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死里逃生 1(2/2)
据说,贝伯有个双胞胎弟弟关在瓦伦西亚的一所监狱里,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囚犯总是态度亲切,私底下,趁着四下无人时,他会给犯人提供饮用水、干面包,或是从囚犯家属寄来却遭狱卒没收的包裹堆里偷偷拿些东西来。贝伯喜欢把椅子拉到戴维·马丁牢房边,然后坐在那儿聆听他为其他牢友叙述的故事。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地狱里,贝伯是最像天使的一个人。
通常,周日的弥撒结束之后,典狱长先生会对囚犯们来一段训话。大家只知道他名叫毛里西奥·巴利斯,内战前是个努力闯荡文坛的新秀作家,当时担任本地一位知名作家的秘书兼公关,而这位名作家的死对头则是英年早逝的贝德罗·维达尔先生。工作之余,巴利斯以生硬文笔翻译希腊文与拉丁文经典作品,并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编辑了一本曲高和寡的小书,还规划了几场文化沙龙,邀集一群卓越之士在此高谈阔论,他们相信,有朝一日,当他们挺身而出时,终将引领世界走向美好。
看来,一向残酷无情的上帝,先是让人痴心妄想,接着又信手丢给他一个灰暗、艰涩的平庸人生。然而,战争改写了他的命运,就和许多人一样,他的运气在偶然间因为一场政治婚姻而有了重大转折,一向自恃才气过人、涵养丰富的毛里西奥·巴利斯,娶了颇具影响力的财阀之女,其权势范围扩及佛朗哥将军与军方人士。
新娘比毛里西奥年长八岁,从十三岁起就以轮椅代步,多年来饱受先天性疾病摧残,病魔日复一日吞噬着她的肌肉与生命。过去未曾有任何男人注视过她,也不曾有人执起她的玉手赞美她美丽的容貌,或只是询问她的芳名。毛里西奥一如所有江郎才尽的文人,骨子底就跟爱慕虚荣的俗人一样现实,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对她表示好感的人,一年之后,这对情侣在塞维利亚结为连理,婚礼上政商名流云集,军方高层与全国政坛的名人显要都到齐了。
“您将来会出人头地的,巴利斯。”这是政坛大佬苏聂在马德里一场私人聚会中对他所做的预测。巴利斯参加那场聚会,是为了在国家图书馆谋个一官半职。
“西班牙现在时局很差,只要是有作为的西班牙人,就该一肩扛起责任,好好教化那些一心想破坏我国文化传统的暴民。”身为国家元首妻舅的苏聂如是说道,身上那套耀眼的海军上将制服,活脱像要登上轻歌剧舞台的戏服。
“说的极是,晚辈佩服之至。”巴利斯赶紧巴结他,“任何职位都值得我贡献心力。”
奉承的结果换来的是个官位,可惜不是他系念已久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这个肥缺,而是位于巴塞罗那近郊山丘崖岩上一所恶名昭彰的监狱典狱长。等着占据热门肥缺的亲友和宠信名单一长串,巴利斯就算再怎么积极谋取,终究还是距离权力核心太遥远。
“要有耐心,巴利斯。您的努力一定会获得回报。”
就这样,毛里西奥·巴利斯上了他此生第一堂政治实操课,也见识了如何借由权力转移而步步高升。数以千计的忠实信徒对此坚信不疑,他们全力投入,为了飞黄腾达而不择手段,升官之路满是险恶,竞争激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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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传言是那样说的。这些经过好几手传播的猜疑、推测,以及流言蜚语,当初会传到狱中犯人耳里,都是奸巧诡诈的前任典狱长使出的杀手锏,毕竟,他才上任不到两个礼拜就被撤换,拼搏了大半辈子才爬上的官位就这样硬生生被抢走,他怎能不恨得牙痒痒?这位出局的前典狱长不但没有家族背景,更糟糕的是,他曾经被撞见喝得烂醉,并且肆无忌惮地嘲讽全国最高统帅,还戏称其长相有如《木偶奇遇记》里的小蟋蟀吉明尼。在被贬到南方偏远的休达监狱担任副典狱长之前,他只要逮住机会,必定毫不客气地将毛里西奥·巴利斯大加挞伐一番。
有一点倒是无庸置疑,那就是所有人都必须尊称巴利斯为“典狱长先生”,他本人公布的官方说法是,因为自己是享有盛名的作家,涵养丰富,学识渊博,曾负笈巴黎深造,后来曾有一段时间任职于劳教所,他自认身负重任和使命,必须教化饱受战火蹂躏的西班牙百姓,并借由精致文化的环境教导他们如何思考。
他的例行演说经常大量引用自己写过的文章、诗篇,或是他长期在全国性报章发表过的有关文学、哲学与西方思潮复兴的论述。每当犯人热烈鼓掌叫好,典狱长先生就端出愉悦慈祥的面容,接着,狱卒会发放香烟、蜡烛或其他奢侈品,例如犯人家属送来的捐赠物资和包裹。这些都是囚犯们渴望已久的好东西,先前全遭狱卒没收,有些被私吞带回家去,或者在狱中进行兜售,不过,半毛钱也收不到就是了。
每周会有五至十位囚犯自然死亡或不明原因地过世。狱方会半夜收尸,但周末或假日除外,这时候,尸体就在牢房里留置到周一或隔天的工作日,通常伴随尸体的都是新进囚犯。每当囚犯通报有伙伴魂归西天时,其中一位狱卒会过来确认死者的脉搏和呼吸,然后将尸体装进处理死尸专用的帆布袋。布袋束绑妥当之后,尸袋就放在牢房,等着隔壁的蒙锥克墓园派人来收尸。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如何处理尸体,有人问过贝伯,只见他一脸怅然,却拒绝回答。
紧急军事法庭每隔十五天举行一次,判处死刑的囚犯,翌日凌晨即遭枪决。枪口经常无法击中死囚的致命器官,或因枪支老旧,或因弹药过期,总之,中枪倒地却未断气的死囚们,从壕沟里传出的哀号往往长达数小时。偶尔会传来一声爆炸巨响,此时,所有惨叫、呐喊戛然而止。囚犯之间流传的说法是,有个狱方高层朝着壕沟丢掷了手榴弹,但没有人确定事实真相为何。
另一个常让囚犯们议论纷纷的谣传,则是典狱长先生周五早上经常在办公室接待囚犯们的妻子、女儿、女友,甚至姨妈和祖母。他脱下婚戒,把戒指放进办公桌的第一层抽屉,聆听着囚犯女眷们的申诉,斟酌她们的恳求,偶尔为哭哭啼啼的女眷递上手帕,并欣然接受她们奉上的礼物或其他形式的馈赠,他则对她们承诺囚犯会获得较好的伙食和待遇,或是重新检视判决结果,但囚犯的状况却始终未获任何改善。
有时候,巴利斯会热心提供女眷们一些小点心,加上一杯甜葡萄酒,在那个物资匮乏、营养不足的年代,这些东西看起来越加美味可口,也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他为这些女眷朗读自己的作品,并向她们坦言自己与病人的婚姻是何等痛苦,他也不讳言自己是多么厌憎监狱典狱长这个职务,他认为,像他这样一个具有高度文化涵养且学识丰富的风雅文人,担任这么一个唬人的职务简直就是侮辱,以他的水平,照理说应该是政府高层精英的一分子。
狱中老资格的囚犯们总会告诫,闲聊时千万别提及典狱长先生,可以的话,最好也别去想他这个人。大多数囚犯宁可聊聊监狱外的家人、妻子以及回想过去的日子。有些人珍藏着女友或妻子的照片,倘若有人想掠夺,他们会以生命全力捍卫。不止一位囚犯曾告诉过费尔明,前三个月的苦日子最难熬。接下来,人一旦彻底绝望了,岁月就会开始往前飞奔,空虚的日子也会逐渐麻痹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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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周日,弥撒与典狱长训话结束之后,有些囚犯会聚集在日照充足的中庭角落,共享吞云吐雾之乐,或者当戴维·马丁精神状况不错,大伙儿就聚在一起听他说故事。费尔明对所有内容几乎都耳熟能详,因为他读过《诅咒之城》全套系列作品,但他仍加入大伙儿行列,任由想象力天马行空。不过,马丁经常状况不佳,有时连自己的五根手指都分不清,这时候,其他囚犯也不惊扰他,索性就让他独自在角落自言自语。费尔明始终紧盯着他,偶尔跟随在侧,因为他总觉得,那个可怜的脑袋里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费尔明使出各种手段追根究底,甚至弄来马丁喜欢的香烟和方糖讨他欢心。
“费尔明,您是个好人。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马丁随身携带一张老照片,不时捧在手里凝视良久。照片中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牵着一名年约十岁的小女孩。两人站在一方小小的木板码头边,凝望着前方的夕照,码头漂浮在海岸上,俨然是澄澈水面上延伸而出的一座展台。费尔明问起那张照片时,马丁沉默以对,径自微笑地看着照片,然后把它收进口袋。
“马丁先生,照片里的小女孩是谁?”
“我也不清楚,费尔明。我的记性常常会出问题。您会不会这样?”
“当然会,大家都有同样的困扰。”
据说,马丁偶尔会陷入神志不清,但费尔明和他接触后没多久就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比其他囚犯推测的状况更严重。有时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开朗清明,有时又看似不知身处何地,嘴里喃喃吐出的地名和人名,显然一直盘桓在他的想象和回忆里。
费尔明经常大半夜醒来,这时候,他总会听见马丁在牢里与人低声对话。当他悄然走近铁栏边,竖起耳朵仔细一听,隐约可闻马丁与人争执,对象是个他称之为科莱利先生的人,从两人的谈话内容听来,这位科莱利先生似乎是个相当凶狠的角色。
又是这样一个夜里,费尔明点了手边最后一支蜡烛,朝对面牢房的方向高举着,想弄明白马丁是否单独在牢房,还有,对话中的两个声音,一个是马丁自己,另一个是科莱利,是否出自同一张嘴巴。马丁在牢房里绕着圈子不停踱步,他与费尔明四目相接时,显然无视于牢友的存在,行为举止依旧故我,仿佛监狱高墙不曾存在,而他与那位诡异人物的对话则是远在他方。
“别理他,”十五号在阴暗中嗫嚅着,“他每天晚上都这样,疯疯癫癫,真讨厌。”
隔天早上,费尔明问起那位科莱利以及大半夜里那些对话,马丁却莫名其妙看着他,脸上挂着困惑不解的微笑。那天深夜,费尔明冻得睡不着觉,干脆走到铁栏边,聆听马丁和他那位隐形朋友的交谈。这一次,费尔明大胆介入谈话。
“马丁?我是费尔明,您对面的牢友。您还好吧?”
马丁走近铁栏边,这时候,费尔明发现他已泪流满面。
“马丁先生?伊莎贝拉是谁?您刚刚一直在聊她……”
马丁凝望着他好一会儿。
“伊莎贝拉是这个肮脏世界里唯一的好人。”他以罕见的强硬语气答道,“如果没有她,这个狗屁倒灶的世界放一把火烧掉就算了,最好烧到连灰烬都不剩。”
“抱歉。马丁,我就不打扰您了。”
马丁往后退到阴暗处。隔天,他被发现瘫在血泊中颤抖着。原来前晚贝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马丁便趁机以指甲用力刮墙,直到皮开肉绽。他被抬上铁床时,脸色已至惨白的程度,费尔明一度深信,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费尔明,您不需要替这位朋友操心,”十五号说道,“换了别人,早就直接装进帆布袋里了。但是,典狱长先生偏偏就不让马丁死掉,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
戴维·马丁的牢房空了五个礼拜。贝伯搀着他回到牢房时,他身穿白色睡衣,仿佛是个小男孩,手臂上的纱布一直缠到手肘。他已经不记得任何人,回来后第一天晚上,整夜自言自语,偶尔径自发笑。贝伯把椅子搬到马丁的牢房铁栏边,整个晚上战战兢兢的,还不时递上他从监狱官员房里偷来藏在口袋里的方糖。
“马丁先生,拜托别再说那些傻话了,上帝会惩罚您的。”口里含着方糖的贝伯低声对他说道。
真实世界里,十二号是罗曼·萨纳哈耶医生,曾任教学医院内科主任,为人正直,身处意识形态恶斗的残酷乱世,仍能保有良知,因为拒绝告发同事而被送进蒙锥克监狱。照理说,在这高墙围起的世界里,任何一个囚犯的职业或善行皆如粪土。除非他的职业能替典狱长带来一些利益。以萨纳哈耶医生来说,他的用处很快就确定了。
“可惜我在这里无法提供您所需的医疗资源……”典狱长对他说明,“事实上,监狱有其他要务必须优先处理,若是有哪个囚犯生了坏疽而烂死在牢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经过多次努力争取,上头总算寄来一个配备很差的药箱,加上一个就算兽医诊所也不会录用的江湖医生。总之,现有的就是这些。我知道,您因为拒绝告发同事而被关进牢里之前,曾经是个颇具声望的医生。由于某些不便告知的因素,我个人希望囚犯戴维·马丁在时候未到之前不能断气。您如果愿意合作,帮助他维持一定程度的健康,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向您保证,您在这里的日子会轻松许多,而且,我会私下要求重审您的案子并缩短刑期。”
萨纳哈耶医生点头应允。
“我听过一些囚犯提起,马丁现在疯疯癫癫,就像你们加泰罗尼亚人说的,长了一双翅膀,天马行空胡乱飞,是不是这样?”典狱长提出质问。
“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不过,以我个人浅见而言,马丁已经有精神失常的迹象了。”
典狱长先生细细斟酌着这番话。
“那么,根据您的专业看法,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他问,“我的意思是……他能够活多久?”
“我不知道。监狱里的各项条件对健康不利,而且……”
典狱长端出厌烦的表情打断了他的谈话,同时频频点头。
“神志方面呢?您认为马丁的心智能力还能维持多久?”
“我想,应该撑不了太久了。”
“嗯……这样啊。”
典狱长先生递上一根烟,但医生婉拒了。
“您很欣赏他,对吧?”
“我和他一点都不熟。”医生马上辩驳,“不过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典狱长咧嘴一笑。
“而且是个差劲的作家。这个国家文笔最差的就是他。”
“典狱长先生是国际公认的文学专家。我对这一方面倒是毫无研究。”
典狱长冷眼睨视他。
“有些人只是因为犯了点小过错,就被我发配到隔离牢房去了。很少有人活着出来,就算小命还在,情况也比您的朋友马丁还要糟。请别以为具备医生身份就有特权。您的个人档案写着,监狱外面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等着您。您和家人的命运如何,就看您对我有多少利用价值了,我这样说得够清楚了吧?”
萨纳哈耶医生咽了一下口水。
“知道了,典狱长先生。”
“谢谢您了,医生。”
典狱长要求萨纳哈耶定期去看看马丁的情况,有些言语刻薄的人早已议论纷纷,说是监狱里原来的常驻医生根本不值得信任,那是个骗人的江湖医生,只会开具死亡证明,却忘了如何医治活人,所以到职不久后就被开除了。
“病人状况怎么样了,医生?”
“很虚弱。”
“这样啊。他脑袋里那群魔鬼呢?他还是一样自言自语、天马行空吗?”
“还是一样。”
“我在《abc日报》读到好友塞巴斯蒂安·胡利德写的一篇文章,谈论的是精神分裂症,诗人常有的毛病。”
“我个人没有能力做这样的判断。”
“但您可以让他继续活着,对吧?”
“我会尽力的。”
“您最好是全力以赴。想想家里的女儿,还这么年轻,却是无依无靠,这世界多险恶啊!还有许多心狠手辣的坏人躲在角落。”
数月之后,萨纳哈耶医生和马丁建立起深厚的情谊,那天,他和费尔明共享仅有的一根烟屁股,随口聊起了马丁的故事,那个在狱中精神恍惚、言语疯癫,因而被其他狱友戏称为“天堂囚徒”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