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亡灵(1/2)
1
一口气叙述了陈年旧往,总算画下句点,比拉华纳眼神空茫,嗓音沙哑。一旁的阿莉西亚低头不语。过了半晌,记者清清喉咙,她对他投以一抹淡淡的微笑。
“苏珊娜后来再也没见过丈夫和两个女儿。连续好几个月,她四处打探他们的消息,警察局、医院、收容所,无人晓得他们的行踪。某天,陷入绝望的她,决定打电话给菲德莉嘉·乌巴赫夫人。仆人接了电话后转给一位秘书。苏珊娜叙述了事情经过,说夫人是唯一能够帮她的人。‘她是我的朋友。’她这样告诉秘书。”
“唉,可怜的女人。”阿莉西亚喃喃低语。
“几天后,她在大街上被带走,送进了妇女精神疗养院。接下来几年,她一直待在那里。听说后来逃走了。唉,谁知道?苏珊娜就这样永远消失了。”
漫长的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那么……维克多·马泰克斯呢?”阿莉西亚打破沉默。
“曾经接受伊莎贝拉·吉斯伯特委托为戴维·马丁辩护的布里安律师,后来通过马丁得知,马泰克斯的生命也在蒙锥克堡结束了。当时他被隔离监禁,是典狱长巴利斯亲自下的命令,而且,马泰克斯不能和其他囚犯一起在中庭放风,不得接受探访或与任何人联络。马丁也曾一度被隔离在单人牢房,因此成了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两人隔着走道交谈。因为这个缘故,布里安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猜,从那时候开始,律师先生的良知一直备受折磨,并自觉愧疚,所以决定帮助那些受困的可怜魔鬼。马丁、马泰克斯……”
“失落灵魂的律师……”阿莉西亚搭腔。
“当然了,他一直没办法把他们救出来。马丁被巴利斯下令枪决,至少传言如此。至于马泰克斯,此后音讯全无。他的死一直是个谜团。还有伊莎贝拉,我认为可怜的布里安曾经单恋她,其实,在他之前,好几个认识她的人都爱上了她……她的死同样相当可疑。发生过这些事情,布里安从此抬不起头。他是个好人,但满怀恐惧,偏偏又无能为力。”
“您觉得马泰克斯还活着吗?”
“在蒙锥克堡?希望上帝不会这么残忍,早点带他走吧。”
阿莉西亚点头表示同感。
“您呢?”比拉华纳问道,“打算怎么样?”
“这话怎么说?”
“您打算就这样听我滔滔不绝讲这么多就算了吗?”
“我和布里安一样是替人办事的。”阿莉西亚答道,“我比他更没有自由。”
“真是巧合。”
“我无意辩驳,但其实您对我一无所知。”
“既然这样,那就告诉我。帮我把整件事拼凑起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
“比拉华纳,您有家人吗?”
“太太和四个孩子。”
“您爱他们吗?”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就是他们。问这些做什么?”
“真的要我告诉您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比拉华纳点点头。
“把演讲稿写完。忘了马泰克斯这个人,忘了马丁,还有巴利斯,您跟我提起的那些人,统统忘了吧!还有,忘了我这个人,就当我从不曾来过。”
“我们讲好的协议不是这样。”比拉华纳抗议,“居然骗我……”
“欢迎光临说谎俱乐部。”阿莉西亚说着往出口走去。
2
才踏出学院所在的雷卡森宫,阿莉西亚被迫驻足巷口转角呕吐。她紧抓着冰冷墙壁上的石块,双眼紧闭,尝到满嘴胆汁。她试着深呼吸,站直身子,但眩晕再度袭击,让她几乎跪倒在地。还好没落得如此狼狈,因为有人扶住了她。当阿莉西亚回过神,映入眼帘的竟是罗维拉殷勤却苦恼的脸庞,这个间谍小学徒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还好吧,格里斯小姐?”
她努力吸了一口气。“罗维拉,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我从老远就看见您摇摇晃晃的,所以……对不起。”
“我很好,快走吧。”
“可是您在哭,格里斯小姐。”
阿莉西亚提高音量,两手用力推了他一把,厉声斥责:“快离开这里!白痴……”
罗维拉沮丧地缩在一旁,带着哀伤的眼神迅速离去。阿莉西亚倚着墙,用双手抹去泪水,愤怒地紧抿双唇,然后迈步向前。
回家途中,她碰到一个流动摊贩,顺手买了些尤加利糖消除口中酸味。她缓步上楼,到了家门口,竟听见屋内有谈话声。她暗想,大概是费尔南迪托来等着接受新任务,抑或来报告工作成果,并且和巴尔加斯建立了好交情。打开家门时,她看见的是倚窗站立的巴尔加斯;坐在沙发上的那位手捧热茶,笑容可掬,居然是莱安德罗。站在门口的阿莉西亚顿时脸色发青。
“我以为你看见我会很高兴,阿莉西亚……”莱安德罗边说边起身。
阿莉西亚往前挪了几步,一边解开大衣纽扣,趁机和巴尔加斯交换了眼神。
“我……不知道您会来。”她咕哝着,“要是知道的话……”
“我是临时决定的。”莱安德罗说道,“昨晚到的,抵达时刻很晚。但说实在,我挑不出更好的班次。”
“要喝点什么吗?”阿莉西亚随口问道。
莱安德罗举起他那杯热茶。
“巴尔加斯警官非常客气,替我准备了一杯香醇的热茶。”
“我和莱安德罗先生正在聊这件案子的特别之处……”巴尔加斯说。
“太好了。”
“哎呀!阿莉西亚,见了面还没过来亲我一下。我好多天没看到你了。”
她走了过去,双唇在他脸颊上轻点。莱安德罗眼神突然发亮,那意味着他已经从她的气息中嗅出胆汁的酸味。
“一切都好吧?”莱安德罗问她。
“嗯,就是胃有点不舒服,没别的问题。”
“好好照顾自己。只要我没在旁边盯着,你就开始大意了。”
阿莉西亚乖顺地颔首微笑。
“来,坐下跟我聊聊。警官说你一整个早上行程满满当当。我听说你去拜访一个记者。”
“结果让我白白空等了半天。八成是根本没什么话要告诉我。”
“在这个国家,很多人做事就是这么随便。”
“巴尔加斯也这么说。”阿莉西亚附和。
“幸好这国家还是有人努力工作的。像你们两位就是,基本上已经破案了。”
“是吗?”阿莉西亚瞥了巴尔加斯一眼,他却低头闪避。
“就是关于梅宝纳地产公司、那个司机和桑奇斯这整件事。就像我常说的,几乎全部都上轨道了。调查成果非常扎实。”
“那也没什么,只是凑巧碰上而已。”
莱安德罗面露慈祥的笑容。“是不是就像我跟您说的,巴尔加斯?阿莉西亚对自己永远不满足,她是个完美主义者。”
“严师出高徒……”巴尔加斯随即附和。
阿莉西亚正打算问他在巴塞罗那有何计划,公寓大门却突然大开,一路跑上楼的费尔南迪托气喘吁吁地杵在客厅。“阿莉西亚小姐,最新消息!您绝不会相信我探听到的……”
“我想就是你们送错了订货这件事吧。”阿莉西亚赶紧打断他。
“天啊。”莱安德罗在一旁出声,“这位强壮的年轻人是……你不帮我介绍一下吗?”
“他叫费尔南迪托,商行的送货小弟。”
小伙子咽下口水,频频点头。
“怎么?你还没帮我把货送过来吗?”阿莉西亚严厉地质问他。
费尔南迪托看着她,不敢吭声。
“我跟你说了,我要的是鸡蛋、牛奶和两瓶白葡萄酒。另外还要橄榄油。你漏掉了什么?”
费尔南迪托看出了阿莉西亚眼神中的焦急,愧疚地点头如捣蒜。
“对不起,阿莉西亚小姐。都是我们的错。马诺龙说东西都准备好了,还说他对您很抱歉。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阿莉西亚弹了几下手指。“那你在等什么?还不快去!”
费尔南迪托又是猛点头,随即默默消失。
“真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阿莉西亚气呼呼地发牢骚。
“所以我才会一直住在高级旅馆。”莱安德罗说,“有什么需要,打一通电话就解决了。”
阿莉西亚脸上重现温柔的笑容,并回到莱安德罗身边。
“您舍弃舒适的皇宫大饭店,却光临我这寒酸的陋室,不知有何贵干?”
“说是怀念你的冷嘲热讽也对,但其实我是来传达好消息和坏消息。”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四目相接,他微微点了点头。
“请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不会喜欢听,阿莉西亚,但我希望你能够了解,这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我也没办法避免。”
她发觉巴尔加斯神态颓丧。“避免什么?”她追问。
莱安德罗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停顿了半晌,仿佛正在鼓起勇气宣布接下来的消息。
“三天前,警方公布的调查报告显示,毛里西奥·巴利斯上个月曾经三度电话联络梅宝纳的总经理桑奇斯。三天前的凌晨,警方在马德里的公司登记处查到的文件显示,有好几笔信贷银行股票交易记录,也就是梅宝纳的母公司,交易双方则是当时的银行经理桑奇斯和巴利斯。经济犯罪小组判断,那几笔交易的程序有许多不寻常之处,而且交易资料未依规定呈报西班牙中央银行。警方询问承办相关业务的行员,却没人知道曾有过这几笔交易。”
“这部分调查内容为何没知会我们?我一直以为我们是调查小组的成员。”阿莉西亚质问。
“不要责怪席尔·巴德拉或警方。这是我做的决定。当时我不知道你们的调查进度已接触到桑奇斯这个部分。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当席尔·巴德拉通知我这件事,我决定宁愿等到警方确认所有证据。如果这案子纯粹是非法股票交易,那就不需要我们插手。若还牵扯到其他部分,我当然会告诉你们。但是,你们的进度显然超前了。”
“我不太了解,这件事情的重点是……股票?”阿莉西亚问道。
莱安德罗示意要她耐住性子,然后继续说:“警方持续侦查,找到更多桑奇斯和巴利斯之间的不法交易相关证据,大部分交易包含了信贷银行股份和本票买卖,都是背着银行财务咨询单位和管理阶层偷偷进行的,时间长达十五年,获利金额惊人,高达数百万元。在席尔·巴德拉的要求之下,或许可称之为命令,我昨晚紧急出发前来巴塞罗那,只要确认了巴利斯使用了诈骗销售债务挣钱得到的资金,抵销他建造马德里近郊私人豪宅所欠下的债务,本地警察就可以在今天或明天逮捕并审问桑奇斯。警方调查指出,为了非法侵占银行款项,巴利斯多年来多次威胁桑奇斯。而为了掩饰资金流向,桑奇斯伪造了空壳公司之间的资金交易。”
“您说巴利斯多次威胁桑奇斯,怎么个威胁法?”
“关于这部分,目前仍有待查明。”
“说了这么多,意思是……这案子是金钱纠纷?”
“所有案子不都几乎是这样吗?”莱安德罗反问,“当然。今天早上巴尔加斯警官把你们的调查成果告诉我之后,案子大有进展。”
阿莉西亚狠狠瞪一眼巴尔加斯。
“当时我立刻和席尔·巴德拉通电话,接着比对你们的调查成果与警方报告。他们马上采取了适当行动。很可惜这些事情在你缺席的时候发生,但是我们没有时间等你。”
阿莉西亚愤怒的目光游移在莱安德罗和巴尔加斯之间。
“巴尔加斯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阿莉西亚。”莱安德罗继续说,“还有,我很难过,你没有依照约定向我报告调查成果,但我知道你的个性,你不是信不过我,而是想等到有十足把握才松口。换了我也会这样做。所以,我也一直等到调查取证确定之后,现在才将此事告诉你。说真的,我听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你们已经查到桑奇斯这边了。很像你的作风,总有出人意料的发展。如果可以,我也很希望能多等几天,继续追根究底,然后再采取行动。可惜的是,这件案子由不得我们。”
“他们对桑奇斯怎么了?”
“此时此刻,桑奇斯应该在警局接受审讯,他已经被拘捕到案好几个小时了。”
阿莉西亚双手按住太阳穴,双眼紧闭。巴尔加斯见状立刻起身,赶紧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脸色苍白若墓碑的阿莉西亚。
“席尔·巴德拉以及整个专案小组要我代为转达谢意,并特别嘱咐我务必要恭喜两位,因为你们表现杰出,对国家做了极大的贡献。”莱安德罗说。
“可是……”
“阿莉西亚,拜托,别说了。”
她一口气喝光了酒,仰头靠着墙。
“您刚刚说还有好消息。”她终于开口。
“我刚刚说的就是好消息。”莱安德罗换了个腔调,“坏消息就是,你和巴尔加斯已经被排除在本案之外,从现在起,调查工作转交给政府高层指派的新任负责人。”
“谁?”
莱安德罗紧抿双唇。始终沉默的巴尔加斯替自己倒了杯酒,一脸落寞地望着阿莉西亚。
“安达亚。”他说。
阿莉西亚看着他们两人,一头雾水。
“安达亚又是谁?”
3
地牢里充斥着尿臭和电力的气味。桑奇斯未曾发觉,原来电力也有味道。那是一股甜甜的金属味,就像伤口淌出的鲜血。地牢的酸腐拌杂着那股气味,令他反胃。角落发电机嗡嗡作响,电力让天花板的小灯泡发出光亮,昏黄光芒映照着布满蜘蛛网的潮湿墙壁。桑奇斯努力维持清醒,绑缚在铁椅上的双手双脚近乎麻木,铁丝紧紧捆绑,把他的皮肤都磨破了。
“您把我太太怎么了?”
“夫人在家里好得很。您以为我们是谁啊?”
“我不知道各位是什么人。”
人声渐渐连上了一张面孔,这是桑奇斯初次见到那清澈犀利的双眼。那眼眸湛蓝如海洋,脸庞有棱有角,五官却柔和亲切。眼前此人就像午后肥皂剧的男主角,是那种富家小姐偷瞄一眼后会不断遐想的人。他的衣着品味优雅出众,衬衫袖口平整,显然是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一对金色袖扣上可见国徽的老鹰图案。
“我们就是法律。”男子这样回应,笑容可掬,仿佛是相交多年的老友。
“既然这样,那就把我放了。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男子拿了一张椅子过来,在桑奇斯对面坐下,点头回应他的要求,并露出感同身受的神情。桑奇斯发现地牢里至少还有另外两人,此时正在暗处贴墙站着。
“我叫安达亚,很遗憾我们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不过,我相信您和我会变成好朋友,因为,只要是好朋友就会互相尊重,而且不会隐瞒任何事情。”
安达亚点头示意,两名手下走了过来,开始拿剪刀把桑奇斯身上的衣服剪成破碎布条。
“我会的所有本事,几乎都是同一个了不起的人教给我的——傅梅洛警官。为了纪念他,这栋建筑里还有他的纪念碑。傅梅洛是典型不被时代认同的人。桑奇斯老兄,我想您应该比任何人更能体会这样的感受,因为您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不是吗?”
桑奇斯眼睁睁看着身上衣服被剪成破布,吓得浑身发抖。他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什么……”
安达亚一手高举,仿佛要他无须再多做解释。
“这是我们朋友之间私下闲聊,桑奇斯。就像我说的,我们没有理由把秘密藏在心里。西班牙的好国民都没有不可告人之事。而您就是个好国民。问题就出在,人常常会有邪念。这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我们生活在全世界最好的国家,毋庸置疑,但有时却因此丧失了进取心。这一点您最清楚。若不是娶了老板的掌上明珠,若不是政治婚姻,若不是空降坐上总经理大位,若不是这样、不是那样……所以我就说,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很清楚,当一个男人对自尊有所质疑,他的自我价值就火大。因为,男人只要有种,就会火大。您是个有种的男人。瞧,那个命根子就在那儿,两颗蛋长得挺好。”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不要……”
发电机操作员用镊子夹住他的睾丸时,桑奇斯说话的声音顿时淹没在嚎叫声里。
“别哭。老兄,我们的好戏还没登场。来,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桑奇斯泪流满面,赶紧抬起头来。安达亚满面笑容看着他。
“别这样,桑奇斯,我是您的朋友。这是您和我两人之间的事,没有秘密。只要帮我这个忙,我就送您回家和夫人团聚,我想她应该还在家。别哭了,老兄。他妈的,我最讨厌看一个西班牙人哭哭啼啼。在这里,只有藏着不可告人之事的人才会哭。但是我们之间没什么好隐藏的,对不对?这里没有秘密,因为我们是朋友。我知道,您把毛里西奥·巴利斯藏起来了。我了解您为何要这么做。巴利斯是个王八蛋。我有话直说,没什么好顾忌。我已经看过调查报告,知道巴利斯过去一直在胁迫您触犯法律。股票买空卖空,这方面的事我不懂。金融方面我是外行,但就连我这种毫无概念的人也看得出来,巴利斯强迫您以您的名义窃取金钱。让我明白说吧,这个人,管他是不是部长,反正就是不要脸!所以我跟您说,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我天天都会碰到这种人。但是,您也知道这国家就是这样,只要交上有头有脸的朋友,鸡犬都能升天。如果那些朋友刚好是上位者,那就更好了。但是凡事总有限度,现在到了该说够了的时候。所以,您想要私下行使正义,其实我了解,可是这样做是不对的。这种事应该交给我们来执行。这是我们的工作。此时此刻,我们只想找到巴利斯那个混账东西,让他把一切交代清楚。这么一来,您才能回家去看太太,我们才能将巴利斯绳之以法,让他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还有,这样我才能去度假,该轮到我休假了。最后,一切事过境迁,完全没事。懂我意思吧。”
桑奇斯试图开口说话,但上下两排牙齿强烈打颤,字句全都糊成一团。
“说什么?桑奇斯,不要发抖。我听不懂您在说些什么。”
“什么股票?”他的咬字总算清楚了。
安达亚叹了口气。“我很失望,桑奇斯。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不会这样羞辱对方。这样下去不太好。我一直对您客客气气,因为我能了解您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别人或许无法理解,但是我可以。因为,您对付的是个目空一切的混账。所以,我决定再给您一次机会。因为我喜欢您这个人。这是我身为朋友的忠告:找出一个人的弱点,才能让他成为拔尖的人。”
“我……不知道您说的什么股票。”桑奇斯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驳。
“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装可怜!王八蛋……您让我很难办事。没看见吗?事情简单得很,我必须问出一些眉目才能走出这个地方。您可以理解的,这件事其实非常单纯。遭遇逆境的时候,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您来说,老兄,现在可是逆境中的逆境。别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曾经坐过这张椅子的人,都是比您强壮一百倍的壮汉,顶多也只能熬过十五分钟。您位高权重,别逼我做出那些我不想做的事。这是最后一次了:告诉我您把他藏在哪里,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今晚您就能毫发无损回家去看太太。”
“不要……不要伤害她……她身体不好。”桑奇斯哀求。
安达亚叹口气,缓缓走到他身旁,把脸凑到桑奇斯面前,两张脸仅隔数厘米。
“告诉你,混蛋……”他语气冰冷,“不说出巴利斯的下落,我就把你的两颗蛋油炸了,然后抓来你那个娇妻,用老虎钳慢慢剥下她的皮,我一定会让她知道,落得这样的下场,究竟是谁的错。”
桑奇斯闭上双眼,不断呻吟。安达亚耸耸肩,走近发电机。“你自己看着办。”
银行家又闻到那股金属味,并感受到脚下的地板微微震动。小灯泡几度忽明忽灭,接着都成了一团小火球。
4
莱安德罗手持电话筒,频频点头。他这样拿着话筒已经四十五分钟了。巴尔加斯和阿莉西亚在一旁紧盯着他。两人已喝完一瓶葡萄酒,阿莉西亚起身要再拿一瓶,巴尔加斯微微摇头挡下了她。她点了烟,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目光始终锁定在专注倾听且不时点头称是的莱安德罗。
“我了解……不会,当然不会。知道了……是的,长官。我会告诉他们……再会。”
莱安德罗挂了电话,双眼涣散无神,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却也难掩沮丧。
“刚刚在电话里的是席尔·巴德拉。桑奇斯已经承认了……”他终于开口解释。
“承认什么?”阿莉西亚立刻追问。
“这下所有环节都连起来了。他坦承,犯案动机由来已久。巴利斯和银行家乌巴赫似乎是在内战结束后不久认识的。巴利斯当时是颇受瞩目的政治新秀,就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这个冷门职务期间,展现了高度忠诚。通过一个奖励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个人而设的基金会,乌巴赫送了巴利斯一些信贷银行的股票,这家银行是战后多个清盘的金融机构组成的。”
“您说的这是战利品的掠夺和分赃。”阿莉西亚插嘴。
莱安德罗叹了口气,耐住性子。“小心措辞,阿莉西亚。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宽容。”
她撇了撇嘴角。直到她露出顺从的眼神,莱安德罗才继续说:“一九四九年一月,巴利斯应该会拿到第二批股票。当时这是口头约定。但是,就在前一年,乌巴赫却出乎意料地在一场意外中身亡……”
“什么意外?”阿莉西亚急着追问。
“住宅发生火灾,他和妻子在睡梦中葬身火海。拜托别打断我,阿莉西亚。如我刚刚所说,乌巴赫去世后,关于他的遗嘱出现歧见,看来他并未兑现口头约定。更复杂的是,作为他的遗嘱执行人,乌巴赫指定了代理其法律文件的律师事务所一位年轻律师。”
“伊格纳西奥·桑奇斯。”阿莉西亚说道。
莱安德罗投以警告的眼神。“是的,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桑奇斯不只是遗嘱执行人,也是乌巴赫夫妻的爱女维多利亚的法定监护人,直到她成年。是的,在你打断我之前,我先说明好了,他在这位千金小姐满十九岁时娶了她,当时引发不少谣传,算是一桩丑闻。听说,从少女时代开始,维多利亚和她未来的丈夫一直维持着不正常的关系。我还听说,桑奇斯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外人,他看上的是钱,因为根据乌巴赫的遗嘱,大部分遗产由维多利亚继承,而这两人之间却有极大的年龄差距。还有,维多利亚有精神疾病史。据说她在少女时期曾经离家出走,失踪了整整六个月。但这些都只是传言。基本上,事件主因出在乌巴赫银行股东大会的决议过程,桑奇斯拒绝转让巴利斯宣称死者答应给他的股票。会议进行的当下,巴利斯不得不忍气吞声。事隔多年,巴利斯总算飞黄腾达当上部长,他仗着权势,强迫桑奇斯把他自认应得的股票还给他,甚至狮子大开口要求更多。他威胁桑奇斯,指控他涉及维多利亚一九四八年的失踪事件,为了隐藏他让未成年少女怀孕的事实,把她藏在布拉瓦海岸的一家疗养院,就在圣菲琉德吉索斯镇附近,五六个月后,国民警卫队在那里发现她漫无目标地在海滩上闲荡,看起来营养不良。所有迹象显示,桑奇斯后来让步了。通过一连串非法交易,桑奇斯以信贷银行的股票和本票为支付方式,赠送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给巴利斯。巴利斯绝大多数的资产就是这样来的,并不是岳父给的,即使这样的说法已谣传多时。但是,巴利斯还想要更多。他继续施压,一再威胁要抖出未成年的维多利亚离家出走的旧事,桑奇斯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无辜的妻子受到牵连。他设法找不同单位投诉,但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并对他直言,巴利斯权势惊人,已是国家权力核心身边的要人,没有人惹得起。再说,就这样告发他,恐怕会让战后财团分赃酬庸的丑闻曝光,没人会乐见这样的事。他们郑重警告桑奇斯,要他忘了这件事。”
“但他始终没忘记。”
“显然是没忘。不但没忘,而且决定复仇。他就这样铸成了大错。他找来私家侦探调查巴利斯的过往,发现有个蹲过蒙锥克监狱的无赖仍对他怀恨在心,这个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在服刑期间,曾多次被典狱长巴利斯下令刑讯逼供,有过同样遭遇的还有其他犯人与其家属。没想到,想找巴利斯报仇的名单有一长串,只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策略。于是,桑奇斯想了个复仇计中计,设下圈套,借由巴利斯部长那段阴暗的往事,布局了一场政治或个人仇杀计划。他通过萨尔加多寄出多封恐吓信,在此之前,他先和萨尔加多取得联系,抛出诱饵,只要他愿意合作,一出狱就会先拿到一大笔钱。桑奇斯早就料到信件一定会被追查,这么一查,就会查出源头是萨尔加多。于是他也买通另一个囚犯瓦伦丁·莫尔加多,此人要找巴利斯算账的理由多得数不完。莫尔加多虽然在一九四七年出狱,但他指控巴利斯间接造成了妻子在他服刑时病逝的悲剧。莫尔加多受雇担任乌巴赫家族的司机。经由莫尔加多牵线,桑奇斯还找上一个叫贝伯的人,他曾担任蒙锥克监狱狱卒,桑奇斯付了一大笔钱给他,还将梅宝纳地产位于赛科港的一栋房子以非常低廉的租金租给他,借此换来巴利斯担任典狱长期间刑讯逼供虐待的其他囚犯资料。其中一人是戴维·马丁,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作家,绰号‘天堂囚徒’。对于桑奇斯策划的复仇大计,此人显然是个理想人选。巴利斯曾下令两名手下将马丁带到奎尔公园旁的豪宅内杀死,但不可思议的是,马丁居然脱身逃走,因此,巴利斯一直很害怕这个曾因发疯隔离在单人牢房的作家,总有一天会找他复仇,因为巴利斯谋杀了一个叫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女子。你在听我说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
“桑奇斯打的主意是让巴利斯相信,有人策划阴谋,威胁要将他过去刑讯逼供和谋杀囚犯的丑闻公布于世。最适合担任幕后黑手的人,当然是马丁和其他几个同期的囚犯。他们让巴利斯陷入不安,迫使他走出安稳的豪宅和官位,和他们面对面算清旧账。这恐怕是唯一能息事宁人的办法。在他们出手之前,他必须先毁灭他们。”
“但,那只是个圈套。”阿莉西亚补充说明。
“完美的圈套。因为一旦警方介入调查,他们发现的线索将是私人恩怨,以及巴利斯企图掩饰的非法交易纠纷。萨尔加多正好是完美诱饵,因为他很容易和其他囚犯取得联系,尤其是戴维·马丁,真正的底牌。即便如此,巴利斯多年来一直保持冷静。直到一九五六年在马德里文艺协会发生了攻击事件,当时作案的是莫尔加多,从此,巴利斯开始紧张了。他秘密运作让萨尔加多出狱,找人跟踪他,希望借此找到马丁的下落。但萨尔加多去了北方车站,打算拿回他一九三九年被捕前私藏的一笔赃款,却在那里遭刺杀身亡。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此外,巴利斯还犯了几个严重的错误,因而误导他走错方向。他向旗下的阿里亚娜出版社一名员工施压,要求这位巴布罗·卡斯科斯和森贝雷家族成员取得联系,因为他曾和森贝雷家的媳妇贝亚特丽丝交往。森贝雷家族经营一家廉价二手书店,巴利斯深信,马丁可能把那里当作藏身之处,他甚至可能和书店已故的女主人伊莎贝拉·吉斯伯特有某种特殊关系。现在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更精彩的还在后头。”
“那么……马泰克斯的小说呢?那本藏在书桌抽屉里的书又是怎么回事?他女儿梅希迪斯告诉我,失踪之前,他正在阅读这本书……”
“那是策略之一。马泰克斯曾是马丁的好友兼同事,他也曾被关在蒙锥克监狱。施压、威胁和阴谋等阴暗想法渐渐腐蚀巴利斯的思绪,于是,他决定和亲信比森特远赴巴塞罗那,亲自面对他认定的复仇之王戴维·马丁。根据警方推测,而且我也同意这样的说法:巴利斯打算密会马丁,并借机永远除掉这个人。”
“但是马丁已在多年前去世了,马泰克斯也是。”
“没错。在那里等着他的,其实是桑奇斯和莫尔加多。”
“由警方去和戴维·马丁打交道不就得了?对他来说,这样不是简单多了?”
“确实,但是这么一来,他一心认定还活着的马丁会在被捕时说出他杀害了伊莎贝拉·吉斯伯特和其他人,这样的丑闻,足以摧毁巴利斯辛苦建立的声誉。”
“这样想倒是很有道理。那么,接下来呢?”
“巴利斯中计被抓之后,桑奇斯和莫尔加多将他带往新村一处废弃多年的工厂,梅宝纳公司的资产。桑奇斯供称,他连续几个小时以暴力虐待巴利斯,把他丢进工厂的锅炉里活活烧死。席尔·巴德拉刚才也提到,警方已经在现场找到遗骸,他们认为很有可能是巴利斯。接下来还要做x光鉴定才能证实那是不是部长的骨骼,我想今晚到明天早上之间就会知道结果。”
“就这样结束了?”
莱安德罗点点头。“至少和我们相关的部分结束了。本案是否牵涉其他共犯,或有更进一步案情发展,有待警方继续调查。”
“这个案子会向媒体披露吗?”
莱安德罗面露微笑。“当然不会。此时此刻,中央高层正在开会讨论如何回应,如何向外界宣布。细节我也不清楚。”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仅偶尔传出莱安德罗啜饮热茶的声响。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阿莉西亚。
“这整件事都大错特错。”她终于开口咕哝。
莱安德罗耸了耸肩。“或许吧!但是案子已经不在我们手上了。上级交代给我们的任务是协助办案、找出巴利斯的藏身处,这些都已经完成。我们也交出成果了。”
“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阿莉西亚不服气。
“不管我是怎么想的,高层的理解就是这样,当然,你怎么想也不重要,阿莉西亚。所谓的错误,其实是一个人不懂得适时放手。现在我们只需要审慎旁观,看看案子会怎么发展。”
“莱安德罗先生说得很有道理,阿莉西亚。”巴尔加斯附和,“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
“看来,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阿莉西亚语气冷漠。
莱安德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问道:“长官,您介不介意我们私下谈几分钟?”
巴尔加斯立刻起身。
“当然没问题。这样吧,我回街对面的住处去打电话和总署联络,看看有什么新的指示。”
“我想这是个很好的安排。”
巴尔加斯经过阿莉西亚身旁时,刻意回避她的目光。他向莱安德罗握手告退,对方也亲切回应。
“非常感谢您大力协助,长官。还有,谢谢您对我们阿莉西亚照顾有加。我欠您一份人情。将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巴尔加斯点头致意,随即静静离去。终于等到两人独处的时刻,坐在沙发上的莱安德罗示意要阿莉西亚在他身旁坐下。她勉强听从了指示。
“巴尔加斯这男人,气度很大。”
“嘴巴更大。”
“你不要说他,他只是做了一个好警察该做的事。我喜欢这个人。”
“很好。我记得他目前单身。”
“唉!阿莉西亚啊,阿莉西亚……”
莱安德罗像个父亲似的搂着她的肩膀,并做出要拥抱她的样子。
“来吧。在你爆发之前,先放松一下。有什么不满尽情发泄。”
“这整件事情都是胡扯。”
莱安德罗慈爱地把她拥入怀里。“我完全同意。他们办案的手法太粗糙了。你和我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事情,但是中央高层的那些大官很紧张。首相府已经指示,案子到此为止。这样也好,万一他们说我们办事不力所以查不出结果,我还得绞尽脑汁去应对。”
“洛马纳呢?他又出现了吗?”
“目前还没见到他的人影。”
“太奇怪了。”
“确实。不过,这只是警方接下来几天要解决的悬案之一。”
“悬案可多了。”阿莉西亚说道。
“也没多少件。桑奇斯这个案子已经定了。剩下的只是细节,包括牵涉的金钱数字和涉案嫌犯等。我们手上已经有供词和检测结果,全都符合调查结果。”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席尔·巴德拉、总理先生和首相府都认定这件案子已经侦破。”
阿莉西亚欲言又止。
“阿莉西亚,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我想要的结果?”
莱安德罗以哀伤的眼神望着她。
“你的自由。你从我身边解脱了,摆脱讨厌的莱安德罗,永远自由了。从此消失。”
她定定注视着他。“您是说真的?”
“我答应过你的。那是我们谈好的协议。最后一件案子。接下来,你就自由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千里迢迢到巴塞罗那来?这些公事一通电话就解决了,根本不需要踏出皇宫大饭店一步。你也知道,我最讨厌旅行了。”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亲眼看看你。我想亲口告诉你,我是你的朋友,永远都是。”
莱安德罗拉起她的手,面露微笑。“你自由了,阿莉西亚。你自由了,直到永远。”
她顿时热泪盈眶。尽管不愿意,她还是拥抱了莱安德罗。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的老长官这样说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希望你记得,我会一直在,我会提供你需要的所有协助。没有任何义务和承诺的制约。上级单位已经正式通知我,这个周末,你的户头会多出一笔十五万元的汇款。我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也不会想念我,但是我有个请求,可以的话,偶尔打个电话给我,就算只有圣诞节也好。可以吗?”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莱安德罗在她额头吻了一下,随即起身。
“我搭的火车一个钟头内发车,现在得准备到车站去了。不要来送我。不准来。我不喜欢那种场面,你知道的。”
她送他到门口。一踏出大门,莱安德罗回眸一望,那是她此生头一遭在他的眼神里瞥见一丝羞怯和顾忌。
“接下来这些话,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因为我自认没有资格说,但是,我想现在可以说了。我一直很爱你,阿莉西亚,就像爱一个女儿一样。或许我不知道如何当个好父亲,但是,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喜悦。我希望你幸福。这真的……真的是我给你的最后的命令了。”
5
她很想相信他。就算真相伤人,她也想带着怀疑相信,懦夫活得长久,因为他们活在自己谎言的牢笼里。她探头到窗外,注视莱安德罗走向停靠街角的座车。戴墨镜的司机拉着打开的车门等他。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就像装有暗色车窗的坦克,没挂车牌,这样的车偶尔会在车阵中呼啸而过,看似一辆灵车,大家自动回避,心里有数车内坐的绝非寻常百姓,说不定大有来头。上车前,莱安德罗回头朝她的窗子看了一眼,向她挥手告别。阿莉西亚正想吞口水,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她很想相信他说的话。
接下来一个钟头,她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在屋里来回踱步,仿佛一头受困的野兽。她走到窗边不下十次,期望能在对街的格兰咖啡馆楼上看见巴尔加斯的身影,但她始终不见他的踪影。他消失的时间,早已超过致电马德里请示上级所需。也许他出门散步去了,趁机再呼吸一下巴塞罗那的空气,因为他不久后即将离去。但他最不情愿的大概就是和阿莉西亚碰面吧。她气得只想挖掉他的眼珠子,因为他居然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莱安德罗。他别无选择。她何尝不想去相信这也是真的。
莱安德罗一走,她感受到臀部开始隐隐作痛。起初还不以为意,但此时已变成锥心剧痛,就像有人拿着铁锤缓缓将铁钉打进臀部。她想象金属刮擦着骨骼表面,渐渐钻入。她吞下半颗药丸,再喝下一杯葡萄酒,躺在沙发上,等待药效发挥作用。根本不需要巴尔加斯和莱安德罗用眼神提醒她,她也知道自己饮酒过度。她能感受到酒精在血液中蹿流,在气息中飘荡,只是,这是唯一能按住焦虑的办法。
她闭上双眼,开始思索莱安德罗陈述的案情始末。当她几乎还是个孩子时,他曾亲自教导她如何正确地倾听和看清一个人。“口才是一个人展现相称智慧的方式,同样的,人的可信度取决于说话对象愚蠢的程度。”他这样告诉她。
关于桑奇斯的供词,从席尔·巴德拉转述给莱安德罗的版本看来,确实相当完美,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几乎所有细节都解释清楚了,但还是有些疑点,所有可信度很高的解释都是如此。事实永远不可能是完美的,不可能完全符合所有期望。事实总会引出疑点和问题。对我们而言,唯有谎言才是百分之百可信,因为谎言无须符合事实,只是说出我们想听的话。
药效在十五分钟后开始起作用,疼痛逐渐缓和,减轻到宛若蚂蚁蜇咬,她早就习以为常。她伸长手到沙发下拉出箱子,里面装着她从布里安律师的仓库夹带出来的资料。莱安德罗一整个早上正经八百地端坐在这些资料上方却不自知,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她检视了里头的资料夹。其中大部分,或是她感兴趣的部分,都将列入正式的案情报告。她在箱底仔细寻找,总算找到了那个上头仅仅手写“伊莎贝拉”的大信封。她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有张细致的卡片突然从第一页滑落。那是一张旧照片,边缘已见些许褪色。影中人是个金发女孩,眼神慧黠,倩笑着直视镜头,对未来满怀期待。这面容让她联想起不久前离开森贝雷书店时在门口错身而过的年轻人。她翻到背面,一眼便认出布里安律师的字迹:
伊莎贝拉
布里安书写的字体,以及刻意省略影中人的姓氏,清楚可见他对她的私密深情。看来,这位失落灵魂的律师,备受煎熬的不只是良知,还有欲望。她把照片放在桌上,开始翻阅笔记。内容一字一句皆是手写,字体工整清秀,一看便知出自女性之手。只有女人能写出如此清楚的字体,丝毫不拖泥带水。至少,当她们只为自己却不为他人而写的时候,便能写出这样的字。阿莉西亚回到第一页,立刻读了起来。
我是伊莎贝拉·吉斯伯特,一九一七年出生于巴塞罗那,今年二十二岁,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过二十三岁生日了。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很清楚自己仅剩几天的生命,很快地,我将告别此生最亏欠的两个人:我儿子达涅尔,还有丈夫胡安·森贝雷,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善良的人,对我完全信赖、关爱和奉献,而我至死都不配拥有这些。我为自己而写,我要写下那些不属于我的秘密,即使自知永远不会有人阅读。我为回忆而写,我要紧紧抓住生命,唯一的奢望是能够记得并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为何做了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趁着我还能写,在我尚未被意识抛弃之前。我要写下来,即使心痛,但只有已逝的往事和痛苦能让我维持清醒,我很害怕就这样死去。我写下这些文字,因为我只能向纸张倾吐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一切,我怕有人因此置身险境,甚至可能送命。我写下这些文字,因为……当我还有能力回忆的时候,我将与我深爱的人同在,即使只多一分钟……
接下来大约一个钟头,阿莉西亚深陷在笔记本的文字里,抛开尘世扰攘、身体疼痛,以及莱安德罗意外到访留下的不安。整整一个钟头,她沉浸在那些文字叙述的故事情节中,读到最后一页,她知道自己将终生难忘这些内容。她在胸前合上伊莎贝拉的忏悔录,泪流满面,再也无法隐忍,双手捂着嘴,终于发出了凄厉呐喊。
片刻之后,费尔南迪托敲了几次门却无人回应,一进门却撞见她蜷缩在地板上,如此悲泣的场面,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费尔南迪托不知所措,只能跪在一旁紧紧拥抱她,阿莉西亚依旧凄厉痛哭,仿佛体内烈火正炽。
6
据说,有人生来就是不走运。多年来朝思暮想要把她拥在怀里,如今梦想成真,却是费尔南迪托从未想象过的哀伤场面。他抱着她,轻抚她的头,而她也逐渐平静下来。费尔南迪托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从来没看过她这副模样,从未想象过这样的她。在他少男怀春的幻想中,女神阿莉西亚·格里斯是无法摧毁的,刚毅如钻石。后来,她总算停止啜泣,抬起头来,费尔南迪托眼前出现的是苍白脆弱的阿莉西亚,双眼红肿,勉强挤出的一丝苦笑,仿佛眨眼间就会裂成千万碎片。
“好一点了吗?”他轻声问道。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接着出乎意料地吻了吻他的双唇。费尔南迪托顿时全身像着了火,又烫又痒,晕头转向,但他却立刻阻止了她。
“阿莉西亚小姐,我想,这不是您现在真心想做的事。您被搞糊涂了。”
她低下头,舔了舔嘴唇。费尔南迪托知道,这一幕,他就算进了棺材也不会忘记。
“对不起,费尔南迪托……”她边说边起身。
他也跟着站起来,拉了一张椅子给她。阿莉西亚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件事……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当然。”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则暗想,就算他想说,也不知道能找谁倾诉。
阿莉西亚环顾四周,视线定格在饭厅正中央那个装满白葡萄酒和食物的箱子。
“那是您订的货。”费尔南迪托解释,“我想最好还是帮您送来,万一刚才那个先生问起……”
阿莉西亚面露微笑,频频点头。“我该付你多少钱?”
“不用了,老板请客。您指名的葡萄酒没货了,但我送了另一个牌子的酒过来,马诺龙说好喝得不得了。我对酒很外行。但是,我还是想建议您……”
“我不该喝这么多。我知道。谢谢你,费尔南迪托。”
“我能不能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莉西亚耸耸肩。“我也不太清楚。”
“但是您现在好多了吧,是不是?”
“嗯,好多了。真的很谢谢你。”
费尔南迪托半信半疑,但也只能点点头。“事实上,我是来向您报告调查成果的。”
阿莉西亚一头雾水,眼神充满疑问。
“就是您要我去跟踪的那个家伙。”他说明事由,“叫作桑奇斯吧?”
“啊,我都忘了这件事了。可惜,已经太晚了。”
“您是说……因为他被逮捕了吗?”
“你看见他被抓了?”
费尔南迪托猛点头。“今天早上,一大早。我照您说的,在他恩宠大道的公司前站岗。那里有个亲切的老先生,一个街头画家,他看我在大门口晃来晃去,还过来要我问候巴尔加斯长官。他也在帮您做事吗?”
“他只是个人工作者。艺术家。接下来呢,发生什么事了?”
“桑奇斯这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他那身行头真是讲究。那个画家还向我确认,说他就是我要找的家伙。他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就骑着伟士柏摩托车跟在后面,一直来到波纳诺瓦区。他住在伊莱迪尔街,就是那种贵得吓人的豪宅。他一定很有投资眼光,要住在这么高级的住宅区,那么漂亮的豪宅……”
“他选老婆很有眼光。”阿莉西亚在一旁搭腔。
“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他回家后不久,就来了一辆轿车和一辆警局的厢型车,一群警察下了车,当时大概才七八点钟。他们先把房子团团包围,其中一个看起来像公子哥儿的人去按了门铃。”
“这么多警察在那儿,你人在哪里?”
“我躲起来。躲在街道对面一栋整修中的豪宅,很容易藏身。我很小心的。”
“然后呢?”
“隔了几分钟,戴上手铐的桑奇斯被架了出来,身上只穿着衬衫。他试图挣扎抗议,但警察立刻持棍棒从他膝盖后面猛打,把他硬拖上厢型车。我本来打算跟踪他们,但是觉得其中一名警官,一个衣着很讲究的人,他老是朝着我躲藏的豪宅观望,八成已经看到我了。厢型车急速开走,另一辆轿车却留着,只是他们把车移到二十米外的马赫拿街角,那是个从桑奇斯的豪宅看不到的位置。我心想说不定会有其他进展,所以决定留下来,继续躲着。”
“非常好。这种情况下千万别让自己曝光。如果把人跟丢,那就算了。保住小命要紧。”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父亲常跟我说,一旦火烧屁股,最后脑袋也会不保。”
“至理箴言。”
“当时我开始紧张,正打算偷偷溜走,没想到来了第二辆车,就在桑奇斯家大门口停下。一辆非常气派的奔驰。下车的是个很诡异的家伙。”
“诡异?”
“他脸上戴着像面具的东西,感觉像是缺了半张脸。”
“那是莫尔加多。”
“您认识他?”
“他是桑奇斯的司机。”
费尔南迪托频频点头,又是一副崇拜的神情,因为阿莉西亚似乎无所不知。
“我就觉得他是司机。那一身行头看起来就像是这样的……他下车以后就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这一次身边还有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
“很年轻,跟您一样。”
“你觉得我年轻吗?”
费尔南迪托咽下口水。“请别打岔。她很年轻,我刚刚说了,应该不超过三十岁,但是衣着老气,简直像老太太。有钱的老贵妇。因为不知道她是谁,我给她取了别名:玛莉欧娜·蕾柏。”
“别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她叫维多利亚·乌巴赫,或是维多利亚·桑奇斯,是那个被捕银行家的妻子。”
“她看起来就是。真的。这些痞子,娶的都是比他们年轻很多、有钱很多的太太。”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才不来这一套。回到正题:他们俩上了奔驰车,她居然坐在副驾驶座,在我看来非常奇怪。车子一发动,警方那辆车立刻尾随在后。”
“然后你也跟上去了。”
“当然。”
“后来跟到哪里?”
“也没多远。奔驰车在一堆窄巷里钻来钻去,接着开上了宽敞大道,空气中弥漫着尤加利树的气味,绿树夹道,走在里面就像在灌香肠,到处都是园丁。后来到了四路街,从那里转进迪比达波大道,还好,我没在那里被蓝色电车吞掉,因为上帝还不想接收我。”
“你得戴安全帽才行。”
“我有一顶美国大兵戴的那种安全帽,在跳蚤市场买的,戴在我头上堪称完美。我用签字笔在帽子上写了‘二等兵费尔南迪托’……”
“讲重点,费尔南迪托。”
“啊,抱歉。我一直跟他们到了迪比达波大道最上坡,也就是缆车的终点站。”
“他们要去缆车车站吗?”
“不是。那司机和乌……乌巴赫太太继续沿着车站旁的小路开,车子开进山丘上的一栋房子,就在迪比达波大道终点,那房子简直是童话中的城堡,从那里可以眺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看八成是巴塞罗那最美丽的豪宅了。”
“的确。那栋豪宅叫作松园。”阿莉西亚还记得,小时候每周日从教养院出来,看过这栋豪宅千百次,总是幻想自己住在里面,还有无限宽敞的图书室相伴,脚下的城市夜景,仿佛灯海织成的地毯。“警察呢?”
“警方那辆车里有两个神情凶狠的警官,那两张脸简直就像猎犬。其中一人杵在豪宅大门口,另一人进了客栈餐厅打电话。我在那里等了将近一个钟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一名警官用很不友善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只好去跟他打交道,并遵照他的命令,赶紧走人。”
“表现得非常好,费尔南迪托。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真的吗?”
“我要把你从‘二等兵费尔南迪托’升等为‘下士费尔南迪托’。”
“是什么意思啊?”
“去查一下英文字典,费尔南迪托。一个人不好好学外语,脑袋迟早会变糨糊。”
“您又有什么不知道的……接下来有什么新的指示?”
阿莉西亚思索了半晌。“我要你回去换衣服,戴上鸭舌帽,然后回松园继续监视,但是摩托车要停在远一点的地方,否则那个已经看过你的警察一定会认出你来。”
“那我就把车停在罗通达酒店旁边好了,然后搭电车上去。”
“这是个好办法。接下来,你想办法探查一下豪宅里的情况,但是绝对不能冒险。一旦觉得好像有人认出你了,或是在注意你,就马上逃离那个地方,听见没?”
“我知道了。”
“两三个钟头之后,你回来跟我说说那里的情况。”
费尔南迪托随即起身,准备再度出任务。“那么,这期间您要做什么?”他好奇问道。
阿莉西亚那副模棱两可的神情,仿佛有许多待办事项,又像是无事可做。
“您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费尔南迪托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小伙子站在门口,一脸沮丧。“我也不知道。”
这次费尔南迪托以正常速度下楼,仿佛踩下的每层阶梯都预告了不祥。恢复独处后,阿莉西亚把伊莎贝拉的手札放回沙发下的箱子,接着进浴室用冷水洗脸。褪下衣服后,她打开了衣橱。
她挑了一件黑色洋装,如果费尔南迪托在场,大概会说这是歌剧院海报里的女郎才会穿的衣服。阿莉西亚满二十三岁那年,在那个伊莎贝拉活不过的年纪,莱安德罗答应她,任何想要的东西,他都会送给她。她向他要了这件洋装,因为她两个月前在罗塞利翁大街的精品店一见倾心,外加一双黑色的法国麂皮皮鞋。莱安德罗一声不吭,大方地付了一大笔钱。女店员不敢冒昧探问阿莉西亚究竟是女儿还是情妇,她只说,只有少数女人穿得起这样的华服。离开精品店,莱安德罗带她去刺刀餐厅用晚餐,餐厅高朋满座,在座那些所谓的生意人,一见她经过,立刻露出贪婪的狼性,接着对莱安德罗抛出忌妒的目光。“他们用那种眼神看你,以为你是个妓女。”干杯之前,莱安德罗这样告诉她。
她从此再没穿过那件洋装,直到这天下午。她在镜子前打扮,描了眼线,涂了口红,接着对镜微笑。
“这就是真正的你,到头来……”她告诉自己,“你就是个高级妓女。”
到了街上,她四处闲逛,但心里明白得很,费尔南迪托说得没错,或许,她真会做出什么傻事。
7
那天下午,阿莉西亚背离理智,漫无目的地闲荡,好奇自己的脚步将走向何处。费尔南多街的商家灯火通明,人行道映着五彩霓虹。天际红霞已近消散,高处的檐口和屋宇仍隐约可见。来往行人或忙着找寻地铁站,或忙着购物,或忙着遗忘。阿莉西亚隐入人潮,在市政厅广场碰见一群队伍整齐的修女,仿佛行进中的企鹅。阿莉西亚对她们微笑致意,一名修女瞥见她,立刻在胸前画了十字。她继续随着人潮沿主教街往前走,直到撞见一群观光客,个个疑惑地跟在一个本地导游后面,导游说着腔调诡异的英文,听起来像蝙蝠的叫声。
“先生,这里就是罗马时代奔牛的地方吗?”
“是的,这里就是大教堂,但是看完弗拉门戈舞蹈表演才开放。”
阿莉西亚经过那群观光客,继续往前走,穿越了庄严古老的哥特式石砌拱桥,在这中古世纪怀旧氛围浓厚的旧城区,大部分景观存在的时间只比她的年纪多了不到十年。幻想,何等虔诚!对于无知的拥抱,何等热切!越过拱桥,阴影下有个自由摄影家已经在三脚架上装好了哈苏相机,正在研究取景角度,极力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这童话般的美景。那人外表严谨,敏锐戒慎的眼神躲在过大的方框眼镜后面,让人联想到智慧和耐心兼具的大海龟。
摄影家发现了她,并好奇地打量。“淑女,要不要来看看镜头?”他大方提出邀请。
阿莉西亚羞怯地点头。摄影家教她如何看相机镜头。她追随艺术家的视角,在那个小孔内看见了光影和角度的完美构图,重塑了她此生已千百次经过的角落。
“眼睛能观看,镜头能观察。”摄影家在一旁说明,“怎么样?”
“令人赞叹。”阿莉西亚有感而发。
“这只是构图和角度而已。真正的秘诀是光影。观看时,必须思考的是……光线是流动的液体。阴影的出现则轻盈又短暂,仿佛下了一场光之雨……”
摄影家的技巧显然是一流的专业等级,阿莉西亚不禁纳闷,这样一张照片有什么用?这位光影魔术师显然读出了她的心思。
“这是为一本书而拍的。”他为她释疑,“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莉西亚。”
“请别见怪。阿莉西亚,我想替您拍一张照片。”
“我?为什么?”
“因为您是个光影交错的人,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如何?”
“现在吗?就在这里?”
“不,不是现在。您今天背负了太沉重的负担,不像原来的自己了。这一切,镜头都能捕捉到。至少我的镜头可以。我想等您卸下重担再替您拍照,如此光影才能找到相应的位置。”
阿莉西亚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羞红了脸。在这个奇怪的人面前被如此赤裸裸地解析,如此感受,绝无仅有。
“考虑一下吧。”摄影家说道。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名片,笑盈盈地递给她。
弗朗西斯科·卡塔莱·罗卡 [3] 摄影工作室
一九四九年开业
巴塞罗那 普罗旺斯街336号1楼
阿莉西亚收好名片后火速离开,就这样抛下了艺术品位卓绝、观察力敏锐的大师。她躲进大教堂附近的拥挤人群,加快脚步朝天使门前进,走到圣安娜街转角才停下,望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橱窗。
别破坏这一切。你还有时间回头。快走,继续往前走。
她驻足在街道另一边,躲在一扇大门后,从这里可以看见书店内部。冬日黯淡的灰蓝暮色已笼罩巴塞罗那,蓄势待发的寒流,恐怕很快就会在大街小巷间流窜。
快离开这里!你以为自己还能做什么吗?
她瞥见贝亚在招呼客人。她身旁还有一位有点年纪的男士,阿莉西亚猜想,那大概就是她的公公森贝雷先生了。小胡利安坐在柜台前,靠在收银机旁,全神贯注地看着大腿上那本比他自己还要大的书。阿莉西亚不禁莞尔。达涅尔从后面的工作间走出来,把双手捧的那摞书放在柜台上。胡利安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拨弄他的头发。孩子不知说了些什么,达涅尔被逗得开怀大笑。他倾身向前,亲吻孩子的额头。
你没有资格待在这里。这不是你的人生,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快走吧,回你的洞穴躲起来!
她注视达涅尔在柜台前整理书的样子。他把书分成三摞,轻柔地拂去书上的灰尘,整齐叠放。她好奇地想象,被那双手轻抚,被他的双唇吻过,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并往前挪了几步。把自己所知的事实告知这些活得安稳幸福的无辜良民,难道是她的责任或权力吗?所谓的幸福,凡有思考能力者无不奋力追求,而内心的平和,多在人们自认已经寻获的途中先消失殆尽。
临别最后一瞥吧,为了道一声再见。从此,永远不再相见。
不知不觉,她已来到书店橱窗前。正打算离去时,小胡利安似乎感受到她的存在,此时正紧盯着她。阿莉西亚静立在街道正中央,错身而过的人都当她是一座雕像。胡利安的身手出奇灵活,以凳子当阶梯,一转眼就下了柜台。与此同时,达涅尔正忙着准备书籍包裹,贝亚和公公仍忙着和客人交涉,胡利安趁着大家不注意走向书店大门,接着开了门。他站在店门口望着她,小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阿莉西亚频频摇头,胡利安却朝她跑过来。达涅尔惊见这一幕,口中频频叫唤儿子的名字。贝亚一转身,立刻往外跑。胡利安已经跑到阿莉西亚脚边,紧紧抱着她。她把孩子搂在怀里,迎面而来的是达涅尔和贝亚。
“格里斯小姐?”贝亚既惊讶又慌张。
两人初识那天从她身上感受到的亲切和热心,在贝亚惊见陌生女子把儿子抱在怀里那一刻,顿时烟消云散。阿莉西亚把孩子交给她,紧张得猛吞口水。贝亚紧拥着胡利安,大大松了一口气。达涅尔望着她的眼神夹杂着迷惑和敌意,他一个箭步往前,就站在她和自己的妻儿之间。
“请问您是?”
“这位是阿莉西亚·格里斯小姐。”在他身后的贝亚急忙解释,“是我们书店的客人。”
达涅尔点头回应,脸上却增添了疑惑的神情。
“很抱歉,我无意惊吓各位。那孩子大概是认出了我,所以就……”
胡利安依旧盯着她看,那张小脸喜滋滋的,完全无视父母的不安。但事情越演越复杂,因为这会儿森贝雷先生正从书店大门探出头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爸爸,胡利安趁我们不注意,自己跑出来了……”
“都是我不好。”阿莉西亚连忙道歉。
“请问您是……”
“阿莉西亚·格里斯。”
“就是订书的那位女士啊?哎呀,不好意思,您请进!外头那么冷。”
“事实上,我正打算要离开……”
“那怎么行?再说,您跟我的小孙子挺合得来。他可不会随便亲近别人的。”
森贝雷先生为她开了门,请她进去。阿莉西亚看了看达涅尔,情绪已恢复平静的他点头回应。
“请进吧,阿莉西亚。”贝亚也在一旁附和。
胡利安对她伸出小手。
“看吧,这下您只好进来了。”森贝雷先生说道。
阿莉西亚露出应允的表情,随后走进书店。屋内的书香将她紧紧包裹。贝亚把胡利安放回地上。孩子一落地,立刻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往柜台。
“我看他已经爱上您了。”爷爷打趣道,“请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小时候,我常跟父亲一起来这里。”
森贝雷紧盯着她。“格里斯?令尊是胡安·安东尼奥·格里斯吗?”
阿莉西亚点头称是。
“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们夫妻俩了?他们以前几乎每个礼拜都来光顾……请问,他们现在都好吗?”
阿莉西亚突然觉得一阵口干。“他们已经过世了。内战期间去世的。”
“我不知道这件事,真的非常遗憾。”
阿莉西亚试图挤出一丝笑容。
“那么……您已经没有家人了吗?”
阿莉西亚摇摇头。达涅尔瞥见年轻女子眼中闪着泪光。
“爸,不要这样逼问格里斯小姐。”
森贝雷先生一脸沮丧。“您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位非常好的朋友。”
“谢谢您。”阿莉西亚的声音宛若细丝。
接下来是一阵难熬的静默,达涅尔决定打破尴尬。
“要不要喝点小酒?今天正好是我父亲生日,到店里来的客人都能品尝我们家费尔明精心酿造的烈酒。”
“我劝您别喝的好。”贝亚在她背后低声建议。
“对了,费尔明去哪里啦?他不是早该回来了吗?”森贝雷爷爷问道。
“是该回来了。”贝亚没好气地接话,“我让他去买晚餐要喝的香槟,但他偏偏不想去附近的狄奥尼西奥的商店,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波恩大道的哪一家小店,他抱怨狄奥尼西奥家的酒是弥撒用过的,都臭掉了,还说酒的色泽都是猫尿调出来的。他这样胡说八道,我都懒得跟他争论了。”
“请别见怪。”森贝雷爷爷转向阿莉西亚,“费尔明就是这副德行。狄奥尼西奥年轻的时候曾经加入过长枪党,费尔明知道以后就老拿这件事跟他过不去。以前啊,他要是口渴了,进了狄奥尼西奥的店,什么莫名其妙的饮料他都买。”
“生日快乐!”阿莉西亚微笑祝贺。
“谢谢,这……我知道您大概会拒绝我,但是,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我们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如果格里斯先生的女儿能和我们共进晚餐,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荣幸。”
阿莉西亚望了达涅尔一眼,达涅尔报以微笑。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
胡利安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您看,我的小孙子很坚持。来吧!我们都是一家人。”
阿莉西亚眉眼低垂,微微摇头拒绝。这时候,她感受到贝亚的手搭在她背上,对她低语:“您就留下来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都别说。胡利安,带阿莉西亚去看看你的第一本书好不好?快去……”
那孩子毫不迟疑,立刻找来满是抽象涂鸦的笔记本,兴冲冲地向她展示。
“这是他的第一本小说哦!”达涅尔说道。
胡利安满怀期待望着她。
“嗯,我看他很有天分呢……”
孩子乐得频频鼓掌,显然对她的评语非常满意。如果阿莉西亚的父亲还在世的话,大概也是森贝雷爷爷这个年纪吧。他望着她,那双哀愁的眼神,仿佛已伴他生生世世。
“欢迎光临森贝雷家族,阿莉西亚。”
8
蓝色电车缓缓往上前进,一盏金色星火在前方开道,仿佛一艘大船驶进夜雾。费尔南迪托搭乘后节车厢。他遵照阿莉西亚的指示,把伟士柏摩托车停在罗通达酒店旁边。他眼看摩托车渐渐消失在远方,前方迎来漫长的大道,沿途尽是豪宅大院,花木扶疏,宛若梦幻般的城堡若隐若现,花园处处可见喷泉和雕像,就是不见人影。富商巨贾从不待在家里。
大道的最高处隐约可见松园踪影。庄严有如大教堂般的建筑,在云雾间窜了出来。矗立山丘上的建筑,呈现了魔幻般的尖塔、檐角和锯齿状的复折屋顶,仿佛一座神庙,俯瞰巴塞罗那全景,以及部分北方海岸和城市以南的景致。费尔南迪托揣想,若是晴空万里的日子,在那座山丘上登高一望,或许能看见马约卡岛。不过这一晚,整座建筑被乌云团团包围了。
费尔南迪托咽下口水。阿莉西亚指派的任务开始让他惴惴不安。有个在沙场上失去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叔叔曾告诉他,一个英雄形成时,内心会开始有恐惧感。但是毫无恐惧地直捣险境,那只是笨蛋才有的愚勇。他不知道阿莉西亚究竟是期望他做英雄或笨蛋。或许是两者的微妙组合吧,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份薪水确实优厚到无可挑剔,但是,阿莉西亚在他怀里悲伤痛哭的景象,足以悄悄将他带入地狱,并付出代价。
缆车驶上大道最高点,再度陷入雾海,车灯迷蒙,从山下望去,宛若氤氲里的海市蜃楼。在这深夜时分,小广场杳无人烟。孤立的街灯映照下,隐约可见两辆黑色轿车停在客栈餐厅前。一定是警察,费尔南迪托暗想。他听见有辆汽车驶近,赶紧跑到车站旁的阴暗角落躲起来。过了半晌,他瞥见车灯划过暗夜。是一辆福特,恰好就停在距离他藏身处不到几米的地方。
下车的其中一人,正好就是这天早上在银行家桑奇斯豪宅执行逮捕任务的同一人。他具有异于他人的特质,举手投足展现了一种贵族气质,出身富贵,品味精致。他那一身绅士西装,就跟苏格兰西服店橱窗里的一样,比起他身边那些朴素土气的警察同事,显得异常突兀。他的衬衫袖口别着袖扣,在暗夜中闪闪发亮,平整的衬衫显然是高级洗衣店洗烫的成果。街灯映照下,费尔南迪托发现他的袖口沾上了污点。原来是血迹。
这位警察突然停下脚步,随即又走回轿车旁。费尔南迪托一度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霎时觉得胃部好像缩成了弹珠大小。那个人找到司机,一脸和颜悦色。
“路易斯,我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你可以先回去了。记得把后座清理干净。有事情的话,我会通知你。”
“我知道了,安达亚长官。”
安达亚抽出一根香烟,点了火。他冷静地抽着烟,看着车子往下坡渐渐驶离。他具备非比寻常的冷静,仿佛世上没有任何忧虑或障碍足以干扰他的心志。费尔南迪托看着他隐没在黑暗中,吓得几乎喘不上气。那个叫作安达亚的人,那副抽烟的姿态,俨然就是电影里的大亨,完全复制了那种品味和优雅。他转过身走近瞭望台,在此远眺市区,一览无遗。片刻之后,他不疾不徐地把烟蒂往地上一扔,漆皮皮鞋的鞋尖利落地踩熄烟头,接着走向豪宅入口。
眼看安达亚绕着松园旁的小巷越走越远,直到不见身影,费尔南迪托走出藏身的角落,额头冒出一片冷汗。阿莉西亚小姐找到的是个勇敢的英雄。他加快脚步跟随安达亚,这位警官已从庭院围墙边一扇开启的拱门进入松园。大门入口有一道铁栅栏与外隔绝,门楣上悬着“松园”门牌,进了大门,一条石阶小径贯穿花园,直接通往别墅。费尔南迪托探头张望,看见安达亚的身影正缓缓拾级而上,一路拖曳着灰蓝烟雾。
费尔南迪托一直等到他抵达最高处。两位警官出来迎接,似乎在向他叙述事件发展。短暂交换过信息之后,安达亚进入屋内。一名警官尾随在后,另一名警官在石阶口等着,负责监视别墅入口。费尔南迪托暗自衡量各种可能性。若要溜进那扇门,他根本躲不过站岗警官的视线。安达亚袖口的血迹打消了费尔南迪托英勇行事的念头。他往后退了几步,观察别墅四周的围墙。墙边的窄巷蜿蜒隐入山坡,路上不见人影。费尔南迪托沿着小巷往前走,瞥见可能是别墅的后墙,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上了围墙,他抓住一根树枝,希望能跳入花园。这时他突然想起,说不定院子里有狗,不出几秒钟就会发现他……但稍候片刻,他发现了让人越加忐忑的事:现场无声无息,连树上都不见任何一片叶子飘动,也听不见虫鸣鸟叫。那个地方一片死寂。
庄园矗立山头,由下往上看,小巷与别墅看似紧邻,实非如此,他必须先爬过介于树丛和灌木小径之间那片坡地,然后找到通往别墅正门入口的石板路。但他沿着灌木小径绕到别墅后面。所有窗子都是暗的,唯有两扇玻璃窗例外,就在别墅和山丘顶之间的隐秘拐角,看来应该是厨房。费尔南迪托爬了过去,脸部避开窗户漏出的灯光,小心翼翼地往屋内张望。他立刻就认出她。就是那个在司机陪同下走出银行家桑奇斯豪宅的女人。她瘫坐在椅子上,很诡异地静止不动,脸部侧斜,仿佛不省人事。然而,她的双眼却是睁开的。
他这才发觉,原来她的双手双脚被绑在椅子上。一道阴影从她面前掠过,费尔南迪托随即看出是安达亚和另一名警察进来了。安达亚拿了张椅子,坐在那个应该是桑奇斯妻子的女子面前。他对她说了些话,持续了几分钟,但桑奇斯夫人始终充耳不闻。她一直别过头,好像安达亚根本不存在。片刻后,这位警官耸耸肩,手指轻抚银行家妻子的下巴,把她的脸庞转向他。安达亚又跟她说了些话,女子却往他脸上吐口水。警官立刻甩了她一巴掌,她摔倒在地,沮丧无助,依然困在椅子上。陪同安达亚进来的警官,以及另外一位,费尔南迪托没看到他的长相,因为他一直在费尔南迪托埋伏的窗边靠墙站着,这两人走了过去,重新把椅子归位。安达亚抹掉脸上的口水,接着用桑奇斯夫人的衬衫擦手。
安达亚做了个手势,两名警官随即离开厨房。不久后,两人架着费尔南迪托早上看见的那位接送银行家妻子的司机。安达亚点头示意,两名警官用力将司机压倒在厨房正中央的桌子上,把他双手双脚绑缚在四只桌脚上。安达亚脱下西装外套,整齐叠放在椅背上,然后走近桌边,倾身看着司机,用力扯下他脸上的面具。那是一张严重受损变形的脸,从下巴到额头无一完整,清楚可见部分下颚和颧骨已经缺损。司机被完全压制得动弹不得,两名警官将捆绑了桑奇斯妻子的椅子挪到桌边。其中一位警官双手抓住女子头部,免得她又别过头去。费尔南迪托顿感恶心,觉得嘴里有些许苦味。
安达亚在银行家妻子身旁跪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她依旧不开口,满脸愤怒。安达亚站起来,向其中一位警官伸出手,张开手掌,警官随即递给他一把手枪。他在枪膛里装了一颗子弹,以枪口抵住司机的右膝。他一脸期待地看了看女子,但终究只能耸耸肩。
震耳的枪声和司机的哀号穿透了玻璃和石墙。鲜血四溅,碎骨齐飞,厉声嘶吼的女子满脸是血。司机的身体不断抖动,仿佛通了电。安达亚绕过桌子,又装了第二颗子弹,枪管指向另一边的膝盖。一摊鲜血混合了尿液在桌上溢出,滴落在地。安达亚盯着女子看了一眼。费尔南迪托闭上眼睛,接着传来第二声枪响。他听见惨叫声时,终于承受不住恶心作呕,整个人缩成一团。呕吐物从嘴里涌出,正好吐在胸口。
第三次枪响时,他吓得浑身发抖。司机已经不出声了。捆绑在椅子上的女子满脸泪水和鲜血。她结结巴巴说着话。安达亚又在她身旁跪了下来,仔细听她说话,轻抚着她的脸,并不断点头回应。看来他已经听到他想听的话,于是站了起来,几乎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随手又在司机头部补了一枪。他把手枪还给警官,走向角落的水槽清洗双手,接着穿上西装外套和大衣。费尔南迪托强忍着恶心,静静离开窗边,往下滑到灌木小径。他在山丘顶努力找寻回去的路径,终于看到那棵让他得以爬上围墙的大树。他满身大汗,这辈子从没这样流过汗,而且都是冷汗,却烧灼着他的皮肤。跳下围墙前,他的双手双脚不停颤抖。纵身往另一侧跳下时,他重摔在地,再度呕吐。直到体内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他才踉踉跄跄往下走。他经过先前看着安达亚进屋的入口时,竟听见谈话声越传越近。他加快脚步,一路跑到了小广场。
一列电车在车站等着,俨然是黑暗中的光明绿洲。车上没有乘客,只有查票员和司机,两人正在闲聊,并共享一壶热咖啡抵抗寒流。费尔南迪托上了车,无视查票员紧盯的目光。
“喂,年轻人……”
费尔南迪托只好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他。查票员给了他一张车票。
“您不会吐在车上吧?”
小伙子摇摇头。他挑了个前排座位,靠窗而坐,然后闭上双眼,想办法深呼吸,并惦记着白色的伟士柏摩托车在山下等着他。此时,他听见另一个声音正和查票员交谈。电车车厢微微晃动,第二位乘客上车了。费尔南迪托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咬紧牙。就在这时,他感受到对方的肢体接触。有一只手落在他的膝盖上。他睁开眼睛。
安达亚面带亲切笑容望着他。“你还好吧?”
费尔南迪托一时哑口无言。他将视线避开安达亚衬衫衣领上闪闪发亮的红点,频频点头回应。
“你确定吗?”
“我想……我大概是喝多了。”
安达亚笑容可掬,一副颇能谅解的模样。电车启程下山了。
“一点碳酸氢盐,加上半颗柠檬挤出来的果汁。从年轻时候开始,这一直是我的解酒秘方。喝完就去睡一觉。”
“谢谢,我一回到家就照您说的去做。”费尔南迪托说。
电车缓如牛步地往下滑行,像是抛出鱼饵似的驶过大道高处的大转弯。安达亚挪到费尔南迪托对面的座位,依旧满脸笑容。“你住得很远吗?”
小伙子摇头。“不远,坐个地铁就到了。”
安达亚摸了摸大衣,从大衣暗袋里掏出像是小信封的东西。“要不要来颗尤加利糖?”
“不用了,谢谢。”
“拿着吧,”安达亚怂恿他,“吃了会让你舒服很多。”
费尔南迪托收下糖果,双手颤抖地剥着包装纸。
“叫什么名字?”
“安伯托。安伯托·加西亚。”费尔南迪托把糖果塞进嘴里,努力挤出客气的笑容。
“怎么样?”安达亚问道。
“很好吃。非常谢谢您,我真的觉得好多了。”
“就跟你说了。我说……安伯托·加西亚,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什么?”
“身份证。”
费尔南迪托本想咽一下口水,却早已口干舌燥,然后一阵忙乱地翻找了口袋。
“不晓得……我想,可能放在家里了。”
“你难道不知道……没带身份证不能出门?”
“我知道,长官。父亲也常常提醒我。我这个人有点粗心大意。”
“没关系,我了解。不过,下次别再忘记了。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
“下次不会了。”
电车正朝着终点站前进。费尔南迪托已瞥见罗通达酒店饭店的圆顶,还有在电车车灯前闪亮的一个白点:他的伟士柏摩托车。
“我说……安伯托,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我去看一个叔叔。他很可怜,病得很重。医生说他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很遗憾。”
安达亚又掏出一根香烟。“你不介意吧?”
费尔南迪托猛摇头,并端出殷勤的笑容。安达亚点了烟。烟头红火映在他铅灰色的瞳孔上,仿佛要起火了。小伙子觉得那双眼睛就像铁钉,紧盯着他的心思。快找点话说吧!
“您呢?”他突然问道,“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安达亚悠悠吐了一口烟,露出豺狼似的奸笑。“我在工作。”
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了进站前的最后几米。电车停靠之后,费尔南迪托立刻起身,有礼貌地向安达亚道别,随后往车厢后面走去。下了电车,他不疾不徐地走向伟士柏摩托车,跪下来开锁。安达亚站在电车踏板上冷冷地望着他。
“我还以为你要搭地铁回家。”他说。
“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我住得不远,地铁才几站就到了。”
费尔南迪托戴上安全帽,一如阿莉西亚的建议,并将皮带扣紧。慢慢来,他这样告诉自己。他将摩托车往前一推,脚架立刻弹回,接着,他骑上马路旁的人行道。安达亚的身影立在他面前,费尔南迪托随即感受到警官的手搭在他肩上。他回过头。安达亚面带慈爱的笑容。
“来,下车吧!把车钥匙给我。”
他几乎是不自觉地点头,颤抖的双手乖乖地把钥匙交给警察。
9
森贝雷先生居住的狭小公寓就在书店楼上,面向圣安娜街。森贝雷家族记忆所及,似乎一直定居在这幢建筑。达涅尔在这个小公寓出生、长大,直到和贝亚结婚后才搬到顶楼。将来有一天,或许胡利安也会在这栋房子的另一层楼安家落户。森贝雷家族向来是在书海中遨游,而不是在地图里。森贝雷爷爷的住处看上去很简朴,但有浓浓的怀旧氛围。如同旧城区许多住宅,公寓弥漫一股淡淡的哀愁,一成不变的家具摆设,传统的巴塞罗那风格,庇护着纯真百姓免于对时下潮流的幻想。
阿莉西亚看着眼前这一幕,“忏悔录”依旧鲜明地烙印在脑海中,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伊莎贝拉在这个小公寓生活的情景。她踩着同样的地板,在那个走道旁隐约可见的小卧房与森贝雷先生同床共枕。经过时,阿莉西亚驻足在半掩的房门前,想象伊莎贝拉在那张床上生下达涅尔,不到四年后,她在同一张床上被剧毒摧残至死。
“阿莉西亚,快进来,我给您介绍其他人……”贝亚在背后催促她,并关上半掩的卧室房门。
贝亚在饭厅并了好几张桌子,横贯整个空间,甚至占用了部分走道,倒也巧妙地安顿了十一位替主人祝寿的宾客。达涅尔还在楼下忙着关店,这时老森贝雷、胡利安、赫尔、贝亚陪同阿莉西亚上楼。费尔明的妻子贝尔纳达已经在楼上忙着,烹煮的美食几乎就绪,屋里传来诱人香味。
“贝尔纳达,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阿莉西亚·格里斯小姐。”
贝尔纳达抓起围裙把双手擦干净,随即上前给她一个拥抱。
“知不知道费尔明什么时候回来?”
“贝亚夫人,他说的什么酒里有泡泡是掺了猫尿那些鬼话,说起来真丢人,您别见怪。阿莉西亚小姐,我先生那个脑袋,比生气的斗牛还疯癫,满嘴都是胡扯。千万别把他当一回事。”
“我看他再不回来,我们就要用白开水干杯了。”贝亚在一旁发牢骚。
“不,不用啦!”饭厅门口传来戏剧般的声音。
洪亮嗓音来自同栋楼住户兼家族世交,老教授安纳克莱托,根据贝亚的说法,他还是个业余诗人。安纳克莱托先生慎重地向阿莉西亚行了吻手礼,仿佛德意志皇帝婚礼重现。
“祝您健康,美丽的陌生女士。”他向她致意。
“这位是安纳克莱托先生,请别介意。”贝亚急着插话,“您说带酒来了?”
“有备无患,”他洋洋自得,“费尔明和那家商店之间的恩怨纠葛,我早有耳闻,所以从街对面的酒吧买了两瓶私酿甜酒代替茴香酒,以解燃眉之急。”
“哪有基督徒用茴香酒干杯的。”贝尔纳达显然不能苟同,“更别说用私酒了。”
安纳克莱托的目光始终锁定阿莉西亚,他满脸笑意,一副颇能体谅乡下人顾虑的神情。
“在爱神维纳斯的影响之下,所有干杯的人都成了异教徒。”他自抒高见,并向阿莉西亚眨眨眼,“请问,这位高贵的女士,我能荣幸坐在您旁边吗?”
贝亚连忙把老教授推到另一头,适时解救了陷入窘境的阿莉西亚。
“安纳克莱托先生,别滔滔不绝,吓着阿莉西亚小姐了。”她嘱咐他,“您到桌子那头和您的同龄人胡利安做伴吧。”
安纳克莱托没好气地耸了耸肩,径自找寿星祝贺去了,此时门口又出现两位客人。一位是衣着讲究、西装革履的绅士,仿佛从服装杂志走出来的模特,他是费德里科·佛拉比亚,这个街坊里的钟表匠,一派风度翩翩。
“我喜欢您的鞋子。”他对她说,“请务必告诉我在哪里买的。”
“舒门鞋店,就在恩宠大道上。”阿莉西亚马上回复。
“当然,我想也是。抱歉,我先去向老朋友森贝雷祝寿。”
陪同费德里科前来的是一位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的年轻女性,芳名麦瑟迪塔丝,情绪清楚地写在脸上,心思全放在那位高雅的钟表匠身上。她被引介给阿莉西亚认识时,这女孩把眼前的陌生女子打量了一番,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说了赞扬对方美貌、高雅和品位的客套话之后,随即跑到费德里科身旁,想尽办法让他远离这名女子,即使空间如此局促。这时饭厅已经人满为患,达涅尔进门时,必须小心翼翼地在宾客间钻来钻去,以免撞到人。最后进门的是个年轻女孩,顶多双十年华,清丽外表让人眼睛一亮。
“这位是苏菲亚,达涅尔的表妹。”贝亚在一旁介绍。
“piacere ,signora [4] 。”女孩说道。
“要说西班牙文,苏菲亚。”贝亚忙着纠正她。
贝亚解释,女孩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出生长大,目前就读于巴塞罗那大学,寄住在姨父家。
“苏菲亚是达涅尔去世多年的母亲的外甥女。”贝亚低语,显然不太愿意提及伊莎贝拉。
阿莉西亚留意到森贝雷先生拥抱她时格外热络,但眼中却流露出一丝阴郁。阿莉西亚瞥见玻璃橱柜里一张照片,影中人是伊莎贝拉,身着婚纱,依偎着比现在年轻很多的森贝雷先生。苏菲亚活脱就是伊莎贝拉的翻版。阿莉西亚静静观察森贝雷注视外甥女的眼神,充满关爱,也满溢哀愁,她于心不忍,不得不移开目光。贝亚发现阿莉西亚已经看见森贝雷夫妇的结婚照,随即做了联想,她不禁摇头叹息。
“对他来说真的很不好受。”她说,“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女孩,但是,我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那不勒斯。”
阿莉西亚只能在一旁点头。
“大家怎么还不就座?”贝尔纳达从厨房指挥大局,“苏菲亚!亲爱的,过来帮帮我,我这里需要年轻人支援一下。”
“达涅尔,蛋糕呢?”贝亚问他。
他两手一拍,瞪了个白眼。“我居然忘了这件事……我马上下楼去拿。”
阿莉西亚发觉安纳克莱托试图趁乱从饭厅角落溜出来。达涅尔经过她面前时,她跟着一起往门外走。“我陪您一起去吧!蛋糕由我请客。”
“可是……”
“我坚持要请。”
贝亚看着两人在门外消失,眼神茫然,眉头深锁。
“还好吧?”贝尔纳达在一旁关切。
“很好。当然……”
“她一定是个好人。”贝尔纳达咕哝着,“可是,我可不想让她坐在我家费尔明旁边。还有,根据我对达涅尔少爷的观察,那么纯情善良的男人,最好也不要坐她旁边。”
“少胡说八道了,贝尔纳达。我们总要有个位置让她坐吧!”
“对。我只是有话直说罢了。”
两人不发一语下了楼。达涅尔在前面开道。到了一楼的楼梯间,他赶紧上前帮她拉开大门。
“店铺就在前面,不到转角就到了……”他自顾自说着,虽然点心铺显眼的招牌高高挂在前方,仅有几步之遥。
一踏进点心铺,老板娘双手高举,似乎松了口气。
“还好你来了,我刚刚还在想,你再不来,我们得自己把蛋糕吃掉了。”
老板娘赫然发觉同行的阿莉西亚,不禁放低嗓音。“小姐需要什么吗?”
“我们一起的,谢谢。”阿莉西亚答道。
这回应让点心铺老板娘的眉毛吊高了半张脸,眼神充满暧昧,柜台前的两个店员当然没放过起哄的机会。
“哎呀,达涅尔。”其中一位店员赞叹道,“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不简单。”
“格洛莉,闭上你的嘴巴,快去把森贝雷先生的蛋糕拿出来!”老板娘出面呵斥,借此展现自己的权威,就算要捉弄人,还是得遵循阶级顺序。
另一个店员,猫一样的神态,圆圆胖胖的身材,仿佛是用点心铺剩余的蛋白霜和奶油堆起来的,她笑嘻嘻地望着他,显然看出了他内心的惊慌。
“费丽莎,你难道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吗?”老板娘在一旁质问她。
“没有。”
这时达涅尔一张脸已经红得像成熟的红醋栗,进退不得,就算不拿蛋糕,也无法拔腿就跑。点心铺这两位小姑娘,目光始终紧盯着阿莉西亚和达涅尔,那股热切都能拿来炸甜甜圈了。格洛莉终于拿着蛋糕出现,店家的精致杰作,三人组随即取来粉红色厚纸板做成大纸盒,把蛋糕放了进去。
“奶油、草莓,加上大量巧克力。”老板娘说明原料,“我帮你把蜡烛放进盒子里了。”
“我父亲最喜欢吃巧克力。”达涅尔主动向阿莉西亚解释,仿佛他非说明不可。
“小心那巧克力,达涅尔,沾到了会有颜色。”格洛莉不安好心地捉弄他。
“而且吃了让人活力充沛。”费丽莎也跟着起哄。
“多少钱?”
阿莉西亚立刻冲上前去,在柜台放了一张二十五元的钞票。
“而且还是不花钱的……”格洛莉喃喃低语。
老板娘谨慎地点算零钱,逐一交给阿莉西亚。达涅尔紧抓着装蛋糕的盒子,转身往店门走去。
“代我问候贝亚!”格洛莉在后头喊着。
店里三个人清亮的笑声伴着他们传到街上,目光紧盯着他俩不放,简直像紧粘在复活节蛋糕上的糖渍水果干。
“您明天就是街坊名人了。”达涅尔如此预言。
“我希望您不会因此惹上麻烦,达涅尔。”
“别担心。基本上,我的麻烦都是自己惹出来的。别把那三个女人放在心上。费尔明常说,她们脑袋装了太多蛋白霜。”
这一回达涅尔只身开门上楼,让阿莉西亚一路在后面慢慢踩着楼梯上来。他显然不想一直盯着她的臀部连踩两层楼的阶梯。
蛋糕的出现让全场像赢了球赛似的欢呼叫好。达涅尔高举蛋糕盒,仿佛那是奥运奖牌,接着他把蛋糕拿进厨房。阿莉西亚发现,贝亚帮她安排了苏菲亚和小胡利安之间的座位,孩子旁边坐的就是寿星爷爷。坐定之后,她总算明白,暗中较量的竞争蠢蠢欲动。达涅尔从厨房出来,随即在餐桌另一头坐下,就在贝亚旁边。
“我是不是该给大家盛汤了?还是要等费尔明回来?”贝尔纳达问大家。
“我们要是不快点吃,他什么都不可能给我们剩下。”安纳克莱托先生宣示道。
于是,贝尔纳达开始在盘子里添汤,此时门后传来巨响,接着是玻璃容器强力碰撞的回音。过了半晌,费尔明以胜利之姿出现,一手各拿着一瓶香槟,神奇的是,酒瓶居然没撞裂。
“费尔明,您给我们带回来的是发酸的麝香葡萄酒吧……”安纳克莱托出言挑衅。
“拜托各位行行好,快把那弄脏酒杯的劣质药水倒掉,美酒特使为大家带来善待味觉的佳酿,喝了以后,连小便都会有花香。”费尔明伶牙俐齿地反驳。
“费尔明!”贝尔纳达吼他,“注意言行!”
“可是,我亲爱的,喝了酒尿尿是多么自然又爽快的事……”
费尔明原本雄辩滔滔,却骤然住了口。他呆若木鸡地望着阿莉西亚,仿佛见到鬼魂。达涅尔紧揪住他的手臂,用力压着他坐下。
“来吧!刚刚已经说过开饭了。”森贝雷先生出声了,对于费尔明的失态,他并不意外。
酒过三巡,屋子里充满了碰杯和欢笑的声音。费尔明手拿汤匙,直愣愣地盯着阿莉西亚,安静得像个哑巴。阿莉西亚佯装不知情,但是后来连贝亚都觉得尴尬。达涅尔的手肘碰了碰费尔明,急切地在他耳边轻声催促。费尔明勉强尝了一口浓汤。还好,森贝雷父子书店的图书顾问虽因阿莉西亚的在场而变得沉默寡言,但晚餐并没有冷场,由于香槟发挥了作用,安纳克莱托先生似乎重返青春时期,滔滔不绝地谈论政局时事。
这位学者自认是乌纳穆诺精神和创作的传人,两人在外形上的确相似。此时,他一如往常开始对伊比利亚半岛的没落和沉沦大加挞伐。往常他高谈阔论时,费尔明总是即兴反驳,“一个社会的评论指数与其智力水平呈反比”或“当人们相信狂热的意见,忽略冷静的事实,这个社会就是蠢蛋独裁社会”。两人针锋相对,极尽刻薄嘲讽之能事。但此时的费尔明却十分被动,学者只好想办法继续挑动他的情绪。
“我说,这国家的领导阶层,根本不知道如何给老百姓洗脑!您不觉得吗,费尔明?”
被点名接招的费尔明耸耸肩。
“我不知道国家为什么还要费这种事。大部分情况下一次快速的清洗运动就能解决问题。”
“瞧,无政府主义分子的真面目露出来了!”麦瑟迪塔丝在一旁高呼。
安纳克莱托如愿看到失控的场面,不禁喜形于色。费尔明立刻怒哼反击。“麦瑟迪塔丝,我知道你每天拿到报纸就只看星座,今天我们一家之主大寿……”
“费尔明,请帮我拿面包好吗?”为了晚餐的平和气氛,贝亚见机插话。
费尔明点头照办。这时候,钟表匠费德里科决定挺身化解沉默僵局。
“这个……阿莉西亚,请问您从事的是哪一行?”
眼看大伙儿总是把特殊的关爱和注意力放在这位女客身上,麦瑟迪塔丝早就心生不满,此时正好趁机反击。
“为什么一个女人需要有什么职业啊?我们遵照父母的教诲,打理一个家,照顾丈夫、孩子,这样还不够吗?”
费尔明正想开口,贝尔纳达却紧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只好乖乖闭嘴。
“对。可是,阿莉西亚小姐单身,是不是?”费德里科先生坚守话题。
阿莉西亚只能点头虚应。
“也没有男朋友吗?”安纳克莱托问道,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她露出浅浅一笑,摇头回应。
“完蛋了!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值得托付的好青年,这就是铁证!要是我年轻二十岁就好了……”安纳克莱托说。
“至少要年轻个五十岁再说……”费尔明在一旁扯后腿。
“男子气概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安纳克莱托反驳他。
“别把英雄主义和泌尿学混为一谈。”
“费尔明,在座还有未成年的小孩。”森贝雷爷爷提醒他。
“如果指的是麦瑟迪塔丝的话……”
“您那肮脏的嘴巴和思想,如果不用清洁剂洗一洗,大概就要下地狱了……”麦瑟迪塔丝气呼呼地指责。
“我全部留着一起下油锅吧……”
费德里科先生高举双手,要求停止争吵。
“这个……有些人拼命讲个不停,另外一些人根本没机会开口。”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不约而同都望着阿莉西亚。
“所以……”费德里科重回正题,“能不能告诉我们,您从事的是……”
阿莉西亚环顾在座所有人,大家都殷切地等着她的回答。
“事实上,今天是我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您应该稍微想过这件事吧?”森贝雷爷爷问道。
她低下头来。“我曾经想过要写作。或许至少先试试看。”
“太好了!”书店主人大加赞扬,“这么一来,您就是我们的拉弗雷特。”
“不如说是我们的帕尔多·巴桑。”安纳克莱托急忙插话,他一向自诩在文学上具有国际性的宏观视野,认为活着的作家,除非一条腿已经进了坟墓离死不远,否则都不值得尊敬。
“您怎么看啊,费尔明?”
费尔明先看了看大家,接着把视线放在阿莉西亚身上。“亲爱的老兄,我觉得巴桑照镜子的话,可能觉得自己更像猎狗,而不是格里斯小姐这样的黑暗英雄,我觉得格里斯小姐在镜子里恐怕看不到自己的样子。”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敢问万事通先生,您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麦瑟迪塔丝忍不住发问。
达涅尔抓着费尔明的手臂,拖着他进了厨房。
“意思就是,如果男人的大脑只有嘴巴一半大的话,这个世界会好太多。”苏菲亚突然脱口而出,在此之前,她看起来仿佛一直神游在多姿多彩的青春世界。
森贝雷爷爷转头看着外甥女。她是上天送来的祝福,或许也是美好时光的重现,他三番两次错以为自己看见的、听到的是他珍爱的伊莎贝拉,以为她穿越时光之河回来了。
“现在文学院教的就是这些啊?”安纳克莱托问道。
苏菲亚耸耸肩,又躲回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上帝保佑。等着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了。”老教授预言。
“别气馁,安纳克莱托先生。这世界始终如一。”森贝雷爷爷安慰他,“事实上,这世界从来不等人,而且一转身稍纵即逝。我们一起为过去、未来和共处的当下干杯,怎么样?”
小胡利安兴奋地高举他的牛奶杯,以行动支持这个提议。
与此同时,达涅尔已经强压着费尔明留在厨房角落,远离餐桌。
“请问您今天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这女人根本不是她自己说的那样,达涅尔。事有蹊跷。”
“到底是哪里不对?”
“我也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查清楚,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馊主意。我已经闻到不对劲的地方了,就像麦瑟迪塔丝为了迷惑钟表匠喷的廉价香水,就算隔了一道墙,我还是闻得到。”
“打算怎么查?”
“那就需要您的协助了。”
“门儿都没有,别把我牵扯进去。”
“别被吸血鬼那一套给吓呆了。这是一个蛇蝎女,如果不是,我就不叫费尔明。”
“别忘了,这个蛇蝎女可是我父亲邀请的贵客。”
“对,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事情怎么会这么凑巧?”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巧合没什么好质疑的。”
“您是用那可怜的智商判断的,还是用下体判断的?”
“这是我用常识判断的,您今天不但没有了常识,而且还没有了羞耻。”
费尔明露出嘲讽的笑容。“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发表结论,“父子两人同时被引诱了,明明已经有了年轻貌美的娇妻……”
“别再说这种蠢话了,别人会听到的。”
“听到最好!”费尔明刻意拉高音量,“越清楚越好。”
“费尔明,求你了,就让大家好好庆祝我父亲的生日。”
费尔明眉头一紧,嘴巴也闭起来了。“我有个条件。”
“好吧,什么条件?”
“您要帮我揭开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达涅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打算怎么做?继续胡言乱语一通?”
费尔明压低音量,“我有个计划……”
费尔明忠于承诺,后半段的晚餐期间,果然表现得像个模范生。安纳克莱托谈笑时,他很捧场地跟着大笑同欢,对待麦瑟迪塔丝温文有礼,仿佛面对的是居里夫人,偶尔看看阿莉西亚,眼神和教堂侍童一样拘谨。终于到了举杯庆祝和切蛋糕的时刻,费尔明发表预先准备的冗长贺词,把寿星大大褒扬了一番,赢得了全场热烈掌声,以及寿星本人的热情拥抱。
“我的小孙子要和我一起吹蜡烛,是不是啊,胡利安?”书店主人说。
贝亚随即关了灯,接着,屋里仅有的光线剩下摇摇晃晃的烛光。
“许个愿吧!我亲爱的老友……”安纳克莱托在一旁提醒,“最好是个身材丰满、活力充沛的寡妇之类。”
贝尔纳达偷偷把老教授的香槟换成一杯矿泉水,并和贝亚互看一眼,贝亚随即点头赞同。
阿莉西亚望着眼前这几乎可遇不可求的场面。她佯装镇定,但内心已激动得怦怦直跳。她从未置身这样的聚会。在她记忆所及,生日若不是和莱安德罗共度,就是一个人,通常是躲进电影院,一如每年的除夕夜,到了午夜时分,她总要在心里咒骂一番,因为电影总在此时被迫中断,满室灯光明亮十分钟,然后才继续放映,仿佛在电影院迎接新年还不够难堪似的,空空荡荡的放映厅里,只见六七个孤单的灵魂,没有人在任何地方等候他们,只能孤身直面寂寞。这种深切的同志情谊,这种归属感和亲密,可以相互取笑,也可大声争论……这样的感觉,她不知如何消化。胡利安在桌子底下抓起她的手用力握紧,仿佛在座这么多人,只有这个才几岁大的幼童了解她的感受。若非有他在,她的眼泪恐怕早已夺眶而出。
最后的干杯祝贺结束后,贝尔纳达为大家送上咖啡或热茶,安纳克莱托忙着分送雪茄,阿莉西亚却在此时起身。所有人盯着她,全都愣住了。
“我在此特别感谢大家的盛情和厚爱,尤其要感谢您,森贝雷先生。我父亲一向对您相当敬重,今天能和您共度这么特别的夜晚,他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非常感谢。”
大家带着落寞的神情望着她,或许,众人看她的眼神,恰好也是她内心的感受。她亲吻了小胡利安,随即往门口走去。贝亚连忙站起来跟过去,手上还拿着餐巾。
“我送您到门口吧,阿莉西亚……”
“不用了,真的。请留在家人身边吧。”
离开之前,她经过玻璃橱柜,朝伊莎贝拉的照片看了最后一眼。她松了一口气,接着身影渐渐隐匿在往下的楼梯里。在她开始误以为这一切属于自己之前,必须及时离开这里。
阿莉西亚的突然告退,引来在座宾客窃窃私语。森贝雷爷爷让胡利安坐在大腿上,目光紧盯着孩子。
“你这么快就陷入爱河了?”他这样问孩子。
“我想我们的小情圣应该上床睡觉了。”贝亚说道。
“我也该睡了。”安纳克莱托边说边从餐桌旁起身,“在座的各位年轻人,你们继续吧,人生苦短啊……”
达涅尔正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费尔明竟拉着他的手臂站了起来。
“快!达涅尔,我们有好几个箱子忘了从地下室搬上来。”
“什么箱子?”
“就是那些箱子嘛!”
在森贝雷爷爷既疲惫又惊愕的眼神的注视之下,两人就这样急急忙忙冲出门去了。
“我越来越不了解这家人了。”森贝雷爷爷说道。
“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觉得。”苏菲亚在一旁咕哝。
出了大门,费尔明先张望着灰蓝夜色下的街道,那是街灯映照下的圣安娜街,接着,他示意要达涅尔跟上来。
“都这么晚了,我们还要去哪里?”
“去猎捕蛇蝎女。”费尔明答道。
“我不干!”
“拜托!您不要傻傻地以为她这样就逃得掉……”
费尔明等不及达涅尔回应,旋即快步朝着天使门方向的街角前进。到了转角,他躲在乔尔巴百货的遮棚下左顾右盼,周遭只有暗夜里浓浓的夜雾。达涅尔挨近他身旁。
“就在那边!伊甸园的撒旦就在那里。”
“天啊。费尔明,您别叫我去做这种事情。”
“喂,我可是信守承诺了。您要做出尔反尔的胆小鬼吗?”
达涅尔只好自认倒霉,接着,两人重回从前充当业余侦探的岁月,开始跟踪阿莉西亚·格里斯。
10
两人尾随着她,不断在各栋房子前找门廊和遮棚当掩护,一路沿着通往大教堂的大道前进。到了大教堂前方,一座见证过烽火漫天的广场,依然守候着这个老社区。光洁如洗的月光洒在人行道上,阿莉西亚的身影拓印在阴影下,就像一座纪念碑。
“她发现了吗?”费尔明问道,同时看着她转进麦秸街。
“发现什么?”
“我们在跟踪她。”
达涅尔回头张望着附近阴暗的街道。
“那里!您看到没?就在玩具店的店门前……”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香烟烟头的火光!”
“那又怎么样?”
“从我们一出门就跟在后面。”
“为什么跟踪我们啊?”
“说不定他要跟踪的不是我们,而是她。”
“费尔明,我看您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刚好相反,我是越来越冷静了,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两人沿着新澡堂街继续跟踪,这条老街,仿佛百年老建筑夹道的狭窄山谷,在夜色笼罩下,两侧蜿蜒的屋宇看似在空中连成一片。
“她到底要去哪里?”达涅尔喃喃低语。
解答不久后就出现了。阿莉西亚驻足在阿维尼奥街的一扇大门前,就在格兰咖啡馆正对面。他们看着她走进屋里。等了好一阵子之后,两人在附近的几扇大门前转换阵地。
“现在呢,怎么办?”
费尔明指向前方的手工帆布鞋店楼下,这就是他的答复。达涅尔这才惊觉,好友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们被跟踪了,不是他们俩,就是阿莉西亚。那人隐身帆布鞋店的拱门下,隐约可见瘦小的身影,身穿大衣,头上戴的是跳蚤市场贩卖的廉价圆顶礼帽。
“至少看起来不像是狠角色。”费尔明做了这样的臆测。
“那又有什么关联吗?”
“这样有个好处,就是您在应付他的时候,赏他一个耳光就够了。”
“想得真周到。但是,为什么我非得去应付他?”
“因为您比较年轻,还有,跟人硬干需要蛮力。我呢,就负责观察形势找对策。”
“我没兴趣跟任何人打架。”
“我不知道您最近为什么老是畏畏缩缩的,达涅尔,您不是曾经展现过斗士的气魄吗?当年在丽兹酒店一拳打烂巴布罗那张脸的,不就是您吗?这我可没忘记。”
“我当时情绪不稳定。”达涅尔坦承。
“别给自己找借口。别忘了,那个混账东西在卑鄙小人巴利斯命令之下寄了一堆情书给您的妻子。是的,您从去年春天开始,一直在文艺协会期刊室找寻那个卑鄙小人的相关信息,别以为我不知道。”
达涅尔低下头来,只能认输。“还有什么秘密是您不知道的吗?”
“您难道没问过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看见过巴利斯出现?”
“我天天都在问。”达涅尔大方承认。
“还有,萨尔加多藏在北方车站的战利品,究竟到哪里去了?”
达涅尔点点头。
“谁能告诉我们,这个蛇蝎女和巴利斯不是一伙的?”
达涅尔双眼紧闭。“我说不过您,费尔明。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回到家门前,阿莉西亚在门缝瞥见一丝灯光,在空气中闻出巴尔加斯的烟味。她进了屋子后不发一语,把皮包和外套往饭厅桌上一放。巴尔加斯临窗而立,背对着家门,默默吞云吐雾。她给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往沙发上一坐。她不在家这段时间,巴尔加斯把她从律师的仓库拿回来的那箱资料从沙发下取了出来。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手札就放在桌上。
“一整天都到哪里去了?”阿莉西亚终于开口问他。
“到处走走。”巴尔加斯答道,“想办法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点。”
“目的达到了吗?”
他转过身,面带忧虑地凝视着她。“您就不能原谅我把一切全告诉莱安德罗吗?”
阿莉西亚啜了一口葡萄酒,只是耸了耸肩。“如果想找人忏悔,这附近就有教堂,还没到兰布拉大道就到了。我记得他们的告解服务一直持续到半夜。”
巴尔加斯垂头丧气。“如果这样冷嘲热讽能让您好过一点的话……但我觉得,我跟莱安德罗说的那些,他大都早就知道了,只是需要再确认而已。”
“这是莱安德罗惯用的手法。”阿莉西亚说,“在他面前,一个人不会觉得自己在透露什么秘密,只是把细节解释清楚而已。”
巴尔加斯先哀叹了一声,然后才接话。“我别无选择。他当时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如果不把我们的调查结果告诉他,他恐怕会拿您开刀。”
“不必跟我解释这些。做了就做了,木已成舟。”
沉默顿时如千斤压顶。
“费尔南迪托呢?”阿莉西亚问道,“他还没回来吗?”
“我以为他跟您在一起。”
“巴尔加斯,有什么最新消息要告诉我吗?”
“嗯,桑奇斯……”
“说吧!”
“他死了。心脏病发作,从警察局送医院途中过世了。这是官方说法。”
“婊子养的……”阿莉西亚低声咒骂。
巴尔加斯瘫坐在沙发上,紧邻她身旁。两人默默相视。她在自己的酒杯里添了酒,然后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光。
“什么时候回马德里?”
“上级给了我五天假期。”巴尔加斯答道,“外加五千元奖金。”
“恭喜。不如我们一起朝圣黑面圣母,顺便把钱全烧了,据说她对良心不安有奇效。”
巴尔加斯面露苦笑。“我会很想念您的,阿莉西亚,只是,您可能不相信就是了。”
“我当然相信。不过可别想太多了,我是不会想念您的。”
巴尔加斯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您呢,今天去了哪里?”
“拜访森贝雷一家人。”
“为什么?”
“参加生日宴会。说来话长。”
巴尔加斯点点头,仿佛那是再理所当然的了。阿莉西亚指了指伊莎贝拉的手札。
“您在等我回来的时候看过这个了?”
巴尔加斯点头。
“伊莎贝拉去世之前就知道自己是被巴利斯那个混账毒死的。”阿莉西亚说道。
他双手掩面,将头发往后梳拢。仿佛这一生累积的每一岁对他的灵魂都是沉重的负担。
“我好累。”他喃喃自语,“这些恶心肮脏的事情,烦死人了。”
“为什么不干脆退休呢?”阿莉西亚问他,“这样的日子多舒适!领了退休金,回到您在托莱多近郊的别墅定居,闲暇就读一读洛佩·德·维加的经典名作。这不就是您的人生规划吗?”
“然后像您那样,靠文学过日子?”
“这国家有一半的人活在小说里,不差我们两个。”
“森贝雷那家人怎么样?”巴尔加斯早就想问。
“都是善良的好人。”
“嗯,您一定很不习惯吧?”
“没错。”
“我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验,慢慢会习惯的。您打算怎么处理伊莎贝拉的手札?交给森贝雷家的人吗?”
“我也不知道。”阿莉西亚坦承,“您会怎么做?”
巴尔加斯再三斟酌这个问题。“如果是我,我会把它销毁。真相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甚至会让他们陷入险境。”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除非……”
“话说出口之前,要先三思,阿莉西亚。”
“我已经想清楚了。”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各自过着幸福的日子。”
“您和我永远不会有幸福的日子,巴尔加斯。”
“唉,您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拒绝吗?”
“您没有必要非帮我不可。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巴尔加斯面带微笑望着她。“您是我的问题。阿莉西亚。或许也可以说是我的救赎,只是您大概会觉得很可笑就是了。”
“我从来没救过任何人。”
“但从任何时候开始都不嫌晚。”
他站了起来,拿起她的外套,递给她。
“您打算怎么办?我们就这样一直唉声叹气过日子,或是您情愿过个几年闲适的日子,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文学天分?我呢,大概会发现,洛佩·德·维加的作品是给有点资质的人读的……”
阿莉西亚穿上外套。
“我们从哪里开始?”巴尔加斯问道。
“就从迷宫入口。”
达涅尔在门廊下的藏身处冻得直打哆嗦,却看着瘦得像竹竿的费尔明奇迹似的生龙活虎,一边哼唱自娱,轻轻扭动臀部跳着热带舞蹈。
“我实在搞不懂。费尔明,您为什么不觉得冷?我都快冻死了。”
费尔明解开两颗纽扣,露出外套下垫着的厚厚一沓报纸。
“这是科学的应用。”他随即解释,“这个和我年轻时在哈瓦那的美好回忆,都是从热情的古巴姑娘身上学来的。那是我的墨西哥湾暖流。”
“天啊,真是够了……”
达涅尔信步走到格兰咖啡馆门口,正盘算着要点一杯热乎乎的牛奶咖啡加威士忌,却在此时听见阿莉西亚住处大门传来嘎吱声响,接着看见她和一名身材壮硕、貌似军人的男子走出大门。
“您快去对付那个泰山。他把我们的蛇蝎女带走了。”
“不要这样叫人家。她叫阿莉西亚。”
“唉,您的迷恋得适可而止了。您已经是个孩子的爹啦……快,快去!”
“另外那个家伙怎么办?”
“那个小奸细?别急,此时此刻,我正在研拟一条天衣无缝的妙计……”
阿莉西亚身旁那个大块头,一看就知道是执法人员,他们俩转进费尔南多街,正朝兰布拉大道走去。依照费尔明的计划,他俩悠闲地路过间谍,他躲在街角的阴影里,根本没注意到费尔明和达涅尔。此时街道比平日热闹,因为一群英国船员正忙着寻找文化交流的机会,还有深入城区窄巷,解决难以启齿的肉体欲望的良好市民。费尔明和达涅尔以人潮当掩护,跟着人群移动到与皇家广场相连的拱门前。
“喂,达涅尔,这是您和我认识的地方。还记得吗?许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一样,到处都是尿骚味。永恒的巴塞罗那。永远不会消失……”
“现在是感伤的时候吗……”
阿莉西亚和那名警察已经穿越广场,两人正踏上兰布拉大道。
“他们要去搭出租车。”费尔明说道,“现在开始手脚要灵活一点了。”
两人回头一看,一眼就看见那个小奸细正从广场旁的拱门边探出头来。
“打算怎么办?”达涅尔问道。
“您过去对付他,直接用膝盖朝他下面用力顶一下就解决了。他个头那么小,小事一桩。”
“没有替代方案吗?”
费尔明叹了口气,一脸不悦。他瞥见一名正在广场巡逻的国民警卫队员,眼睛正盯着两个世界客栈门口那一群衣着暴露、胸口敞开的女人。
“去跟踪那两个人,千万别把您的小天使和那个大块头跟丢了。”费尔明指派任务。
“那您呢?打算做什么?”
“大师要出手了,学着点儿!”
费尔明火速跑到国民警卫队员面前,还毕恭毕敬地行军礼。
“长官好!很遗憾,我必须向您报告一件违背善良风俗的犯罪事件。”
“发生什么事了?”
“长官有没有看见那边一个很邋遢的男子?身材瘦小,但是一脸凶相,身上穿着廉价商场的特价大衣……就是那个,您看他那副样子,绝对想不到他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个小鬼?”
“他才不是什么小鬼。我很难过,因为我必须向您报告,他是个暴露狂,已经向路上好几位女士露出他那竖得直直的性器官,还对她们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淫言秽语,连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国民警卫队员用力抓紧木棍。
“您说这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这个下流畜生,我不好好收拾他的话,接下来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坏事。”
“一定要让他知道,老天有眼,法网难逃。”
国民警卫队员掏出哨子,棍棒直指嫌疑犯。“喂!就是你,给我站住!”
小奸细惊觉自己莫名其妙惹上麻烦,吓得拔腿就跑,警卫队员紧追在后。费尔明对自己的调虎离山计洋洋得意,就让那位负责治安的长官去对付小间谍,他赶紧跑去出租车招呼站和达涅尔会合。
“他们人呢?”
“刚刚上了一辆出租车,往那边开走了。”
费尔明立刻把达涅尔推向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嘴上叼的烟灵活游移着,像是玩杂耍,他从后视镜看着他们。
“新村我不去。”他言明在先。
“那您损失可大了。看见前面那辆车了吗?”
“西普的车啊?”
“对,就是那辆。请跟着那辆车,千万别跟丢了。事关生死,成了有重赏。”
司机按下计费表,一脸嘲讽的笑容。“我还以为这种事只有美国电影里才会演。”
“您的心愿已经达成了。快开车吧!但是要小心点。”
11
前往警察局仅费时二十分钟,他却觉得煎熬了二十年。费尔南迪托坐在后座,安达亚就在旁边,一路静静抽着烟,偶尔面带祥和笑容看着他,一副“放心,不会有事”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安达亚的两名手下坐在前座。两人一路噤声。夜深天冷,车内没开暖气,但费尔南迪托身侧汗水直流。他望着车窗外的街景,仿佛永远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经过的行人和车辆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到了巴尔梅斯街和格兰大道交会口,趁着等红灯的空当儿,他一度有冲动打开车门逃跑,只是身体却不听使唤。片刻之后,车子继续前行,他这才确定车门已经锁住。安达亚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膝盖。
“你放心,安伯托,顶多一分钟就解决了。”
最后车子停靠在警察局前,守在门口的几名制服警员立刻上前替安达亚开了车门,低头聆听指示,随即抓紧费尔南迪托的手臂,拉着他往局里走。坐在副驾驶座的警官并未下车,他看着小伙子被带走,面带微笑地和驾驶座上的同事窃窃私语。
他从未进过拉耶塔纳大道的市警局。费尔南迪托就和许多巴塞罗那市民一样,倘若凑巧来到这一区,又非得经过这栋充满煞气的建筑,他们会想尽办法改道,并加快脚步。警局内部让他觉得异常阴森,有如洞穴,就跟想象中一样。屋外的街灯在身后完全隐没,飘来一阵氨水味。两名警员抓紧他的两只手臂往前走,但他的两条腿却跟不上速度而拖行着。走廊和通道多不胜数,费尔南迪托觉得体内被一只贪婪的怪兽掏空了。人声和脚步声在空中回荡,一道淡淡的灰色暗光映出一切。一双双热切的眼神投射在他身上,但又百无聊赖地移开。费尔南迪托被拖行在阶梯上,不知是往上或往下。天花板上的灯泡忽明忽暗,仿佛电源是一点一点输送过来的。他们走进一道门,磨砂玻璃门上挂着“特务情报处”的牌子。
“我们要去哪里?”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两名警察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就像一路上碰到的工作人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只是在运送一件大型包裹。他们把他带进一个阴暗房间,里面只有几张铁桌,桌上各摆着折叠式台灯,昏黄幽暗的灯光映在桌面上。房间最里面有个玻璃隔间的办公室,里头放着一张高级木制办公桌,后面还放着两张椅子。其中一名警察开了门,示意要他进去。
“乖乖在那里坐着。”他连正眼都不看小伙子一下,“给我安分点。”
费尔南迪托往前挪了几步。背后的房门忽地关上,他只能认命地坐在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头一看,发现两名警察就坐在房里的一张铁桌旁。其中一人递了支烟给身旁的同事,两人有说有笑。“至少你不是在地牢里。”他这样告诉自己。
足足一个钟头过去了,其中至少四十分钟是在绝望中度过的,只能从一张椅子换到另一张。他连多一秒钟都坐不住,仿佛每张椅子只能有一分钟,时间一到,他站起来,没来由地全身紧绷,几近恐慌状态,他甚至打算用力敲撞玻璃,大声宣告自己的无辜,他们抓错人了,他想要求那两个监视他的警察赶快放人,就在此时,他背后的门打开了,微光映出安达亚的身影。
“很抱歉,安伯托,我迟到了。必须处理一些管理上的事务,时间耽搁了。他们有没有替你准备咖啡?”
口干舌燥的费尔南迪托勉强咽了点口水,但嘴巴像含了沙,不等警官下令,他自动坐下。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忍不住申诉,“我没做坏事。”
安达亚沉着冷静,面带微笑,小伙子的惊恐似乎让他多了一份温柔。
“没有人说你做了坏事,安伯托。真的不想喝杯咖啡吗?”
“我只希望您赶快让我回家。”
“当然。马上就好。”
安达亚把书桌上的电话挪到面前,拿起话筒递给他。
“来吧!安伯托,打电话给你父亲,请他把身份证送过来。我相信家人一定很担心你。”
12
团团乌云缠绵在山坡上。出租车车灯照出了坐落在瓦维德雷拉路口树丛中的豪宅的轮廓。
“到了滨海公路我就不能计费了。”司机告知乘客,“从去年开始,市政府严格管制进出车辆。有人气不过,直接开了进去,结果树丛后马上冒出一个警察,立刻送上罚单。不过,我可以让两位在入口的地方下车……”
巴尔加斯亮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司机的眼神仿佛苍蝇见到了糖蜜。
“这个……我没有这么多零钱……”
“您如果在这里等我们的话,就不需要找钱了。市政府也不会找您麻烦。”
出租车司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但怎么算都划得来。“好吧,您说的也对。”
到了公路入口,眼前是一条未铺柏油的羊肠小径,绕行在巴塞罗那近郊的山坡上。司机小心翼翼地开了进去。“两位确定是这里吗?”
“继续直走。”
马泰克斯的故居就在公路入口大约三百米外。过了半晌,出租车车灯抚过公路旁半掩的栅栏门。栅栏另一侧依稀可见锯齿状的复折屋顶和岗楼,从花园里的残垣断壁间窜起,看来已弃置多年。
“就是这里。”阿莉西亚说道。
出租车司机漫不经心地环顾周遭,兴味索然地从后视镜看着他们。
“这个……我看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人啊……”
阿莉西亚充耳不闻,径自下了车。
“您车上应该有手电筒吧?”巴尔加斯问道。
“这种额外的服务不包含在车资里面。咱们说好了车资是十元吧?”
巴尔加斯掏出一张五十元大钞,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您尊姓大名?”
大钞的说服作用顿时让司机眼睛一亮。
“西普里亚诺,叫我西普就行,竭诚为您服务。”
“西普,您今晚走运了。能否为这位小姐准备一支手电筒?免得她不小心跌倒摔断腿。”
司机低头在手套箱翻找了老半天,终于拿出一支照明范围不小的圆柱状手电筒。巴尔加斯伸手接下,下车前,他对半撕开五十元大钞,把其中一半递给司机。“另外一半回程再给。”
西普无奈叹气,仔细打量着半张大钞,仿佛那是一张过期的彩券。
“如果你能回来再说……”他喃喃自语。
阿莉西亚已从狭窄的栅栏门缝钻了过去。她的身影在月光下的灌木小径往下移动。巴尔加斯的身形大约是她的两三倍,必须用力掰开生锈的铁栅栏才能跟着阿莉西亚进去。栅栏内侧有一条铺石小路往前延伸,直通别墅前的大门入口。脚下的鹅卵石铺满落叶。
巴尔加斯追随她的脚步越过花园,来到栅栏尽头的斜坡旁,巴塞罗那在此一览无遗。远方的海洋在月光下闪烁,呈现一片浮动的银色水塘。
阿莉西亚静静观察别墅正面外墙。比拉华纳叙述的影像,此时在她眼前具体成真。她想象当年风光时期的别墅样貌,艳阳照拂下的赭红色外墙,曾经汩汩涌流的喷泉,如今皆已干涸龟裂。她想象马泰克斯的两个女儿在花园玩耍,作家和妻子伫立客厅落地窗前凝望孩子的身影。如今,马泰克斯的故居已经成了陵墓,百叶窗在风中摇摆。
“如果改成明天白天再来一趟的话,我送您一箱上等白葡萄酒。”巴尔加斯说,“如果可以马上就走,再加一箱。”
她一把抢走他手中的手电筒,走向别墅入口。大门半开着。生锈的挂锁弃置在门口。阿莉西亚将手电筒灯光瞄准断裂的挂锁,蹲下来仔细检视。她捡起其中一块金属,看起来应该是锁头的部分,然后凑近面前看了又看。她觉得铁块内部已经裂开。
“这是枪击造成的。”巴尔加斯在她背后下了这样的结论,“小偷的火力不小。”
“谁知道是不是小偷。”阿莉西亚把铁块放回地上,站了起来。
“你闻到什么了吗?”警官问道。
她默默点头回应,接着走进玄关,驻足楼梯口,一排白色大理石楼梯往上延伸至阴暗中。手电筒灯光扫过上方楼梯暗处。一盏老旧的水晶吊灯在高处摇摇晃晃。
“我看这楼梯不怎么牢靠。”巴尔加斯提醒她。
两人缓步上楼,一级一级往上踩。手电筒的灯光能照亮前方四五米,然后消失在深不可见的黑暗中。他们一进门就闻到的恶臭始终未曾散去,踩着楼梯时,一阵阴凉潮湿的微风迎面而来,似乎是从楼上吹过来的。
踏上二楼的楼梯间,眼前出现一条长廊,与另一条宽敞通道相连,旁边是一整排玻璃窗,皎洁月光洒了一地。大多数房门被拆除,房间里不见任何家具或窗帘。两人沿着通道往前,一边检视这个了无生气的地方。地板上厚厚一层灰尘像毯子一样,踩上去竟会发出响声。阿莉西亚将手电筒照在一排延伸至暗处的脚印。
“最近才踩上去的。”她低声说道。
“可能是乞丐或流氓之类,大概想溜进来偷点什么。”巴尔加斯说。
阿莉西亚没把他的臆测当一回事,自顾自追踪脚印去处。两人沿着脚印绕了整层楼,最后来到别墅西南方的角落。足迹在此消失。阿莉西亚驻足门口,门内应该是主卧室,也就是马泰克斯夫妇的卧房。房内摆设几乎清空,窃贼连壁纸都撕了下来。屋顶已渐渐开始塌陷,部分老旧的屋顶平板仿佛风箱似的敞开,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乍看之下,房间的挑高格局似乎比实际上更高。角落摆着还留有黑洞的衣橱,那是当年马泰克斯妻子藏匿女儿的地方。阿莉西亚开始隐隐作呕。
“这里什么都没有。”巴尔加斯说道。
阿莉西亚沿着走道返回,最后回到别墅顶楼的楼梯口。那股恶臭越来越浓烈,显然是腐烂的臭味,而且源头就在屋内。她慢慢走下楼梯,巴尔加斯跟随在后。她正要朝着大门往外走,突然发现右手边似乎有动静,于是停下脚步。接着,她缓缓走近有一排落地窗的客厅门口。地上有部分木条已被撬开,地上一堆灰烬里,依稀可见烧黑的椅子残骸和书本。
客厅尽头的角落有片门板微微摆动着,门板后方开了个黑洞。巴尔加斯在她身旁停步,掏出左轮手枪。两人缓步趋近那扇门,各自沿着两侧墙壁慢慢前进。到了墙角,巴尔加斯谨慎地推开门,并点了点头。阿莉西亚将手电筒往里面照射。眼前一条长长的阶梯通往别墅地下室。阿莉西亚随即嗅出空气中的腐臭来自下面。她掩住口鼻。巴尔加斯又点点头,然后率先上路。两人走走停停,缓步下楼,一路扶墙前进,就怕不小心踩了空。
终于到了楼梯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拱顶的天花板,屋子有两排横开的窗户,迷蒙夜色从窗缝渗入室内。阿莉西亚正想往前走,却被巴尔加斯制止了。这时她才惊觉,原以为前方是铺了地砖的地板,其实是水池。拉丁富豪建造的这座地下游泳池,当年绿宝石般的色泽早已消失殆尽,如今只是一面漆黑的水镜。两人走到泳池畔,阿莉西亚的手电筒灯光扫过水面。一团浅绿色水藻在水里漂浮,恶臭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阿莉西亚指着泳池尽头。
“那下边有东西。”她将手电筒靠近水面。池水呈现着鬼魅般的清澈。
“看见了吗?”阿莉西亚连忙问道。
一团黑色的东西在池底晃动,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巴尔加斯在附近张望片刻,捡起了一根大概是用来清理泳池的刷子。刷头的毛都不见了,但是金属刷头还在。巴尔加斯将长棍尽量往泳池里延伸,试图够着那团黑压压的东西。最后总算碰到了,那团东西回转了一圈,并且似乎正缓缓解体。
“小心!”巴尔加斯提醒她。
他觉得铁钩似乎碰到了结构扎实的东西,于是使劲用力拉。一团漆黑从池底渐渐上升。阿莉西亚往后退了几步。巴尔加斯首先看清了捞起的沉淀物。
“快别过头。”他轻声说道。
此时,阿莉西亚尚未认出那套西装,那是她陪他一起去格兰大道的西服店选购的。浮出水面的脸庞惨白如石膏,一双眼眸像是磨亮的大理石,周围镶了一圈黑线,嵌在血丝密网中。脸颊上的那道刀疤是她亲手划下的,早已变成紫色印记,仿佛曾遭烈火烧灼。头部侧斜,深深砍下的一刀几乎断颈,喉咙完全外露。
阿莉西亚紧闭双眼,不由得隐隐抽泣。她感觉到巴尔加斯的手正抚着她的肩。
“那是洛马纳。”她总算能说出话来。
她睁开双眼时,尸体已再度往下沉,最后悬在水面下,双手外伸,整具尸体像个十字架似的回转着。阿莉西亚转向巴尔加斯,这位警官正一脸颓丧地望着她。
“比拉华纳告诉我,他叫洛马纳到这里来看看。”阿莉西亚说,“一定有人跟踪他。”
“或许,他碰到了意外状况。”
“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巴尔加斯摇头。“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现在,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警官抓着她的手臂,轻轻拉着她走向楼梯口。
“阿莉西亚,这具尸体已经在这里起码两三周。这是您回到巴塞罗那前发生的事。”
她闭上双眼,默默点着头。
“这也意味着,潜入您家里偷走那本书的人,并不是洛马纳。”巴尔加斯继续说。
“我知道。”
两人正打算上楼时,巴尔加斯却突然伫立不动,一把拉住了她。楼上地板发出嘎吱作响的脚步声,正在拱顶下回荡。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朝着脚步声移动。警官面带不解的神情倾听着。
“不止一个人。”他以细微如丝的音量低语。
脚步声似乎一度停止,然后逐渐离去。阿莉西亚正打算踏上楼梯,却听见上方传来声响。他们听见楼梯嘎吱作响,还有人声的回音,不禁面面相觑。阿莉西亚关掉手电筒。两人分站门的两侧,隐身在暗处。巴尔加斯将手枪瞄准楼梯口,把子弹上膛。脚步声逐渐趋近。不久后,有个身影在门口出现了。在他往前跨出下一步之前,巴尔加斯已将枪口对准陌生人的太阳穴,打算一枪把他的脑袋轰成碎片。
13
枪口碰触皮肤的感觉就像微微颤动的布丁,即使已经历过无数次,费尔明依旧无法习惯。
“我们显然不是来找碴的!”他急忙求饶,双眼紧闭,双手高举,表示无条件投降。
“费尔明!是您吗?”一脸诧异的阿莉西亚问道。
对方答复之前,达涅尔先在门口探出头来,一见到巴尔加斯举枪对着好友的头,顿时吓得目瞪口呆。警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收起左轮手枪。惊恐万状的费尔明大大松了口气。
“请问两位在这里搞什么鬼?”阿莉西亚厉色质问。
“您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费尔明这样回她。
阿莉西亚直视达涅尔和费尔明质疑的眼神,思忖着自己该怎么回应才好。
“我就跟您说了,达涅尔……”费尔明说,“您看看她,根本就是不安好心的拉米亚。”
“什么是拉米亚?”巴尔加斯问道。
“这位神枪手,我没有恶意。但是,您如果把玩枪的时间拿去读书翻字典,根本就不会问这种问题。”费尔明没好气地驳斥他。
巴尔加斯跨出一步,费尔明连续退了五步。阿莉西亚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手势。
“阿莉西亚,我想您欠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达涅尔说。
她定定注视着他的双眼,接着,她一边点头应允,同时露出足以说服全世界的温柔眼神。费尔明连忙以手肘碰了碰达涅尔。
“达涅尔,脑袋保持清醒。千万别被她的迷汤灌醉了。”
“这里没有任何人在灌迷汤,费尔明。”阿莉西亚正色纠正他。
“水里那位说不定就是信了你的话,”费尔明指着混浊的池水,“您的朋友啊?”
“这整件事情……我可以向两位解释。”阿莉西亚说道。
“阿莉西亚……”巴尔加斯出声提醒她。
她和颜悦色地走向费尔明和达涅尔。“很遗憾的是,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我们不介意。我们绝不是看上去那么蠢,至少我是这样的。达涅尔就不好说了,因为这位好朋友还在跟青春期奋战。”
“求您好好说话吧,费尔明。”达涅尔连忙制止他。“您这毒舌简直比动物园的眼镜蛇还要恶毒。”
“我们干脆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谈,怎么样?”阿莉西亚提议。
巴尔加斯气呼呼地咕哝几句,接着做了个手势,表示同意。
“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您设下的圈套?”费尔明质问。
“因为地点由两位挑选。”阿莉西亚说道。
达涅尔和费尔明面面相觑。
他们穿越花园,回到出租车停车处,西普正烟雾缭绕地抽着烟,广播里放着民众十分关心的话题:足球联赛,以及古巴拉左脚伤势对下周日马德里对巴塞罗那球赛的影响。身材魁梧的巴尔加斯二话不说就选了副驾驶座的位子,其他三人只能挤在后座。
“本来不是才两个人吗?”司机苦思不解,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巴尔加斯对他使了个眼色。阿莉西亚正在思索难解的谜团,或许也忙着编织谎言来替自己推卸责任吧!费尔明如是猜测。他的好友达涅尔因为右腿碰触了女性的大腿而意乱情迷,别说思考,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看自己成了唯一能够与对方相抗衡的人,费尔明发出男高音似的高八度嗓音,大声指点司机行驶方向。
“我说,长官,能不能麻烦载我们去拉巴尔区,然后让我们在尤易斯餐厅门口下车。”
费尔明一说出自己在世上最爱的餐厅名称,整个人马上精神抖擞,那是他烦忧惊恐时的心灵避风港。每次非得和执法人员打交道时,他总是特别容易感到饥饿。西普先倒车到瓦维德雷拉公路入口,开始回程路途,慢慢驶回山下的巴塞罗那市区。车子开下山的时候,费尔明趁机观察坐在前座的那位男子,看来应该是阿莉西亚的保镖兼打手。这人怎么看都像个警察,而且职位不低。巴尔加斯大概感受到费尔明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忽地转过头盯着他,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样子。这个阿莉西亚称之为费尔明的瘦小男子,活脱儿像是小说里的流浪汉。
“别看我瘦得跟猴子一样……”费尔明特别声明,“您看到的都是钢铁般坚硬的肌肉和杀手的本能。把我想成便衣忍者就对了。”
巴尔加斯自认因工作之故已阅人无数,但上天偏偏会出其不意送来惊喜的小礼物。
“您叫费尔明,是吧?”
“您尊姓大名?”
“在下巴尔加斯。”
“中尉吗?”
“上尉。”
“我希望长官大人不会反对我们享用美食和加泰罗尼亚料理。”费尔明说。
“当然不会。事实上,我肚子也很饿了。尤易斯餐厅是好餐馆吗?”
“不同凡响。”费尔明答道,“就像好莱坞女明星穿着丝袜的大腿一样诱人。”
巴尔加斯忍不住莞尔。
“这两人交情已经这么好了。”阿莉西亚在一旁说道,“食欲和性欲能让男人成为朋友。”
“别理她,费尔明。阿莉西亚根本不吃东西,从来不碰固体食物。”巴尔加斯解释,“她是靠吸取纯真灵魂过日子的。”
费尔明和巴尔加斯像一对狐群狗党,偷偷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眼神。
“听到了吗,达涅尔?”费尔明突然转移对象,“一位警察部门的上尉亲自认证了。”
阿莉西亚转头一看,发现达涅尔正侧首睨着她。
“谣言止于智者,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她这样告诉他。
“别担心,我说完‘吸取’之后他就什么也没听见了。”费尔明继续起哄。
“大家能不能把嘴巴闭起来,让我们安安静静搭车回去?”达涅尔提出要求。
“荷尔蒙又不太对劲了。”费尔明连忙道歉,“这孩子还在长大。”
就这样,一路的沉默加上广播里的足球联赛转播,一行人终于来到尤易斯餐厅门口。
14
费尔明踏出出租车时,一副饿得发慌的样子,仿佛已经在汪洋中漂流了数周。餐厅老板一见到老友费尔明光顾,赶紧上前拥抱,并热情招呼达涅尔。他突然瞥见同行的还有巴尔加斯和阿莉西亚,马上收起玩笑,但费尔明向他耳语片刻之后,他频频点头,随即请客人入内。
“今天安柏格尔克教授来吃午餐的时候刚好提起您,他问我们,您最近有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历险?”
“啥都没有。现在忙的都是家务事。唉,往事如烟……”费尔明感叹。
“我帮各位安排里面的位置,比较安静。”
他们在角落的餐桌坐下,巴尔加斯挑了能看见入口的位置。
“各位要吃点什么?”老板询问客人。
“就上您的拿手菜吧!老兄,我虽然已经吃过晚饭,再来份豪华套餐我也不会拒绝的,还有,您看我们这位长官,胃口全写在脸上,像是已经吃了好几年牢饭。先给那两位年轻人来点汽水,要吃什么点心,他们自己看着办吧!”费尔明就这样点了餐。
“麻烦给我来杯白葡萄酒。”阿莉西亚向老板提出要求。
“我们有上等的佩内德斯白葡萄酒。”
她点头同意。
“那么,我就先给各位准备几道小菜,如果还需要点什么,请尽管吩咐。”
“完全同意。”费尔明宣布。
老板随即带着客人的点餐要求回厨房去了,留下这群人和沉重的缄默打交道。
“阿莉西亚,您有话要说吧?”费尔明首先发难。
“我接下来要跟两位说的话,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她首先提醒他们。
达涅尔和费尔明定定地望着她。
“两位必须先做出承诺才行。”阿莉西亚坚持。
“我们只对有信用的人承诺。”费尔明说,“恕我直说,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没觉得您是个有信用的人。”
“但是两位必须相信我才行。”
费尔明和巴尔加斯互看一眼。警官耸了耸肩。
“别这样看我。”他连忙托词回避,“她几天前也是这样跟我说,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过了半晌,服务生端着托盘出现了,几碟小菜上桌,外加一盘面包,费尔明和巴尔加斯大快朵颐,一旁的阿莉西亚慢慢尝着葡萄酒,指间夹着香烟。达涅尔则是低头看着餐桌。
“这些菜还合您口味吧?”费尔明问道。
“简直人间美味。”巴尔加斯马上附和,“死人闻了这味道,恐怕也会从棺材里跳出来。”
“长官,请务必尝尝这道蘑菇炖牛肉,吃了以后,您会一路唱着圣歌回家。”
达涅尔看着这两个怪人,明明个性天壤之别,吃起东西却都像急寻猎物的狮子。
“您到底要吃几顿晚餐才够,费尔明?”
“只要有东西上桌就吃。”他大言不惭,“这些年轻人,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乱,说了他们也不懂,您说是吗,长官?”
巴尔加斯连忙点头,同时忙着吮指。阿莉西亚超脱平静地看着他们一搭一唱,仿佛等雨停的人,她向服务生做了个手势,点了第二杯酒。
“这样空腹喝酒,不怕一下子头昏脑涨?”费尔明边问边拿着面包涂抹盘底酱汁。
“这个您不必担心。”阿莉西亚答道,“我倒是希望能晕多久就晕多久。”
喝过餐后咖啡和烈酒,费尔明和巴尔加斯满足地瘫在椅子上,阿莉西亚在烟灰缸里拧熄了香烟。
“我不知道各位怎么想,但我绝对是洗耳恭听。”费尔明说。
阿莉西亚倾身向前,压低音量。“我想两位不会不知道毛里西奥·巴利斯部长这个人吧?”
“我的朋友达涅尔听说过他!”费尔明意味深长地微笑,“这人我早就知道了。”
“那么两位大概注意到了,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出现在公众场合。”
“说得没错……”费尔明马上附和,“不过咱们的巴利斯专家是达涅尔,他一直利用闲暇在文艺协会期刊阅览室调查这位传奇名人的事迹,这位名人刚好是家族的老朋友。”
阿莉西亚和达涅尔眼神交会。
“大约三周前,巴利斯在马德里近郊的家中莫名失踪。他在清晨时刻和亲信保镖开车离家,几天后,他的车在巴塞罗那被发现。那之后没人见过巴利斯。”
阿莉西亚默默观察达涅尔的眼神,隐约可见激动情绪。
“警方调查报告指出,巴利斯可能因为过去与银行有财务纠纷,遭人报复而遇害。”
达涅尔望着她,面有困惑,愤怒之情也益发明显。
“您刚刚提到的‘警方调查报告’……”费尔明追问,“这是哪里的警方?”
“警察总署和其他地方警察单位。”
“我能理解巴尔加斯长官的任务,可是您呢?坦白说……”
“我的工作,或者应该说我过去的工作内容,其中一项是协助警方办案。”
“您总得为什么人工作吧?”费尔明语带怀疑,“因为您怎么看都不像是国民警卫队的人。”
“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么……我们今晚有幸看见的那具浮尸是?”
“我的一位老同事。”
“我猜您是因为难过才会吃不下东西……”
“这一切根本就是一连串的谎言。”达涅尔突然出声。
“达涅尔……”阿莉西亚伸手去握他的手,摆出求和的姿态。
他用力把手抽回,凌厉的目光逼视着她。“您以家族老朋友的身份到书店来,还认识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您这么积极跟我的家人打交道,是什么目的?”
“达涅尔,这个一时也说不清楚,能不能……”
“阿莉西亚是您的本名吗?还是从我父亲的旧识借来的名字?”
现在紧盯着她的人换成了费尔明,仿佛眼前出现的是过往岁月的某个幽魂。
“是的,我的本名就是阿莉西亚·格里斯。我从来没有隐瞒过我的身份。”
“但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假的。”达涅尔驳斥她。
巴尔加斯在一旁没吭声,由阿莉西亚全权主导发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流露的惊慌神色和沉重愧疚感令人动容,但巴尔加斯压根儿不相信那是她的真实感受。
“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的一些证据显示,您的母亲伊莎贝拉女士以及曾在蒙锥克监狱坐牢的戴维·马丁,曾和毛里西奥·巴利斯有过来往。各位之所以卷入这个案件,是因为我必须排除森贝雷家族涉案的嫌疑,确保各位与本案无关……”
达涅尔发出一声苦笑,极度不屑地看着阿莉西亚。“您一定以为我是个没有用的笨蛋。我确实是,因为直到现在我才认清您的真面目,阿莉西亚,或许应该叫您魔鬼。”
“达涅尔,拜托……”
“不要碰我!”
达涅尔起身离座,独自往外走。阿莉西亚哀叹一声,双手掩面,接着目光转往费尔明寻求谅解,然而,这个瘦小男子却冷眼看着她,仿佛她是个当场被逮获的现行犯。
“以初次犯案来说,您的本事不过尔尔。”他冷言批评,“我想,您依然欠我们一个解释,而且,比您当初企图打入我们的生活圈时更加迫切。此外,您还得跟我说个清楚……如果您真是阿莉西亚·格里斯的话。”
“您不记得我了吗,费尔明?”
眼前这位瘦小男子呆望着她,仿佛她只是幽灵。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记得什么了。难不成您是从孤魂野鬼堆里回来的?”
“可以这么说。”
“回来做什么呢?”
“我只是想保护各位。”
“我还真是没想到!”
阿莉西亚随即起身,她看了看巴尔加斯,警官对她点点头。
“赶快跟上去吧!”他说,“洛马纳的事情我来处理,有什么新进展会尽快告诉您。”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立刻跑出去找达涅尔。费尔明和巴尔加斯留在原处,两人默默相视。
“我觉得您刚刚对她太严厉了。”警官打破沉默。
“您多久前认识她的?”费尔明问。
“好几天前。”
“既然这样,您应该可以确认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幽灵?”
“我觉得她只是看起来像幽灵。”巴尔加斯如此回应。
“喝酒喝不停,像块永远吸不满的海绵,这倒是千真万确。”费尔明说。
“您别误会她了。”
“回那栋惊悚之屋前,先来点咖啡加威士忌吧?”费尔明主动邀饮。
巴尔加斯点头附和。
“需不需要人陪您去一起处理尸体?”
“谢谢好意,费尔明,但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去比较好。”
“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而且,拜托不要骗我,毕竟我们干杯这么多次,称兄道弟都不为过了。究竟是我想太多,还是,这案子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糟糕?”
巴尔加斯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做了答复。“非常糟糕。”
“这样,那么……巴利斯那个两条腿的牲口呢?他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
巴尔加斯原本就被这案子折腾得心力交瘁,此时再提起这个话题,仿佛突来的一记重击,他一脸颓败的神情望着费尔明。
“关于这一点……老兄,我想,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15
在街灯和拉巴尔区的巷弄灯火映照下,达涅尔的身影微微浮现在远处。阿莉西亚全力加快脚步。过了半晌,她感觉臀部开始隐隐作痛。她努力拉近与达涅尔之间的距离,却渐渐喘不过气,锥心刺痛穿透骨骼强袭而来。到了兰布拉大道,他转过身,一见到她便怒目逼视。
“达涅尔!拜托,等等我。”阿莉西亚哀求他,同时紧抓着街灯灯柱。
他完全忽视她的请求,继续疾行。阿莉西亚拖着脚步追随在后,额头满是汗水,臀部的剧痛像一团燃烧的火球。
抵达圣安娜街转角,达涅尔不经意回头一望。阿莉西亚依然在后面跟着,她跛着脚,模样令人忧心。他驻足观望她片刻,看着她举起手来,试图引他注意。达涅尔不屑地咕哝几句,正打算往家里走去,却惊见她倒地不起,仿佛身体某个部位突然碎裂了。他踌躇不定,接着走近她身旁,发现她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昏暗街灯下,他瞥见她满脸汗水,伴随疼痛不堪的表情。他本想就这样随她自生自灭,但又忍不住趋前几步,蹲在她身旁。阿莉西亚泪流满面望着他。
“这是在演戏吗?”达涅尔质问她。
她朝着他伸出手,于是他握紧她的手,协助她站起来。即使由他搀扶,阿莉西亚的身体仍因剧痛而颤抖不已。达涅尔突然觉得有愧于她。
“怎么了?”
“旧伤发作。”阿莉西亚呻吟着,“拜托,我必须坐下来。”
达涅尔扶着她的腰,带她来到过了圣安娜街转角第一家咖啡馆,这里向来很晚才打烊。服务生认识他,达涅尔已有心理准备,讨厌的流言蜚语隔天一定传遍街头巷尾,说他三更半夜拥着身份不详的神秘女子出现在咖啡馆。他扶着阿莉西亚坐在入口的第一张桌子旁。
“热水。”她低声要求。
达涅尔走向吧台找服务生。“给我一瓶水,曼努埃尔。”
“水就够了吗?”服务生对他抛了个暧昧的眼神。
达涅尔无暇解释,随即拿着水和杯子往回走。阿莉西亚拿着金属药盒,极力想打开,他见状立刻接手替她打开。阿莉西亚拿出两颗药丸放进嘴里,配水吞下,热水从嘴角滑落下巴,沿着颈部流下。达涅尔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睁开眼注视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她说。
“也许您先吃点东西吧,这样药效比较快产生作用……”
阿莉西亚摇摇头。“帮我点一杯酒,拜托……”
“吃药配酒?这样可以吗?”
她点头,达涅尔只好去帮她点酒。“曼努埃尔,我要白葡萄酒,另外来点小菜。”
“我有火腿可乐饼,保证好吃。”
“什么都好。”
达涅尔回到餐桌旁,坚持要阿莉西亚先吃下一个半可乐饼,帮助消化葡萄酒和药丸。她似乎渐渐恢复正常,并若无其事地微笑看着他。
“很抱歉,让您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她说。
“好一点了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只是眼神毫无生机,让人觉得她的心思已飘至远处。
“我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改变想法的。”达涅尔宣称。
“我可以理解。”
达涅尔发现阿莉西亚说话速度极缓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用力拖出来的。
“为什么要骗我们?”
“我没有骗你们。”
“随便怎么说。总之,您讲的话只有一部分是事实。”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事实,达涅尔。目前还不知道。虽然我很想说,可是不便透露。”
即使如此,他觉得自己很愿意相信她。或许,他比费尔明想的更愚蠢!
“我会调查真相的。”阿莉西亚说,“一定会追根究底查清楚,而且,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隐瞒任何事实。”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帮您一起调查,总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阿莉西亚摇头拒绝。
“我知道毛里西奥·巴利斯毒杀了我母亲。”达涅尔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要杀害我母亲。就算您和巴尔加斯也不行。”
“当然。”
“那就让我帮您吧。”
阿莉西亚用温柔甜美的笑容看着他,达涅尔立刻闪避了她的目光。
“只要您把家人安顿好,让一家人安全无虞,就是帮了我大忙了。巴尔加斯和我并不是唯一在追踪这个案子的人。还有别人。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人。”
“我不怕!”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达涅尔。您一定要有恐惧感。越怕越好。办案是我熟悉的事情,让我来就好了。”阿莉西亚紧追着他的目光,握住他的手,“我用我这条命向您发誓,我一定会找到巴利斯的下落,并确保您和家人安全。”
“我不要什么安全,我要的是真相。”
“达涅尔,您真正想要的……其实是复仇。”
“这是我的事。如果您不告诉我事实真相,那么我就自己去查。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达涅尔耸耸肩。
“给我二十四小时。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无法解决这案子,我就把知道的一切告诉您。”
他面露疑虑看着她。“二十四小时。”他终于同意,“作为交换条件,我对您也有个请求。”
“尽管说。”
“请告诉我,为什么费尔明说您仍然欠他一个解释?解释什么?”
阿莉西亚垂眼低眉。“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费尔明救过我一命。那是内战期间的事了。”
“他知道这件事吗?”
“就算不知道,大概也开始怀疑了吧。他一直以为我已经死了。”
“身上的旧伤就是当时造成的吗?”
“对。”她云淡风轻地带过,让人觉得那仿佛只是她隐藏的众多旧伤之一。
“费尔明也曾经救过我。”达涅尔说道,“而且很多次。”
她不禁莞尔一笑。“有时候,老天爷会适时送给我们守护天使。”
阿莉西亚作势要起身。达涅尔连忙绕过桌子协助,但她婉拒了。“我可以自己来,谢谢。”
“确定刚刚吃的药不会让您有点……”
“别担心,我是个大人了。走吧!我陪您走到家门口,反正顺路。”
两人驻足在老旧的书店门口。达涅尔掏出钥匙,两人相视无语。
“您的承诺,我会等着的。”
她点头默许。
“晚安,阿莉西亚。”
她伫立原地,动也不动地凝望着他,达涅尔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不知是药效使然,抑或那双绿眼眸本就是不可测的无底洞。他要离去时,阿莉西亚突然踮起脚尖,双唇凑近他嘴边。达涅尔转过头,她的吻落在他脸颊上。阿莉西亚不发一语转身离去,就这样在夜色中蒸发了。
贝亚临窗而立,那一幕她全看在眼里。她还看见他们一起走出咖啡馆,漫步街上,然后走近书店门口,城里的教堂正敲着午夜钟声。阿莉西亚扑向达涅尔时,他静立不动,眼神茫然,贝亚突然觉得肚子打了结。她看着她急急踮起脚尖,打算要吻他的双唇。于是,她不再看了。
她缓缓走回卧室,在胡利安房门前驻足片刻,孩子睡得又香又沉。她打开房门,回到卧室。上床后,她静静等着开门的声响。达涅尔的脚步悄悄落在走道上。贝亚不动声色,默默躺在暗夜里,目光锁定窗外无瑕的夜空。她听着达涅尔在床尾脱下衣服,换上她替他备妥在椅子上的睡衣。她感受到他的身体滑进被子。她转身过去看他,发现达涅尔背对着她躺着。
“你去哪里了?”她问。
“我跟费尔明在一起。”
16
安达亚递了一根烟给他,但费尔南迪托婉拒了。“我不抽烟,谢谢。”
“有智慧。所以我才搞不懂,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何不打电话请父亲带着身份证来接你呢?事情马上就解决了。还是……你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小伙子猛摇头。安达亚笑容可掬,但费尔南迪托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几个钟头前,他亲眼看着他一枪把司机的膝盖轰得稀烂。他衣领上还沾着血渍。
“我没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长官。”
“既然这样……”安达亚把电话推到小伙子面前,“只要打一通电话,你就自由了。”
费尔南迪托猛吞口水。“我求您了,不要叫我打电话,我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说来听听,安伯托老弟?”
“因为我父亲,他生病了。”
“哦,是吗?”
“他几个月前突发心脏病在医院住了好几周。目前在家休养,但情况不太好。”
“我很遗憾。”
“我父亲是个好人,长官。战争英雄。”
“战争英雄?”
“他当年随国军攻进巴塞罗那,还留下了照片,就在对角线大道,在《先锋报》报社大门口。我们把照片裱框,就挂在家里的饭厅。他是右边第三位。您应该看看那张照片。他们让他站在第一排,因为他在埃布罗河之战立了大功。他是个前线战士。”
“你们全家一定非常以他为荣。”
“的确,但是,因为我母亲的事情,可怜的老爸变了样。”
“你母亲怎么了?”
“四年前过世了。”
“我真的很替你难过。”
“谢谢您,长官。您知道我母亲临死前最后的遗言是什么吗?”
“不知道。”
“好好照顾你爸爸,不要让他失望。”
“你做到了吗?”
费尔南迪托低下头,一脸愧疚地摇摇头。“其实,我没有实践母亲对我的教诲,也没达到父亲对我的期望。您看到的我,只是一个白痴而已。”
“我以为你是个好孩子。”
“根本不是这样。我就是个冒失鬼,只会给我可怜的老爸惹麻烦,好像嫌他还不够可怜一样。我今天工作不顺利,一气之下跑出来,就这样忘了带身份证。结果落得现在这样。父亲是战争英雄,儿子是个没用的白痴。”
安达亚细心打量着他。“所以,你意思是说……如果打电话给你父亲,然后告诉他,你因为忘了带身份证而被滞留在警局,他会因此而大受打击?”
“我想,最糟糕的事莫过于此了。如果某个邻居推着轮椅里的他来这里接我这样没用的儿子,他会因为羞耻和悲痛而死的。”
安达亚暗自琢磨着处理方式。
“我了解你的感受,安伯托,可是,你也要想想我的立场。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长官,您说得对,我不值得您对我的耐心和宽容。如果单纯只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请您把我跟最坏的人渣一起关进牢里,借此学点教训。但是,我求求您顾虑一下我可怜的老爸。我可以把我的姓名、地址写下来,您明天可以到我家来调查,随便找个邻居问一下,最好是早上来,因为那时候我父亲还在睡觉,吃了药的关系。”
安达亚接过费尔南迪托递上来的纸张。“安伯托·加西亚·圣玛利亚,商业街三十七号六楼之一。”他逐字念出,“我现在派两个警察陪你回家怎么样?”
“我父亲通常整晚都守在窗边,一边听广播,一边看街上的动静,他如果看见我被两个警察送回家,大概会吓得昏倒。”
“但是我们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长官。”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搞鬼?”
费尔南迪托非常严肃地转身注视墙上的佛朗哥大元帅肖像。
“我要当着您的面向上帝、向大元帅发誓,如果所言有半句假话,我马上就暴毙。”
安达亚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一时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
“我看你还好好站在这里,可见你说的大概是实话了。”
“是的,长官。”
“好。安伯托,你给我的印象还不错,而且说真的,现在也很晚了,我已经累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吧!其实我不应该这么做的,因为这样违反规定,但我毕竟也身为人子,而且也不是一直都很孝顺。你可以回去了。”
费尔南迪托望着办公室那扇门,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快走吧!免得我又改变主意。”
“非常非常谢谢您,长官!”
“要谢就去谢你父亲吧,千万不要再犯了。”
费尔南迪托二话不说,立刻站了起来,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冲出办公室。他从容不迫地穿过宽敞的特务情报处大厅,从那两个默默观望他的警察身边经过时,特地向他们致意。
“晚安,两位长官。”
到了走廊上,他立刻快马加鞭走向下楼的楼梯口。直到出了警局大门,脚踩在拉耶塔纳大道,总算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并立即谢天谢地,连鬼神都一起谢了。
安达亚看着费尔南迪托穿越拉耶塔纳大道,沿街往下走。他听见身后传来两名警察的脚步声。
“我想知道他究竟是谁,住在哪里,都跟哪些人打交道。”他头也不回地下达命令。
17
夜雾笼罩瓦维德雷拉,才踏出出租车的巴尔加斯,衣服已沾了薄薄一层露水。他走向缆车车站旁还亮着灯的小餐馆。夜深人静的此时,餐馆内不见人影,店门挂着已打烊的牌子。巴尔加斯贴近玻璃门往内仔细张望,有个服务生站在吧台后擦拭玻璃杯,当然还有广播相伴,旁边还躺着一只半瞎的老狗,那副德行,大概连跳蚤都不想去碰。巴尔加斯用指关节敲敲玻璃门。百无聊赖的服务生抬头一望,轻轻摇头。巴尔加斯掏出证件,继续用力敲门。服务生无奈地叹了气,绕过吧台后,走向店门。老狗也从瞌睡中醒来,瘸着脚步跟在一旁。
“我是警察。”巴尔加斯告知对方,“必须借用您的电话。”
服务生开门让他进去,指了指吧台边的电话。“要喝点什么吗?我手边现成的有……”
“如果可以的话,来杯浓缩咖啡吧。”
服务生忙着准备咖啡的同时,巴尔加斯拿起话筒,拨了刑事组的号码。那只老狗站在他身旁,睡眼惺忪地望着他,尾巴微微晃动。
“别去吵他!”服务生提醒它。
等待的同时,巴尔加斯和老狗暗自猜测对方的心思,默默较量着各自背负的苍老和风霜。
“这只狗几岁了?”警官问道。
服务生耸了耸肩。“我买下这个地方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了,当时就是这副德行,连喝得烂醉的酒鬼都嫌它。我算一算……都十年前的事情了。”
“什么品种?”
“杂种狗。”
老狗瘫坐一旁,对他露出光滑的粉红色舌尖。电话另一头传出干咳的声音。
“喂,请帮我接利纳雷斯。我是警察总署的巴尔加斯。”
过了半晌,他听见电话传出咔嗒声,接着是利纳雷斯的声音,说话速度格外缓慢。
“你已经变成马德里名人了。巴尔加斯,快回来领奖吧。”
“我再多留几天,趁这个机会去玩玩节庆游行活动。”
“你万万想不到,我们已经安排好要怎么帮你庆祝了。我说,你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做什么?该不会是有什么坏消息吧?”
“就看你怎么想了,我现在人在瓦维德雷拉,就在缆车车站旁边的小餐馆。”
“那是全巴塞罗那视野最棒的地方。”
“这个你最清楚了。不久前,我在滨海公路旁的一栋房子里发现一具尸体。”
巴尔加斯静静听着利纳雷斯的喘息声。
“我觉得很诡异。”利纳雷斯不禁哼气,“你怎么看?”
“你不问我死者身份吗?”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
“我会的,如果我知道他是谁的话。”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山上探访豪宅做什么?山区旅游吗?”
“只是去确认相关事证,你明白的。”
“嗯,我猜你大概是要我把某个检察官从床上挖起来,然后到现场去勘验尸体。”
“如果可以的话。”
利纳雷斯又叹了口气。巴尔加斯等着听他出声讲话。
“给我一个小时,我看还是一个半小时吧!还有,拜托你,别再发现其他尸体了。”
“遵命!”
巴尔加斯挂了电话,点了一根烟。热腾腾的浓缩咖啡已经摆在吧台上。服务生看着他,神情略显好奇。
“您刚刚什么都没听到,知道吗?”他特意提醒。
“您放心。我耳背,比老狗还要严重。”
“我可以再打一通电话吗?”警官问道。
服务生耸耸肩,算是默许。巴尔加斯拨了阿维尼奥街公寓的号码,苦等好几分钟都没人接听。后来,他总算听见有人拿起话筒,电话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喘息声。
“是我,阿莉西亚,我是巴尔加斯。”
“巴尔加斯?”
“怎么,该不会已经把我忘了吧?”
漫长的静默。阿莉西亚的声音像是从鱼缸里传出来。
“我以为是莱安德罗打来的。”她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用力拖出来的。
“您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喝酒了吗?”
“我喝了酒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怪,巴尔加斯。”
“那么,您到底吃了什么?”
“看完床边故事之后,喝了一杯热牛奶。”
“去了哪里?”他问道。
“我跟达涅尔·森贝雷一起喝了点东西。”
巴尔加斯沉默许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巴尔加斯。”
“您说是就是吧。”
“您在哪里?”
“瓦维德雷拉,正在等警方和检察官过来处理尸体。”
“您怎么跟他们说的?”
“说我去马泰克斯故居确认相关事证,意外发现一具尸体。”
“他们相信你的说法吗?”
“不相信。但是我在总署还有些人脉。”
“尸体的事你怎么解释?”
“我会说不知道尸体的真实身份,因为从没见过这个人。基本上,我说的是事实。”
“您的朋友们知道您被调离这件案子了吗?”
“他们大概比我还要早知道吧!这种消息一向传得比病毒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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