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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诅咒之城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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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教训得是。”

“去吧!去跟曼努埃尔打声招呼,他经常问起你。”

于是我探头到窗外。向来待我如少爷的老司机一看见我,就在远处恭敬地挥手致意。我随即向他挥手。坐在驾驶座旁边的是他女儿克丽丝汀娜,这个皮肤白皙、双唇红润的女孩大我好几岁,从我初次在埃利乌斯别墅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的气息就已经被她偷走了。

“你别那样盯着她看,她会被你的眼神震裂成碎片的。”维达尔在我背后嗫嚅着。

我立刻转过身来,眼前的维达尔端着一张虚矫的面容,那是他闲聊风花雪月或是其他贵族秘闻时才会出现的神情。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鬼才相信。”维达尔驳斥道,“我说……今天晚上那件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我把信又读了一遍,依然踌躇。

“维达尔先生,您常去那种地方吗?”

“从十五岁开始,我不曾为了任何女人付过半毛钱,技术上而言,付钱的都是我父亲。”维达尔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吹嘘的意图,“不过,既然是人家送上门的礼物……”

“我不知道,维达尔先生……”

“你当然知道!”维达尔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接着走向门边,“距离午夜还有七个钟头。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清楚,也壮壮自己的胆量。”

我把头探出窗外,看着他逐步走近汽车。接着,曼努埃尔替他开了车门,维达尔慵懒地瘫坐在后座。我听着那辆西班牙和瑞士合制的汽车引擎奏起活塞交响乐。这时候,老司机的女儿克丽丝汀娜抬头望向我的窗口。我对她笑了笑,但随即发觉,她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过了半晌,她的视线移开了,维达尔那辆庞大的豪华轿车扬长而去,一路驶回属于他的世界。

3

那个年代,兰布拉大道上街灯林立,处处可见耀眼的霓虹招牌,在拉巴尔区的暗夜里闪烁着明亮光芒。街道两旁尽是数不清的夜总会、舞厅,以及难以命名的各种娱乐场所,店面多是以艳彩塑料堆砌而成的低俗装潢,店里夜夜笙歌,各式各样的寻欢客川流不息,从衣着光鲜的富家少爷到一身寒酸的码头工人,三教九流全是热衷夜生活的怪人。街道两旁的几条窄巷里,一整排廉价妓院正在幽暗里等着顾客上门。

绮梦园位于一家歌厅的楼上,楼下的巨幅宣传海报上,身穿薄纱长袍的舞娘大方展露诱人胴体,双手则捧着一条黑色巨蟒,吐出的蛇信就像在亲吻舞娘的双唇。

海报上硕大的字体印着:“伊娃·蒙特内格罗与死神的探戈——黑夜女王独家演出,限期六场。特别邀请星相专家梅斯梅罗合作演出,将为您揭开内心最深层的秘密。”

歌厅入口旁有一扇窄门,门内接着漫长的楼梯向上绵延,楼梯两侧的墙壁全部漆成红色。我踩着阶梯往上走,到了楼梯间,在一扇气派的橡木大门前停下脚步,门环造型是个铜雕仙女,下体以一小片三叶草遮着。我扣了好几下门环,在门前静候,偶尔端详墙上那面朦胧的大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就在我正打算逃离那个地方时,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她将满头银发在脑后盘成发髻,祥和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您应该就是戴维·马丁先生吧?”

我这辈子还不曾被人尊称过先生呢。她这突如其来的恭敬态度,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正是在下。”

“请进,劳驾阁下跟我来。”

我跟着走过一小段通道,进入一间宽敞的圆形大厅,墙上铺了红色天鹅绒壁毯,嵌着昏黄朦胧的壁灯。天花板是个彩绘玻璃圆顶,上面镶嵌着一只同样是玻璃打造的蜘蛛,圆顶正下方摆着一张桃花心木桌,桌上放着一部大型留声机,不断咕哝着咏叹调歌剧。

“先生,想喝点什么吗?”

“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一杯热水。”

白发女士神色泰然地微笑,始终保持亲切周到的态度。

“先生可以考虑喝杯香槟或利口酒。或者,来杯上好的雪利酒也不错。”

我卑微的舌头从来没尝过自来水以外的饮料,因此,我只好耸了耸肩。

“那就请您替我挑一种吧。”

那位女士点头回应,脸上的笑容未曾稍减。接着,她指了指大厅摆设的几张华丽座椅。

“先生请坐一下,珂洛伊马上就过来。”

我差点儿噎着。“珂洛伊?”

白发女士并未理会我的困惑,径自消失在黑色门帘后方,留下我一人在那儿默默咀嚼着紧张不安与私密渴望。为了阻止全身不听使唤地颤抖,我开始在大厅内徘徊。除了悠扬的乐音以及我的心跳,这个地方有如坟墓般一片死寂。整个圆形大厅岔出六条走道,每条走道尽头分别挂上蓝色门帘,遮掩着双片门板合成的白色房门。我瘫坐在一张摇椅上,如此气派的豪华座椅,大概只有达官显要尊贵的臀部才有资格坐吧!不久后,白发女士回来了,她以银制托盘端来一杯香槟。我拿起酒杯,看着她的身影在同一扇门后消失。我一口气喝掉香槟,接着解开衬衫领的纽扣。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八成是维达尔为了增长我的见识而策划的玩笑。就在这时候,我瞥见一条走道上有个身影往我这边走来。看起来像是个小女孩,定睛一看,的确就是。她一路低着头往前走,我根本看不到她的双眼。此时,我赶紧站了起来。

小女孩恭敬地向我屈膝鞠躬,示意要我跟她走。这时候,我发现她有一只手是义肢,就像假人模特的手。女孩带我走到一条通道的尽头,接着,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并让我先行入内。那个房间十分阴暗。我往前踱了几步,试着集中目光焦点,接着便听见背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待我回头想探个究竟时,小女孩已经消失。我听着门锁转动的声音,这才知道自己被锁在房里了。我凝立原地,整整一分钟不敢动弹一下,等到双眼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才总算看见房里的陈设。

这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覆盖着黑布。房间的一边隐约可见摆放着一系列怪异的粗制器具,都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因此,我实在无从判断安全与否。房里有一张宽敞的圆形大床,床头看起来就像黑布裁制的大蜘蛛,上面挂着两个壁上烛台,两支点燃的大蜡烛散发着教堂和灵堂常有的气味。大床旁边有一扇华丽的花格窗。我忍不住打个寒颤。这地方就跟我在《巴塞罗那秘闻》里为珂洛伊打造的卧室一模一样。房里有一股烧焦味。我正打算用力打开房门,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落单。我停下脚步,全身冰冷。花格窗后方浮现出一个身影。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观望着我,接着,我看见她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涂成墨色的长指甲,缓缓伸出了花格窗小孔。我吓得猛吞口水。

“珂洛伊?”我喃喃问道。

就是她!她就是我的珂洛伊。我笔下那个绝美冷艳、无人能及的致命女性,此刻成了有血有肉、身着性感内衣的真实人物。那一身白雪般的肌肤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一头乌黑晶亮的秀发,剪成了笔直利落的短发,更加突显她那张美丽的脸庞。她的双唇涂上鲜血般的口红,绿色双眸则晕染了黑色眼影。她的一举一动仿佛一只猫,胴体紧裹着布满闪亮鳞片的马甲,那份极度挑逗的煽情,简直教人招架不住。她细长的脖子上系着红色天鹅绒带子,上面垂挂着颠倒的十字架。我看着她慢慢走过来,紧张得透不过气,直盯着那双裹着黑色丝袜的长腿,就算一整年不吃不喝,我大概也攒不到足够的钱去买那双高级丝袜。她踩着细跟高跟鞋,脚踝上以丝质缎带系了个蝴蝶结。我这一生未曾见过如此的美貌,也不曾感受过如此的恐惧。

我任由她带我上了床。跌坐在床上之后,我缓缓躺下。烛光映出她的身材曲线,我的脸庞和双唇正好就在她裸露的小腹下方,不知不觉中,我开始亲吻她肚脐下方的部位,并以我的脸颊搓磨着她的肌肤。这时候,我已经全然忘我,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跪在我面前,拉起我的右手,像一只慵懒的猫一般,缓缓舔着我的每一根手指。接着,她凝视着我,开始为我宽衣解带。我有意帮她,她却一脸媚笑地拨开我的手。

“嘘……”脱光了我的衣服之后,她扑在我身上,舔着我的双唇,“现在换你了。帮我脱衣服,慢慢来,必须很慢很慢才行。”

此时,我总算明了,我从多舛多病的童年一路走来,就是为了体验这短短数秒钟的极乐时光。我缓缓褪去她的衣物,直到她一丝不挂,只剩下颈部那条天鹅绒项圈,以及那双足够让我这种穷光蛋糊口一百年的高级黑色丝袜。

“轻抚我,”她在我耳边呢喃,“跟我玩游戏。”

我爱抚着她,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仿佛想将她的白皙雪肌烙印在记忆里。珂洛伊始终不疾不徐,以轻柔的呻吟回应我的爱抚和亲吻。接着,她让我仰卧在床上,再以她的胴体覆盖在我身上。我的双手落在她背部,在她的脊椎上来回抚摸着那段神奇的曲线。她幽幽观望着我,那双朦胧的眼神与我的脸庞仅有几厘米之距。我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点什么才对。

“我叫作……”

“嘘!”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废话,珂洛伊已经把她的双唇贴上我的唇,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她让我从这个尘世消失了。她发觉我在这方面的笨拙,却表现得让我以为她并不知道。珂洛伊热情回应我的每一个动作,泰然自若地引导我的双手去探索她的肉体,眼里不见一丝厌烦和出神。她以无限的耐心与温柔参与和品尝一切,我甚至忘了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那天晚上,大约仅有一个钟头的短暂时光,我铭记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就像人们背诵弥撒经文或法律条文那样认真。后来,当我累得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珂洛伊让我枕着她的酥胸,她默默轻抚我的头发,直到我在她的臂弯里睡着,一只手仍陷在她的大腿之间……

我醒来时,房里一片阴暗,珂洛伊早已离去。她的肌肤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她躺过的床上放着一张名片,和我收到的白色羊皮纸信封里那张一模一样,上面写着: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出版人

卢米埃尔出版社

巴黎市圣日耳曼大道六十九号

名片背面有一小段手写的留言:

亲爱的马丁,生命的意义在于实现远大前程。当您准备好要付诸实行,请和我联络。我会静候您的消息。

您的朋友兼读者 ac

我捡起地上的衣物,赶紧穿上。房门未锁,我沿着走道踱回大厅,留声机已经不再出声,现场也不见小女孩和接待我的白发女士的踪影,周遭一片死寂。当我往出口处走去,总觉得背后的光线逐渐幽微,各个走道和房间缓缓染上漆黑。我踏出大门来到楼梯口,百般不愿地下楼返回原来的世界。到了街上,我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将流连深夜里寻欢买醉的喧嚷人群抛诸脑后。四周弥漫着从港口飘来的燠热薄雾,东方旅馆的大窗晕染着混浊的昏黄,过往路人忽地隐遁在布满灰尘的窗里,就像蒸发的气体。我意兴阑珊地往前走着,珂洛伊的香水味也开始在我的思绪里消退了。接着,我不禁纳闷,若是维达尔专属司机的女儿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双唇,是否也有同样的味道?

4

人总要在喝下第一口水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口渴。造访绮梦园三天之后,珂洛伊细雪般的柔嫩肌肤依旧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啃噬着我的思绪。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更别说是维达尔先生了。我决定凑足仅有的一点存款,那天晚上,我满怀期望又去了一趟,即使身上的钱只够买到她片刻的拥抱,于愿足矣。

当我抵达绮梦园楼下的红墙楼梯口,时间已过了午夜。楼梯旁的灯火熄了,我缓步拾级而上,逐渐远离了旧城区喧闹的酒店、酒吧、舞厅,还有欧洲发生大战之后在兰布拉大道留下的残破建筑。颤颤巍巍的灯火从大门门缝窜了出来,隐约映出我踩着楼梯往上爬的脚步。到了楼梯间,我停下脚步摸黑寻找门铃,十指抚过沉重的金属大门环。我拉起门环时,大门自动开了个几厘米的门缝,我这才发现,原来大门没锁。我轻轻推开门,一片死寂迎面而来。眼前有个泛蓝的幽影,我忐忑不安地往前走了几步。街灯的浮光凌空颤动,短暂映出了光秃秃的墙壁与高低不平的木质地板。我走进那个记忆中装潢了华丽天鹅绒和高级家具的大厅。大厅里空空如也,地板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仿佛大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里闪闪发光的金沙。我继续往前走,沙尘上印着我踩过的足迹。现场已经不见留声机,也没有椅子和画作。残破的天花板上,依稀可见焦黑的梁木。斑驳脱落的壁画,仿佛一张龟裂的蛇皮。我朝着通往巧遇珂洛伊的房间的那条走道前进,走过漆黑的走道,来到那个双扇门板的房门前,然而,房门已非纯净的白色。门上缺了门把,门板上也没有窥视孔,仿佛门把是被人一口气用力拔掉的。我推开门,进了房间。

珂洛伊的香闺已成了漆黑的地牢,墙壁仿佛涂了黑炭,大部分天花板已经塌陷。我看见乌云横亘夜空,伴着一圈银色光晕的明月就悬在金属床架上方。就在这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地板发出的嘎吱声,立刻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屋里不只我一个人。有个漆黑消瘦的男性身影就站在走道入口处。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非常确定他正在注视我。他凝立原地,仿佛一只大蜘蛛,过了几秒钟,我终于反应过来,并朝着他往前跨出一步。此时,那个黑影立刻缩进幽暗的角落,当我走进大厅时,已经不见任何人影。

对面街上的霓虹招牌光束霎时照亮大厅,映出了堆在墙脚的瓦砾。我走了过去,跪在那堆大火肆虐后的残余物上。有个东西从瓦砾堆冒了出来。手指。我拨开覆盖着手指的灰烬,眼前渐渐浮现了一只手。我抓起那只手,往上一拉,没想到那只手还连着一个洋娃娃。我立刻认出这个洋娃娃,同时恍然大悟,我一直以为小女孩的手是木头做的,其实是陶瓷。我把它丢回瓦砾堆,随即离开了那里。

我不禁自忖,那个陌生人是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布满沙尘的地上丝毫不见任何人踩过的足迹。我下了楼,走出大门,站在街边探究那幢建筑物一楼的每一扇窗子,内心的困惑有增无减。来来往往的路人当着我的面取笑我。我试着在人群中找出那个陌生人的身影。我知道他就在那里,或许就在几米外观望着我。过了半晌,我穿越街道,进了对面一家挤满人的小酒吧。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挤进吧台前,招手叫来服务生。

“您要喝点什么?”

我口干舌燥,仿佛满口沙尘。

“来杯啤酒吧!”我随口应道。服务生送上饮料时,我立刻倾身向前。“请问……您知道对面那个绮梦园是不是已经关门大吉了?”

服务生把啤酒放在吧台上,睁大眼睛盯着我,仿佛我是个大白痴。

“那个地方十五年前就关门大吉了。”

“确定吗?”

“当然。自从发生一场大火之后,那地方就一直没有再恢复营业。还需要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

“总共四分钱。”

我付了钱,啤酒一口也没喝,随后离开酒吧。

隔天,我比平常提早进报社,直接往地下室的资料室跑。多亏管理资料室的马蒂亚斯帮忙,我查阅了十五年前的《工业之声》,试图找出那场大火的相关新闻。大约四十分钟后,我找到了那则新闻,但仅止于一则短讯。大火发生于一九〇三年的基督圣体节。总共六人葬身火场:一位顾客,四名店内的姑娘,还有一个在店里打工的小女孩。警方和消防队一致确认,大火应是煤油灯翻倒所引燃,然而教区主教却认定这是天谴,是上帝为了遏阻伤风败俗的行径而祭出的惩罚。

下班回到租屋后,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掏出口袋里那张陌生人的名片,那张我在珂洛伊床上醒来时握在手中的名片,接着,我在幽微的光线下再读了写在名片背面的那一行字:远大前程。

5

在我的世界里,所谓的前程梦想,无论大小,极少成真。直到几个月前,我每晚上床睡觉前的渴望,除了期待自己有一天可以鼓足勇气,跟司机曼努埃尔的女儿克丽丝汀娜说上几句话之外,再就是希望黎明快来,好让我尽快回到《工业之声》编辑部大厅。如今,就连这个避风港也渐渐待不住了。或许,等我把某件差事搞砸了,就可以赢回同事们的好感了吧。我这样自忖。或许,当我写了低劣空洞的稿子,读者一段都读不下去的时候,我少年得志的罪过才可能会被宽恕。或许,只要能在报社找到家的温暖,付出那样的代价都不算什么。或许,一切只是或许罢了。

多年前,父亲牵着我的手初次踏入《工业之声》。那时的他刚从菲律宾战场返回家乡。这个历尽沧桑、一贫如洗的男子,返乡后才发现这座城市已不再接纳他,久别的妻子已经忘了他,甚至在他返乡两年之后抛弃他。妻子离去后,留给他一颗受创的心灵,还有一个他从来没爱过、并让他不知所措的儿子。我父亲没读过什么书,顶多只能读写自己的名字,既无专长也没人脉。从军打仗只让他学会如何在别人杀他之前先下手,杀戮的理由总是冠冕堂皇,留下的空虚却是如此荒谬,而且越近沙场越教人心虚。

战后归来,父亲看起来像是比离乡时老了二十岁,接着,他试图在新村和圣马蒂区的各家工厂寻找工作机会。通常,他工作不了几天就会丢了差事,满眼悔恨踏入家门。在长期找不到其他工作的情况下,他接受了《工业之声》夜间警卫的职务。工资非常微薄,但是几个月过去,这份差事成了他战后返乡以来第一份没惹上任何麻烦的工作。可惜,平静的日子匆匆即逝。没多久,好几个如行尸走肉度日的战友找上门来,他们带着他惹是生非,蹚了一摊子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的浑水。

后来,我父亲经常连续好几天不见人影,当他回家时,双手和衣服总是沾染了火药味,口袋里有一沓钞票。接着,他会躲进房里,注射他想尽办法弄来的毒品。我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以为我不知情。起初,他根本不关房门,直到有一天惊见我在偷看他,于是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的嘴角因此裂了一道伤口。接着,他把我拥在怀里,紧紧拥着,直到他双臂无力,然后不支倒地,针头还插在皮肉上。我拔出针头,用绷带帮他包扎伤口。经过这次意外事件后,他开始将房门上锁。

我们住在一个狭小的阁楼,就在加泰罗尼亚音乐厅新建的礼堂旁边。那个地方又冷又窄,冷风和湿气似乎能穿墙而入。我经常坐在小阳台边,双脚悬空挂着,看着人来人往,注视着石板路对面的宏伟雕像和参天石柱。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可以触及那些石柱,不过大多时候,我觉得它们就像月亮一样遥远。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几度因为高烧和感染差点儿丧命,所幸死神到头来还是反悔了,八成去找了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当替死鬼。我生病时,父亲总会很不耐烦,连着两晚熬夜之后,他通常会把我托付给某个邻居太太照顾,然后接连好几天不回家。后来,我开始怀疑,他大概是希望自己回家时可以见到儿子已经断气,从此甩掉这个体弱如薄纸的儿子,一个对他毫无用处的累赘。

同样的情况发生过几次之后,我也希望自己就这样病死算了,不过,父亲总是记得回家,我也一直还活着,而且渐渐长高。无论我的出身有多卑微,老天爷到底还是没忘了眷顾我,虽然病得频繁,但是病情从未严重到致命的程度。出乎意料地,我竟在青霉素的协助下撑过了体弱多病的童年。那个年代,死神总是来势汹汹,偶尔可见它张狂现形,或嗅出它四处吞噬灵魂的血腥,许多孩子甚至还来不及做坏事就去见上帝了。

那时候,我唯一的好朋友是以纸张和油墨做成的。我比同街区其他孩子更早在学校学会了读书写字。当我的同学只看到一堆字母在书上凑成生词时,我已经在字里行间看见了阳光、街道,以及芸芸众生。我深为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神秘意境而着迷,在我看来,那就是一把钥匙,它可以开启另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并帮我逃离那个小阁楼、那些阴暗窄巷,以及贫穷混乱的日子;那段苦日子,连小小年纪的我都知道自己一穷二白。我父亲不喜欢看见家里有书,除了不识字的因素之外,书本另有让他恼火的原因。他告诉我,等我满十岁就得开始外出工作,他还说,我最好把满脑子胡思乱想都丢掉,否则最后的下场不是穷死就是饿死。我总是把书本藏在床铺下面,等他出门或睡着时再拿出来读。有一次,他发现我晚上在看书,当场勃然大怒,一把抢走我手中的书,用力丢出窗外。

“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浪费电,去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定狠狠修理你!”

父亲并不是小气的人,我们生活虽然穷苦,但他总会固定给我一些零钱去买糖果,就像附近的其他孩子那样。他认为小孩把钱拿去买些甘草片、瓜子或糖果是应该的,然而,我却把铜板藏在床底下的咖啡罐里,存足了四五元,就赶紧去偷偷买本书回家。

放眼整座城市,我最钟爱的地方就属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了。那是个弥漫旧书气味和灰尘的地方,也是我的心灵圣殿和避风港。书店老板特别准许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尽情阅读我想读的每一本书。森贝雷先生几乎从来没收过我付给他的书款,不过离开书店之前,我总会趁他不注意,偷偷把我存了好久的铜板全部放在柜台上。那只是一堆小额铜板,那一点小得可怜的数目,根本买不起店里的任何一本书,顶多够买张卷烟纸吧!每到该回家的时候,我都是不情不愿地拖着我的脚步和灵魂离开,如果可以自己做主的话,我真希望一直住在那儿。

某一年的圣诞节,森贝雷先生送了我一份毕生最珍贵的礼物。那是一本旧书,许多人读过并深深为之感动的一本书。

“《远大前程》,作者狄更斯……”我读着书本封面上的文字。

我知道森贝雷先生认识一些经常光顾书店的作家,从他对那本书所展现的热情来看,这位狄更斯先生八成是他的作家朋友。

“他是您的朋友吗?”

“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从今天起,他也成了你的朋友。”

那天下午,为了不让父亲看见,我把那本书藏在衣服里面,就这样把我的新朋友带回了家。当时正值阴雨绵绵的冬日,在那段铅灰色的日子里,我把《远大前程》反复读了九遍,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手边也没别的书可读了;另一方面,我的小小心灵开始怀疑,狄更斯这本书根本就是为我而写的。不久之后,我确信自己此生的唯一志愿便是追随这位狄更斯先生的脚步。

那天凌晨,我被父亲用力摇醒。他那天提早下班回来,双眼布满血丝,吐出的气息有浓浓的白兰地酒味。我惊慌地看着他,这时候,他伸手去摸了摸仅以一条电线吊起的光秃秃的灯泡。

“灯还是烫的。”

他一脸恼怒地瞪着我,并将灯泡朝墙壁用力一甩。无数的玻璃碎片落在我脸上,但我根本不敢动手去拨开。

“在哪里?”我父亲以异常冷静的语气问道。

我摇头回应,全身不停地颤抖。

“那本烂书在哪里?”

我还是摇头。身在阴暗中,我根本没看见拳头迎面而来,只觉得自己突然眼前茫然一片,接着,我从床上跌了下来,嘴角淌血,双唇内部的剧烈疼痛,仿佛大火在口中延烧。当我转过头一看,这才发现地上有好几颗断落的牙齿。父亲的大手一把揪住我的脖子,拎着我站了起来。

“在哪里?”

“父亲,求求您……”

他使尽全力抓着我的脸去撞墙,头部遭受猛力撞击后,我的身体失去平衡,像个人肉沙包一样瘫在地上。我挣扎着爬向角落,犹如线团似的缩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父亲翻箱倒柜,将房里所有东西都丢在地上。他检查了每一个抽屉和箱子,找了又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最后,他走到我身边。我闭上眼睛,缩在墙脚,乖乖等着再挨一拳。接着,我睁开双眼,却看见父亲坐在床上羞愧地痛哭失声。当他瞥见我正在看他时,他立刻冲下楼去。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清晨的寂静中逐渐远去,直到确定他已经走远,我才慢慢爬回床边,拿出了藏在床垫下的书。我穿上衣服,腋下夹着那本小说出了家门。

当我抵达书店门口,圣安娜街依旧笼罩在晨雾之中。书店老板和他的儿子就住在书店楼上。我也知道清晨六点不该扰人清梦,但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是拯救这本书,因为我非常确定,万一父亲在家里找到这本书,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把书撕成碎纸片。我按了门铃,并在门口等着。接着,我又按了两三次门铃,终于听见阳台边那扇门打开了,然后,我看到身穿睡衣和拖鞋的森贝雷先生探头往楼下看,一见到我,他立刻浮现惊愕的神情。大约半分钟后,他到楼下来帮我开了门,一见到我那张脸,他原有的一丝不悦顿时消失。他跪在我面前,双手扶着我的身子。

“我的老天爷,你还好吧?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没有人打我,是我自己跌倒了。”

我把书递给他。“我来把这本书还给您,因为我不希望这本书被破坏……”

森贝雷先生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他将我抱起来,把我带回楼上的家里。他儿子是个非常腼腆的十二岁男孩,我不记得曾经听过他开口说话,这时候,他早已被父亲下楼开门的声响惊醒了,一直站在楼梯间等着。一见到我脸上的血迹,他面带恐惧地注视着他父亲。

“打电话请康柏斯医生过来一趟。”

男孩点头回应,随即跑去打电话。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总算确定了他不是哑巴。父子俩合力将我安顿在饭厅的摇椅上。在等候医生的时间里,他们替我清洗了伤口。

“不打算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吗?”

我还是紧抿双唇。森贝雷先生并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是你父亲吗?”

我别过脸去。“不是,是我自己跌倒了。”

康柏斯医生住在附近,五分钟后就到了。他帮我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摸了摸瘀青的部位,并且小心翼翼地替伤口上了药。他的眼神清楚流露着愤怒,然而,他一直隐忍着,什么话也没说。

“没有骨折,不过,有些伤口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而且会疼上好几天。这两颗断掉的牙齿必须拔掉才行。断掉的牙齿留着没什么用,而且有感染的危险。”

医生离开之后,森贝雷先生替我准备了一杯热可可牛奶,并在一旁看着我慢慢将牛奶喝掉,始终面带笑容。

“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远大前程》,是吗?”

我耸了耸肩。森贝雷父子互看一眼,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下次你如果想要拯救一本书的话,得想个好办法,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碰到这种状况,尽管告诉我,我会带你去一个书本永远不死,而且不会遭受任何人破坏的秘密基地。”

我满脸狐疑地望着森贝雷父子。“那是什么地方?”

森贝雷先生对我眨眨眼,并露出他那仿佛从大仲马的连载小说里偷来的神秘笑容。据说,那是森贝雷家人都有的招牌表情。

“时候到了就知道,孩子,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我父亲那一整个礼拜都低头看着地板,默默承受着悔恨交加的痛苦。他买了一只新灯泡,并且告诉我,只要我想开灯就去开,但是时间不要太长就好,因为电费很昂贵。我可不想玩火。那个周六,我父亲想买本书送我,于是,他去了帕利亚街上对着古罗马城墙的那家书店,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书店,然而他不识字,根本就看不懂展示在书架上的那些作品的名字,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后来,他给我钱的时候,金额超过了平时的数目,还叫我拿着钱去买一本喜欢的书。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件事,始终不敢开口跟他提起,我想,此时正是难得的好时机,刚好可以跟他谈谈那件事。

“我的老师玛丽亚娜小姐要我告诉您,请您有空的时候去学校找她谈谈。”我低着头,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

“谈什么?你在学校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父亲。玛丽亚娜小姐只是想跟您聊聊我未来的就学计划。她说我很有潜力,而且,她认为应该可以帮我申请到公教学校神职修士会的奖学金……”

“谁会相信那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女人胡说八道?她居然想把你弄进那种公子少爷才念得起的学校?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当他们知道你的出身,你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对你?”

我无奈地低下头。“玛丽亚娜小姐只是好心帮我,父亲。就这样而已,您不要生气,我去告诉她事情不可能就是了。”

父亲恼羞成怒地瞪着我,但他极力克制着愤怒,并用力吸气好几次,双眼紧闭,最后总算开了口:“我们活得下去的,听到没?就靠你和我的力量,不需要那些婊子养的同情我们。人就是要抬头挺胸地活着!”

“是的,父亲。”

父亲搂着我的肩膀,接着,他盯着我看,那种眼神让我一时觉得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他似乎以我为荣,虽然我们父子俩有如天壤之别,虽然我热爱阅读而他却目不识丁,虽然母亲抛弃了我们这对个性完全不合的父子……但是就在那个瞬间,我认为父亲是世上最慈悲的人,如果老天有眼,就应该发给他一手好牌。

“人做了坏事都会遭报应,戴维。我做过太多坏事,太多了!但是,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会转运的,你看着好了。等着看吧……”

虽然玛丽亚娜小姐一再坚持——这位睿智聪慧的女老师看出我前途可期,但是,我之后再也没跟父亲提起升学一事。直到后来,老师终于知道此事已经不可能有转圜的希望。有一天放学,她突然过来告诉我,她愿意每天拨出一个小时为我单独上课,我们可以聊聊书籍、历史,以及所有会让我父亲不高兴的事物。

“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老师这样告诉我。

从此,我渐渐了解,父亲很介意别人当他是个无知的蠢蛋、战争的废物。这场战争就跟所有的战争一样,他们以上帝之名、以祖国之名在沙场上奋战,在强大的敌人出手之前,他们必须抢先发挥更强大的力量。从此,我开始在某些夜里陪着父亲上夜班。我们一起在特拉法加街搭乘电车,然后在墓园门口下车。我待在他的警卫室里读旧报纸,读了一阵子之后,我会想尽办法跟他聊上几句,虽然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我父亲是个非常寡言的人,他不谈殖民地的战争经历,也绝口不提那个抛弃他的女人。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母亲会抛下我们一走了之。我一直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许就只是因为我出生了……

“你母亲早在我被派到前线打仗之前就抛弃我们了。我是个大笨蛋,一直拖到战后回国才发现这件事。这就是人生,戴维,所有的人迟早都会抛弃我们。”

“我永远不会抛弃您的,父亲。”

我发现父亲已经泫然欲泣,为了回避他悲伤的面容,我赶紧抱住了他。

隔天,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父亲带我到卡门街的印度绸布庄。我们没走进店里,只是站在大厅的橱窗前,父亲指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女子,她正忙着向客人展示昂贵的丝巾和布料。

“那就是你母亲。”他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把她杀了。”

“请别说这种话,父亲。”

他睁着一双涨红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依然深爱着她,而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我还记得,我躲在那儿偷偷看她,她始终不知道我们父子俩就在橱窗外。在此之前,我只看过照片里的她,父亲将它保存在家中抽屉里,就跟他那把军用手枪放在一起;每天夜里,当他以为我已经睡着时,他会把照片拿出来,默默注视着她,仿佛所有的答案尽在其中,至少,他需要的答案都在照片里……

多年来,我几度回到这家绸布庄外,就为了偷偷看她。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店里,即使见到她走出店门,我也不敢大方盯着她看,只能默默看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走向她梦寐以求的美好人生——一个让她幸福的家庭,还有一个比我更值得她关爱的孩子。我父亲始终不知道我偶尔会溜出去看她,有时候甚至近距离跟踪她,几度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一起漫步,然而,我总是在最后关头退缩了。在我的世界里,远大前程、美好期望,这些都是书上才有的空谈。

我父亲一心渴望的幸运终究没有降临。生命对他唯一的礼遇,就是没让他苦等太久。有天晚上,我们一起来到报社大门口,正准备开始值夜班时,三名枪手突然从黑暗的角落冲出来,接着,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朝着我父亲乱枪扫射。我至今仍记得那股火药味,还有穿越外套射进胸口的子弹孔血流如注。其中一个枪手正打算朝我父亲的脑袋补上一枪,我赶紧冲上前抱住了父亲,这时候,另一位枪手立即上前阻挡他开枪。我还记得枪手与我四目相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连我也一起杀了。就这样,三名枪手一溜烟跑掉,转眼间就消失在工厂林立的新村暗巷里。

那天晚上,三个枪手扔下受伤的父亲在我怀里血流不止,从此我将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接下来两周,我就在报社的印刷厂里过夜,藏身于那些形似巨大钢铁蜘蛛的机器当中,一到傍晚就得默默忍受压印板那魔音穿脑似的尖锐声响。当我被人发现时,手上和衣服上仍沾着干涸的血渍。起初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因为我噤声不语了将近一个礼拜,当我终于决定开口,我扯着嗓子呼喊父亲的名字,直到嘶哑为止。当人们问起我母亲,我告诉他们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已经举目无亲。我的遭遇传到了贝德罗·维达尔耳里,他是报社的大红人,也是发行人的好朋友,于是,他利用自己的人脉替我在报社安排了一份传稿员的差事,并且让我暂时在地下室简陋的工友宿舍栖身,静候新的通知。

当时的巴塞罗那,街头喋血是司空见惯的事。拉巴尔区的街巷充斥着宣战传单和隆隆炮声,处处可见恐惧的人们颤抖、哭泣。夜间流血巷战中黑影幢幢,白天街头时常可见宗教人士和民众的游行,处处嗅得到死亡和欺骗,一场接一场的煽动性演讲中,所有人都在说谎,所有人都坚持有理。累积多年的愤怒和仇恨,使得以伟大口号和爱国情操为借口相互残杀的人们,开始陶醉在这种血腥气味当中。工厂不断冒出的烟雾悬浮在城市上空,飘荡进电车和马车之间,模糊了石板路的景致。黑夜属于瓦斯灯,属于幽暗的街头巷尾中此起彼落的点点枪火以及蓝色硝烟。那是个快速成长的年代,童年来去匆匆,数不尽的童颜已挂着沧桑的眼神。

我在乱世里的巴塞罗那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之后,报社成了我的避风港、我的世界。我才十四岁,挣的那一点微薄工资只够在卡门女士的出租公寓里分租一个小房间。我住进去还不到一周,房东太太有天到房里来通知我,大门口有位先生指名要找我。我看见楼梯间站着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男子,灰扑扑的眼神加上灰扑扑的嗓音,他问我是不是戴维·马丁。我点头回应后,他递给我一个包裹,随即消失在下楼的阶梯之间,那个灰扑扑的身影,在我的悲惨世界里仅是惊鸿一瞥罢了。我拿着包裹回房,关上门。除了报社的两三位同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满怀好奇地拆开包裹。这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包裹,里面是个老旧的木制盒子,看起来似曾相识。我把木盒放在行军床上,然后打开盒盖,盒子里装着我父亲的手枪,那是他从军时使用的武器,他带着这把手枪从菲律宾返回祖国,却换来英年早逝的凄凉下场。手枪旁边还放了一小盒子弹。我把手枪拿在手上打量一番,这把枪闻起来有浓浓的烟硝味和油味。我不禁纳闷,父亲到底用这把枪杀死了多少人?我把手枪放回盒子里,盖上盒盖。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它丢掉,但随即发觉,这把手枪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猜是放高利贷的人在父亲死后查封了我们原来住的老旧阁楼,借此抵债,如今他们决定把这个令人害怕的遗物寄给我,以此宣示我正式进入成年人的世界。我把木盒放在衣橱上方,使劲将它推到堆满灰尘污垢的墙边,就算卡门女士踩高跷也拿不到;此后多年,我没再去碰过它。

就在当天下午,我回到森贝雷父子书店,自认已是个出了社会的人,见到书店老板之后,我向他表明意愿,希望能拿回多年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还给他的那本《远大前程》。

“请随便出个价吧,”我告诉他,“您甚至可以把过去十年我没付的书款统统加上去。”

我还记得森贝雷先生露出充满歉意的苦笑,并伸手揽着我的肩膀。

“可是今天早上我已经把它卖掉了。”他满脸沮丧地向我坦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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