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疑云重重 1(2/2)
里面是空的。
就在这时候,车站出口传来一阵喧哗,为了看清骚动状况,我抬起头张望了一会儿。接着,我站了起来,随即看见那两名警卫队员在玻璃门外,正忙着挤进冒雨围观的好奇群众。当人群总算疏散时,我看见费尔明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萨尔加多。老人睁大着双眼,任雨淋洒。有个正巧路过的女子惊愕得捂住了嘴。
“怎么了?”我上前询问。
“有个可怜的老人,突然倒地暴毙……”她答道。
我走出车站,缓缓走近围观人群。我看着费尔明抬起头来,并与警卫队员简短交谈。其中一名警卫队员点了点头。这时候,费尔明脱下风衣,将它摊盖在萨尔加多的遗体上,并盖住了他的脸。当我抵达现场时,风衣下露出了仅剩三根手指的那只手,掌心有一把钥匙,被雨水冲洗得格外晶亮。我拿着伞替费尔明遮雨,并伸手搂着他的肩膀。我们踩着缓慢的步伐离开了那里。
“还好吧,费尔明?”
我的好友只是耸耸肩。
“我们回家吧。”他突然这样说道。
4
步行离开火车站时,我把风衣脱下,披在费尔明肩上。他的风衣已经拿去覆盖萨尔加多的遗体。眼看费尔明实在没什么气力走路,我决定拦下一辆出租车。我替费尔明打开车门,等他在车内坐定,我关上车门,再绕到另一边上车。
“行李箱是空的。”我告诉他,“萨尔加多被人摆了一道。”
“黑吃黑啊……”
“您觉得会是谁呢?”
“说不定就是那个告诉他钥匙在我这儿的人,而且还把我的下落也跟他说了。”费尔明喃喃低语。
“会是巴利斯吗?”
费尔明哀叹一声,神情沮丧。
“我也不知道,达涅尔。我已经毫无头绪了。”
我在后视镜里瞥见司机的目光,他还在等着。
“到皇家广场入口,费尔南多街上那个。”
“我们不回书店吗?”费尔明问道。他已筋疲力尽,根本无力讨论出租车应该开往何处。
“我是要回书店,但是您去古斯塔沃先生家,今天就乖乖待在贝尔纳达那儿吧。”
途中,我们一路无语,雨中的巴塞罗那一片朦胧。车子抵达费尔南多街的拱门,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费尔明。我付了车资,然后下车。我陪着费尔明走到古斯塔沃先生家大门口,并上前拥抱了他。
“好好保重,费尔明,多少要吃点东西,否则贝尔纳达新婚之夜抱的会是一具骷髅。”
“您别操这个心,我一旦打算要增胖,长肉的速度连男高音都比不上。等会儿上楼之后,我马上去拿古斯塔沃先生在吉利士商行买的奶油糖酥饼,大口大口吃到撑为止,明天您看到我,又是跟一块肥猪肉一样!”
“最好是这样。请代我问候您那可爱的未婚妻。”
“我会的,只是,关于婚礼的法定程序和筹办事宜,全都没个着落,我觉得很愧疚,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
“没这回事。还记得您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吗?命运不会挨家挨户来敲门,我们得自己去找。”
“我跟您说实话,这是我从卡拉斯的书里借用的句子。听起来挺不错的。”
“我是一听就相信了,到现在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说,您的命运就是顺顺利利地把贝尔纳达娶回家,该有的文件一样都不缺,按照预定的日期,神父、白米和姓名,样样都有。”
费尔明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我以达涅尔这个名字跟您打包票,您一定可以光明正大完成终身大事的。”我对垂头丧气的费尔明许下承诺。眼前的他是如此沮丧,就算有心爱的瑞士糖,就算在费米纳戏院看到金·诺瓦克那无视地心引力的性感胸部,大概都无法让他振作精神。
“达涅尔,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您把事实真相还给了我。”我告诉他,“作为回报,我会把您的姓名还给您的。”
5
当天下午,回到书店后,我立即启动了抢救费尔明身份证的秘密计划。第一个步骤是到后面的工作间打了几通电话,并拟定计划流程。第二步是网罗技巧高超的专家。翌日中午,我顶着艳阳晴空,步行到卡门街的图书馆,打算在那儿和安柏格尔克教授碰面,我确信他对我的造访毫不知情,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我在阅览室大厅找到他,只见他埋首在书堆和资料文件堆里,神情专注,奋笔疾书。我在他那张大桌子另一边和他面对面坐着。约莫一分钟之后,他才发觉了我的存在。他抬起头,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看您写得这么起劲,一定是在创作什么香艳刺激的小说吧。”我故意开他玩笑。
“我正在写一篇系列文章,主题是关于巴塞罗那怀才不遇的不幸作家们。”他说道,“还记得胡利安·卡拉斯吧?您几个月前在书店推荐给我的作家?”
“当然。”我应道。
“我正在研究这个作家,他的经历真是不可思议。您知道吗,有个穷凶极恶的狠角色,曾经花了许多年的时间到处去搜寻卡拉斯的作品,就为了把书烧毁!”
“真的吗?”我佯装一副吃惊的神情。
“非常诡异的一件事。等我写完了,我拿来让您看看。”
“您应该以这个主题写一本书才对。”我提议,“以不幸作家和政府禁书为主轴,写出巴塞罗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历史。”
安柏格尔克教授似乎颇感兴趣。
“其实我也有过这个念头,只是,我要兼顾报社专栏和大学课程,实在太忙……”
“您如果不写的话,恐怕就没有人会写了……”
“那倒也是,也许我应该义无反顾,一头栽进去写就是了。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挤出时间来,可是……”
“森贝雷父子书店很乐意提供您所需的书籍资料和咨询服务。”
“好,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们去吃午饭吧,如何?”
安柏格尔克教授结束了那天的工作,于是,我们结伴来到莱奥波尔多之家,几杯红酒下肚,佐以上等火腿片,耐心等着当日特餐炖牛尾上桌。
“我们的好朋友费尔明还好吗?几个礼拜前,我在尤易斯餐厅碰到他,看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其实,我正想跟您聊聊他的事情。因为事情敏感,所以,请您务必保密。”
“那当然。我能帮得上忙吗?”
于是,我概略说明了问题所在,尽量简明扼要,刻意避免棘手或不必要的细节。安柏格尔克教授似乎意识到了事情并非如表面看来那样单纯,不过,他一派气定神闲,谨慎如常。
“请听听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安柏格尔克教授说道,“费尔明无法使用他的身份证,因为他在将近二十年前已经被正式宣告死亡,因此,从法律上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
“没错。”
“但是,根据您的叙述,被注销的身份证本来就是假的,那是费尔明在战乱时期为了保命而给自己取的名字。”
“没错。”
“就是这里我不太懂,还请您帮我解答,达涅尔。如果费尔明以前就拿过假的身份证,现在为了结婚,为什么不干脆再以另一个假名伪造一张新的身份证呢?”
“有两个原因,安柏格尔克教授。第一个原因纯粹是为了方便,因为他无论如何都得想出一个名字,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因此,他决定要使用的姓名,都得凭空捏造才行。”
“但是……我猜他是想继续当费尔明,对吧?”
“完全正确。这就是第二个原因,无关实际上的考虑,而是情感因素,而且这个原因更重一些。费尔明希望能够继续做费尔明,因为那是贝尔纳达爱上的男人,而且,那个男人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他是我们熟识的人,而他也想成为那个人。多年来,对他来说,那个以前的他早就不存在了。那是抛却已久的外皮。我应该算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但即便是我也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对我而言,对于所有爱他的人,尤其对他自己来说,他就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所以,说穿了,既然要替他做一张新的身份证,何不干脆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呢?”
安柏格尔克教授总算点头认同。
“的确如此。”他如是说。
“这么说来,您觉得这件事是可行的啰,教授?”
“嗯……这件事情,就跟堂·吉诃德苦追风车巨人一样,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艰巨任务。”安柏格尔克教授评估事态,“这位身材瘦削的拉曼查乡绅费尔明,打算在上帝的见证之下和他美丽的贝尔纳达结为夫妻,但是,怎么去弄来那一大堆假文件呢?”
“我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查过相关法律书籍。”我说,“在这个国家,一个人的身份证是用出生证明去申请的,如果仔细去研究的话,其实那是一份非常简单的证明文件。”
安柏格尔克教授皱起了眉头。
“您这个念头可真要不得。更别说那还是严重的犯罪行为。”
“至今仍无前例,至少法律年刊上没提过。我已经查证过了。”
“请继续说,我越听越有兴趣了。”
“假设有个人……我是说假设,他有办法进入民事管理局的办公室,然后将出生证明书‘插入’档案资料库当中……如果要发放一个人的身份证,有了这个基本资料应该就可以了吧?”
安柏格尔克教授频频摇头。
“如果是刚出生的婴儿,那是没问题,但是,假设我们谈的是个成年人,那就需要备齐这个人从小到大所有的证明文件。就算您有办法混入档案资料库,我是说假设,您要去哪里弄来那一大堆证明文件?”
“比方说……我们可以做出一系列以假乱真的复制证件。这样可行吗?”
安柏格尔克教授深思熟虑了一番。
“最大的风险在于,可能会有人发现伪造文件并揭发出来。假如这个风险排除掉,那么问题就集中在两点,第一要能够访问档案库,并将一份虚假但是可信的身份文件放入资料系统;第二,要制作申请身份证所需的一系列文件。我是指各种材质和尺寸的文件、证书和证件,包括教堂的洗礼证书……”
“关于第一点,据我了解,为了纪念宪法制定,您曾经接受市议会委托写了一系列关于西班牙法律制度的精彩文章。我大致研读了内容并从中发现,战乱时期,部分户籍资料因空袭而炸毁。这就表示,成千上万的户籍资料必须以非常粗糙的方式复制还原。我虽然不是专家,但也敢大胆假设,这意味着确实有漏洞可钻,只要有人消息够灵通,人脉够广,而且计划也够周密……”
安柏格尔克教授斜着眼看我。
“看来,您还真的仔细做了研究,达涅尔……”
“请原谅我的放肆,教授,不过,为了费尔明的幸福,这实在不算什么。”
“他的确也值得您这么做。不过,万一事情败露,他恐怕会吃上官司,罪可不轻。”
“因此,我已经想过了,假设有人能潜入那些战后重建的户籍资料库,他或许可以带个助理进去,然后……这么说吧,就由助理去处理最危险的工作好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假定的助理应该向那位带领人做出保证,终身以八折优惠在森贝雷父子书店购买所有书籍。此外,他也应该受邀参加重获新生的当事人不久后举行的婚礼。”
“就这么说定了。而且,我给您提高优惠到七五折。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有个人,我是说假设有个人,就当是以修理这个腐败贪渎的政府为乐,他应该会同意百分之百无条件合作才对。”
“我可是个学者。达涅尔,动之以情这一套在我身上不管用的。”
“既然这样,那就看在费尔明的分上吧!”
“那是两回事。我们来谈谈技术性的问题。”
我掏出萨尔加多给我的千元大钞给他看。
“这笔钱,我准备用来支付所有花销和手续费。”我告诉他。
“我看您是真的豁出去了。不过,请留着这笔钱,用在别处吧,因为我为您提供的服务完全免费。”安柏格尔克教授说道,“亲爱的助理,我最担心的是申请所需的所有文件。新上任的政府官员们,除了水库和弥撒书不管之外,他们把已经够庞杂的官僚结构弄得更加复杂,这种梦魇就连卡夫卡都会受不了。正如我跟您说过的,这个案子需要所有相关文件,包括信件、申请书、请愿书以及其他文件,而这些文件必须具有相当的真实度才行,一定要有老旧文件特有的质感、色调和气味,而且还积了灰尘,绝对不容置疑……”
“这些事情,我们都能办到。”我说。
“我得看看这次行动的‘同伙’是谁才行,这样我才知道您是不是在空口说大话。”
于是,我向他解释了这项计划的其他细节。
“那应该行得通。”他做出结论。
等候已久的主菜上桌了,我们暂时打住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其他事情。到了该上咖啡和甜点的时候,我虽然都想尝尝,无奈已经吃得太饱,于是,我假装不经意地随口提出一个问题。
“对了,教授,前几天有个客人在书店跟我聊起一件事,他在谈话中提到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个名字,此人曾经担任教育部部长等高官职务。您知道这个人吧?”
安柏格尔克教授蹙着眉头。
“关于巴利斯这个人?我想,我知道的就跟大家差不多吧。”
“您一定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教授,而且是非常多。”
“嗯,我已经有一阵子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但是,直到不久以前,毛里西奥·巴利斯一直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如同您说的,他担任高官多年,表现耀眼,备受推崇,他还担任过许多机构的主管,仕途相当平顺,一向德高望重,他是许多人尊崇的政坛大佬,也是西班牙媒体文艺版的宠儿……就像我刚刚说的,他曾经是个很有名望的大人物。”
我露出一抹浅笑,仿佛正在等待转折的惊喜。
“现在不是了吗?”
“说真的,我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消失了好一阵子,至少在公众场合是很久不见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派驻外国使馆,或是调任某个国际机构之类的,您知道,政治圈的人事偶尔会大风吹,不过,这阵子真的没见过他在任何地方出现……我知道他跟好几个人合伙开了家出版社,也经营了很多年。出版社业务蒸蒸日上,书籍出版从未中断过。因此,我每个月会收到一些新书发表会的邀请函……”
“巴利斯也参加这样的活动吗?”
“多年以来,他一向都会出现的。我们常拿这个开玩笑,因为他聊自己的事情总是比谈论新书或作者要热络得多,不过,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我说,达涅尔,能否请问您,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我以为您只关注文学里的风花雪月。”
“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这样啊。”
接着,安柏格尔克教授一边结账,一边斜着眼看我。
“为什么我总觉得您心里藏了话没说,还不是只藏了一半,而是几乎都藏起来了?”
“改天我会好好跟您说清楚的,教授。我保证。”
“请一定要告诉我。因为城市都是没有记忆的,必须有个像我这样的人,一个思路清晰的智者,才能延续城市的生命。”
“我们这样约定吧:您帮我解决费尔明的问题,我会找一天把巴塞罗那宁可遗忘的往事告诉您……就当作是您书写秘密历史的材料。”
安柏格尔克教授向我伸出手,我随即握了他的手。
“我会记住的。现在,回到费尔明的话题,我们要去哪里弄那些证件呢……”
“关于这项任务,我想我已经找到适当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