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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次战斗纪实(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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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沉默不语并且只是通过我面部不由自主的抽搐显示我多么感到不快,他就问:“您不相信人们这样说话?”

我以为我必须点头称是,可是我不能这样做。

“真的,您不相信?啊,您听着;当我小时候有一次在短时间午睡后睁开眼睛时,我还带着浓浓的睡意便听见我母亲用自然的声音从阳台向下面问:‘您在干什么,我亲爱的。天气真热。’一个妇女在花园里回答:‘我在外面吃点心。’她们说话不假思索,说得不怎么清楚,仿佛这是在每个人意料之中的。”

我以为我被提问了。所以我用手伸进后面的裤兜并做出我在那里寻找什么的样子。但是我什么也不寻找,而只想改变我的神态,以显示我在参与谈话。这时我说,这件事很奇怪,我不理解这件事。我也补充说,我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它一定是为了达到某个我恰恰认不出的目的而编造出来的。然后我就闭上眼睛,因为我的眼睛痛。

“哦,这是件好事:您同意我的意见;这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您为了向我说这话而把我拦住了。

“对不对呀,我干吗要感到羞愧——或者说我们干吗要感到羞愧——因为我没挺直身子步履稳重地走路,因为我没用手杖敲击石子路面,没有轻轻触动大声从一旁走过的人的衣服。我不是更有理由可以倔强不屈地抱怨:我作为有着方肩膀的影子沿着房屋蹦跳,有时消失在陈列橱窗的玻璃板里。

“我正在度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为什么一切建造得如此糟糕,以致有时高楼倒塌,人们居然找不到一个外在的原因。于是我就爬过瓦砾堆,问每一个我遇见的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城市里。——一幢新房子——今天已经是第五幢。——您想想吧。’没有人能回答我。

“常常有人倒毙在巷子里。于是所有的商人就打开他们那挂着商品的店门,快步走过来,把死者抬进一所房屋,然后就在嘴角和眼角漾着笑意走出来并说:‘您好——天空灰蒙蒙的——我卖许多块头巾——是呀,战争。’我蹦跳进屋,在我多次胆怯地举起屈指的手之后,我终于敲房主的小窗户。‘对不起,’我客客气气地说,‘一个死人被抬到您那儿了。您让我看看这死人吧,求求您啦。’当他似乎拿不定主意似的摇头的时候,我便用坚定的口吻说:‘对不起。我是秘密警察。您立刻让我看死者。’‘一个死人吗,’现在他问,几乎生气了。‘不,我们这里没有死人。我们是守规矩的本份人。’我打过招呼,走了。

“但是后来当我要横越一个大广场时,我忘记了一切。这一行动的困难使我感到困惑,我常常在心中暗想:‘如果人们由于十足的好大喜功建造这么大的广场,为什么人们不也建一道可以穿越广场的石头栏杆。今天刮西南风。广场上气流很急。市政厅塔楼尖顶在转小圈。为什么拥挤的人群安静不下来?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所有的窗玻璃都在喧嚷,路灯柱像竹子那样弯曲。柱子上圣母马利亚的外套缠绕,强劲的风扯撕着它。难道谁也没有看见吗?本应在石子路面上行走的男男女女在飘荡。风势稍一减弱,他们便站住,互相说几句话并鞠躬问候。但是如果风势又紧,他们就抗不住这风,大家就同时抬起各自的脚。虽然他们必须牢牢抓住自己的帽子,但是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仿佛气候温和着呢。只有我在担惊受怕。”

受到这般虐待的我说:“您从前讲述的关于您母亲和花园里那位妇女的故事我觉得根本没什么奇特的。我不仅听过并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故事,我甚至还参与过某些这样的事。这件事是很自然的嘛。您以为,要是我在阳台那儿,我会没有说这同样的话,会没有在花园里作出同样的回答?一件十分平淡无奇的事!”

我说完这话时,他似乎很幸福。他说,我穿得很好看,他很喜欢我的领带。说是我的皮肤多细腻呀。说是当人们收回坦白承认过的话时,它们就变得最清楚。

c祈祷者的故事

然后他在我身旁坐下,因为我变得胆怯起来了,我把头转向一侧给他让出位子。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察到,他也显出某种尴尬神色坐在这儿,总是试图跟我保持一小段距离,并费力地说: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昨天晚上我参加一个聚会。我在煤气灯光下向一位小姐鞠躬并说:“我真高兴我们已经临近冬天”——正当我鞠着躬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气恼地发现,我的右胯骨已经脱臼。膝盖骨也已有些松动。

由于我总是力求说话不丢三落四,所以我就坐下并说:“因为冬季不费力得多;人们可以举止轻快一些,人们说话时用不着这么吃力。对不对,亲爱的小姐?但愿我在这件事上说得对。”这时我的右腿给我惹来许多麻烦。因为起初它似乎完全散了架,经过挤压和巧妙地挪移我才渐渐使它大体恢复正常。

这时我听见那位出于同情也已坐下的姑娘小声说:“不,您根本就并不使我感动,因为——”

“请您等一下,”我满意和充满期望地说,“亲爱的小姐,您哪怕只花费五分钟和我说话也是不应该的。您边吃边谈吧,我求您啦。”

说罢,我伸出我的胳臂,从一个青铜小天使举起的盘子里拿出一大串沉甸甸的葡萄,拿着它在空中停留一会儿,随后便将它放在一个蓝边小碟里,我也许不无优雅地把这个碟子递给了这个姑娘。

“您根本不使我感动,”她说,“您所说的话,全都索然无味、不可理解,所以还不是实情。因为我以为,我的先生——为什么您总是叫我亲爱的小姐——我以为,您之所以不关注实情,仅仅是因为实情太费劲。”

天啊,这下我的乐子可大啦!“是的,小姐,小姐,”所以我几乎嚷嚷,“您说得很对!亲爱的小姐,您要明白这个道理,这样不期然而然地受到别人的理解,这是一种莫大的快乐。”

“实情对您来说太费劲了,我的先生,因为瞧您这副模样!您从头到脚都是用薄纸,用黄色的薄纸剪出来的,很像剪影,您一走路,人们就一定会听见您沙沙作响。所以对您的姿势或意见发火是不公正的,因为您必须随着房间里正好有的穿堂风弯腰曲背。”

“这个我不懂。这房间里闲站着几个人。他们用胳臂抱住椅子靠背或者他们靠在钢琴上或者他们迟迟疑疑地将一只玻璃杯举到嘴边或者他们胆怯地走进隔壁房间,他们在黑暗中碰到一只箱子弄伤了自己的右肩之后,他们便在已打开的窗户旁喘着气想:那儿是维纳斯,金星。可是我跟这伙人在一起。如果这有什么关联的话,那么我不懂这关联。但是我连这是否有什么关联都不知道。您瞧,亲爱的小姐,在所有这些按照其不明确性而态度如此狐疑不决,甚至滑稽可笑的人当中,似乎只有我配听到关于我的完全明确的说法。为了使这些话也还悦耳动听,您就用嘲笑的口吻说这话,致使显然还留有某种余地,就像透过一所内部已烧毁的房屋的重要墙壁所看到的那样。现在视线几乎不受什么阻挡。人们在白天透过大窗户洞看见天空的云彩并在夜晚看见星星。但是云彩也还常常从苍白的星星身边溜走,星星们构成不自然的图景。——您看好不好,我为感谢您而向您透露,有朝一日所有想活命的人都会具有像我这样的外貌;用黄色薄纸剪成,像剪影一样——如您看到的那样——他们一走起路来,就会听见他们沙沙作响。他们将不会跟现在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将具有这样的外貌。甚至您,亲爱的——”

这时我发现这姑娘不再坐在我身旁。她一定说完她的最后几句话后就走了,因为她现在站在离我远远的一扇窗户的窗口,被三个年轻人包围着,他们穿着白色高领衬衫边笑边说着话。

我随即高兴地喝一杯酒,向那位钢琴演奏者走去,他孤身一人正在弹奏一首忧伤的乐曲。我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耳朵俯下身去,为了不致使他受到惊吓;我和着乐曲的曲调小声说:

“劳驾,尊敬的先生,请您现在让我演奏,因为我正想感受幸福。这是一种胜利后的满意心情。”

由于他没理睬我,我就尴尬地站立一会儿,但是随后便压下我的羞怯从一个客人走向另一个客人并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要弹钢琴。是的。”

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我不会弹钢琴,但是都为他们的谈话被愉快地打断而友好地笑了。但是我很大声地对钢琴演奏者说:“劳驾,尊敬的先生,请您现在让我演奏,因为我正想感受幸福。这是一种胜利后的满意心情。”这时,他们才完全神情专注起来。

钢琴演奏者虽然停止演奏,但是他不离开他那张褐色长凳并且似乎也没听懂我的话。他叹了口气并用他的长手指遮住自己的脸。

我已经起了一点儿同情心并想鼓励他重新演奏,这时女主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想法,”他们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说,仿佛我想干什么有悖常理的事似的。

那姑娘也走过来,轻蔑地看着我并说:“夫人,请您就让他演奏吧。他也许是想给大家助助兴吧。这值得称道。求您啦,夫人。”

大家欢声大笑,因为他们显然和我一样认为这话带着讽刺意味。只有钢琴演奏者一言不发。他低垂着头,用他左手的食指抚摩木头凳子,就好像他在沙子上画画。我的手在颤抖,我把我的双手伸进裤兜,以掩饰这颤抖。我也不再能够清楚地说话,因为我一脸的哭相。所以我不得不这样来选择词句:让听的人听了觉得以为我要哭的想法是可笑的。

“夫人,”我说,“现在我必须演奏,因为——”由于我已经把这理由给忘了,我便突然向钢琴坐过去。这时我又明白了我的处境。钢琴演奏者站起来并体贴入微地从凳子上方跨越而过,因为我挡住了他的去路。“请您熄灭这灯,我只能在黑暗中演奏。”我坐直身子。

这时两位先生抓住凳子,把我远离钢琴向餐桌抬去,一边用口哨吹着一首歌并微微摇晃着我。

大家都露出赞许的神色,那位小姐说道:“您瞧,夫人,他弹得棒极了。我早就知道了。您居然这么担惊受怕的。”

我明白了并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以表谢意。

人们给我倒柠檬汽水,一位涂了口红的小姐拿住杯子让我喝。女主人递给我放在一只银盘里的蛋白甜饼,一位身穿一身白衣的姑娘把这甜饼塞进我的嘴里。一位体态丰满、金发浓密的小姐把一串葡萄举在我的头顶上方,我只需一张口就能咬着,而她则盯住了我的畏怯的眼睛。

由于大家待我都这么好,所以我自然对此感到奇怪:当我又想去弹钢琴时,他们竟一致拦住我。

“现在够啦,”男主人说,迄今为止我一直未曾注意到他。他走出去并立刻又拿着一顶大礼帽和一件紫铜色有花样的外套走回来。“这是您的东西。”

这虽然不是我的东西,但是我不想麻烦他再去查看一下。男主人亲自给我穿上外套,这外套很合身,它紧贴在我瘦削的身子上。一位面目慈祥的女士渐渐地弯下身子从上到下地给我扣好外套的纽扣。

“好吧,再会了,”女主人说,“欢迎您再来。您总是受欢迎的,这一点您知道。”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鞠躬,仿佛这十分必要似的。我也试图鞠躬,但是我的外衣紧贴在身上。于是我就拿起帽子,过分笨手笨脚地走出门去。

当我小步走出屋门时,我突然看到天空中的月亮、星星、大穹顶和环形广场上的市政厅、马利亚圆柱和教堂 [4] 。

我从容地从暗处走到月光下,解开外衣的纽扣,暖和一下身子;然后我举起双手让夜间的嗡嗡声沉寂下来并开始考虑: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装出一副真实的样子。你们想使我相信,我是不真实的,可笑地站在这绿色的石子路上。但是你的天空,你是真实的,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你环形广场则从来也没有真实过。”

“这是真的,你们还一直比我优越,但是仅仅是在我不打搅你们的时候。”

“谢天谢地,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但是这也许是我的疏忽:我称你这个被取名为月亮的为月亮。当我把你称做‘被忘却的色彩奇特的纸灯笼’的时候,为什么你不再这样傲慢?当我把你叫做‘马利亚圆柱’的时候,你为何几乎退缩回去?当我把你称做‘投下黄光的月亮’的时候,我再也看不到你那咄咄逼人的态度。”

“人们思考你们,这对你们没有好处,这似乎是真实的;你们的勇气和健康在消减。”

“天哪,思考者向醉酒者学习,这一堂十分有助于健康!”

“为什么一切都沉寂下来了。我相信,现在不刮风了。这些常常像在一轮子上滚过广场的小房子已经完全夯实——寂静——寂静——人们根本看不见那条平时将它们与地面分开的黑色细线。”

我跑动了起来。我未受阻碍地绕着大广场奔跑了三圈,由于我没有遇见醉酒的人,就没减速、没感到费劲地向卡尔巷跑去。我旁边墙上的影子常常比我本人要小,它也随我一起奔跑,像在墙和路基之间的一条坡路上。

当我从消防队的那幢房子旁边走过时,我听到从小环形路传来喧闹声;当我在那儿拐弯时,我看见一个醉酒的人站在井栏杆的旁边,他平伸着双臂,用穿着木拖鞋的脚跺着地面。

我先站住脚,让呼吸变得平稳起来,然后就向他走去,摘下礼帽,自我介绍道:

“晚上好,高贵的先生,我二十三岁,但是我还没有名字。可是您一定带着令人惊异的、甚至可歌唱的名字来自巴黎这座大城市。法国荒淫宫廷的极不自然的气味围着您。”

“您一定已经用您那染了色的眼睛看见了那些高贵的女士,她们已经站在又高又亮的平台上,嘲弄地转过纤细的腰身,而她们的也在阶梯上摆开的涂色拖裙的末端则尚还在花园沙地的上方。——对不对,身穿灰色的、剪裁粗糙的燕尾服和白裤子的仆人们爬到分布在各处的长杆上,他们用双腿绕住杆子,但是常常将上身后仰和弯向一侧,他们必须用粗绳子把巨大的灰色亚麻布从地上拉起并将其绷紧在空中,因为贵妇人希望有一个有雾的早晨。”

他打了个嗝儿,我几乎大吃一惊地说:“真的,这是真的吗,您,先生,您来自我们的巴黎,来自动荡多事的巴黎,啊,来自这种热情奔放的冰雹天气?”

当他又打嗝时,我不知所措地说:“我知道,这是我的一种莫大荣幸。”

我迅速用指头扣上我的外衣的钮扣,然后我热情而羞怯地说:

“我知道,您认为我不配得到回答,但是如果我今天不问您,那么我就得过一种哭红眼的生活。”

“请问您,如此修饰打扮的先生,人们给我讲述的是真的吗?在巴黎有只靠衣服撑门面的人吗,那里有只有华丽大门的房屋吗?在夏日里城市上空的天空淡蓝色,只是通过贴紧的白色小云彩,这些全都具有心的形状的小云彩才显得美丽,这是真的吗?那里是不是有一座参观者很多的珍奇物品陈列馆,陈列馆里只有树,树上挂着写有最著名的英雄、罪犯和恋人的名字的小牌牌?”

“然后还有这则消息!这则显然骗人的消息!”

“对不对呀,巴黎的这些街道突然分岔了;它们不安宁,对不对?并非总是一切全都对头,怎么会是这样呢!一旦发生一起不幸事故,人们聚集在一起,从旁边的小街走过来,迈着大城市的步伐,这步伐只稍稍触及石子路面;大家虽然怀着好奇心,但也怀着对失望的恐惧心;他们急促呼吸并向前伸出他们的小脑袋。但是如果他们互相碰着了,那么他们就深深鞠躬并请求原谅:‘我很抱歉——这不是故意的——太拥挤了,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刚才举动很笨拙——这一点我承认。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叫杰罗姆·法鲁士,我是在卡柏丹大街上做香料生意的小商贩——请允许我明天请您吃午饭——我的妻子也会非常高兴的。’他们就这样谈着,这时小巷昏昏沉沉的,烟囱的烟尘落在各房屋之间。情况就是这样。也许在一个高雅区的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上停着两辆马车。仆人们认真地打开车门。八条高贵的西伯利亚狼狗蹦跳下去,吠叫着连蹦带跳地跑过车行道。这时人们说,这是化了装的年轻的巴黎热中时装者。”

他几乎闭上了眼睛。当我沉默时,他把两只手伸进嘴里并扯下颚。他的衣服脏兮兮的。人们也许把他从一家小酒店里扔了出来,而他却对此还懵然不知。

这也许是白天和黑夜之间的这个短暂的、很安静的间歇;这时我们的脑袋令我们始料未及地耷拉下来,这时一切由于我们不观看而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寂静无声并随后消失不见。这时我们弯曲着身子单独留下,然后向四下里张望,但再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再感觉到空气的阻力,却在内心仍记得:在离我们一定距离的地方有带屋顶的房子,幸好它们的烟囱是方的,黑暗从烟囱泻入房子里,从阁楼泻入各个房间。所幸的是,不管多么令人难以置信,明天将是一个人们将能看见一切的日子。

这时那醉酒的人扬起眉毛,使得在眉毛与眼睛之间闪现出一道亮光并断断续续地解释说:“是这么回事——我昏昏欲睡,所以我将去睡觉——我有一个内兄在文策尔广场旁边——我去那儿,因为我住在那儿,因为那儿有我的床——所以我现在就走——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以及他住在哪里——我觉得,我把这给忘记了——但是这没什么关系,因为我连我是否压根儿有一个内兄都不知道——现在我走——您以为我会找到他吗?”

我当即不假思索地说:“这是一定的。但是您从外地来,您的仆人们凑巧不在您的身边。请您允许我给您带路。”

他不回答。于是我就把我的胳臂向他伸过去,让他把我挽住。

d胖子与祈祷者的继续谈话

但是我已经作了片刻尝试,企图使自己振作起精神来。我揉擦自己的身体并对自己说:

“是你说话的时候了。你已经感到难堪了嘛。你感到窘迫了吗?等一等!你是了解这种境况的。你好好考虑一下!周围的人也会等候的。”

“这就像是上星期的聚会。有人在朗读一个抄件上的什么东西。我自己曾根据他的请求抄了一页。当我读到他写的那几页中的这段文字时,我大吃一惊。这是毫无根据的。人们从桌子的三个方面俯下身来看。我哭着起誓,说这不是我写的。”

“但是为什么这与今天的情况相似。现在出现一次受到局限的谈话,这全是你的过错。一切都太平无事。我亲爱的,你努力呀!——你会找到一个借口的。——你可以说:‘我困倦。我头痛。再见。’快,要快。快让人注意到你!——这是什么?又是没完没了的障碍?你想起什么啦?——我想起一个高原,它作为地球的一面盾牌直插广阔的天空。我从一座山上看到这个高原并准备漫游它。我开始唱歌。”

我的嘴唇干燥且不听使唤,这时我说:

“人们不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吗?”

“不,”他用探询的口气说,微微一笑。

“但是您为什么晚上在教堂里祈祷?”然后我就问,这时我迄今像在睡梦中支撑过的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倒塌了。

“不,我们干吗要谈论这些事。在晚上,没有哪个过独身生活的人承担什么责任的。人们担心某些事。担心肉体也许会消失,担心人们真的会是黄昏时所显示的那样,担心人们没有手杖就不可以行走,担心这也许是件好事:进教堂并呼喊着祈祷以便让人看见、受人注目。”

由于他这样说话并且随后沉默不语,我就从口袋里掏出我的红手帕并弯下腰哭了起来。

他站起来,吻我并说:

“你为什么哭?你身材高大,这个我喜欢,你的手长,它们几乎按你的意愿行事;为什么你不为此感到高兴。你要一直穿深色袖边衣服,我劝你这样做。——不——我在恭维你,可你还是哭?这一生活中的困难你承受得很明智嘛。”

“我们建造其实是无用的战争机器,塔楼,城墙,丝绸帷幕;我们本来可以对此大感惊奇的,如果我们有这个时间的话。我们保持浮动状态,我们不坠落,我们扑扑振翅,虽然我们比蝙蝠丑陋。已经几乎不会有什么人会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阻止我们说:‘啊,天哪,今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因为我们已经在我们的地球上被安排好并生活在我们的协调一致的基础上。”

“我们就像雪中的树干。它们表面上只是平放在地上,人们只需轻轻一推就能移动它们。可是不,这一点人们做不到,因为它们同地面牢牢地联结在一起。可是你瞧,甚至连这也只是表面上的。”

思考妨碍我哭泣:“现在是夜间,明天没有人会为我现在说的话而责备我,因为这些话可能是在睡梦中说的嘛。”

于是我就说:“是呀,是这么回事,可是我们方才在说什么呀。我们总不能是在说天空的光线吧,因为我们正站在一个门廊的深处。不——然而我们本来还是可能会谈论它的,因为我们在我们的谈话中不是很独立的吗?我们既不想达到什么目标也不想追求什么真实,而是只想开开玩笑,消遣消遣。但是您能不能仍然还是给我再讲述一遍花园里那位妇女的故事?这位妇女多么值得钦佩,多么聪明!我们举止行为必须以她为榜样。我多么喜欢她!另外我遇见了您且这样拦住了您,这也是件好事。和您谈了话,这是我的一大赏心乐事。我听了一些迄今也许有意令我感到陌生的事——我感到高兴。”

他看上去心满意足。尽管接触一个人的身体始终让我感到不好意思,但我还是不得不拥抱他。

然后我们走出门廊来到户外。一些纤细的小云块被我的朋友吹散,连绵不断的星空呈现在我们眼前。我的朋友吃力地行走。

4胖子的灭亡

这时一切被速度攫住并坠入远方。河水向下倾泻,想控制自己,也还在碎裂的边缘上波动起伏,但是随后它就呈团块和烟雾状坠落。

胖子无法继续说话,而是不得不旋转并消失在咆哮着迅速坠落的河水中。

已经经历过这么多欢娱的我站立在岸边,看着这情景。“我们的肺该怎么办?”我喊了又喊,“它们若迅速呼吸,它们就会因自身,因内毒而窒息;它们若缓缓呼吸,它们就会因不是可呼吸的空气、因那些气势汹汹的事物而窒息。可是如果它们想寻找自身的速度,那么它们就会死于寻找。”

这时这条河的河岸无节制地延伸,然而我却用我的手心摸到一块在远处显得微小的铁指路牌。这让我感到不是完全可以理解。我个头矮小,几乎比一般的人都矮小,一丛极其快速地摇动的白野蔷薇灌木高出我一头。我看到了这一点,因为这丛灌木片刻之前就在我近旁。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弄错了,因为我的胳臂像一场连绵阴雨的云那样大,只是它们比较急促。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想压扁我的可怜的脑袋。

这脑袋很小,小得像一个蚂蚁卵,只是它有点儿损伤,所以不再圆滚滚的了。我用脑袋作恳求式的转动动作,因为要不然的话我的眼睛的神态是不会被人觉察到的,我的眼睛实在太小了。

但是我的腿,我的不成体统的腿却搁在树木茂密的群山的上空并遮住了乡村里的山谷。我的腿在长,它们在长!它们已经高耸入不再拥有风景的空间,它们的长度早已超出我的视力范围。

但是不,不是这么回事——我个头矮小,暂时矮小——我在滚动——我在滚动——我是山上的一次雪崩!过路人啊,请行行好,请告诉我,我有多大,请测量一下这胳臂,这腿。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相识说,他和我一起离开社交聚会,如今从容地在我身边行走在劳棱茨山的一条路上。“您停一停吧,好让我把这事弄个明白。——您知道吗,我有一件事要办。这真费劲——这个既寒冷而且也明亮的夜晚,但是这情绪恶劣的风,有时它甚至似乎在改变那些槐树的位置。”

园丁小屋的月影横跨在稍许隆起的路面上,点缀着少量积雪。当我看见门旁的长凳的时候,我举起手来指着它,因为我没有勇气等着受责备,所以把我的左手放在胸前。

他厌烦地坐下,并不顾惜他那一身漂亮的衣服;他令我莫名惊诧,他竟用双肘抵住腰并用完全弯曲的指尖顶住前额。

“是的,现在我要说这话。您知道吗,我生活有规律,这无可指摘,一切必须的和受赞赏的事正在做。正如我周围的人和我满意地看到的那样,人们在我与之交往的那一伙人中习以为常的那种不幸不曾把我放过;这种一般的幸运也不克制,我自己可以在小圈子里谈论它。好啊,我还从未真正恋爱过。有时我为这感到惋惜,可我却在需要的时候使用那句俗语。现在我必须说:是的,我在恋爱并且因恋爱而激动无比。我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情人,这正是姑娘们所希望的。但是难道我不是本应考虑到,正是这个从前的缺陷使我的情况破例地发生了一种有趣的、一种特别有趣的转折?”

“镇静,千万镇静,”我冷漠并只是想到自己地说,“您的情人是美丽的,这是我不得不听说的。”

“是的,她是美丽的。当我坐在她身旁时,我总是只想:‘这种冒险行为——我真大胆——我作一次海上航行——我喝几加仑的酒。’但是每逢她笑时,她都不像人们期待的那样露出她满嘴的牙齿,而是人们只能看见那黑暗狭窄弯曲的嘴巴的开启口。这看上去奸诈且老态,尽管她在笑时把头朝后仰。”

“我不能否认这一点,”我叹息着说,“大概我也曾看见过这种情形,因为这想必一定是引人注目的。但是不仅是这个。根本就是姑娘的美!每逢我看到一些饰有形形色色的褶裥、皱边和垂悬物的衣服,它们美好地贴在俊美的身体上,我就常常在心中暗想:它们不会长久地保持这种状态,而是会起皱,再也无法熨平,会积上尘土,这尘土积在装饰物里再也去除不掉;没有人会愿意每天将这同一件贵重的衣服早晨穿上,晚上脱下,使自己显得如此悲哀、如此可笑。然而我现在看到一些姑娘,她们确实美丽,显现出诱人的肌肉、小指节骨、紧绷的皮肤和浓密的秀发,却天天穿着这一身朴素的化装服出现,总是将这张同样的脸放在她们那同样的掌心上,照她们的镜子。只是有时在晚上,她们参加庆祝活动回来得晚了,她们才觉得镜子里这张脸显得憔悴、浮肿、积满灰尘,已经让所有的人看过,几乎不再值得一看了。”

“可是我一路上曾经常常问您,您是否觉得这姑娘美丽,您却总是把身子转向另一边,不回答我的问题。您说吧,您在打什么坏主意吗?为什么您不安慰我?”

我用双脚踏住地上的阴影并殷勤地说:“您无须受人安慰。有人爱着您呢。”我边说边用那块饰有蓝色葡萄图案的手帕放到嘴边捂住嘴,以防着凉。

现在他向我转过身来并把他那张胖脸靠在长凳低矮的靠背上:“您知道吗,一般说来我还有时间,我还一直可以通过一个轻率举动或通过不忠实或通过远走他乡立刻结束这刚刚启动的爱情。因为说真的,我很怀疑,我是否应该坠入这爱河。在这方面什么都说不准,谁也不能指明方向和期限。我若怀着一醉方休的意图走进一家小酒店,那么我就知道,这个晚上我将喝醉了酒。可是我现在的情况不可能!一周之后我们想和一家友人作一次郊游,如果这不会在心中引起十四天的动荡不安的话。这个晚上的亲吻使我昏昏欲睡,好让我驰骋我的梦想。我抗拒,作一次晚间散步,这时出事了,我内心不住地激烈动荡,我的脸像阵风过后那样一冷一热,我不得不一再地摸我衣袋里的那条粉红色带子,我很为自己担忧,却无法探究这种担忧,并且甚至,我的先生,忍耐您,要在平时我肯定决不会这么长时间地和您说话的。”

我感到很冷,这时白糊糊的天色已近黄昏。“轻率举动,不忠实,远走他乡,凡此种种,全都无济于事。您将不得不自杀,”我说,而且还笑了笑。

我们对面林阴道的另一边有两丛灌木,灌木丛后面的下面是城市。这城市还有点儿灯火。

“好吧,”他喊道并用他那小而结实的拳头敲击长凳,但是他马上又撂下这拳头。“但是您活着。您不自杀。没有人爱您。您没做成什么事。您控制不了下一个时刻。您就这样对我说话,您这个厚颜无耻的人。爱您是没有能力爱的。除了恐惧以外什么也不会使您激动。您看吧,我的胸脯。”

说着,他迅速解开他的外衣、他的马甲和他的衬衫。他的胸脯确实既宽阔又美丽。

我开始讲述:“是呀,我们有时会遭遇这样的执拗的状况。譬如今年夏天我在一个村子里。村子在一条河的边上。我记得很清楚。我常常歪着身子坐在岸边的一张长凳上。那里也有一家海滨旅馆。我常常听见有人拉小提琴。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坐在花园里桌子旁边谈论啤酒、狩猎和冒险奇遇。在对面河岸上是云雾缭绕的群山。”

这时我微微扭歪着嘴站起来,走进长凳后面的草地里,也折断一些积雪的小树枝,然后悄声对我的相识说:“我已订婚,我承认。”

我的相识对我已经站立起来并不感到惊奇:“您已订了婚?”他确实很虚弱地坐在那儿,只是让靠背支撑着。然后他摘下帽子,我顿时便看见他的头发。这头发气味芬芳、梳理整齐,一条清晰的圆形线条呈现在肉囊囊脖子上的脑袋上。这是这个冬季人们喜爱的发型。

我感到高兴,我如此巧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是呀,”我自言自语说,“他多么潇洒地带着灵敏的脖子和自由的胳臂在社交场合走来走去。他能够一边无拘束地交谈着一边带领一位女士穿过一个厅堂。不论是屋前下着雨还是那儿站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或者正在发生别的什么可悲的事,这都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不,他以同样优雅的姿态向女士们鞠躬。但是如今他坐在这儿。”

我的相识用一块麻纱手帕擦额头。“请吧,”他说,“请把您的手在我的额头上稍许放一放。我请求您。”当我没有马上这样做时,他合拢双手。

仿佛我们的忧伤使一切变暗了似的,我们坐在山顶上,犹如坐在一间小房间里,尽管我们早些时候就已经觉察到早晨的光和风。我们紧挨在一起,尽管我们根本就并不互相喜欢,但是我们不能互相远离,因为墙壁是按严格规定牢牢划定的。但是我们可以行为可笑,举止不讲人的尊严,因为我们无须在我们头顶上的树枝和我们对面的树木面前感到难为情。

这时我的相识二话没说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若有所思地打开它,然后像闹着玩儿似的把它刺进自己的左上臂,且不将它拔出。鲜血立刻涌流。他的胖乎乎的面颊苍白无血色。我把小刀拔出来,割开冬外衣和燕尾服的袖管,撕开衬衫袖子。然后向下和向上各奔走了一小段路,以便看看有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所有的树枝几乎耀眼得显而易见且一动也不动。然后我少许吮吸了一下这个深的伤口。这时我想起了园丁小屋。我顺着通往房屋左边山丘草地的窄木梯向上奔去,我匆匆地检查了窗户和门,我怒气冲冲地跺着脚按铃,虽然我立刻就已经看到这屋子没有人居住。于是我检查伤口,伤口微微地流着血。我在雪地里弄湿他的手帕,笨拙地包扎他的胳臂。

“你亲爱的,你亲爱的,”我说,“你为了我而弄伤了你自己。你生活宽裕,为人和善,大白天你可以散步,这时在远处和近处的桌子间或在山丘路上可以看见许多衣着讲究的人。你想想吧,在春天,我们将乘车去果树园,不,不是我们去,这的确令人遗憾,而是你和安妮将高高兴兴地去。哦,是的,相信我吧,我请求你,太阳将最美好地照耀你们所有的人。哦,这是音乐,人们老远就听见马蹄声,用不着担心,这是喊叫声,手摇风琴在林阴道上演奏。”

“啊,上帝,”他说,站起来,靠到我身上,我们行走,“没有人来帮忙。这不能令我感到高兴。请原谅。时间已经晚了吗?也许明天早晨我该做点什么。啊,上帝。”

接近高处墙上的一盏路灯亮着,灯光把树干的阴影投到路面和白雪上,而各种树枝的阴影则弯曲而破碎地笼罩着山坡。

[1] 莫尔道河,易北河支流,位于捷克境内。

[2] 卢德米拉(sant di,约860—921),波希米亚第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侯爵夫人,遭到杀害,后被波希米亚人奉若神明。

[3] 巴别塔:《圣经》中所称的通天塔。

[4] 本自然段起至本小节结尾也即本小说集《散落发表、未被作者本人收入集子里的短篇小说·1和祈祷者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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