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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诅咒之城 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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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贝雷先生的美言并未平复我的心情,我听了之后仍旧无动于衷。我踱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回家。一回到顶楼的家里,立刻倒了一大杯水。当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厨房里喝着开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隔天早上,家门外两度出现访客。首先来访的是贝普,他现在成了维达尔的新任司机。他替老板带了讯息给我,约我在杜雷餐厅用餐,可想而知,这应该是他之前应允过的庆祝大餐。贝普看起来一副冷漠麻木的模样,而且急着想尽快离开。他和我之间原有的热络交情,早已烟消云散。他不愿进屋,宁可在门外的楼梯间等着。他把维达尔写的信笺递给我时,甚至没有正眼瞧我一下,接着,我告诉他将会如期赴约,话才出口,他立刻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走。

半个钟头后,第二组访客出现了,是我的两位出版商,陪同前来的还有个神情严肃、目光深沉的男子,自称是出版社的律师。阵容强大的三人部队散发出逼人的肃杀之气,显然来势汹汹,来访动机不言而喻。我请他们进到屋里的走道,接着,三人按照身高依序在沙发上坐下。

“三位要喝点什么?要不要来杯氰化物?”

我并未期望在他们脸上看见笑容,而他们也一直不苟言笑。巴利多先生的开场白提到了《天堂之路》的挫败使得出版社蒙受重大损失,接着,那位一脸漠然的律师直截了当告诉我,如果我拒绝以伊格纳迪斯·b萨森这个笔名继续创作,并于一个半月之后交出《诅咒之城》系列下一部小说,那么他们将循法律途径告我未确实履行合约、损害出版社声誉,以及其他五六条我没听清楚的罪状,因为此刻我已经无心去听他们说些什么了。然而,并非全都是坏消息,虽然我的表现让他们怏怏不悦,但是,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还是尽量掏出了心中最后一份宽容,希望让双方在互利互惠的状况下再度结盟。

“您愿意的话,可以用书本定价的七折买下《天堂之路》的所有库存,因为外面的书店显然都不想订这本书,所以,我们下一次出货也不可能会补书。”艾斯科比亚解释。

“为什么不干脆把版权转让给我呢?反正这本书也无法让出版社赚进半毛钱,再说,各位也没打算好好卖我的书。”

“我们不能这么做,老弟。”巴利多的语气稍转强硬,“虽然您个人并没有因为这本书获得实质上的收益,出版社却为了这本书付出相当大的投资。您签下了二十年的合约,期满自动续约,如果到时候出版社还继续经营的话。请务必了解,我们经营者也需要有点盈收才行,总不能所有的事情都只顾虑到作者吧。”

这段长篇大论结束之后,我直接对三位先生下达逐客令,他们如果不愿意自己走出大门,我大概也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轰出去。就在我正打算用力把门甩上时,艾斯科比亚以恶毒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们要求您一周内答复,否则……您就完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每一个字。

“一个礼拜之后,您和那位窝囊废合伙人已经没命了!”我语气平静地驳斥他,却不怎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我一直望着家中墙壁发呆,那天早上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屋外传来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我这才想起了自己和贝德罗·维达尔有约。

他坐在整间餐厅方位最好的那张餐桌旁等我,手指轻敲斟有白酒的高脚杯,一边聆听十指仿佛在天鹅绒布上来回滑动的钢琴师弹奏着恩里克·格拉纳多斯的曲子。他一见到我便立刻起身,向我伸出手。

“恭喜您!”我对他说道。

维达尔的笑容略显矜持,他大概以为我坐定之后才会向他道贺吧!我们两人沉默了大约一分钟,音乐旋律在耳边流转,上流社会的权贵富豪不时对我们投以异样眼光,他们或是在远处向维达尔打招呼,或是走上前来恭贺他新书佳评如潮,整座城市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本书了。

“马丁,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替你难过……”他先开了口。

“不必替我难过,好好享受您的成功吧!”

“你以为成功对我有任何意义吗?我还需要一堆可怜虫来谄媚我吗?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看着你功成名就。”

“很抱歉。维达尔先生,我又让您失望了。”

维达尔幽幽叹了口气。“马丁,媒体书评对你不客气,并不是我的错。错就错在你自己,你太在乎这些了。你都几岁了,早该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运作的。”

“我还得请您指点迷津。”

维达尔口中接连发出啧啧声,仿佛我的天真无知冒犯了他。

“你到底在期望些什么?你根本不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以后也不会是。你从来不想成为一个融入社会的人,而且你认为所有人都会包容你这一点。你把自己锁在象牙塔里,认为单打独斗就能赢下这一仗。我告诉你,马丁,你错了!你从头到尾都错了。这场游戏不是这种玩法,如果想唱独角戏,那么你可以收拾家当,赶紧去找个你能当家做主的桃花源吧!假如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的话。不过,你如果决定留在这里,那就好好跟人打交道。事情一直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所以,维达尔先生,您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个?忙着跟人打交道?”

“我根本不需要做这种事情,马丁,那些人还得靠我养呢。这也是你一直没搞懂的事。”

“我融入社会的程度和速度,说不定很快就会让您大吃一惊。不过,您不必替我担心,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媒体书评,到了明天,谁也不记得那些书评的内容,不管是我的小说书评或是您的新书评论都一样。”

“既然这样,你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算了吧,别提了。”

“是不是那两个混账?巴利多和他那个走狗?”

“算了吧,维达尔先生。就像您说的,错都在我自己,不能怪别人。”

这时候,领班服务生带着询问的眼神走过来。我没看菜单,也不打算点餐。

“老样子,两人份。”维达尔这样吩咐他。

领班服务生恭敬地退下。维达尔在一旁观察我,仿佛我是只关在牢笼里的危险猛兽。

“克丽丝汀娜今天没办法一起过来。”他说道,“她让我带来这本书,请你替她签个名。”

他把那本《天堂之路》放在桌上,书本裹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紫色包装纸。接着,他把书推到我面前。我摆明了不想去碰那本书,维达尔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刚刚谈话时的慷慨激昂以及强硬语气,此时已不复见。我不禁暗想,这次我真的伤了他的心了。

“维达尔先生,您之前曾经打算跟我说一些事情的,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维达尔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但都不是你想听的。”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

“第一件事跟你父亲有关。”

我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漾起了扭曲的苦笑。

“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是,我想你听了大概会很不好受。千万别认为我是因为胆怯才没跟你提起……我可以向你发誓,真的不是……”

“到底是什么事?”我冒昧打断了他的话。

维达尔长叹一声。“你父亲去世那天晚上……”

“他被人谋杀的那天晚上。”我以冰冷的语气纠正了他的说法。

“那是一场错误。你父亲的死根本就是一场错误!”

我惶惑不解地盯着他。

“那些人要杀的并不是他,他们搞错对象了。”

我还记得那三个站在迷雾中的狙击手凶狠无情的眼神,还有那股浓烈的烟硝味,以及父亲的鲜血,沾满了我的双手……

“他们真正要杀的人是我。”维达尔的声音细弱如丝,“我父亲以前的一位合伙人发现我和他妻子有染,所以……”

我闭上双眼,听着自己幽暗的内心传来阵阵苦笑。我父亲全身布满弹痕惨死在枪管下,居然是替这位伟大的贝德罗·维达尔还了一笔风流账。

“拜托你,说句话吧!”维达尔哀求。

我睁开双眼。“您要告诉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维达尔如此惊慌,那种神情倒是挺适合他的。

“我向克丽丝汀娜求婚了。”

一阵冗长的静默随之而来。

“她已经答应了。”

维达尔低下头。服务生端着前菜走过来,上菜时还补上一句“请慢用”。维达尔始终不敢再抬头看我。前菜在餐盘里凉了。过了半晌,我拿起桌上那本《天堂之路》,然后起身离去。

那天下午,离开杜雷餐厅之后,我居然拿着那本《天堂之路》径直往兰布拉大道走去。不久后,当我走近卡门街口,双手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伫足在巴格斯珠宝店的橱窗前,假装探头张望橱窗里那些仙女和花朵造型的金坠子,坠子上还镶了红宝石。印度绸布庄那幢巴洛克风格的华丽建筑就在前方几米处,所有人都知道,这家店拥有整座城市最精致、最美丽的布料和丝巾。我缓缓走过去,踏进通往店门的大厅。我知道她一定认不出我了,或许我也认不出她了吧!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在店门口踌躇了近五分钟才敢进去。踏进绸布庄那一刻,我突觉心跳加速,双手也开始冒出冷汗。

布庄的四面墙全都设有置物架,架上摆满各种布料的大型卷筒,而在一张张柜台前,腰间佩戴着专用剪刀和量尺的店员们,正细心向那些带着女仆和裁缝前来的豪门贵妇展示精美的高级布料。

“先生,需要我帮您找什么吗?”

说话的是个身材魁梧、声音却尖锐得像哨子的男子,他身上的法兰绒西装,仿佛随时都会迸裂成一堆碎布条。他带着略显轻蔑的神情看着我,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不用了。”我低声答道。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我母亲正拿着一堆零码布走下楼梯。她穿着白色衬衫,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身材略微发福,五官显得比以前模糊了些,神情透露着枯燥生活带来的无奈和失落。男店员一脸不耐烦地紧跟在我后面,嘴里叨叨絮絮,但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些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她逐渐走近,从我面前经过。她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盯着她时,很有礼貌地回了我一个微笑,就跟她见到其他顾客或顶头上司时的反应一样,接着,她继续手边的工作。我忍不住哽咽了,就连开口叫那个男店员闭嘴的能力都没有,还没来得及走出店门,眼泪已经不听使唤地在眼眶里打转。到了街上,我赶紧冲进对街的一家咖啡馆,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望出窗外便是印度绸布庄的大门,就这样静静等着。

过了大约一个半钟头,我看见她出现在店门口,接着,那位接待我的男店员拉下入口处的铁门。过了半晌,店内的灯光逐渐熄灭,好几位店员陆续从铁门缝钻了出来。我立刻起身走出咖啡馆。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咖啡馆门边盯着我看。我示意要他过来。小男孩乖乖走到我身旁,我向他展示了手上的铜板。他咧嘴笑得很开心,我这才发现他缺了好几颗牙。

“你看见这个小包裹了没?我要你把它交给现在就要从对面那家店走出来的女士。你告诉她,这是一位先生送给她的,但是不可以跟她说是我,这样你懂了吗?”

小男孩频频点头,我把书本和铜板一并交给他。

“现在,我们再等一下。”

我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苦等。不到三分钟之后,我看着她走出绸布庄。然后,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

“就是那位女士,看见没?”

我母亲在伯利恒教堂回廊前伫足片刻,于是,我对小男孩比了个手势,要他赶紧跑过去。我只能在远处看着那一幕,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对话。那孩子把包裹递了过去,她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接下东西。小男孩态度坚持,最后,她只好接下包裹,然后看着那孩子拔腿就跑。茫然困惑的她左右张望着,目光在周遭搜索。她掂了掂手上的包裹,检视外层的紫色包装纸。后来,她终究被好奇心征服,当场拆开了包裹。

我看着她抽出那本书。她以双手捧着书,看了看封面,再翻到封底看了一下。我觉得就快喘不过气,内心期盼着自己可以走到她身旁,跟她说说话……但是,我就是办不到。我只能伫立原地,就在距离我母亲几米之外,偷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拿着那本书继续往哥伦布广场方向前进。到了维瑞纳宫门前,她突然走到垃圾桶旁,用力把书往里面丢。我就这样看着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直到她的身影淹没在人群里,仿佛不曾出现过……

19

森贝雷先生独自在书店里,正忙着替一本已经四分五裂的《两个女人的命运》的书脊涂胶修补,他抬头一看,恰好看见站在店门外的我。他只是默默观望了我几秒钟,立刻就看出我的情况不太对劲,便示意要我开门进去。我才刚踏进书店,森贝雷先生马上搬了张椅子请我坐下。

“您的脸色很难看,马丁。得去看医生才行。如果需要的话,我陪您去。说真的,我也很讨厌跟大夫打交道,这些穿着白袍、手拿针筒的家伙都不好惹。不过,有时候还是非得去挨上一针不可。”

“我只是有点头痛而已,森贝雷先生,没什么大不了,很快就好了。”

森贝雷先生递了一杯法国维希镇生产的矿泉水给我。

“把这杯水喝了吧!这水能治百病,但是碰到愚蠢这种毛病就派不上用场了。没办法,愚蠢是快速蔓延的恶疾。”

我勉强挤出微笑以回应森贝雷先生的玩笑,一口气喝光那杯矿泉水,叹了口气。接着,我忽然觉得嘴里涌上一股恶心,而且左眼球后方猛跳个不停。我觉得自己恐怕快晕倒了,于是赶紧闭上双眼,用力深呼吸,心中暗自祈求着,千万别在这儿倒地不起。命运之神应该不会端出这么恶毒的幽默感吧,刻意安排我到森贝雷先生的书店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送上自己冰冷的尸体感谢他多年来对我的照顾?我感受到有只手轻柔地扶着我的额头,那是森贝雷先生的手。我睁开双眼,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森贝雷父子,小森贝雷探头端详着我,一脸如丧考妣的愁容。

“我去请医生过来一趟吧?”小森贝雷问道。

“不,我觉得好多了,谢谢,已经好多了。”

“嗯……您身体好转的方式还真让人提心吊胆。您根本面无血色。”

“要不要再喝点水?”

小森贝雷立刻为我倒了一杯水过来。

“不好意思,真是太打扰两位了。”我对森贝雷父子抱歉,“我跟两位保证,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别说傻话了。”

“说不定吃点甜食就会舒服一点,我看您八成是血糖太低了……”小森贝雷提出看法。

“你快到街角的点心铺去买点甜食回来。”森贝雷先生立刻吩咐儿子。

接下来的时间,书店里就剩下我们两人,森贝雷先生定定看着我。

“我向您发誓,我一定会去看医生的。”我主动做出承诺。

才过了几分钟光景,小森贝雷回来了,手上提了个纸袋,袋子里装着点心铺最受欢迎的各式甜点。他把纸袋递过来,我意兴阑珊地挑了个奶油小蛋糕,若是换作以前,我一定会恨不得马上就狼吞虎咽起来。

“快吃吧!”森贝雷先生在一旁督促着。

我轻轻咬了一小口奶油蛋糕。接着,我渐渐觉得舒服多了。

“看来,他又活过来了。”小森贝雷在一旁说道。

“没有什么病是街角点心铺的奶油小蛋糕治不好的……”

就在这时候,店门口的铃铛响了。有位客人踏进书店,小森贝雷向他父亲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去招呼客人。森贝雷先生留在我身旁,抓着我的手腕,企图替我把脉。

“森贝雷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好多年前您跟我说过,有朝一日,如果必须拯救一本书的话,那就要倾全力将它保存在安全之处,您这话还算数吗?”

森贝雷先生瞄了一眼我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那本书,那是我母亲丢弃的书,此时又回到我手上了。

“请等我五分钟。”

我们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暮色逐渐笼罩大地,在这燠热潮湿的午后,人们纷纷趁着傍晚出门散步。凝结的空气里感受不到一丝轻风,街道两旁的阳台和落地窗大方敞开,屋里的人们探头望着行走在琥珀色暮霭下的人群。森贝雷先生脚步轻盈,只见他一路疾行,直到我们来到彩虹剧院街口的阴暗门廊前才放慢脚步。越过门廊之前,森贝雷先生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我说:

“马丁,接下来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说出去,甚至连维达尔先生都不能说。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频频点头,感受到森贝雷先生语气中透露的严肃和神秘。接着,我紧跟在他后面穿过一条介于两排破旧建筑之间的窄巷,如此狭隘,两排屋顶间的天空细若柳叶。不久后,我们抵达一扇气派恢宏的木门前,看起来就像深陷沼泽百年之久的古教堂大门。森贝雷先生拾级而上,站定在木门前,抓起笑面魔鬼造型的铜制门环用力叩着。他叩门三次之后步下阶梯,又回到我身旁等候。

“您现在看到的一切,千万不能告诉……”

“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维达尔先生也不能说。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森贝雷先生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等了约莫几分钟,门内总算传来同时开启好几百道大锁似的哐啷声响。大门渐渐开启,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嘎吱声,接着,门内探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顶着稀疏的发丝,犀利的五官宛如一头猛禽,脸上嵌着深邃的双眼。

“真是稀客。森贝雷……”男子幽幽说道,“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怎么,又是个心灵受创、交不到女朋友、宁可赖着老妈过日子的潦倒作家?”

森贝雷先生根本不理会男子的冷言冷语。

“马丁,我向您介绍,这位是伊萨克·蒙佛特,此地的管理员,也是全天下最亲切的大好人。他对您的谆谆教诲,请务必要悉心受教。伊萨克,这位是戴维·马丁,我的好朋友,他是个作家,也是我非常信任的人。”

名叫伊萨克的男子一脸冷漠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着对森贝雷先生抛出质疑的眼神。

“作家都是教人无法信任的家伙。我说……森贝雷都跟您解释过这里的规矩了吧?”

“他只告诉我,我在这里看见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是第一条规定,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如果没遵守这项规定的话,我会亲自将您碎尸万段。这样您了解这规定的重要性了吗?”

“完全了解。”

“既然这样,那就请进吧。”伊萨克比了个手势要我进去。

“那我先走了,马丁。两位慢慢聊,这里很安全的。”

我知道森贝雷先生所谓的安全是针对书本而言,并不是指我。他把我紧紧拥在怀中,接着,他的身影逐渐隐遁在暗夜里。我跨进门槛之后,那个叫作伊萨克的男子随即用力关上木门。门上繁复的大锁,仿佛有上千件金属铸条和滑轮同时在运作。伊萨克提起地上的油灯,高举在我侧脸旁打量着。

“您的脸色真难看。”他下了这样的结论。

“只是消化不良。”我随口回了他一句。

“对什么消化不良?”

“现实人生。”

“那么……您就让各种人生难题好好排队吧!”他简短回应。

我们沿着漫长的走道前进,幽暗光影下,隐约可见两旁墙上的壁画以及大理石打造的阶梯。接着,我们走进一处宫廷式的中庭,过了半晌,前方出现一个看似大厅入口处的地方。

“您带什么来啦?”伊萨克问道。

“《天堂之路》,一本小说。”

“这书名一听就不够响亮。您该不会就是作者吧?”

“正是在下。”

伊萨克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您还写了什么书?”

“《诅咒之城》,一系列内容空洞、刻意膨胀篇幅的绮情小说。”

伊萨克回过头来,面露愉悦笑容。“伊格纳迪斯·b萨森?”

“愿他安息,并竭诚为您服务。”

此时,这位神秘的管理员停下脚步,将油灯放在看似已毁损的老旧栏杆上,正前方就是一扇宽敞气派的拱门。我抬头一望,惊愕得说不出话。那是座宏伟壮观的巨大迷宫,数不清的天桥、走道错综曲折,数以千计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简直是座一望无际的巨型图书馆。一条条隧道穿梭其中,巨大的结构,仿佛一道向上攀高的螺旋梯,最后通往顶端那个以光影为帘幕的玻璃圆顶。我依稀看见好几个孤单的身影各自在走道和楼梯上游移,或是隐身在那个以书籍和文字堆砌而成的文化殿堂里查阅资料。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只能一脸愕然地盯着伊萨克·蒙佛特。他咧嘴一笑,像个老谋深算的狐狸。

“伊格纳迪斯·b萨森,欢迎光临遗忘书之墓。”

20

我跟着管理员来到迷宫里的宽敞大厅。脚下的花砖地板时而可见补缀着墓碑和碑石,偶尔可见墓志文、十字架和雕刻在墓石上的死者遗像。管理员骤然止步,并刻意提着瓦斯灯掠过好几片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骨拼图,借此振奋我的情绪。

“这些都是古代陵墓的遗迹。”他解释,“不过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可别昏倒在这里了。”

我们继续前进,最后来到看似此地主要建筑的入口处。伊萨克一路叨叨絮絮地念着各项规定和责任,偶尔转过头来盯着我,逼得我只好拼命点头回应。

“第一条守则:凡是初次造访此地的人都有权利挑选一本书,在众多藏书当中,可以任意挑选一本喜欢的书。第二条守则:挑选了书籍之后,此人有义务尽全力保护这本书,绝对不能把书遗失了。即使必须以生命相搏也在所不惜。关于以上规定,您有什么疑问吗?”

我抬起头望着无边无际的迷宫。“一个人要如何在这浩瀚书海中挑出一本书呢?”

伊萨克耸耸肩。“有人认为,其实是书本挑上他的……终归一句老话,就是命运。您在这里看到的都是遭人遗弃或遗忘的书,已经累积了好几个世纪,原本都该被销毁、被迫永远销声匿迹的,这些书,保存了许多世人早已淡忘的时代记忆和奇迹。别说我们这一代了,就算是老一辈,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准确说出此地创建于何时、创立者又是谁。或许,这地方就和这座城市一样古老,并在这座城市的庇荫之下,逐渐发展成今日的规模。据我们所知,这栋建筑是以王宫、教堂、监狱和医院的废墟结合而成,您很快就会看出其中的端倪。建筑的主体结构建于十八世纪,至今仍保持原貌,没有任何改变。在更久远的年代,遗忘书之墓一直隐匿在中古时代老城区的隧道里。有人说,在宗教法庭盛行的年代,崇尚思想自由的知识分子把禁书藏在石棺里,随着尸骨埋葬在城市的各处墓地,借此保护珍爱的书籍,他们深信经过几个世代,这些书一定会重见天日。到了十九世纪中叶,有人发现,那条从迷宫入口一直通往地下室的漫长隧道竟是一座古老的图书馆,后来,那些古书经过编排、整理,目前秘密保存在卡尔区的犹太教堂废墟。这座城市的最后一道古城墙倒下时,曾经引发严重的土石流,当时兰布拉大道地下水道滚滚洪流,那条隧道也全都淹在水里。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现在看来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根据我们的推测,在长达数百年时间里,那条隧道是通往此地的主要通道之一。您眼前所见的大部分建筑结构是在十九世纪扩展而成。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的人,整个巴塞罗那不会超过一百个,我希望森贝雷不会看走眼、找错人才好……”

我使劲摇头,不过,伊萨克仍旧满脸疑虑地看着我。

“第三条守则:您可以把带来的书随意埋葬在任何地方。”

“万一我迷路了呢?”

“说这种傻话,真是没志气。那我就拜托您了,尽量别走丢。”

“有没有人曾经在这里迷路?”

伊萨克用力吐了口气。“多年前,我开始在这里当差的时候,据说有个叫作达里奥·阿尔贝蒂·西梅尔曼的人在里头迷路了。当然啦,我想森贝雷一定没跟您提起这件事……”

“西梅尔曼?您说的是历史学家西梅尔曼吗?”

“不是,我说的西梅尔曼是个海豹驯兽师。您到底认识几个西梅尔曼?那件事发生在一八八九年冬天,西梅尔曼走进迷宫之后,失踪了整整一周。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缩着身子躲在其中一条隧道里,一副吓得半死的模样。他当时躲在好几摞《圣经》古抄本后面,免得被人看见。”

“被谁看见?”

伊萨克定睛注视着我好一会儿。“一个黑衣人。森贝雷真的没跟您说过这件事吗?”

“真的没有。”

伊萨克刻意压低音量,语气俨然是要跟我说悄悄话:“这么多年来,有些会员偶尔会看见一个黑衣人在迷宫的各条隧道里出没。见过的人所形容的都不一样,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跟黑衣人交谈过。有一阵子,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个黑衣人是个遭受诅咒的作者遗留在此地的阴魂,因为带他进来的会员背叛了他,原本答应让他把书藏在这里,后来却没有履行承诺……那本书就这样永远遗失了,死去的作者心有不甘,从此阴魂不散,天天在迷宫隧道里找人复仇,您也知道,就像亨利·詹姆斯笔下那一类的故事。”

“您该不会也相信真有这回事吧?”

“当然不相信。我有不同的看法。我相信西梅尔曼的说法。”

“他的说法是?”

“他说,那个黑衣人是此地的守护神,他是所有神秘和禁忌知识之父、智能和回忆之父,也是数百年来所有小说家和作家的明灯……他是我们的守护天使,也是谎言和暗夜的天使。”

“您就别捉弄我了。”

“每座迷宫都会有个弥诺陶洛斯。”管理员煞有介事地说道。

接着,伊萨克露出神秘笑容,指着迷宫入口。“全部都是您的了。”

我沿着通往入口的走道前行,跨进一条摆满群书的长廊,看起来就像个往上延伸的洞穴。到了洞穴尽头,隧道分为四条小岔道,每条岔道各自形成小圆环,连接往上攀升的螺旋梯;举目凝望,完全不见高处尽头在哪里。我踩着螺旋梯往上爬,终于登上了平台,又有三条通道由此延伸。我挑了其中一条通道,自认这应该是通往建筑主体结构的路,就此开启我的探险之旅。我边走边摸着墙上数以百计的藏书,尽情嗅闻古书的气味,畅快地感受从铁窗渗入的阳光,还有木制书架上玻璃瓦斯灯里的灯火,在一面面镜子和暗影之间微微浮动着。我漫步闲逛了大约三十分钟,偶然找到一间紧闭的阅览室,里头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四壁皆是书墙,每一排书架看起来都塞得相当密实,唯一的例外是个小缝隙,看来,有人从这里拿走了一本书。我当下作了决定,那里就是《天堂之路》的新家了。我捧着书本看了封面最后一眼,重读了第一段,同时也暗自想象着,若蒙幸运之神眷顾,多年之后,当我已经死去,也被人遗忘,或许有人会循着同样的路线,来到这间阅览室,遇见这本呕心沥血完成、出版后却不为人知的小说。我把书塞进书架,竟觉得长留此地的是我自己。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我背后,立刻回头一看,定睛凝视了半晌,眼中出现了那个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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