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令自己感到惊诧不已地松开细腿,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但是现在他当然完全不同于以往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甚至在这样重重的一跌时也没伤着自己。于是妹妹立即发现了格里高尔为自己找到的这项新的娱乐活动——爬行时他也会在一些地方留下他的黏液的痕迹的,她顿时便想到要尽量为格里高尔在爬行时提供方便,应该将妨碍他爬行的家具,尤其是柜子和写字台搬走。可是她一个人搬不动;请父亲来帮忙她不敢;女用人肯定不会帮她的忙的,因为这个大约十六岁的女孩子虽然自从以前的那位厨娘辞退之后勇敢地坚持下来了,但是请求主人恩准她连续不断地锁住厨房门,只有在人家特意叫她时才将门打开;所以妹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有一次趁父亲不在时叫母亲来帮忙。母亲也兴冲冲叫喊着过来,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门口却闷声不响了。妹妹自然先看了看,房间里是否一切正常;然后她才让母亲进去。这时格里高尔已经急忙将床单拉得更低些,并把它弄出更多的皱褶来,整个儿看起来确实就像一条偶然罩在长沙发上的床单。这一回格里高尔也不从床单下往外窥视了;他放弃了这一回可以见到母亲的希望,只要她来便感到分外高兴了。“来吧,我们看不见他。”妹妹说,她显然拉着母亲的手。于是格里高尔听到,这两个弱女子怎样移动那只无论如何也是沉重的旧柜子,妹妹怎样总是自己拣最重的那部分活儿干,根本不听母亲的告诫,母亲怕她过度劳累。她们搬了很久。大概干了一刻钟以后母亲说,这只柜子还是放在这里别搬走了吧,因为首先它太沉,父亲回来之前她们搬不走,让这只柜子放在房间中央就会每天都阻塞格里高尔的去路,而其次呢,根本就吃不准搬走家具是否称格里高尔的心意。说是她觉得情况恰恰相反;她一看到这空荡荡的墙壁心里简直堵得慌;干吗格里高尔就不会也有这种感觉呢,他早就习惯了这些房间里的家具了嘛,他在空落落的房间里会感到孤独的。“这样不就是,”母亲最后完全轻声地作结论说,她压根儿就几乎是在耳语,仿佛她不知道格里高尔精确的逗留地点,她想避免让他听到哪怕只是话语的声响似的,因为他听不懂她说的话,对此她深信不疑,“这样不就是,好像我们搬走家具是在表示我们放弃一切恢复健康的希望,对他撒手不管了吗?我以为,最好我们还是设法让这房间完全保持原样,以便让格里高尔一旦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来时觉得一切依然如故,就更容易忘掉其间这段时光。”
听到母亲这一席话格里高尔明白了,两个月里没有与人进行任何直接交谈,加上家庭内部的这种单调的生活,这一定完全把他搞糊涂了,因为他居然真的会要求腾清他的房间,对此他无法作出别的解释。难道他真的要让人把这间温暖的、配备着舒适的祖传家具的房间变成一个洞窟,他在这个洞窟里虽然可以向四面八方不受阻拦地爬行,可是同时也得迅速、完全地忘记自己已往的人性?他现在的确已经快要忘却了,仅仅是这久已不曾听见的母亲的声音才使他醒悟过来。什么东西也别搬走;一切必须保持原样;家具对他的状况的这些良好作用他不能没有;如果说这些家具妨碍他去作这种毫无意义地来回爬行的话,那么这不是什么坏事,而是一大优点。
但是可惜妹妹持不同看法;她已经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地养成了在父母面前谈论格里高尔事务时以专家身份出现的习惯,所以现在听了母亲的建议妹妹也有充分的理由坚持不仅搬走她起先独自想到的柜子和写字台,而且也坚持搬走全部家具,只留下那张必不可少的长沙发。促使她提出这一要求的当然不仅仅是孩子气的倔强以及那种在最近如此意想不到和含辛茹苦获得的自信;她也确实观察到格里高尔爬行需要许多地方,而这些家具他却显然根本用不着。但是也许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的那种耽于梦想的意识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这种意识一有机会便要寻求满足,现在葛蕾特受它诱惑,想让格里高尔的情况激起人们更大的惊恐,然后就可以为他做比迄今更多的事。因为进入一间格里高尔完全独霸这空荡荡的墙壁的房间里去,大概除了葛蕾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做的了。
因此她不让母亲动摇自己的决心,母亲在这间房间里惴惴不安似乎也没有主见,不久便沉默不语,竭尽全力帮助妹妹把柜子搬出去。唔,不得已时这柜子格里高尔可以不要,可是这写字台得留下。妇人们哼哧哼哧推着这柜子刚离开房间,格里高尔便从长沙发下探出脑袋,想看一看,他怎样才能小心谨慎、尽量妥善地干预此事。可是不幸的是,偏偏母亲先回来,葛蕾特则在隔壁房间里抱住那只柜子,独自将它摇来晃去,当然丝毫也搬不动它。可是母亲没看惯他的模样,他会把她吓出病来的,所以格里高尔惊恐万分,急速缩到长沙发的另一端,但是已经无法阻止床单在前面略微晃动。这就已经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怔住了,静静地站住片刻,随后走回到葛蕾特那边去。
尽管格里高尔一再默默对自己说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不过就是搬动了几件家具罢了,可是他不久不得不承认,妇人们的这阵来回走动,她们的轻声叫喊,家具在地板上的扒抓却像一阵巨大的、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喧闹对他产生影响,他拚命把头和腿蜷缩成一团,将身体贴近地面。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她们搬出他房间里的全部家具;拿走他喜欢的一切东西;那只放弓形细齿锯和别的工具的柜子已经让她们给搬出去了;现在她们正在拧松已经埋紧在地板上的那张写字台,他作为商学院学生,作为市立中学学生,甚至作为国民小学学生就已经在这张写字台上写作业了。这时他确实没有时间去审核这两位妇女所抱有的良好意图了,况且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因为她们由于精疲力竭干活时已是哑然无语,人们只听见她们沉重的脚步声。
于是他就这样突然冲了出来——妇人们正靠在隔壁房间里的写字台上稍事喘息,四次改变行走方向,他的确不知道,他应该先拯救什么,这时他看到此处已是空落落的墙上醒目地挂着那位穿一身毛皮衣服的女士的画像,便急忙爬上去,紧紧地贴在镜框玻璃上,那玻璃粘住他,令他那热烘烘的肚子感到很舒服。至少这幅现在完全让格里高尔遮盖住了的画像如今是谁也拿不走了吧。他把头转向起居室门,以便观看她们如何回来。
她们没有休息很久便回来了;葛蕾特用胳膊揽住母亲,几乎托住了她。“我们现在拿什么呀?”葛蕾特边说边环顾四周。这时她的目光和墙上格里高尔的目光相遇。大概只是由于母亲在场她才保持镇静,向母亲低下头去,以便阻止母亲东张西望,并且未加考虑地说道,声音中却是带着颤抖:“来,我们还是暂且先回到起居室里去吧?”对于格里高尔来说葛蕾特的意图是清楚的,她想把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将他从墙上轰下去。唔,让她来试试看!他趴在他的画像上,决不松开它。他还想扑到葛蕾特的脸上去呢。
但是葛蕾特的话反而让母亲感到不安,她走到一边,一眼看见印花墙纸上那个巨大的棕色斑点,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意识到她看到的是格里高尔,便扯开轻微沙哑的嗓门喊道:“啊,天哪,啊,天哪!”随即便好像完全绝望似的张开双臂,一头栽倒在长沙发上,不动弹了。“你,格里高尔!”妹妹举起拳头,目光炯炯地说。这是自变形以来她直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拿某种可以使母亲苏醒过来的香精;格里高尔也想帮忙——还有时间可以去拯救这幅画像;可是他粘紧在玻璃上,不得不使了很大劲才挣脱开来;随后他又跑进隔壁房间,仿佛他像已往那样可以给妹妹出个什么主意似的;可是后来却只得无可奈何地站在她后面;她正在各种各样的小瓶子堆里翻寻着,她一转过身来,便吓了一大跳;一只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一块碎片划破了格里高尔的脸,一种不知什么腐蚀性的药水环绕他四周流过;葛蕾特未敢多加逗留,拿起尽可能多的小瓶子,抱着它们直奔母亲那间房里而去,那门她用脚砰地踢上。如今格里高尔和母亲隔开了,由于他的过错母亲也许濒临死亡边缘;那门他不敢开,他生怕会吓跑了必须待在母亲身边的妹妹;除了等待,他现在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受到了自责和忧愁的压抑,他开始爬行起来,他到处爬,在墙上、家具上和房间天花板上爬,最后在绝望中,他觉得整个房间已经开始绕着他旋转起来,便掉下来摔在那张大桌子的中央。
过了一小会儿工夫,格里高尔软弱无力地躺着,四周一片寂静,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门铃响了。那女孩当然是把自己锁在厨房里的,所以葛蕾特只好去开门。父亲来了。“出了什么事了?”他张口就问;想必是葛蕾特的那副神态向他泄露了天机。葛蕾特闷声闷气回答,显然她是把脸贴在父亲的胸脯上了:“母亲刚才晕了过去,不过这会儿好些了。格里高尔逃出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说,“我一直告诉你们的嘛,可是你们女人就是不愿意听。”格里高尔明白,父亲把葛蕾特的过于简短的说明往坏的方面作解释,以为格里高尔犯了什么暴力行为了。所以现在格里高尔必须设法平息父亲的怒气,因为他既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向他作解释。于是他便躲避到他的房门口,蜷缩在门边,以便让父亲从门厅走进来时立刻可以看到,格里高尔怀有最良好的愿望,一心想着立刻返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必要将他驱赶回去,人们只需打开房门,他立刻就会进去的。
可是父亲没有心情注意这种细腻的情感。“啊!”他一进门就喊,声音里仿佛既有愤怒,也有喜悦。格里高尔把头从门上缩回来,抬起它来瞧父亲。他确实没有想象到父亲会是这样,会是他现在站在这儿的这副模样;诚然,最近他只顾得新奇地爬来爬去,竟忘了像从前那样去关心寓所里别处发生的事,其实本应对情况变化有所思想准备的。但是,但是,这还是父亲吗?还是这同一个男子吗?从前每逢格里高尔动身出差,他便总是疲惫不堪地蒙头躺在床上;晚上回来时他总是身穿睡袍坐在靠背椅里迎候他,压根儿就不太能站起来,而是只抬一抬胳臂表示高兴;在一年里几个星期天以及重大节日全家难得在一起散步时,他在其实已经走得很慢的格里高尔和母亲之间总是还要走得更慢一些,裹着他那件旧大衣,小心翼翼拄着拐杖艰难地向前移动步子,每逢他想说什么话,几乎总是站住脚,让陪同他的人聚拢在自己周围。可是现在他身板挺得相当直。穿一身绷得紧紧的金钮扣蓝制服,这是银行杂役的装扮;一个厚实的双下巴鼓出在上衣硬领外面;浓密的睫毛下一双黑眼睛射出活泼、专注的目光;那一头平时乱蓬蓬的白发梳成了整整齐齐、油光闪亮的分头。他将他那顶绣有金色交织字母,大概是一家银行名号首字母的帽子顺着弧线抛过整个房间扔在长沙发上,将那件长长的制服上衣的下摆往后一甩,双手插在裤袋里,板着面孔朝格里高尔走去。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他却把脚抬得老高,格里高尔吃惊地看着他那巨大的靴后跟。然而他不多耽搁时间,他从他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便知道,父亲认为对他只宜采取极端严厉的态度。因此他便在父亲前面奔走,父亲站住就停下,只要父亲一走动便又急忙向前奔走。他们就这样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没有做出什么重大的动作来,甚至由于行走速度很慢整个儿这件事就不像是一种追逐。所以格里高尔也暂且待在地板上,尤其是因为他害怕父亲可能会把往墙上或天花板上逃跑看作是特别恶劣的行径。可是格里高尔不得不暗暗对自己说,甚至连这种奔走他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父亲跨出一步,他就得完成大量的动作。他已经开始感到气喘了,从前他的肺也不太好。他正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为了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奔走上,眼睛几乎不睁开;他愣怔怔的,除了奔跑根本就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拯救自己;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可以随便上墙的,这里的墙壁当然都让精雕细镂、布满尖角和花边的家具挡住了。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抛出,飞落在紧挨着他身边的地方,在他前面滚动起来。那是一只苹果;立刻又有第二只向他飞来;格里高尔惊吓得站住了;继续奔走是没有用的,因为父亲已下定决心要轰炸他。他用餐具柜上水果盘子里的苹果装满了自己的衣袋,也不好好瞄准,便将苹果一只一只地扔将出来。这些小红苹果像带了电似的在地板上到处滚动,互相磕碰。一只扔得不太用力的苹果轻轻触到了格里高尔的后背,但是没有伤着他便滑了下去。紧接着又飞来的一只简直陷进他的后背去了;格里高尔想挣扎着往前爬,仿佛一换地方这突如其来的、难以置信的疼痛便会消失似的;然而他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钉住在原地,便六神无主地瘫倒在地上。他只是在投出最后一瞥时还看到,他的房门被突然用力拍开,母亲抢在尖叫着的妹妹的前头跑了过来,身穿内衣,因为为了在她失去知觉时好让她呼吸舒畅些,妹妹已经把她的衣服解开了,他还看到,母亲随后便向父亲奔去,在奔跑的路上她那已解开的衣裙一件接着一件滑落到地上,绊着衣裙向父亲扑过去,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可是这时格里高尔的视力已经衰退——双手抱住父亲的后脑勺请求饶格里高尔一命。
三
格里高尔所遭受的使他吃了一个多月苦头的重创——那只苹果作为可以看得见的纪念品还一直留在他身上,因为没有人敢取走它——好像使父亲也想起了格里高尔尽管具有他目前这种可悲的、令人憎恶的形态,却依然是家庭的一个成员,人们不可以把他当敌人对待,而是应该把吞下并忍受厌恶、彻底忍受厌恶看做是家庭义务的准则。
现在格里高尔由于受了伤,也许永远丧失了灵活行动的能力,眼下他像一个老弱病残,需要用好多分钟才能横贯他的房间——在高处爬行已是不可能,可是他为自己状况的这种恶化还是得到了一种在他看来完全足够的补偿,这就是每到傍晚时分那扇他惯常在一两个小时前便加以严密观察的起居室门便会打开,致使他躺在自己房间里的暗处,不为起居室里的人所看见,但他可以看见全家人坐在照亮的桌子旁边,可以倾听他们的谈话,可以说这是得到全体应允的,所以完全不同于已往。
不过,这不再是昔日那种轻松活泼的闲谈,已往每逢格里高尔在小小的旅店房间里不得不疲惫不堪地钻进潮湿的被窝里时便常常怀着几分渴念想到那样的情景。他们现在往往很沉默。吃罢晚饭后不一会儿父亲便在扶手椅里睡着了;母亲和妹妹相互告诫保持安静;母亲把头低低地俯在灯下,给一家时装店缝制精致的内衣;已经当上了售货员的妹妹在晚上学习速记和法语,将来也许可以谋到一个较好的职位。有时父亲醒过来,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睡了一觉了似的,对母亲说:“你今天又干了这么多针线活!”说罢立刻又睡着了,母亲和妹妹则神色疲倦地相视一笑。
父亲怀着一种固执,在家里也不肯脱掉他那身制服;睡袍一无用处地挂在衣钩上,而他却穿戴得整整齐齐在座位上打瞌睡,仿佛时刻准备着应差,在这里也等候着上司的吩咐似的。因此,虽然有母亲和妹妹悉心保护,他那身一开始就不是簇新的制服还是渐渐显得脏了起来,格里高尔常常整夜整夜地望着这身沾着层层污渍、闪着经常擦拭的金钮扣亮光的衣服,老人就穿着这身衣服极不舒服却又极安宁地睡觉。
时钟一敲十点,母亲便轻声细语,设法唤醒父亲,随后便劝说父亲上床睡觉,因为这里睡不安稳,父亲六点就要上班,极其需要睡个安稳觉。但是由于自从他当上杂役以来便犯上了这种犟脾气,他总是坚持要在桌子旁边多待一会儿,尽管他通常都会睡着,后来反正得花九牛二虎的力气才能说动他以床换扶手椅。不管母亲和妹妹怎样和声细语劝诫他,催促他,他总要慢慢摇上一刻钟脑袋,闭上双眼,不站起来。母亲扯他的袖管,对着他的耳朵说些奉承拍马的话,妹妹放下功课过来帮助母亲,可是父亲就是不听劝告。他更深地沉陷在他的扶手椅里。直到妇人们抓住他的胳肢窝,他才睁开眼睛,交替着望望母亲和妹妹并惯常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的平静的晚年。”于是在这两位妇人的搀扶下,他站起身来,颇费周折,仿佛他对他自己便是极沉重的负担似的,让妇人们一直扶到门口,在那里挥手叫她们回去,独自继续往前走,而母亲和妹妹则急忙分别扔下针线活和笔,追上父亲,以便继续助他一臂之力。
在这个操劳过度、疲倦不堪的家庭里,除了做些必不可少的事以外,谁还有时间去为格里高尔操更多的心呢?家庭开支日益紧缩;女仆给辞退了,一个蓬着满头白发、高大瘦削的老妈子一早一晚来干些最粗重的活儿;所有其余的家务活儿都由母亲在干完众多的针线活儿之余承担起来了。甚至从前每逢参加娱乐活动和节日庆典母亲和妹妹欢欢喜喜佩戴的那些各色家庭首饰也变卖掉了,这是格里高尔晚上从大家对各件首饰达到的卖价的议论中得知的。但是最感头痛的事却是,人们无法离开这幢对于眼下的境况来说太大的寓所,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迁居格里高尔的招儿来。但是格里高尔分明看出,妨碍迁居的不仅仅是因为顾及到他,因为用一只带几个通气孔的合适的板条箱很容易就可以把他装运走的;阻止家里人搬行的主要原因其实是那种完全绝望的情绪以及他们受到了在整个亲戚和熟人圈里谁也没有遭受过的一种不幸的打击的这个念头。世人要求穷人所做的一切,他们正最大限度地尽力去做,父亲给银行小职员们送早点,母亲含辛茹苦地为陌生人缝内衣,妹妹按照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面跑来跑去,但是再做更多的事家里人是力不从心了。每逢母亲和妹妹将父亲送上床之后重又返回来,放下手头的活计,靠近在一起,已经是脸颊贴着脸颊地坐着的时候,母亲便指着格里高尔的房间说:“葛蕾特,把那儿的门关上。”每逢格里高尔又身处黑暗之中而隔壁妇人们涕泪交流或欲哭无泪地凝视着桌子的时候,格里高尔便觉得背上的伤口好似重新疼痛起来。
夜晚和白昼格里高尔几乎都是无眠地度过的。有时他想到在下一回开门时要完全像从前那样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经过了长时间之后,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经理和秘书主任,公司伙计和学徒,那个理解十分迟钝的听差,别家商号里的两三个朋友,外省一家客店里的一个侍女,一个可爱的、萍水相逢的女子,一家帽子商店里的一位女出纳员,他严肃认真而过分缓慢地向她求过爱——他们全都和陌生人或已被忘却的人混杂在一起出现,但是他们全都冷冷冰冰,根本不来帮助他和他的家人,他们一消失,他便感到高兴。可是后来他又完全没有心思为他的家人分忧愁了,而是只有对他照料不周而窝了一肚子的火,尽管他想象不出他会喜欢吃什么,他却制订计划,企图进入食物贮藏室,即便不饿,也要把本该属于他的从那儿叼走。妹妹现在再也不考虑怎样才能让格里高尔吃上可口称心的饭食,她总是在早晨和中午去商店上班前急急忙忙用脚往格里高尔的房间里随便推进一点吃的,晚上根本不管这食物是否只是尝了几口,还是——大多数情况下——连碰也没碰一下,她便一挥扫帚将其扫了出去。她现在总是在晚上打扫这间房间,打扫起来简直是快得不能再快了。一条条肮脏的条纹沿墙伸展,到处都是一团团尘土和垃圾。起先,在妹妹到来时格里高尔总待在这类特别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算是以这样的位置提出一种指责吧。但是他大概可以在那儿待上几个礼拜,妹妹也不会有所改进的;她分明和他一样看到这污秽的环境了,可是她已经打定主意随它去了。然而她却带着一种在她身上完全是新的、压根儿就已经侵袭了全家的敏感维护着自己的这个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的特权。有一回母亲彻底打扫了一下格里高尔的房间,其实也不过就是用了几桶水的事儿——这一片湿漉漉的当然也伤害了格里高尔,他摊开身子、懊恼不堪、一动不动地躺在长沙发上,于是母亲却不免像受到惩罚似的十分难过,因为晚上妹妹刚发现格里高尔房间里的变化,便一脸委屈地跑进起居室,不顾母亲举起双手苦苦央求,号啕大哭起来,父母——父亲当然已经从扶手椅里惊起——起先惊讶地、无可奈何地在一旁看着,后来他们也开始按捺不住了,父亲责备右边的母亲没让妹妹去清扫格里高尔的房间;随后便大声呵斥左边的妹妹,说是再也不许她去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母亲则试图把激动得不能自制的父亲拉到卧室里去;妹妹啜泣得身子发抖,用自己的小拳头捶打桌子;格里高尔气得嗷嗷直叫唤,因为竟没有人想到要去把门关上,以避免让他看到这副景象听到这场吵闹。
可是,即使妹妹一天上班回来疲惫不堪,懒得像先前那样去照料格里高尔,母亲也大可不必越俎代庖嘛,格里高尔不会受冷落的呀。因为有老妈子在呢。这位老寡妇在其漫长的一生中凭着她那副强壮的骨骼多半已经饱经风霜,不会对格里高尔怀有什么憎恶的。有一回她并非出于好奇,而是纯属偶然地打开了格里高尔的房门,一看到惊诧不已、没受人驱赶便开始来回奔走的格里高尔,便交叉着十指搁在胸前,惊讶地站住了脚。从此她便总是不失时机经常在早、晚稍稍打开房门,匆匆朝里瞥一眼格里高尔。起先她也招呼他往自己身边走拢过来,用她大概自以为是客气友好的话,诸如:“过来吧,老屎壳郎!”或者“你们瞧这老屎壳郎!”对于这类话语格里高尔丝毫不予理睬,而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仿佛房门根本就没有打开似的。别让这老妈子兴致一来就这样无聊地骚扰他呀,应该命令她天天打扫他的房间嘛!有一回,是在清晨——一阵急骤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也许已经是春天即将来临的一个征兆吧——老妈子又絮絮叨叨啰唆开了,格里高尔好不恼怒,他向她转过身去,像是要进行攻击似的,动作当然迟缓、羸弱无力。可是这位老妈子非但面无惧色,反而高高举起放在门旁的一把椅子,瞧她张大着嘴站在那儿的那副架势,她的企图十分明显,她手里的这把椅子不砸在格里高尔的后背上,她是不会把嘴闭上的。“不再往前走啦?”看到格里高尔又转过身去时她问,这才心平气和地把椅子放回墙角。
格里高尔几乎什么也不吃了。只是当他偶然从已准备好的食物旁边经过时,他才玩儿似的往嘴里送上一口,在嘴里将它衔上几个小时,然后往往又将它吐掉。起先他想,是对他房间里的这种状况感到的悲痛才使他没有胃口吃饭,可是恰恰是对房间里的这些变化他很快就不以为意了。人们已经养成了把别处放不下的东西放到这间房间里来的习惯,这类东西现在多得很,因为他们把寓所里的一个房间租给了三个房客。这样一本正经的先生——三个人全都蓄着大胡子,这是格里高尔有一次从门缝里看到的——非常讲究整洁,不仅他们的房间要整洁,由于他们既然已经住进这儿来了,所以就要求整个寓所,尤其是厨房,都要井然有序。无用的,尤其是肮脏的杂物他们容忍不了。况且绝大部分生活用品他们都是自己带来的。由于这个原因,许多物件就变得多余了,这些东西卖起来虽然不值几个钱,可是他们也不愿意将它们扔掉。所有这些东西都塞进格里高尔的房间里。厨房里的煤灰箱和垃圾箱同样也是如此。只要是眼下用不着的东西,做事总是急急忙忙的老妈子便干脆往格里高尔的房间里一扔了事,幸亏格里高尔往往只看见那件有关的物件和拿住它的那只手。老妈子也许是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来拿走这些东西或者一下子把它们一古脑儿全扔出去,可是实际上它们经由她头一回一扔,扔到哪儿便一直一动不动待在那儿了,如果不是格里高尔蜿蜒穿行于这堆破烂货之中,使它们有所移动的话,起先是迫于无奈,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可以自由爬行的地方,后来却是带着越来越大的乐趣,虽然他在作了这样的行走之后疲倦和伤心得要死,又接连几个小时不能动弹。
由于这几位房客有时也在家里公用的起居室里吃晚饭,所以有些个夜晚起居室门一直都关着,不开门格里高尔根本也无所谓,有几个晚上门开着他也没好好加以利用,而是没让家里人察觉,在他那间房间里最昏暗的角落里一躺了事。可是有一回老妈子让起居室门敞开了一点点。当那几位房客晚上进来,点亮了灯的时候,那扇门依然这么开着。他们坐在桌子的上首,这是从前父亲、母亲和格里高尔坐的地方,展开餐巾,拿起刀叉。母亲端着一碗肉立刻出现在门口,妹妹端一大满盆土豆紧随其后。食物热气腾腾。房客们向摆在他们面前的碗盆俯下身,仿佛他们要在吃食之前检查一下它们似的,个头中等、在另外两位心目中似是权威的那个,果真就在碗里切开一块肉,显然是想断定,肉是否足够熟烂,要不要退回厨房。他满意了,在一旁紧张观看的母亲和妹妹这才舒心地笑了起来。
家人们自己在厨房里吃饭。尽管如此,父亲进厨房之前先到这间房间里来,手里拿着帽子,鞠上那么一躬,绕着桌子转上那么一圈。房客们一齐站起来,嚅动着胡子嘟哝几句。当他们随后单独待在一起时,几乎完全一声不吭地吃着。格里高尔觉得奇怪,他从饭桌上的种种响声中竟一再分辨出他们牙齿的咀嚼声,仿佛这是在向格里高尔表明,吃饭是要用牙齿的,若没有牙齿即便长着最漂亮的嘴巴也是无济于事。“我有食欲,”格里高尔充满忧愁地暗自思忖,“可是不想吃这些东西。像这几位房客这样吃法,我会一命呜呼的!”
恰好在这一天晚上——格里高尔记不得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曾听到过小提琴声——厨房里响起了小提琴声。房客们已经吃罢晚饭,中等个儿已经拿出来一份报纸,给另外两位每人一张,于是他们往后一靠,一边读报一边抽烟。当小提琴开始奏响时,他们留神倾听,站起来并踮着脚尖走到门厅门口,他们挤成一团站住脚。人们在厨房里准是听到了他们的响声,因为父亲在说:“诸位听了这琴声也许觉得不舒服吧?可以马上不拉的。”“相反,”中等个儿房客说,“小姐不想到我们这儿来,到这儿房间里来演奏吗,这儿宽敞,舒适多了?”“哦,好的。”父亲说,仿佛是他在演奏小提琴似的。房客们回到房间里去,等候着。不一会儿,父亲拿着乐谱架,母亲拿着乐谱,妹妹拿着小提琴走过来。妹妹神情安详地作着演奏的种种准备工作;父母从前从未出租过房间,所以对房客客气得过了头,竟不敢坐在他们自己的扶手椅上;父亲靠在门上,右手插在紧闭着的号衣的两个钮扣间;母亲却得到了一把由一位房客递给她的椅子,坐在边上一个角落里,因为那位房客偶然把椅子放到那里,所以她也就坐在那里了。
妹妹开始演奏;父亲和母亲各自从自己那个方向密切注视着她双手的动作。格里高尔受到琴声吸引,壮起胆向前爬了几步,脑袋已经伸进起居室了。他几乎不感到惊奇,他最近居然很少体谅别人;从前这种对别人的体谅是他引以为自豪的。然而恰恰是现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是应该藏起来才是,因为由于他房间里到处积满了灰尘,稍稍一动尘土便飞扬开来,他身上也蒙满了灰尘;他爬来爬去,背上和两腰沾着绒毛、发丝和残羹剩饭。他现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白天要在地毯上擦净几次后背。尽管处于这种状态,他却毫不畏惧,在起居室无污点的地板上向前爬行了几步。
不过倒是谁也没有注意他。家里人的注意力全倾注在小提琴演奏上;而房客们则先是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妹妹乐谱架后面很近的地方,近到他们大家简直都能看见乐谱了,这势必会妨碍妹妹的,随后便窃窃私语低着脑袋退回到窗口,他们也就待在那儿,父亲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们的动静。情况确实再明显不过了。他们本以为会听到美妙动听的小提琴曲的,他们失望了,对整个儿这场表演厌倦了,只是出于礼貌才还让人扰乱自己的平静。尤其是从他们从鼻孔和嘴巴向空中吐出雪茄烟雾的那副模样中,可以推断出他们很不耐烦了。然而妹妹却演奏得十分认真,她的脸侧向一边,目光专注而忧伤地追循着一行行乐谱。格里高尔又往前爬了几下,将脑袋紧贴着地面,以便也许能与她的目光相遇。既然音乐如此打动他的心,那么他是一只动物吗?他觉得,仿佛获取久盼的不知名的食物的途径正展现在他面前。他决心要一直推进到妹妹跟前,去扯她的衣裙,以此向她暗示,她可以带着她的小提琴到他的房间里来,因为这里谁也不像他那样欣赏她的演奏。他不愿意再让她离开他的房间,至少只要他活着就不愿意;他的恐怖形象他将第一次派上用场;他要同时守卫他的房间的各扇房门,向来犯者怒吼;并且不要妹妹勉勉强强,她应该自觉自愿留在他身边;她可以和他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向他低垂下耳朵,然后他就要向她透露,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她到音乐学院去学习,倘若不是横遭不幸,他早在去年圣诞节——圣诞节已经过了吧?——当众宣布这一计划了,任何反对意见他都将置之不顾。妹妹听到之后就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格里高尔就会向着她的肩膀直起身来,去吻她的脖子,打从她在店里上班以来她便一直不系丝带,敞着颈脖。
“萨姆沙先生!”那个中等个儿房客对父亲喊,不再多说一句话地用食指指着慢慢向前移动的格里高尔。小提琴声戛然而止,中等个儿房客先是摇摇头对他的朋友们笑了笑,随后便又朝格里高尔望去。父亲似乎觉得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将格里高尔赶走,而是先去安抚房客,尽管这几位房客根本没发火,他们对格里高尔似乎比对小提琴演奏更感兴趣。他急忙向他们奔去,试图用张开的胳臂把他们推到他们的房间里去,同时用他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们看格里高尔的视线。现在他们倒真的有点儿恼火了,人们不再知道,这是由于父亲的行为,还是由于他们现在才发现住在隔壁的竟是格里高尔这样的邻居。他们要求父亲作出解释,他们举起双臂,烦躁地捻着自己的胡子,只是缓慢地向他们的房间退去。这当儿,妹妹已经从演奏突然中断后陷入的迷惘中回过神来,在她懒懒散散垂着手握住了一阵小提琴和弓并继续仿佛还在演奏似的看了一阵乐谱之后,一下子迅速打起精神,将提琴搁在呼吸艰难、激烈喘息着、仍在扶手椅里坐着的母亲的怀里,跑进在父亲催促下房客们正迅速向之移近的隔壁房间里。人们看到,床上的被子和褥垫在她那双训练有素的手下飞来腾去,铺叠得整整齐齐。还没等房客们走进房间,她就已铺好床,溜了出来。父亲似乎又犯犟脾气了。他忘了对房客应有的尊敬。他一个劲儿驱赶,直至最后那个中等个儿房客在房门口重重地一跺脚,从而使父亲停住脚步。“我正式宣布,”他说,同时举起手,还对母亲和妹妹扫了一眼,“考虑到这个寓所和家庭里存在着的这种令人厌恶的状况,”——说到这里他往地板上狠狠啐了一口——“我立刻解除我的房间的租约。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天,这几天的房租我当然一个子儿也不付,不但不付,我还要考虑,我要不要向您提出什么——您相信我吧——极容易说明理由的要求。”他沉默不语,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仿佛他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他的两位朋友果真立刻插嘴说:“我们也立刻退租。”话音刚落,他便抓住门把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父亲用双手摸索着踉踉跄跄向他的扶手椅走去,一头栽进椅子里;看样子他伸开四肢似乎像平时那样在打瞌睡,但是他那颗晃荡不定的脑袋的猛烈点头表明,他根本不在睡觉。整个这段时间里,格里高尔一直静静地躺在房客们当场发现他的那个地方。对他的计划失败感到的失望,但是也许也是因长期挨饿而造成的身体虚弱,使他无力动弹。他怀着某种明确的预感,担心下一刻大家会向他发泄满腔的怒气,并等待着。就连那把在母亲手指的颤抖下从她怀里掉落下来的小提琴发出的震响,也没使他受到惊吓。
“亲爱的父母,”妹妹边说边用手拍了拍桌子算作引子,“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们也许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不愿意当着这头怪物的面说出我哥哥的名字来,所以只是说:我们必须设法摆脱它。我们照料它,容忍它,我们仁至义尽了嘛,我认为,谁也不会对我们有丝毫的指责。”
“她说得对极了。”父亲自言自语。还一直在气喘吁吁的母亲露出一种癫狂的眼神用手捂住嘴干咳起来。
妹妹急忙奔向母亲,扶住她的额头。父亲似乎听了妹妹的话产生了某些想法,坐直了身子,在吃客们吃饱喝足还未从桌上撤下去的盘子之间把玩着他那顶杂役帽,偶或向安静的格里高尔瞥一眼。
“我们必须设法摆脱它,”妹妹如今是专对父亲说,因为母亲在咳嗽什么也听不见,“它还会要了你们俩的命的,我分明看到了这个结局。如果人们已经不得不在干着这么繁重的工作,像我们大家这样,那么人们就不能还在家里忍受这没完没了的折磨。我也受不了了。”说罢,她号啕大哭起来,眼泪掉在母亲的脸上,她用机械的手势动作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
“孩子,”父亲同情地、充分理解地说,“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妹妹只是耸耸肩膀表示一筹莫展,刚才她还信心十足,现在这一哭反倒没辙了。
“如果他懂我们的话!”父亲半带着询问的口吻说;妹妹哭哭啼啼使劲一挥手,表示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他懂我们的话,”父亲重复说着,并通过闭上双眼接受妹妹认为这事不可能的信念,“那么倒也许可能和他达成一个协议。可是这……”
“他必须离开这儿,”妹妹喊道,“这是惟一的途径,父亲。你只需抛开以为这是格里高尔这个念头。我们这么久一直相信这一点,这是我们真正的不幸。可是这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这是格里高尔的话,他早就会认识到,人和这样一只动物是不可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就会自愿跑掉了。我们就没有哥哥,但是能继续生活下去,会缅怀他。可是这只动物现在却在迫害我们,驱赶房客,显然是想占领整幢寓所,让我们露宿街头。你瞧,父亲,”她突然尖叫起来,“他又来了!”在一阵完全令格里高尔不可思议的惊恐中,妹妹甚至离开了母亲,简直是推开了她的扶手椅,仿佛她宁肯牺牲母亲也不愿待在格里高尔身旁似的,并急忙奔到父亲背后,父亲只是由于她的态度才情绪激动起来,也站起身,像是保护妹妹似的在她身前略略举起双臂。
可是格里高尔根本不想吓唬什么人,更不想吓唬妹妹。他只不过是开始转身,想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过这动作显得很引人注目,因为由于身上有伤残,在做艰难的转身动作时他不得不用脑袋来帮忙,他多次抬起头来并用头撞击地面。他停下来,环顾四周。他的良好意图似乎让人给看出来了;这只是一种瞬间的惊恐。如今大家都默默而忧伤地望着他。母亲伸出并拢着的双腿,躺在她的扶手椅里,她疲惫不堪地几乎阖上了眼睛;父亲和妹妹并排坐着,妹妹用手搂着父亲的脖子。
“现在我也许可以转过身去了吧!”格里高尔边想边重新开始干了起来。他抑制不住因过度劳累而发出的喘息声,也不得不时不时歇一口气。不过倒也没有人在催他,一切全听凭他自己做主。当他完成了转身动作时,便立刻开始径直往回爬去。他对自己和房间之间的距离之大感到惊异,根本就不明白,他身体这样虚,刚才是怎么几乎不知不觉走完同样这段路的。一心只惦记着赶快爬行,他几乎没注意,现在家里人不说话不吭声不骚扰他。当他已经到达门口时,他才扭过头来,没完全扭转过来,因为他觉得脖子变僵硬了,不过他总算还看到,在身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有妹妹站了起来。他最后瞥了母亲一眼,母亲完全睡着了。
他刚进入房间,房门就被急速关上,闩上门闩,锁了起来。听到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格里高尔大吃一惊,他的细腿顿时都发软了。是妹妹这么迅捷地采取了行动。她早已站直身子等着,然后她灵巧敏捷地向前跨出几步,格里高尔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她一边转动锁眼里的钥匙,一边朝父母喊了声“终于锁上了!”
“现在怎么办?”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在黑暗中环顾了一下四周。不久他便发现,他现在几乎再也动弹不了了。他对此不感到惊异,他反倒觉得,他迄今居然一直能用这些细腿活动,这才是不自然的。此外他感到相当舒适。他虽然感到浑身疼痛,但是他觉得,疼痛仿佛正在渐渐减轻,最终似乎会完全消失。背上那只烂苹果以及四周蒙上了软乎乎的尘土的那个发炎的部位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他怀着深情和爱意回忆他的一家人。他认为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他的这个意见也许比他妹妹的意见还坚决呢。在钟楼上的钟敲响凌晨三点之前,他便一直处于这种空洞和平和的沉思状态中。窗户外面的朦胧晨曦他还经历着了。然后他的脑袋便不由自主地完全垂下,他的鼻孔呼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当清晨老妈子来时——纯粹由于力气大和性子急,不管人们怎么求她别这样,她总是乒乒乓乓摔门,整幢寓所里她一来别人就再也甭想睡安稳觉,她在做这次寻常的短暂访问时起先没发现格里高尔有什么异样。她以为,他故意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装出一副大受委屈的样子;她相信他具有一切可能具有的理解力。由于她偶然在手里握着那把长扫帚,所以她就试图站在门口用它逗格里高尔发痒。当这么逗还不起作用时,她火了,便使劲捅了捅格里高尔的身体,当她很快便弄清了事情真相,就睁大着眼睛,吹了一声口哨,但没有多耽搁时间,而是一把推开卧室房门,扯着大嗓门朝黑暗中嚷嚷:“你们快来瞧瞧吧,它死了;它躺在那儿,完全没气了!”
萨姆沙夫妇在双人床上坐直身子,先从老妈子带来的惊吓中镇定下来,才慢慢领悟到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随后萨姆沙夫妇便各自急忙下床,萨姆沙先生将毯子往肩上一披,萨姆沙太太只穿睡衣便出来,他们就这样走进格里高尔的房间。这当儿,起居室的门也开了,自从房客们住进来后葛蕾特便一直睡在那儿;她完全穿好了衣服,仿佛她根本就不曾睡觉似的,她那张苍白的脸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死了?”萨姆沙太太边说边抬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老妈子,虽然一切她都可以自己检验,而且甚至不用检验也可以看得出来。“我是这么认为,”老妈子一边说,一边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还用扫帚把格里高尔的尸体往旁边推移了一大段距离。萨姆沙太太做了一个仿佛想拉住那把扫帚的动作,但没去拉。“唔,”萨姆沙先生说,“现在我们可以感谢上帝了。”他画了一个十字,那三个妇女学他的样。葛蕾特目不转睛望着那尸体说:“你们看,他多瘦呀。这么长时间里他什么东西也没吃。食物拿进去了,又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格里高尔的身体果然完全干瘪,人们现在才真正看出这一点,现在这身体不再由细腿们抬高,而且此外也没有任何东西转移视线了。
“来吧,葛蕾特,到我们房间里来一下。”萨姆沙太太挂出一丝忧郁的笑容说,葛蕾特依依地回头看了看那尸体便跟在父母身后走进父母的卧室。老妈子关上门,打开全部窗户。尽管是清晨,清新的空气中却已透着些许暖意。毕竟已经三月底了嘛。
那三位房客从房间走出来,惊讶地寻找他们的早餐;人们把他们忘了。“早餐在哪儿?”那位中等个儿房客阴沉着脸问老妈子。老妈子则把指头放在嘴上,然后匆忙地、一声不响地向房客们示意,要他们到格里高尔的房间里来。他们也来了,随后就双手插进他们那有点儿穿旧了的上衣的口袋,在这间如今已完全明亮的房间里围住格里高尔的尸体站着。
这时卧室房门开启,只见萨姆沙先生身穿他那身号衣走出来,一只胳臂挽着他的妻子,另一只胳臂挽着他的女儿。三个人都有点儿哭肿了眼睛;葛蕾特时不时将脸贴在父亲的胳臂上。
“你们马上离开我的寓所!”萨姆沙先生没有松开妇人们,指着门口说。“您这是什么意思?”中等个儿房客有点迷惑不解地说,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另两位反剪着双手,不断地搓着,像是在愉快地期待着一场激烈争吵,而这场争吵的结局八成将对他们有利。“我的意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萨姆沙先生回答,在两位女士的陪伴下径直朝那位房客走去。这位房客先是默默站着,低头望着地板,仿佛这种种事情在他脑子里正在形成一种新的条理。“那我们就走吧。”随后他说,并抬头看着萨姆沙先生,仿佛在一阵突然向他袭来的谦卑中他甚至要为这个决定获得新的批准似的。萨姆沙先生只是睁大着眼睛多次朝他略略点一点头。紧接着这位房客果真跨着大步走进门厅;他的两位朋友垂着安详的双手已经倾听了一阵,现在简直是蹦跳着跟在他后面,仿佛害怕萨姆沙先生会赶在他们前面走进门厅,截断和他们首领的联系似的。三个人在门厅里从衣钩上拿下帽子,从手杖架上拔出手杖,默默鞠一躬,离开了这所房子。怀着一种显然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不信任,萨姆沙先生带着两个妇人走到外面的过道里;靠在栏杆上,他们看着那三个人虽然缓慢、却不停地顺着长长的楼梯下去,在每一层楼的楼梯间的某一个转弯处消失不见,过了不多一会儿又出现;他们越往下走,萨姆沙一家人对他们的兴趣便消失得越多,而当一个肉铺伙计头上顶着一只筐神态骄傲地迎着他们上楼来,随后高高地从他们头顶上越过去的时候,萨姆沙先生很快便和妇人们一道离开栏杆,大家如释重负般地回到家里。
他们决定利用今天的时间休息和散步;他们不仅理应得到这一工作间歇;他们甚至绝对需要它。于是乎,他们在桌子旁边坐下,写三封请假信,萨姆沙先生写给经理处,萨姆沙太太写给定户,葛蕾特写给店主。他们正写着,老妈子走进来说她要走了,因为她早晨该做的活儿已经做完。三个写信人起先只点点头,没有抬眼看她,只是当老妈子总是还不肯离去时,人们才生气地抬起头来。“嗯?”萨姆沙先生问。老妈子面带微笑站在门口,仿佛她要向全家报告一件大喜事,但是只有当她受到彻底盘问时,她才会把它说出来。她帽子上那根几乎挺直的小驼鸟羽毛,那根在她整段工作时间里都惹得萨姆沙先生生气的小鸵鸟羽毛,朝四面八方轻轻摇晃。“您究竟有什么事?”萨姆沙太太问,她还最受到老妈子尊敬。“哟,”老妈子回答说,笑眯眯地简直话都说不连贯了,“是这么回事,隔壁那玩意儿该怎么弄走,你们就不必操心了。事情已经办妥了。”萨姆沙太太和葛蕾特向她们的信埋下头去,仿佛她们想继续写信似的;萨姆沙先生发觉老妈子就要开始详细描述一切,便伸出一只手果断地阻住了她。但是由于不让她讲,她便想到自己急着要走,就显出显然受了侮辱的样子说:“那就回头见吧!”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把门甩得乒乓直响,离开了这所房屋。
“晚上就辞退她,”萨姆沙先生说,但是既没有从他妻子那儿也没有从他女儿那儿得到答复,因为老妈子似乎已经又扰乱了她们刚获得的宁静。她们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口并待在那儿,互相搂抱着。萨姆沙先生在扶手椅里向她们转过身去,静静地观察了她们一会儿。然后喊道:“你们来呀。别管那些陈旧的事了吧。你们也稍许关心关心一下我吧。”妇女们立刻听从他的话,急忙走到他跟前,对他爱抚一番,并迅速写完她们的信。
随后三个人便一起离开寓所,他们已有好几个月没这样做了,他们坐电车出城到郊外去。这辆电车里只有他们这几个乘客,温暖的阳光照进了车厢。他们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商谈着未来的前景,结果表明,仔细一考虑,他们的前景一点儿也不坏,因为他们彼此还从未询问过各自的工作,原来这三份差使全都蛮不错,而且特别有发展前途。目前最能改善他们状况的当然是搬一次家;他们想退掉现在这幢还是由格里高尔挑选来的寓所,另租一幢小一些,便宜一些,但是位置更有利,尤其是更实用的寓所。就在他们这么闲谈着的当儿,萨姆沙夫妇一眼看到他们这位心情变得越来越轻松愉快的女儿时几乎同时发现,最近的种种忧患尽管使她的面颊变得苍白,但她还是长成一个美丽、丰满的少女了。默不作声、几乎下意识地交换着会意的目光,他们想到,现在已经到了也为她找一个如意郎君的时候了。当到达目的地时,女儿第一个站起来并舒展她那富有青春魅力的身体时,他们觉得这犹如是对他们新的梦想和良好意愿的一种确认。
[1] 这是卡夫卡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从作者当时致其未婚妻费莉丝·鲍尔的信中可以看出,该作写于1912年11月中下旬至12月上旬,卡夫卡曾想以《儿子们》为题,将它与《判决》、《司炉》结集出版,未果。后于1915年发表在勒奈·布克尔编辑的《白色书页》上,同年由莱比锡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作者曾为此书的封面设计致函这家出版社:“封面上可千万别画上那只昆虫啊!”最后,封面上的图像画的是一个孤苦的青年哭泣着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