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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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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抛弃了我,我是私生女。然而妈妈说他爱我,也要求我爱他。她认为我将因此长成更健康自信、更善于爱别人、心中不怀怨恨的大人。我认为这是全然的欺骗。

妈妈在电视上看过一期当红上海女演员的谈话节目,女演员说她来自破碎的家庭,父亲未曾向这对母女交付生活费,但由于那个母亲告诉孩子父母无法共同生活只是由于微小的性格分歧,母亲在窘迫之中也不断向孩子强调父亲始终爱她们,女演员长大后没有患上厌男症。

但是,我的出生远在那名女演员结婚生子之前,甚至早于她成为女演员、为妈妈所知的时候。所以我认为,妈妈恐怕是早就想好要向我灌输这些说法,只是回头去找一个例子来向我证明她的做法是正确的。也许她想借此说明我未来也可以像那名女演员一样结婚,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相隔三岁,丈夫就是孩子的爸爸,经过合法登记,在其他人的承认下,一起在家吃晚饭。

为了让我未来拥有完整的生活,妈妈不惜对过去撒无尽的谎言。

小时候她说我没有父亲,我是从天而降的孩子,躺在一个小人踮脚在镜面上跳芭蕾舞的粉色心形音乐盒里飞到她的身旁,就像电视剧片头里的音乐盒那样。这比我身边其他小孩讲的故事美好一些,她们家中的长辈往往说孩子是从垃圾箱或公厕捡来的。可惜我们很快上学了,离开幼儿园后她们不再因垃圾箱而受伤,我也无法再因芭蕾小人而高兴。

婴儿降生时的重量是五斤、六斤、七斤,或者八斤,等于一提或两提黄瓜。音乐盒只有电视剧里人物的手掌那么大。

后来妈妈和我做了第二次谈话,气氛严肃一些。她告诉我,我是一个神秘男人的后代,他是钢琴家,会骑马,长得非常帅气,聪明又温柔,从夏至冬都想念着我。上小学时我已经见过讲生育过程的挂画,我问妈妈他的精子是什么样的。妈妈说,精子库中有几万颗精子可以选择,她一页页浏览,好似电视购物,其中最完美的那一颗精子孕育出最好的我。

我想象中,他是法国人,头发和脸像费德勒。

之后父亲来看我们。妈妈告诉我他爱我,他有难处,才没能在我十岁前来看我。这是她的第三个谎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之后他又消失了。妈妈不得不始终维持这个谎言,因为这时我已经记事了,拒绝再接受新的说法。

想要让我相信爱与被爱的妈妈不断撒谎,说出许许多多尴尬的话来。她说,从你小时候起,他一直一直惦记你。在面试中,我听到别人说“从读大学起,就一直一直想要做互联网”时,情不自禁地皮肤发凉。

妈妈是一个靠不住的女人。关于我的来历她撒了许多谎,童年时我忙于分辨矛盾的说法中哪些是真相,长大一些后我知道,认识她的人认为她是靠不住的女人,尤其在我急切地告诉别人精子库的故事以后。人们原本以为她是有勇气的怪人,现在则认为她是无能愚蠢的女人。有些人厌恶她撒谎,不再因为她被抛弃而怜惜她。

她在物业公司上班,我们住在物业公司管理的小区内的半地下室,客厅窗外有个小天井。妈妈穿灰色制服,胸前别黄色胸牌,“管家”旁绣有棕黄的长颈鹿。

街道居委会有一个奶奶喜欢带我玩。她抱着我说,你妈妈生你时,我们都看在眼里,很心疼她。

妈妈说,谁怀孕时不要赚工资上班。

奶奶说,还是要看娘家跟婆家。我怀孕时很轻松的,年轻,稀里糊涂就生了,婆婆伺候了三轮月子。我们看着你女儿长大,将来谁也能给她介绍一个好婆家。

妈妈催我回家写作业,拉扯我的胳膊,从背后推走我,像我刚说过脏话。

长大后,妈妈告诉我,在妈妈怀孕、生下我、独自抚养我的这些年里,不少人愿意帮助她。公司让她低价住进这套一室一厅。这原本是保洁员存放工具的仓库。

有几年,她下班后在小区内的小广场花园前摆摊,卖切好的葱姜蒜末,也有葱段、姜丝、蒜片可以选择,加起来,新鲜调料包一包五角,后来涨到一包八角,供下班的人带回家做晚饭用,公司默许了,没有驱赶她,也没有让她交摊位管理费。没赚到什么钱。后来她还去这个小区以及邻近小区的住户家里,为新产妇通乳按摩。曾经有同事说闲话,认为她能做这样的生意是利用了住户对物业的信任,相当于占公司便宜,不过经理也没有阻止她。

但妈妈憎恨天下有同情心的人。在这些时候,当善良的人当着我们的面说她不容易和辛苦时,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喷出怒火。

妈妈有好几次感受到我在腹中变成石头。后来知道这是假性宫缩。那时她的肚子胀得又硬又大,手指戳在上面也纹丝不动,肚脐凸出来,她以为我要死了,十分恐惧,然而在无望的等待中,腹部的皮肤又逐渐柔软下来,过一阵子我动起来,她知道我还活着。

由于我是私生女的缘故,她不和别人谈论这件事,装作没有怀孕。而每个人都看着她的肚子渐渐变大。

因此,没有人限制她怀孕期间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她没有抽烟或喝酒,但她呼吸着小区内新装修的地下库房刺鼻的空气,吃了据说会导致流产的桂圆,有一次在两个业主因为遛狗争吵时,她上前劝架,一个业主踢了她的肚子。她没有吃过鱼。她经常感到劳累,一天吃一顿饭。

而我还是活了下来。这说明我是一个坚强、勇敢、有主意的孩子。

由于没有合法夫妻才能开到的准许生育的证明,妈妈不能在医院建立生育档案。到怀孕后期,她编造肚子疼痛或出血的理由,去不同的医院挂急诊,听到我卖力的心跳,从b超屏幕看到我踢腿不止,蜷缩着长大。预产期后第四天,她通过急诊进入医院生下了我。

这说明我是一个有耐心的孩子。

在政府的分类系统里,我是非婚生子,上户口需要缴纳社会抚养费。她没有因为单身抚养我而得到补贴或帮助,却需要交相当于这座城市城镇户口居民一年收入的罚款。她把我用背带裹在身前,坐公共汽车去交这笔钱,夏天里我闷出许多汗来,昏昏欲睡,脸伏在她胸前,一上午没有吃奶也始终没有哭,她大滴的汗和我小小的汗珠汇成涓涓河流,从妈妈晒得发亮的胸口弯弯曲曲地流下去,流过她的肚腹,浸透她宽松麻制长裤的弹性腰带,流进她贴身的短裤,汇入她以为将永不止息的产后恶露。

这说明我是一个甜蜜的孩子。

这都是妈妈逐渐告诉我的。

妈妈有不应当有的爱心。

她买来一筐扶助贫困农户的滞销水果。咬不动的李子,又酸又涩,塑料筐上贴着洋气的“黑布林”标签,吃起来如同湿润的厚胶皮。她说,居委会要求大家支持对口贫困地区,物业公司需要与街道维持关系,这是公司必须完成的任务。但妈妈是办公室里唯一真正购买了李子的人。她买了二十斤,留下十斤,另外十斤想要送给同事,因为太过难吃被他们谢绝了。

妈妈像赎罪一样购买二十斤黑布林。

还有一次买了有皱纹的绿色冬枣。也是滞销农产品,妈妈像认领孤儿一样在公司的认购表格上仔细画下对勾。

我相信妈妈身体中的某个部分情愿做这样的事。即便居委会没有要求,她也会英勇地做出这样的事来,买下咬不动的酸李子,再去愁眉苦脸地买来大块冰糖敲碎,早餐时让我吃下涂着她熬制的过甜的李子酱的切片面包,与蘸着酱油的煎鸡蛋一起吞下肚子。自制果酱容易变质,她要求我涂得很满,在一个月内将二十斤李子做成的李子酱全部吃掉。

因此,我认为妈妈不是由于勇敢或爱,而是由于逆来顺受生下我,不得不在泪水之海中抚养我长大。

半地下室时常返潮。我在客厅饭桌上学习,正对纱窗,一楼左右两户人家的厨房窗户夹击我们,他们住在我们隔壁高一些的位置,也是我们的邻居,也是我妈妈服务的对象。窗外尺余的草地中央有一口井,夏天放射出地底管道污水的臭气。夏天还有壁虎爬进房间,我担心它们会在夜里爬到床上来,时常焦虑得无法入眠。蟑螂像军团。我频繁过敏,长出一片片让我发痒的小红疹,奇怪的是都在腰以上的位置,手臂、耳后、脖子、胸口、锁骨,也许这说明危险的事物悬浮在空中静默地落下,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都来自地底。趴在桌上写作业时,桌面铺的塑料布剐蹭我小臂上的红疹,摩擦令我舒适一些,无声地为皮肤涂上镇静剂。那时我以为过敏是会伴随我终生的影子,上大学住进宿舍后,它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我和妈妈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周末妈妈要求我午睡,这样她能够休息一会儿。我睡不着,她责骂我,我开始装睡,向内蜷缩,脸冲墙壁,尽量一动不动,直到她相信我已经睡着了。有时她在我旁边睡觉,我用指甲无声地抠白色墙壁上的墙皮,动作幅度尽量小,但也逐渐在枕头旁边的位置刻出一艘深深的帆船。有时也会在无措的绝望中真正睡着,这样我发现,人大哭之后会因为哭泣带来的疲劳而沉入睡眠。成人后我对这个道理不时温习。

我早已知道有些同学家有书房,甚至有游戏室、健身房、专门用于观看投影的房间。但当我上大学后,一堂传播史课上,大家需要讨论《文明的进程》,一本经典著作,有同学发言说她认为孩子的玩具散落在客厅中是社会不够文明的标志,这意味着父母与孩子的生活未能充分隔离,家庭以孩子的活动为中心,使客厅失去了原本要便利成人之间交谈、让熟人与陌生人交际的意义。孩子的玩具应当放在孩子自己的房间。也许有些家庭缺乏给予孩子专用游戏室或儿童卧室的条件,但若那样,为什么不收纳在储藏间呢?这时,我仍然感到一阵刺痛。

妈妈未曾因生活条件感到抱歉。她时常提醒我,有许多人生活在贫困或饥饿之中,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这是真实的吧,我们仍然可以,也仍然在帮助着种出滞销黑布林的遥远地方的农户。我们住在壁虎爬行的房间,然而它是爱琴海花园的一部分,我的户口随妈妈上在这个区,我能够步入小区旁边的学校。

但她因我的性别而对我抱歉。即便我告诉她婴儿的性别全然是父亲的责任,她也一再向我重复不相干的话,“可你是我一个人生下来,一个人养大的。”就好像她不得不为我的全部、为我缺少的阴茎与疼痛的智齿,为我在立定跳远测试中的失败、为我未来找到好婆婆的几率负责。

在许多妈妈令我反感的时候,在我抵抗着下午的潮热令身体一动不动,含着泪水,不移动手臂,靠手掌和手指建造出墙壁上的帆船,直到最用力的大拇指指甲都开裂了,肉和指甲分离而疼痛的时候,在许多个云雾包裹了星星,没有安装空调,干热的风透过纱窗吹拂我发痒的脚底的夜晚,我曾经梦想我真实的父亲会从天而降,接走我,留给我他全部的巨额遗产。

我从未相信我来自天上。但我曾经真的以为我神秘的父亲会从天上来,搭救我,像一位王子。

我在幼年的黑暗中无声地练习喊出爸爸。爸爸啊。

真实的父亲降临时,他送给我一双鞋底夹层镶有一圈夜光装饰,在晚上如果穿着它奔跑,就会像彩灯一样亮起来的运动鞋。

那年我已经十岁了,不再是三岁或者五岁那种会想要在傍晚穿着它在别人慢慢散步时从广场或公园里快速奔跑而过的年纪。现在想来,我很惊讶这种给幼儿穿的鞋会生产小学生的尺码,也许是打折的滞销货吧。

父亲的出现让妈妈说出更多很快被戳破的谎言。父亲是一个水暖工,妈妈在他来的前一晚告诉我第二天中午我真正的父亲将会出现时,却说他是水电站工程师。这引我遐想,我想象他是邓稼先一样的人,因为要隐秘地研究为国家做贡献的原子弹不得不离开我们,去水库边隐姓埋名。其后几年我渐渐积累了更多消息,拼凑出的情况是,他和她是在改制前的单位房屋维修班相识的,我十岁那年见到他时,他看守一所中学的男生宿舍楼,负责维修校园内各幢楼的管道电路。

为了让父亲爱我,妈妈那天没有上班,早上带我去菜市场买来虾,开始熬白粥和海鲜砂锅粥。

在大学里我会告诉别人我对虾过敏。我说,小时候吃太多虾了,家里总用白水煮虾,蘸酱油碟,一成不变,这让我对虾的味道很厌倦。

实际上我是从电视中看到这种白灼虾的做法。我童年很少吃虾,长大后始终无法习惯它扑鼻而来的味道。

那天上午,妈妈煮海鲜砂锅粥的过程是这样:首先从小区中一个她熟悉的保姆阿姨处借来砂锅,清洗大米,滤干后倒进一些油浸泡。再切姜片,分出一些姜片切成姜丝,洗丝瓜,洗胡萝卜,洗豌豆,切丝瓜,切胡萝卜,洗虾,剪开虾的背部,拎出虾线。然后她在锅中炒姜片,放入米,再加入水,煮好久,始终站在灶前不停地搅拌,之后加入虾,丝瓜碎,胡萝卜,豌豆,姜丝。父亲到达后,她又加了一些胡椒粉和盐,盛出一碗粥,在上面洒了葱丝。

妈妈说这是她记忆中他会愿意吃下的食物。他胃肠不好,她认识他时他喜欢喝粥。但他有时又食欲不佳,她认为,在有味道的海鲜砂锅粥之外再准备一份白粥供他挑选,是万无一失的。

那天父亲在中午到达。他说想吃方便面。如果没有方便面,他宁愿吃光面,也就是没有味道的阳春面。妈妈煮了一锅水,放入干面条,加了盐,打了一个鸡蛋。父亲吃下了它。

当晚,妈妈与我面对着需要尽快吃完的海鲜砂锅粥。第二天早上必须还回砂锅,而我们家中没有能盛放这么多粥并放入冰箱的大碗。她在自己的碗里加了些辣椒酱,悔恨地说,中午没有想到可以这样调味。加辣酱和味精后,粥的滋味很接近父亲中午点名要吃的韩式辛拉面。

他爱你,他爱你,你父亲爱你,你应当叫他爸爸。在这件事上,妈妈始终把我当作幼儿去哄骗。我真的那么傻吗?还是她真的那么傻呢?带着对妈妈残存的期待,我希望她没有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

将近一年后他消失了。妈妈和我的家回到没有人拜访的状态。

记事以来,没有人来我家做客。妈妈与她的父母和大姐因为她要生下我的缘故,不再往来。他们在妈妈的家乡,我们北边那个省邻近省会的县城。长大后我认为他们可能更担心的不是丢脸,而是增加生活负担。面子是种委婉语,给人以断绝关系的理由。实际上人是为钱、为时间、为地位才断绝或缔结关系的。

小区里的阿姨和街道上的奶奶给我拇指大小的樱桃西红柿和点心吃,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但她们不到我们的家里来,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

有一次例外。一个夏末日子,我刚上小学不久,小区里的一个男孩子受他父母惩罚。妈妈回家时,他站在住户的单元门旁,就在通往半地下室的专用入口的雨棚下。他说,小冯阿姨,能不能让我到你家看一会儿电视。看了半个小时后,他父母叫走了他。但有一股汗味留在我们家里,妈妈皱着眉头说,男孩子的味道。她在他坐过的沙发和旁边墙壁上喷了花露水和一些驱蚊液。我在学习,看着她做这些。这股味道以及妈妈对这股味道的反应,是我对于性最初的记忆。

父亲以不同的形态翻新出现,始终欺骗着妈妈。

而妈妈早起,画表格,写报告,贴告示,做登记,拖箱子,扛东西,做饭,买股票,再买进纸黄金与猛烈下跌的股价抗衡,定时去书报亭买彩票,一天天地无济于事。她在不同的事情上极为努力又始终失效地工作,欺骗着自己和我。

父亲出现后,妈妈坚持对我说,在我出生后的头两个月,父亲经常来看望我们,每周都会来看我一两次。只不过那时我是胎儿,之后是不记事的婴儿,因此我不记得他曾试图爱我。

她还说,在我出生前那十个月中,他有过变化,起初恼怒而逃避,到我临近出生的两三个月里,他也来探望过她好几次,甚至陪她去过医院。有一次在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他都没有因为焦急而发火,最后还将她送回家,在楼下与她挥手道别。他甚至主动提出去旁边的超市给她买一箱坚果,让她拎上楼去补身体。她因为身体虚弱,无法拎动而拒绝了,但在她逐级爬上当时她居住的六层楼楼梯时,一直想念着他。

妈妈像精明的肉铺老板,把劣质的肉绞成肉馅,再猛加佐料煮成肉丸子,拼命塞到我的嘴里,以为我辨认不出腐烂的味道。

父亲出现的那段时间我并不快乐。他每次停留的时间不长,总会给我出题,让我心算、背诗、唱歌,说我跑调。或者让我讲出最近在学校学到了哪些课程要点。有一次我和同学约好,要去超市一起买在英语课上表演短剧时要用的西瓜和彩色塑料喇叭。父亲出现了,考我三位数的口算,要求我当他的面做完一道应用题再离开家。

在让妈妈成为靠不住的女人之后,他以他的随心所欲让我成为靠不住的女生。

他几次说,中国的优势在于基础教育,小学应当抓紧数学,进中学后才能学好理科。那时我以为数学对于他很重要。后来我认为他只是想说了算。

暑假的一天,他像每一个刚在早晨离开家去上班的平平常常的男人那样,随意地在中午出现,穿着工作服。我开门,妈妈从旁边物业办公室赶回来,她煮了冷冻馄饨,加了许多香油和虾皮,他边吃馄饨边让我讲一个成语故事,又翻语文补充读本,让我查出“铩羽而归”和“折戟沉沙”这两个词的读音,分别用它们造句,每句都需要出现一名中国历史人物。楼上正在看电视剧,纱窗里传来电视剧主题歌的声音和煎带鱼的味道,一种香到了极点反而熏人的腥臭气味。他拉上玻璃窗,妈妈在刷锅,她开着厨房门,边洗边瞄摆放在卧室里声音开到极细微的电视机,发辫甩来甩去。父亲和我沉默地闷坐在饭桌前,死刑犯和处决人一起等待钟声,桌上晶莹的油点闪闪发光,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拍打着对方。

shā,ji,他达到了目的,这两个音我确实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太紧张,查字典后把翘舌音读成了平舌音,“撒羽而归”,我说。在我查字典前,父亲想必也不知道这两个字的读法,他明明是皱着眉头圈出它们的,现在他仍旧皱着眉,像庙里发呆的神像,但他用手指节重重地敲击字典纸页上端的空白,让我重来,仿佛他与字典素来是彼此的代表,我需要向他和字典下跪。那一刻我的舌头失灵了,无法卷曲,撒,撒,撒,我说。

后来我经常读错平翘舌,很奇怪,都是在成语中。平时我不会错。高中时有一次我在语文课上发言,命运多舛。读成了cuǎn。老师在黑板上写,chuǎn,她说,这个字的读音很好记,喘息的喘,命运多舛,喘息着的一个人的命运。这个音我也从此不会再忘记。

还有一天晚上,他让我做题到很晚。妈妈端上两杯热牛奶,父亲没有喝,他说他要回家去了,并且他说,从科学上讲,牛奶其实是食品,不是饮料,晚上九点不适合再吃一顿这样高脂肪让人发胖的夜宵,他已经是中年人了,立秋之时凉风至,如果妈妈这里有梨,他倒是不介意喝一碗梨汁。

我在电视上看到著名的歌手结婚生子后,对主持人说,家让人彻底放松,家庭是一个可以随意放屁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之中,在妈妈和我的家竭力模仿一个普通家庭的那短暂时间里,家是一个男人随意提出要求的地方。

我喝掉了两杯牛奶,第二天腹泻得厉害。二十几岁时我才知道我不耐受乳糖。这大概遗传自妈妈而不是父亲,因为我们的家中平时并不备牛奶。

妈妈喜欢撒谎,而父亲喜欢给出近似于科学的解释以更好地逃遁,这成为我对工程师的理解。当我知道他只是名水暖工时,我万分失望。

现在想来,当晚妈妈应当是去便利店临时买来了牛奶。那是剧烈变化的年份,我们住的地方出现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后来我上大学后见到的并不相同。其一,它不像北京上海的便利店,以及我家乡后来逐渐出现的连锁品牌便利店那样,会卖进口零食、盒饭、拿铁咖啡、烤鸡胸肉蔬菜沙拉和特价意大利面,而是在门口架起一个小柜台卖辣鸭脖和无关健康的鲜亮卤菜。其二,它不是二十四小时开张,到半夜十二点(也许是一点或两点?)就关门了。不过,这座城市的一天到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会终结,说它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也不算太离谱,而且它与以前的杂货店已经相当不同。装潢都是浅色,冷柜整齐,甚至有杂志卖,收银柜台上有一格格口香糖,没有店主小孩子的作业本。店内灯光也是冷白的,晚上拐过街角就能看到它亮起的印有七彩横条纹的白色标牌和自店内透出的白光,像爱斯基摩人的雪屋。

上大学后,我来自深圳、童年时曾每天坐车出关去香港读书的男朋友嘲笑我把7-11读成“七幺幺”。

seven-eleven,他说。

如果用中文呢?我问。

他说,七,十一。

让我爱父亲,让我相信自己没有被抛弃,让我听不到别人为我心酸,让我不因为别人的心酸而感到心酸,这像妈妈头顶的魔法棒,让她做出许许多多辛苦的事来。在我长大后,妈妈说她是为让父亲对我好一些才委曲求全。但我认为她做的未免太多了。

父亲曾留宿一次。第二天早上,妈妈做了有五种小菜的早餐:拌黄瓜、黄豆烧肉、豆腐乳、青椒皮蛋、炒蘑菇。五个小碟子旁边,大盘子里有三只煎鸡蛋,一人一只,另一个大盘子里有三只她买来的三丁包子,也是一人一只,每人还有一碗红薯粥。我们的饭桌几乎要溢出来,放煎鸡蛋的盘子有一小半危险地落在桌子外面,而且,妈妈把一条普通的黄瓜切得像一条蛇。与这张富裕的桌子相比,我们平时吃的早餐像漏洞中捅出脚趾的袜子。

那时是我人生中的特殊阶段,我还没有进入自大学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的长期减肥之中。小学末段到高中那些年里,我时常饥肠辘辘,午餐在学校吃,但我因为周围的眼睛而不愿意吃得太多。并且,同样是放在相同大小的铝制托盘右下角的一碗饭,食堂阿姨给女生总是盛得不满,给男生却盛到冒尖。在其他女生提出异议前,我不想提出意见。

我说了出来,我说:“妈妈,今天的早餐太丰富了。”妈妈掐了我的大腿根一下。我不理解为什么她对我生气。

许多年后当我用实习赚到的钱给男友买腰部松紧带上绣着名牌商标的内裤时,才明白这样的心情。不是想要取悦的热情,而是希望得到尊重的冲动。就像在客人来访前擦干净桌子。夏天在腋下涂抹冰凉的滚珠防臭剂。请你尊重我吧。以为我是香的。以为我每天也穿着与这相同价格的上好内裤。

妈妈,以及我,没有在取悦,也并没有真正想要得到什么,或本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什么。我们放弃了对爱的追逐。

父亲无法持久地来看我们,或者表达出爱。妈妈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被尊重的冲动,始终继续她可笑的做法。在妈妈拼命做饭时,他们会发生冲突,就像父亲说他宁愿吃方便面或白水煮光面时那样。

父亲不曾有一次刷洗他吃过的碗,或者虽然不洗碗,但把他用过的碗放进水槽里,或者虽然把用过的碗留在桌子上,但倒掉碗里剩下的稀粥和鱼刺。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无谓态度,也可能是一种随时急于离开我们的焦灼态度,或者是一种抗议。父亲以他的方式告诉妈妈,他不喜欢她这样认真隆重的招待,他也许会吃掉她准备的早餐,但他不愿报答也不会被收买。他不那么软弱。只有他能够决定他是否来、什么时候来、是否离开、是否消失。那永远会偶然、随机、暴力地降临在我们身上。

父亲用底部留有稀粥的碗和筷子建设了一支背过身去的军队。如果你走上前去抱住他们,他们会立即转过身来,用机枪扫射你。

妈妈让我叫他爸爸。我不愿这样做,也难以用我的声带清晰自然地说出这两个字。但在她时而哀求、时而训斥,反复几次之后,我几乎屈服了。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在此以后,妈妈和我的生活缺乏变化。除了一件事。

我十三岁时,妈妈中了大奖。她每周都买十元的彩票,有一次中了500万。那个夜里她抱着我睡觉,我们且悲且喜,流泪不止,想着要出门大玩一次,设想了许多可以买的东西。一直以来我都告诉同学我住在下跃户型,我想这和半地下室差别不大,如今可以买一套地面上的新房子了。她则希望给我买一架钢琴。已经不可能专业弹或者获得考试加分了,但有了500万,你还要什么考试加分呢,弹琴作为女孩子的特长能够提高你的气质。我想要环游世界,妈妈说不能耽搁上学,那么,我希望去一次中美洲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达尔文坐着小猎犬号到达的地方,他在航行中发现了企鹅、鸭嘴兽、袋鼠、许许多多奇特珍稀的鸟。我们要慢慢地去,不坐火车也不坐飞机,要像十九世纪的人那样耐心地穿过海洋,体会遥远。

第二天妈妈像平常一样去上班。她说最好等周末再去兑奖,还得先回办公室找遮阳帽和口罩,中了这样的大奖,还是提防别人知道或跟踪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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