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6(2/2)
萨尔瓦多立刻恢复严肃的神情,点头回应。
“您想知道什么?”
“马尔拉斯卡的遗孀告诉我,您始终无法接受她丈夫自杀身亡这种说法,而且您怀疑案情并不简单。”
“何止是怀疑。有没有人告诉过您,马尔拉斯卡是怎么死的?”
“我只知道,大家都说他是意外死亡。”
“马尔拉斯卡是溺毙的,至少警局的侦查报告是这样说的。”
“怎么溺毙的?”
“溺毙的方式只有一种,不过,这个我等一下再做说明。令人好奇的是,他在哪里溺毙的?”
“海里?”
萨尔瓦多笑了。那是个黯黑的苦笑,就像炉上开始沸腾的咖啡。他倾身闻了闻咖啡香。
“您确定真的想听那段陈年往事?”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笃定过。”
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显然是在分析我这个人。
“依我看来,您大概已经去找过那个婊子养的瓦雷拉了。”
“如果您指的是马尔拉斯卡的合伙人,他已经过世了。不过,我的确去找过他儿子。”
“父子都一样。反正都是婊子养的,不过儿子比较没种就是了。我不知道他跟您说了些什么,但是,他肯定没跟您提起父子俩联手把我逐出警界的事,我从此成了过街老鼠,没有人愿意给我差事。”
“我想,他大概是忘了提起这个部分。”我附和道。
“这是意料中的事。”
“您要不要聊聊马尔拉斯卡是怎么溺毙的……”
“本案最诡异的地方就在这里。”萨尔瓦多说,“您知不知道,马尔拉斯卡除了是执业律师,还是博学多闻的作家,而且年轻时曾经两度拿下巴塞罗那港圣诞节冬泳比赛冠军?”
“一个游泳比赛的冠军怎么会溺毙?”我好奇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马尔拉斯卡的尸体是在城堡公园储水处的天台蓄水池里被发现的。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急着咽了口水,点头回应。那是我和科莱利初次相遇的地方。
“如果去过那个地方就会知道,那个蓄水池,即使在满水位的时候也只有一米深,根本就是个小水塘。这位名律师的尸体被发现那天,蓄水池只有半满,水位不到七十厘米高。”
“一个游泳冠军应该不会在水位只有七十厘米的水塘里溺毙。”
“我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难道其他人有不同看法吗?”
萨尔瓦多面露无奈的苦笑。“起初,最大的疑点就是溺毙这一点。法医验尸后发现死者肺部有些积水,不过,最后判定的死因却是心脏衰竭。”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当马尔拉斯卡跳进蓄水池,或是有人把他推下蓄水池的时候,他已经全身着火了。身体三度灼伤,伤势遍及大腿、手臂和脸部。据法医所说,他身上的严重灼伤应该是在跳进水池约一分钟前造成的,法医在律师遗体身上的衣物检测出某一种溶剂。马尔拉斯卡是被活活烧死的。”
我花了好几秒钟去咀嚼这段骇人的内容。“为什么有人要下此毒手?”
“谋财害命?或只是生性残忍?自己挑一项吧。我的看法是,有人企图毁尸,以便有更充裕的时间逃跑,还能混淆警方办案。”
“这个人是谁?”
“哈戈·科贝拉。”
“伊莲娜·萨比诺的经纪人。”
“马尔拉斯卡死去同一天,他提领了律师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巨额存款,从此消失无踪,而律师的遗孀对这笔钱毫无所悉。”
“十万法郎。”我指出巨款金额。
萨尔瓦多讶异地看着我。“您怎么知道?”
“没什么。马尔拉斯卡当时去储水处的天台蓄水池做什么?一般人通常不会去那里……”
“这是另一个疑点。我们在马尔拉斯卡的书房找到一本记事本,上面写着他当天下午五点跟人约了在那里碰面。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记事本上只写了时间、地点,还有一个大写字母,一个c 。很有可能就是科贝拉(rbera )。”
“您认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综合各项证据所做的分析是,哈戈诱骗了伊莲娜·萨比诺,并利用她去操弄马尔拉斯卡。您大概也晓得,这位律师着迷于各种招魂怪术,在他儿子死后更是变本加厉。哈戈有个哥们达米安·罗勒斯,这家伙就喜欢搞这种把戏。狼狈为奸的一对坏蛋,他们俩加上伊莲娜的协助,三人一起拐骗了马尔拉斯卡,他们承诺一定可以让他和儿子在灵界接触。马尔拉斯卡当时已对人生绝望透顶,外人看来再奇怪的事他都愿意相信。那三个卑鄙小人策划了这桩骗局,合作无间,没想到哈戈后来贪得无厌,决定一人独吞巨款。有人认为伊莲娜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还说她是真心爱着马尔拉斯卡,而且他也爱她。对我来说,这项推论毫无说服力,只是,感情这种事情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就是了。哈戈知道马尔拉斯卡在银行有那笔巨额存款,决定占为己有,然后卷款潜逃,并故意留下一堆谜团。记事本上的约会信息可能是哈戈或伊莲娜故意写上去的,没有任何证据说明那是马尔拉斯卡本人所写。”
“马尔拉斯卡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的那笔十万法郎巨款,是从哪里来的?”
“案发前一年,马尔拉斯卡亲自将这笔巨额现金存进银行。至于钱是怎么来的,我真的不晓得。我只知道,马尔拉斯卡去世当天早上,那笔存款被人以现金取出来。律师后来的说法是,这笔钱只是被转到信托基金去了,并没有消失,马尔拉斯卡纯粹是想重新安排自己的财务。但是,我实在很难相信,一个人在早上处理了十万法郎巨款的财务安排之后,下午就被活活烧死。我认为这笔钱并没有转入什么神秘基金,直到今天,我还是认为钱是被哈戈和伊莲娜弄走的,至少最初的计划应该是这样,不过,我很怀疑伊莲娜后来大概连半毛钱的影子都没看见。哈戈带着钱失踪了。永远失踪了。”
“她后来怎么样了?”
“这是让我确信哈戈背叛罗勒斯和伊莲娜的证据之一。马尔拉斯卡死后不久,罗勒斯就结束了怪力乱神的事业,后来在公主街开了一家魔术用品小店。据我所知,那家小店目前仍在。至于伊莲娜,她后来在夜总会和酒店继续表演了好几年,事业却逐渐走下坡。后来,我听说她已经沦落到在拉巴尔区卖淫,生活相当穷苦。显然,她连半毛法郎都没分到。罗勒斯也是。”
“哈戈呢?”
“比较可靠的说法是,他以假名远走国外,目前正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靠着银行利息悠哉度日。”
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切非但没有为我厘清疑惑,反而形成了更多谜团。萨尔瓦多应该是看出我眼神中的不安,随即对我露出怜悯的笑容。
“瓦雷拉和他那群市政府高官朋友对媒体施压,要求报纸不得刊出意外经过。他们想办法掩盖事实,特地办了场盛大葬礼,免得此事影响了事务所的生意和名声。律师事务所业务原本蒸蒸日上,市政府和议会都是他们的重要客户,然而,创办人之一的马尔拉斯卡在死前一年举止越来越怪异,后来甚至抛弃了家庭、事业,并买下城里那栋破旧的房子。出身名门的他,从此致力于一生心仪的工作:写作。他的合伙人是这么说的。”
“瓦雷拉有没有说过马尔拉斯卡写了什么?”
“好像是一本诗集之类的。”
“您相信他的说法吗?”
“老弟,我做这一行,什么怪事没见过?一个事业成功的富有律师决定放弃一切专心写作十四行诗,这种事情还挤不进我的怪事排行榜。”
“所以……”
“所以,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忘了这一切,照着上级指示做事就对了。”
“但是,您并没有这么做。”
“是的。我没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想当英雄,或是真的这么笨。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每次见到那个可怜的女人,也就是马尔拉斯卡的遗孀,看她那个样子,我实在于心不忍。但是违逆上级的结果,却落得两面不是人的下场。”
他指了指寒酸破落的周遭,这就是他所谓的家了,接着他幽幽一笑。
“相信我,我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地步,我宁可当个窝囊废,乖乖遵守上级指示。当然,警局高层确实先把丑话都跟我说了。律师下葬之后,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忘了,好好把心力用来追捕已经快要饿死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以及在课堂上散播异端思想的老师……”
“您刚刚提到了下葬……狄耶戈·马尔拉斯卡葬在哪里?”
“应该是圣赫瓦西奥墓园的家族陵墓,就在他的遗孀目前居住的那栋房子附近。我能不能请问您,为什么对此事这么有兴趣?我想,您应该不会只因为住在尖塔之屋就引发这么强烈的好奇心吧?”
“这件事一时很难说清楚。”
“您如果需要朋友的建议,那就请看看我,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放手别管这件事了吧!”
“我也很想。问题是,我认为这件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
萨尔瓦多定定注视我良久,然后兀自点着头。他拿起一张纸,写下了一个号码。
“这是楼下邻居的电话。他们都是老好人,也是这整栋房子唯一装了电话的人家。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找到我,或者留话给我也行。打来的时候,您就找一位叫作艾米利欧的先生。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不必客气,尽管打电话给我。还有,小心自身安全。哈戈虽然已失踪多年,不过,还是有人一直盯着这件事不放。毕竟十万法郎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我收下电话号码,将纸条收进口袋。“感激不尽。”
“没什么。反正,他们现在还能拿我怎么样?”
“您手边有没有狄耶戈·马尔拉斯卡的照片?我在家里一张都找不到。”
“不太确定……我想应该会有,我去找找看。”
萨尔瓦多走向客厅角落的书桌,拿出一个装满文件的黄铜盒子。
“我依然保存着这件案子的所有资料呢……可见这些年来的教训还是没让我学乖。啊!在这里,您瞧,这是他的遗孀给我的照片。”
他递给我一张泛黄的旧沙龙照,照片中的男子又高又帅,四十开外的年纪,在天鹅绒的背景衬托下对着镜头微笑。那双清澈的眼神让我看得出了神,不禁暗自纳闷,那双眼睛背后怎么可能隐藏着我在《永恒之光》字句中发现的阴暗世界?
“我可以保留这张照片吗?”
萨尔瓦多面露犹豫。“我想应该可以。不过,别弄丢了。”
“我保证,一定会把照片还给您的。”
“您倒是可以保证一定会小心,这样我才能放心一点。万一真的惹上麻烦,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我向他伸出手,他随即伸手握住。
“一言为定!”
30
我离开萨尔瓦多家那个阴冷的天台,太阳却在这时候露了脸,接着我回到阳光迷蒙的皇家广场,熙来攘往的路人全被染成了嫣红身影。我信步往前走,最后还是去了我在这座城里永远的避风港。抵达圣安娜街时,森贝雷父子书店正要结束这一天的营业。我伫足在橱窗前,看着小森贝雷送一位正要离开的客人走到店门口。一见到我,他满面笑容地对我挥手打招呼,脸上依旧是那份难以抹却的腼腆。
“我正好在想着您。马丁,一切可好?”
“好极了。”
“我从您的脸色也看出来了。来,请进,一起喝杯咖啡。”
他替我开了店门,我立刻钻了进去。进了书店,我用力吸着室内那股神奇的书香,难以言喻的气味。小森贝雷示意要我跟他一起去后面的小工作间,打算在那儿请我喝咖啡。
“您父亲呢?他近来可好?我前几天看他身体有点虚弱。”
小森贝雷频频点头,似乎非常感谢我主动问起。我这才发现,他可能找不到别人能倾诉这件事了。
“老实说,他这阵子算是好多了。医生要他多留意心绞痛的毛病,但是他居然坚持要比以前更卖力工作。有时候我跟他提到这件事,都忍不住要发脾气了,可是他似乎一直认定,书店只要交到我手中,业绩就会走下坡。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跟他说,拜托他再回床上多躺一下,整天都别下楼做事了,结果您猜怎么样,我话才说完,不到三分钟后,居然撞见他在饭厅穿皮鞋。”
“他这个人就是固执。”我附和道。
“简直固执得像头驴子。”他没好气地说,“还好我们现在多了个帮手,否则……”
我立刻端出惊讶、无辜的神情,毫不做作,一副非常意外的模样。
“就是那个女孩……”小森贝雷进一步说明,“您的助理伊莎贝拉。就是因为她,所以我刚刚在心里惦记着您。希望您不会介意她每天固定到我们这儿消磨几个钟头。事实上,店里真的多亏有她帮忙,不过,如果这对您造成困扰的话……”
我努力忍住笑意,心想,伊莎贝拉果真有两把刷子。
“好啦,事情没那么严重。说真的,伊莎贝拉的确是个好女孩,既聪慧又勤快。”我说道,“老实说,我们俩相处非常愉快。”
“可是……她怎么说您是恐怖暴君呢?”
“她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她还给您取了个绰号:‘化身博士’。”
“这个可爱的小天使……请别把她的话当真。女孩子嘛,您也知道的,就是那个样子。”
“这个我晓得。”小森贝雷回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老早就懂得这些,不过他其实一点概念都没有。
“伊莎贝拉在您面前这样说我,其实,您可别以为她在我面前就没聊过您这个人。”我故意吊他胃口。
这时候,我瞥见他的脸色有点变化。我在一旁静候,就让我的话慢慢腐蚀他的武装。他殷勤地笑着,客气地把咖啡递给我;他故作轻松,其实心里急着想从我这儿套话。
“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我的呢?”他终于开口问了。
我继续让那股不确定感折磨了他好一会儿。
“想知道吗?”我随口问道,同时举起咖啡杯掩住窃笑。
小森贝雷耸了耸肩。
“她说,您是个正直善良又大方的人,人们根本就不了解您,因为您有点害羞,因此,人们始终无法看出您身上有如电影里的绅士的那种气质,以及迷人的个性……她的意思大致是这样。”
小森贝雷猛吞口水,一脸愕然地盯着我。
“我不会骗您的。说真的,我很高兴您提起这件事,因为说实在的,我从几天前就想跟您聊这个,偏偏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您要聊什么?”
我刻意压低音量,紧盯着他的双眼,“这件事我们私下聊聊就好……伊莎贝拉想来这儿工作,其实是因为她很仰慕您,而且我猜她八成在暗恋您。”
小森贝雷一脸错愕地望着我。
“不过,她那是纯纯的爱,请别搞错了。那是属于心灵层次的爱恋,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这一点请务必要弄清楚。这可不是什么轻浮随便的行为,或是害羞小女生偷偷爱慕那种把戏。伊莎贝拉虽然年纪轻,但已经是个成熟女人了,这个您以后一定会发现的……”
“您现在都这么说了……”
“我会这么说,并不单单是指她那……这个,请容我直言……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还包括她的慈悲心怀以及内在美,当时机成熟,她会让全世界最幸运的那个男人变成最幸福的人。”
小森贝雷已经完全不知所措。
“此外,她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天分。她懂得好几种语言,弹起钢琴就像天使一样迷人。她那颗脑袋精明得连牛顿都比不上,最重要的是,她烧得一手好菜。您看看我,自从她来替我工作,我已经胖了好几公斤。她烧的菜呀,连餐厅名厨都差得远了……怎么样,您该不会告诉我,这些事情您都没发觉吧?”
“这个……她的厨艺,我是真的不清楚……”
“我说的是一见钟情这件事。”
“呃……这个……说真的……”
“知道吗?这女孩虽然看起来凶巴巴,骨子里其实顺从得跟小绵羊一样。她之所以看起来这么凶悍,都要怪学校那些修女,没事灌输她一堆什么地狱的故事,还逼她非学裁缝不可,结果反而把她逼出一副叛逆的德行。所以呢,还是讲求自由风气的学校最好。”
“可是,我真的觉得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小森贝雷一本正经地说。
“您说到重点了,这是无可避免的试验。当女人表面上把一个男人当白痴看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已经春心荡漾了。”
“确定是这样吗?”
“绝对比西班牙银行更可靠。听我的话,我在这方面多少还懂一点。”
“我父亲也是这么说的。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这就看情形了。您喜欢那个女孩吗?”
“喜欢?我也不清楚,我如何知道怎么样叫作喜欢呢?”
“这个很简单。您是不是会偷偷瞄她?而且很想咬她一口?”
“咬她一口?”
“对呀,例如,咬她的屁股。”
“马丁先生!”
“哎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们都是成年男人了,大家都晓得,男人的兽性介于海盗和猪猡之间,这样的反应是很正常的。怎么样,您到底喜不喜欢她?”
“嗯……伊莎贝拉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还有呢?”
“聪明、亲切,很勤快。”
“继续!”
“还有,我想,她应该是个很好的基督徒。我自己也不是很虔诚,可是……”
“您不必多说什么。伊莎贝拉望弥撒可勤快了,我刚刚也说了,学校里那群修女调教出来的。”
“但是,说真的,咬她一口这种念头,我倒是没想过……”
“以前没想过就算了,既然我现在提出来了,您就参考一下吧。”
“我必须老实告诉您,我觉得在背后这样说她,对她实在不够尊重,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一样,您应该觉得惭愧才对……”小森贝雷提出抗议。
“a culpa! (我错了!)”我用拉丁文说道,并举起双手,做出标准的投降动作,“但是没关系,每个人表现好感的方式都不同,我这个人生性轻浮,兽性比较明显,但是您呢,就凭那aurea gravitas (黄金般的高尚品格),您是个情感内敛、内涵深厚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很仰慕您,而感情这种事,通常是双方互相的。”
“这个……”
“没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事情就是这样。您是个值得尊重、认真负责的人,如果换作是我,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是您不一样,您不会玩弄花样年华的女孩那纯洁高贵的感情,我这样说没错吧?”
“我……我想应该没错。”
“这就对了。”
“什么事对了?”
“您还不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
“求爱的时刻到了。”
“什么?”
“展开追求。如果用更精准的措辞来说,就是谈情说爱。因为某种奇怪的因素使然,人类数千年来的文明将我们男人推向这样的处境:要不就把女人逼到墙角,要不就是向她求婚,事情就这么简单。不过,首先要求爱才行。”
“求婚?您是不是疯了?”
“我只是想说,或许这也是您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您还不自觉罢了,今天、明天或后天,也许等您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当伊莎贝拉到书店打工的时候,就趁机请她去喝咖啡,找个有点情调的地方,一定要让她感受到您的用心。我看就去四只猫咖啡馆吧!那里灯光总是迷蒙,虽然老板的用意是省电,但是对约会气氛倒很有帮助。您请她吃奶酪,淋上一大匙蜂蜜,吃在嘴里,甜在心里,接下来就好办了。再点几杯麝香葡萄酒请她喝,等她的脑袋已经够昏沉,您就把手放在她膝盖上,把积压已久的连篇蠢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趁机把她唬得一愣一愣……”
“可我对她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她的兴趣是什么……”
“她的兴趣都跟您一样。她喜欢书,热爱文学,非常欣赏这儿的选书品味,特别是一块钱一本的罗曼史小说和冒险小说。她喜欢驱散孤独,绝不会浪费时间对这狗屁倒灶的世界钻牛角尖。您先把这些基本的部分弄清楚就行了,其他的以后再慢慢学,先上路好好享受一番吧!”
小森贝雷陷入沉思,目光陷在他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啡里,接着,他勉强挤出了股票市场交易员脸上常见的那种制式笑容。
“我真不知道是该跟您道谢,还是应该去警察局告您。”最后他终于冒出这么一句话。
就在这时候,书店里传来他爸爸沉重的脚步声。不到几秒钟的光景,森贝雷先生探头往工作间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了?书店不好好顾着,居然在这里喝咖啡聊天,今天放大假啦?万一有客人进来怎么办?或是有哪个不要脸的偷书贼溜进来……”
小森贝雷无奈地叹了口气,同时翻了个白眼。
“别担心,森贝雷先生,书是这世界上唯一不会被偷的东西。”我对他挤眉弄眼地说。
他立刻露出微笑,似乎深有同感。小森贝雷趁此机会逃出了我的魔掌,急忙溜到书店里去了。森贝雷先生在我身旁坐下,闻了闻那杯儿子一口都没喝的咖啡。
“医生有没有说咖啡因对心脏有何影响?”我在一旁提醒他。
“唉!那个医生连解剖图都看不懂,他怎么会懂心脏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定懂得比您多吧!”我驳斥他的说法,同时把他手上的咖啡抢了过来。
“马丁,我壮得跟一头牛一样。”
“您是顽固得像头驴。拜托您,到楼上去,上床休息吧。”
“只有年轻的时候,身边又有个伴,上床消磨时间才有意思。”
“如果需要有个伴,我去帮您找一个。不过,我看您的心脏大概负荷不了这种激情。”
“马丁,到了我这种年纪,所谓的情色,只要尝尝软嫩的布丁,看看寡妇们细白的脖子,这样就够了。让我担心的是本书店的继承人。怎么样,我拜托您的那件事有进展吗?”
“我们正处于施肥、播种的阶段,接下来就要看情况了,再过一段时间,大概可以有点收成。两三天之后,我看这件事应该会有七成的把握。”
森贝雷先生笑了,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您让伊莎贝拉过来当店员,真是绝妙高招。不过,您不觉得她对我儿子来说似乎太年轻了点?”
“说实在话,相比之下,略嫌青涩的反而是他。他如果不学着机灵一点,伊莎贝拉五分钟之内就会把他生吞活剥了。幸好她是个好女孩,否则……”
“我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如果要谢我的话,那就赶快上楼回家上床休息。如果需要热情火辣的伴侣,就带本《两个女人的命运》一起上床吧!”
“您说得没错,作者加尔多斯先生在这方面的确很拿手。”
“好了,我送您上床去吧。”
森贝雷先生站了起来,举步挪身都显得迟缓,呼吸也很吃力,呼气时发出的沙哑声,让人听了惊心动魄。我上前去搀扶他,却发现他的手臂异常冰冷。
“没什么大不了的,马丁,我只是新陈代谢慢了点。”
“我看您今天的新陈代谢简直就跟《战争与和平》一样慢。”
“打个盹儿之后,又是好汉一条。”
我决定陪他一起到书店楼上父子俩相依为命的公寓,而且要亲自送他上床躺下来才行。我们花了十五分钟才爬上那段楼梯。上楼时碰见了一位邻居,是和蔼亲切的教授安纳克莱托先生,他在耶稣会创办的卡斯佩学院教授文学和语言课程,正好下课回来了。
“您的人生今天进展可好啊,森贝雷老兄?”
“正值巅峰,安纳克莱托先生。”
靠着这位学者邻居的协助,我终于把森贝雷先生扛上楼。
“在此请求两位谅解,容我先告退休息了,我和那群灵长类动物学生打交道一整天,实在累坏了。”学者邻居说道,“我说……这个国家在二十年内就会分裂,就跟一群老鼠相互斗狠剥皮一样。”
森贝雷先生向我使了个眼色,要我别太在意安纳克莱托先生。
“他是个好人。”森贝雷先生低声说道,“就是太喜欢小题大做了。”
走进屋的一刹那,多年前那个早晨的回忆立刻浮现在脑海。我带着淌血的伤口,手捧着《远大前程》,森贝雷先生抱着我上楼回家,替我泡了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让我边喝边等着医生过来诊断伤势。他不断以温柔的话语安慰我,还拿着温热的湿毛巾为我清洗伤口,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关怀我、呵护我。当时,森贝雷先生身强体壮,在我眼中,他是无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撑过那段艰苦的童年。然而,我扶他上床躺下时,当年的强壮体魄,在我怀里只剩下瘦弱病体,接着,我替他盖上两条毯子。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喂,与其我们俩在这儿痛哭流涕,不如您赶快回去吧。”他说。
“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听见没?”
“家里棉球、药品很多,没问题的。”
我点点头,随即走向门口。
“马丁?”
我在门槛上回过头来。森贝雷先生注视我的眼神里满是忧虑,一如多年前我被打断了好几颗牙齿并失去意识的那个早晨。在他开口问我怎么回事之前,我赶紧跨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