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2/2)
她说,谁都不该唱。我平常爱和几个育儿嫂大姐待在一块。月嫂通常年纪大,说是要脾气磨平了才适合带小婴儿,哭得多,睡不了整觉,人容易焦躁。育儿嫂要带小孩运动,算起来比我大不多几岁,至少是同辈。这几个大姐真的比我聪明太多了,什么都懂,什么歌谣都会,有一个大姐认识全天下所有的动物和植物,连塞伦盖蒂和马赛马拉大草原上的动物叫声都样样清楚,有一天有人在园区门口摆摊卖热带鱼,有一泡沫箱娃娃鱼,她随口说,娃娃鱼的肺在腮上。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小时候生物课学过,早就不记得了。她说在老家一直喜欢看中央电视台的《人与自然》。不是外行带着偏见想的那样,农业户口就天生熟悉动植物,要种地那当然懂物候,不是的,她是看电视看书特意去学的,娃娃鱼和角马跟平常的生活有什么关系!这才是自由而无用的灵魂对不对,我真觉得我以前去非洲玩是浪费,凭什么是我去不是她?还有个大姐在小剧场外面种了好多牵牛花。她们做事情也清楚,情商特高,学东西超快,人又有情趣,比起来我就是茅坑里的石头。我还不是最糟糕的石头。那天有个陕西大姐看手机上的新闻,说,家乡下冰雹了,苹果要霜打了。有个大学生就问,霜打过是不是更好吃呀?大姐心事重重的,说,是能甜一点儿。我问,价格怎么变?她说,产量少了,平时收购的人来,卖三块多,霜打过估计要六块多收,那买的人肯定就少了。我就想,我以前也就像这个大学生,只知道甜不甜。
他说,与其做志愿者,我觉得你不如好好工作,赚钱,给她们捐钱。现在这样是她们在帮助你,不是你在帮助她们。或者说,你给她们的帮助是可替代的。
她说,我知道。团员也没拿我当朋友。
他说,哈哈,你看,人家拒绝被你利用。
她说,利用不了。尤其这次整顿,我深深感觉团员的斗争经验很丰富的,擅长办事,会说话,跟干部比我会讲话。
一个北京本地的大学生志愿者请大家去家里做客,父母下厨,只能在周五晚上,家政阿姨和育儿嫂没参加,去的是比较年轻的男工人,园区东门集合,一起出发。她和他们一起进了地铁站,稀里糊涂间,男工已经嗖一下翻过护栏,没刷票,过去了。看《悲惨世界》音乐剧她会觉得逃票毫无问题,挑战既定秩序的英雄主义,“占领华尔街”时她也觉得这简直令人心驰神往,以前她反思过她那种总想要遵守秩序的冲动,那是太顺服了;她更不想像那些高高在上者一样指责,“人不应该因为贫穷而不遵守秩序”,把贫穷视为借口而不是一种困境,尤其秩序并不是由逃票的人制定的,也往往不保护他们。但此刻她和他们在一起,她要逃票吗?她能买得起(他们也买得起,他们有时抱怨往游戏里充的钱太多了),社会不欠她什么,她不该逃票。但如果她买票,是否太自高自大,自视与他们不同?是不是该与他们做同一种反抗,实践同一种道德?她也想到如果逃票而被抓怎么办——于她更麻烦,她逃不掉,没有翻护栏、快跑的经验。而且她是女性,不想面对地铁警察,被谁拷住询问。可是反过来,如若被抓,她更可能被轻易释放,警察更可能接受她的解释,例如下班后太累了,一时放空忘记刷卡,或者她只是跟着前面的人,见他们翻护栏,她以为就该从这里过去;警察会相信她根本不认识他们。
如果逃票,她是比他们更麻烦还是更少麻烦?她有特权吗?取决于把哪些因素放在前面。她对自己说,i&039; an awful,awful pern
合唱团微信群有时像支部,“学习了!收获大”,“主席说要做小学生”。团员对袁教授就是对领导的架势,很捧。微信群里也是男工人说话多,相互帮衬捧场,说黄色笑话,有两个尤其爱压着别人说话,解释事情。在其他地方令人讨厌的关系,这里也有。后来知道,来参加活动的月嫂、育儿嫂、家政阿姨组了全女角小群,聊得热火朝天,相互介绍工作,拉成一个月子单还能收一千块介绍费,也没叫这些“工作人员”参加。阿姨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来这里就是要文艺,唱歌,不想被谁组织,不想被谁发动,人家有人家的敏感,人家在保护自己的生活,有的阿姨有归属感的集体就是她和她的孩子,她的妈,以及她酗酒的丈夫,她想要在家外面找一些自由的感觉,也想在家中说了算,唯独不想听那些志愿者与捐款者批评她的家庭的胡话,尤其不喜欢那些人言必香港名人、德国电器、美国规矩。阿姨说,崇洋媚外。
她有时相信,有时不相信世界大同。
还有一次,她在园区外配钥匙。走回住地,发现少了一把,估计忘在钥匙铺了,回去找。算一算刚才交了九元钱,应该拿到三把,一开口,对方劈头盖脸骂过来,“谁多收了你的钱!我们可没有!”她说,我少了一把钥匙,不知丢在哪,来问问。对方说,“你是狗屁!”她就走了。
他说,可能有阶级仇恨在里面。穿得好,住好房子,还嫌贵。
她有气无力地说,都整顿了,哪里是好房子。
他说,跟城中村的比就是好房子了。
她说,总有人期望我吃苦。有一次和园区保安因为噪音的事有矛盾,保安说,“就应该来个男的教训你一下”。我起初以为是要打我的意思,我还想,保安自己不就是男的吗?突然反应过来,是“干死你”的意思。还有一个合唱团成员,木工,负责男声部的,有点像袁老师的助理,副团长那个意思,他骚扰了一个女大学生志愿者,比骚扰严重,算是性侵了,老师出面劝解,也就不了了之,好几个人去劝那个女孩,说要有大局观,组织生存下来不容易。
他说,啊?什么情况?
她说,骚扰和性侵之间吧……未遂。我说不清楚。你别问了。
他说,有没有人骚扰你?我一直担心。
她不想回答。这里区分出三类流浪的“无主妇女”。第一是企业家,极其有钱成功的单身女性,大家把她们当作男人。注意必须要足够有钱,单是有名望或是成功是不够的。第二类是“绿茶”,危险的、威胁旁人的美满家庭、有诱惑力的单身女性,大家对她们是欲除之而后快,不能从肉体上消灭,就从名誉上消灭。第三类是受欺凌和嘲笑的人,第一类没钱就变第三类,第二类长十岁也变第三类。
三种各有各的道德问题,分别是丑、坏、怪。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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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nnie说她觉得在北京很少能喝到真正的咖啡。她准备搬回上海住。你觉得呢?真的不好喝吗?
她说,神经病。你在乎咖啡吗?反正我不在乎。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咖啡”,咖啡多得是,nnie是个bitch。nnie干吗挑挑拣拣,究竟是因为她是上海人,还是因为她是加拿大人?我也不觉得人们真的在乎那些生活享受。有一半人是硬要说自己在乎,那就不是在乎咖啡,是在乎自己究竟是谁,还硬要借咖啡说出歧视和偏见。另一半人是没有别的事情能自由自在地在乎,所以都去找咖啡店,去找真正的煎饼果子,要吃到真正的煎饼果子可累死了啊,还要排队。北京现在很时兴喝奶茶,好像先从南方流行起来的,最近这两周,跟别人一起做项目,总去他们办公室,下午我也凑单一起买。选奶茶口味这个事情像成人的乐高积木,要选好久,商量聊天。就像在办公室里去洗手间,多去几次多待一会儿就感觉赚到了。
他说,我和nnie真的没什么。你一会儿为北京代言,受不了别人贬它,一会儿又受不了北京。
她说,我愤世嫉俗,行了吧?我觉得她特别傻。我自己以前也够傻的,我前几天还想,以前我为什么要跟着别人把“再见”说成说“ciao”啊,我跟意大利有什么关系呀,我神经病吧!还patti sith,什么呀,我怎么不说最爱《军港之夜》啊。
他说,我现在有时候也说“ciao”。
她说,傻死了。还不如“撒由那拉”好点吧,至少还算东亚。
他说,那绝对不是。你又政治幼稚了。
她说,总之我现在完全不在乎吃喝。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还徒手杀过泥鳅,二十八条,砂锅炖的。
他没说话。那次是两个人出去玩,下午到达,顺路去唐人街买菜。夜里时差醒来,睡不着,把盆里的泥鳅杀掉了吃。事后各执一词,她说是由她戴手套开膛破肚,虽然他曾经是医学预科生,他说是她在网上查到要先砸晕,让他去砸,应算是他杀掉的。那段常以此玩笑,看到超市柜台也想起泥鳅,看到池塘也想起二十八条,如今好似突然讲古。
她说,我最近参加的这个项目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们买来一套儿童绘本,想拍短视频,做成“大ip”。那套书很可爱,有一本没有字,每页都是好多彩色的大点点。这一页上是中间成一横排,下一页就都在左边星星点点的,再下一页零零碎碎堆在页底。小朋友还不知道书页和现实的差别,就说,乱啦,乱七八糟啦,掉到地上啦。
他说,不可能不知道吧。
她说,也是,也许小孩子表达方式就是那样。我宁愿天天和小孩在一起。我差不多知道该怎样生活才安全了,但我也害怕。我也不能保证——我也不想——什么都跟——永远都跟——绝大部分人一样。
他说,你讲得自己跟聂隐娘似的,“我一个人,没有同类”,这么哀怨。
她说,你看啦?
他说,亚洲协会放过几次。有段时间交往了一个日本女孩,一起去看的。
她说,哈,我才知道。真不赖。
11
改了几稿后,她问他,现在作为一篇小说,它有没有更好一点。
他说,一个问题,为什么男主人公西班牙语进步那么多?
她说,点餐不需要很多词汇的呀。只要有一点决心,很快的。
他说,那我也许真应该学学西班牙语。不过真要学,我对日语更感兴趣。
她说,你的形象在这里面蛮好的。我就有点讨人嫌。我自己看都觉得女主人公很不招人喜欢。
他说,其实我读过的印象是大家都很有特权,priviled people。不然你加一个抠脚的情节。
她说,女主人公都要被清退了!我写是违建的房子好吧!
他说,我是说,贫穷的感觉和贫困是两回事。有时人感觉穷,是表达一种对钱的渴望,其实还是多少可以改变自己渴望的程度。贫困里哪有选择啊。你写的人是时刻有选择的,没有特权的人是生活在更少选择的世界。
她说,什么啊。这里的女主人公没有选择的。到某个男人身边去不是一种选择。
他说,是,也不是。
她说,那你等于说性别为女是一种特权。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说,那这里她没有其他选择的呀。当然整顿以后,她应该也就不在这个ngo了,也不包养了,可能去广告公司找工作,五险一金,跟甲方生气。可问题不在那里。去ancy上班也差不多的,也跟现在的生活类似,七零八落,总要追个星,买买东西,捋一捋手头活人的数量谈个恋爱,弄一点跌宕起伏,才活得下去。
他说,可是现实中你没有被整顿,这也是种特权吧。
她说,但是我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房产证!这次肺炎我起初差点进不来小区。而且不被整顿,那不应该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吗?
他说,你适当写写真正边缘的人。
她说,我又没有要给别人看,不用讨谁高兴。我就写我熟悉的事。再说,我也没钱。
他说,又来了。
说到这些时更生他的气。他爸爸的投资让他有绿卡,所以他在纽约工作无需签证,有全球出入的自由。他不算中国人了,他当然不懂。明明他家的每件东西都是偷来的,就像大都会博物馆,他还认为他爸爸很辛苦,受了多少折磨,背黑锅,好几次不得不从零甚至从负数开始。以前他家没出事,他也还不懂事时,他在纽约乖乖坐地铁上班,回国来则摆一副小富豪的样子,那时在亚洲钱更值钱,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日月换新天了。
也许人就是应该把主要的力气都放在谋生上——维生上。应该,不是说那是理想的生活,而是承认那是大多数人大体的状况,历史上也是这样,此时此刻也是这样。她对他说,对比起来,资本主义世界里的普通白领生活简直相当轻松。发展中国家是血腥资本主义世界,什么都血腥,比如,几乎没有托儿所,三岁以下的小孩若不花大价钱就没地方送,当妈妈的不知不觉就不再上班了,血不血腥?他提醒她表述中的概念混乱,他说,美国甚至不是福利国家!美国人成天都在羡慕加拿大,全民医保,免费大学教育。她说,我当然知道,但北京更原始积累。她经常说,“当然,但是”。说这些时她觉得自己听起来情绪化,不讲理,像有偏见的女人,像人们偏见中女人的样子。而且当她批评时,人们总会说,你又没穷到饿肚子。
这句话有好几种表述的方式,意思不同,包括近于人身攻击的猜测,关乎动机与性情,“你这不是批评,是抱怨”;包括比较友好和慷慨的劝诫,“既然你过得还不错,就算了吧”;包括不太友好或慷慨的提醒,“既然你过得还不错,你不配谈这些。”
又没穷到饿肚子。她就不想多说。她说,就跟你说说,随便说说。我不想在跟你的电话里面还要再为自己的身份、安全感、教育道歉。也许我是有特权,到如今才懂得为钱焦虑,园区整顿这件事对我是小事,我搬走也可以去酒店过渡几天,末了也租得起房子,我只是觉得整顿过程好突然,像随机的暴力降临在身上,协警来逐屋收走了电暖气和电热毯,冷得没法伸出手去,我就待在被子里。我就想,贫和寒真是连在一起。现在是李白加上杜甫的时代,看人想要听哪个声部。当然你又要说许多人早已经习惯了随机的暴力,我现在才见识它又是种特权——你别说了。
他说,这两个主人公总是有选择的吧。
她说,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不少这样的人。书读得还可以,上了不错的学校,能够四处看看,换地方生活。父母总归爱小孩,送房子,送去境外读书,或者二者兼有,有点文化资本。这里的女主人公在北京也照样是没钱,也照样被驱赶,不是她变了,是世界变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也变了,以前自以为过得不错,可能社会相对平等一点,也可能是青春期的幻影,现在发现周围是资本家和官僚二代的天下,自己一个普通人,根本没有和“艺术”“寻找自我”这些词挂钩的机会,可是又受了这样的教育。以前以为自己和那类人是一个阶级,现在发现自己和另一类人是一个阶级。我记得刚到charlottesville时,宿舍楼里有个美国女生说自己要是养狗就养个utt,我不认识这个词,还以为是一种狗的名称,后来才知道是杂交狗。这个女主人公就是这样,以前自以为是条好狗,雀跃狂奔,躁动得很,现在发现,得是名狗,路才走得通,身边到处都是纯种狗,这犬那犬,而自己原来是条utt。算了不说了,不然你都要打我,周树人都要跳出来生气,你是谁呀,从小康坠入困顿。总之我是觉得,文化资本是一种特权,但不一定能变现的吧,也就是化成回忆与别人有时当成修养、有时当成狗屎、有时拿来讽刺的东西,像看过许多无用的电影,像《小城之春》。我觉得这是全球化过程的一部分,这些人是历史的一代,横向比较,算是幸运吧,所谓文化上的世界主义者。纵向比较,和上一代比起来也许真的是特权,对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很不同,但那也就是因为历史。
他说,这个文化资本同时造成一定距离感。拥有这个是特权,我说不太好,一种感觉。
她说,读者阅读时的距离感,还是指这些人物对生活是有距离感的?如果是后者,那是我想要的。
他说,人物想得太多了。这也是特权吧。
她说,当然,但是我觉得上一代的人太少自省了。不过你说得对,这招人反感。尤其如果主人公又没穷到饿肚子。尤其我觉得周围现在非常反智。
他说,有没有可能,你现在这么不开心,也是因为以前你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形式的压迫?
她说,你受过吗?
他说,算了,那你改一下区块链这个地方。区块链不是货币,只是技术,比特币背后也是区块链的技术。
她说,哦我还以为区块链是交易的链条那种意思。
他说,你总写你不懂的东西。事件驱动,对冲基金之类的。
她说,本来想可以问你嘛。
他想,她当然是有特权,她只是不肯承认。不然她现在应该在坐公交车通勤,而实际上她每天睡到九点,有时他要睡了,她在时差的另一边还没起床。他觉得她太多怨恨了,可以称为spiteful,她以前一直乐于谈这些,她那些朋友都是这样,可她现在终日批评和抱怨,而且开始把自己当成受害者。有时他厌烦辩论,心疼她,问她究竟遇到了什么,她回答,反正问题很多就是了。有时他厌烦她,遇到生活的困难就自怜,又从未好好生活过,抱怨经济压力又无法放弃环球旅游,一生不曾为打卡起床,眉毛弯弯的孔乙己,只想坐顺风车。不上班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痛苦?如果她这普遍的、弥漫性的厌世,能够对象明确地转化成愤怒,这个国家就不需要掘土机了。这几年来他逐渐变成了严肃的人,对现实不满,关心政治,为参议员筹款,离收养一个小孩只差一步了。有时他觉得自己以前有点窝囊,如今在这些不满里有了些真正在乎的事情与联结感,由此终于做好了和什么人一起生活的准备。
她说,我有什么特权?我这么穷!而且我是单亲家庭。
他说,单亲家庭在中国跟在美国可不是同一个意思。和阶级和族裔和教育程度的联系不那么紧密。当然也许越来越紧密了。
她说,有人给图书馆捐来一本《活着》,我看过电影,书从来没看过。这次一看,最大的感受是知道嫖跟赌分不开。嫖的人都喜欢赌,体会到什么都来得轻易那种感觉以后,容易上瘾。现在我见识到这样的人了。
他说,当然。我都很惊讶你才知道。
边争辩着这些,她边觉得理解他的意思。你可以说护照和签证都是特权,可以说移动是一种特权,可以说大多数人租房子时本来也都需要付押金,甚至有些人身份证上的字样和民族地域就已经令他们无法跨省旅行,也没有资格租到一间北京的房子,那么她的生活已经是特权,无论她多穷。或者她再穷也不够穷,她买过三千块钱的吹风机,四百块钱的陶瓷杯子,杯子漂洋过海而来,身上有手工画的彩点点,杯底有加工检查它的人的名字,“spected by janice”,每个彩点都带着人的痕迹,这就是血染的风采。
她说,我之前真的以为能长期住在这里,没存钱。有时是大手大脚一下,有时是拿到了一笔设计费,就出去玩了一趟,也就没了,再有就是我心里其实是想这两年先探索一下,不要让自己过得太不舒服,老惦着房子啊存钱啊“发展”啊“积累”啊那些,我以为这样工作状态能更轻松一些。我原来也有朋友是这样的,生活得很简单,拿到钱,买条贵裙子,银行账户又回到四位数,我还觉得这是挣脱束缚的一种方式,不由物质控制,不是总“百年大计”似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发现没有钱比有钱更束缚人——你觉得我傻吗?我以前都是和人家一起批判消费主义这些,我可真傻,衣食无忧时的虚荣心啊从众欲啊丧失自我啊,天,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至少不需要害怕什么。我现在明白了,户口、房产,没有这些就需要许多存款才能活着。要活得安全,太难了。比如一个人,最初只是不想朝九晚五上班,想灵活一点,结果再也找不到稳定工作了,或者他失掉了存款,譬如他误以为生活太容易了,把钱花掉了,譬如被p2p骗了钱,那如果没有家人帮忙,或者自己身体不好,离流浪汉也不很远了。真的,现在我觉得被贷款套住而跳楼,出卖裸照以至于受人勒索,这些故事离我也并不远了——不是说我会那样,我没那么不要脸,我桌子上还有四百块钱的马克杯,我是说,我真的明白了这是可能的,在我的世界里也是能化为现实的,我才明白了我的世界有多脆弱,我也才明白了有钱人才有权爱恨。无恒产者无恒心这句话多可怕呀!难道不是要让有无恒产的人都能过得好吗?人从“好端端的人”到变成流浪汉,这个距离可以很近,我真害怕。这次我看到有印度人在肺炎中要走几百里路回家乡,一步步走,我就想,我没有地啊,没有家乡接纳我,我简直浑身发冷。你能明白吗?
他希望自己说,我能,我明白。说不出来。他说,我尽量。
12
她说,你记得我那件灰色的长风衣吧,带皮领子的那件。昨天我忘在合唱团办公室了,今天去取,口袋里有一只带精液的避孕套。
他说,怎么会这样。报警了吗?看监控了吗?
她说,没立案,监控查不了,因为没有发生侵害嘛。让我自己多防范,说女的不要一个人住,问我丈夫或者男朋友在哪。
他说,有怀疑对象吗?
她说,怀疑谁能成为我丈夫?
他说,别闹。
她说,没事。那个风衣,干洗特别贵,因为肩章袖口是皮的,这几年总穿,一直没洗,脏到不行,正好不要了。
他说,如果我能回去陪你一段就好了。
她说,那你倒是回啊。总这么说有什么意思。我比你强,我不想回去,我就从不说这种话。
他说,我很心疼你。
她说,你父母还有几年?
他说,我妈出来了,跟你提过,你可能忘了。她在里面总蹲着,现在腰不好。我爸减了两次,现在还有八年三个月。
她说,你离开这么久了,根本不知道北京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也从来就不知道在中国当女生是什么样子。你不是问过我有没有受过骚扰?是追求还是欺负,有时是说不清楚的。那次我坐顺风车,你让我注意安全,我们不是已经大吵一次了。
他说,你这样我会担心的。
她说,那我不说了好吧。你的感受不总是最重要的。
他说,我希望你安全。
她说,我得先保证我的生计。像那次你说别在网上约车,坐出租车,我都觉得很可笑。烟味大,司机特别凶,绕了路我也不知道,而且起码一百五十块。还得在路边冻好久,招到了别人还要跑在前面截掉。无所谓了,反正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那边没声,不知道是他不觉得好笑,还是他不熟悉国内网络上这些话。
她急了,说,你笑呀。
13
他说,我下班了。你干吗呢?
她说,我……看窗户外面。
他说,什么东西这么有意思。裸体女人洗澡吗。
她说,那是你感兴趣,我又不感兴趣。
他说,我也不太感兴趣。但窗户外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她说,不然呢?我做什么?拿一本波伏娃一杯马丁尼斜靠在沙发上?
他说,don&039;t be sarcastic我刚加完班到家,真的想知道你在干吗。
她说,我窗户外面有个喜鹊窝。等挂了电话我拍照片给你吧。北京冬天很冷的,树上叶子都掉了,枝条很稀疏,高处就有个喜鹊窝。我站在房间里还看不到,躺在床上从卧室窗户看出去,刚好能望见。今天我醒得早,又不想起来。
他说,几只喜鹊啊。
她说,就一只大的。不知道窝里有几个蛋或者几只小鸟。
他说,大喜鹊飞来飞去。
她说,大喜鹊飞起来才看清楚有几个蛋。——不太好笑吧。我跟你说,我有时真厌恶北京,这个冬天尤其如此,并不是因为我住的地方出了问题要被赶走。现在我真没法工作了。也不光是因为整顿以后屋子里冷,也有关系,但不只是这个。这个冬天类似的事有好几件。有时我觉得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他说,那我给你讲个笑话。一个地名,打你在北京的心理状态。
她说,什么啊?驻马店?
他说,新乡。
她说,什么玩意,那不是纽约吗?
他说,都行。说正经的,要是离开北京呢?去你说的那些小地方。
她说,也不知道北京是典型还是特例。
他说,我有一个模糊又强烈的故乡概念。事实上是不了解。其实我也想回国去,晃一小阵子,只是不知道能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下楼时你在电梯里跟我说到一个关于向日葵的诗。后来我怎么都找不到。
她说,哦,是黄灿然的,叫《爱上巴赫那天》。我不太喜欢它的标题。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
因为接下来,日子便渐渐轻松。
大地酷热,连太阳也躲进云缝里。
城市酷热,连郊区也像火炉的边缘;
树林下垂,变成涂在风景上的一层绿油漆。
山中房子枯黄,港湾里游艇发白,
双层巴士悄悄驶上高速公路;
一架直升飞机在大海上空盘旋,
仿佛飞行员在打瞌睡;更高处
一只海鸥悬着,耐心地守望暴风雨。
高楼群中,鸟声消失,只剩下
城市深处传来的微弱呻吟。
窗台上,蚂蚁麇成一块污斑。
天边吐出一团乌云,像伸长舌头
要把对岸墨绿色的山峰舔走。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
我的耳朵向日葵般张开。
和诗比起来,此刻北京与纽约大概都处在冬天的。接下来日子多半也不会轻松,冬夏恐怕也确然不同,对盛夏是在忍耐中等待,而冬天是不抱希望的苦熬,让人缺乏去描画它的热情或者生的信心,每进一天添一点萧索。她经常想要离开北京,做了不太持续的努力。反过来也一样,北京时不时要她离开。上个月她到埃及去,她觉得金字塔挺孤独的,骆驼也是。骆驼真是很孤独的动物。金字塔和想象的不一样,不大,也不是金光灿灿的,是看着它就会难过。很意外。
他说,我想象中金字塔就是个自然背景,对本地居民而言跟一座土山没什么区别。
她说,差不多。
他说,是不是光秃秃的。
她说,沙漠特别广袤,它在上面好小。
他说,人一死,修个陵墓,这么高,这么多奴隶,觉得最荣耀,伟大牛逼。几千年过后就是大爷大妈跟着旅游团过来,合影,摆姿势,骆驼绕着走一圈乱收费。据说金字塔周围特多骗子。
她说,我也说不好。也没有心疼法老。就觉得天地悠悠怆然涕下似的。
他说,我看照片觉得金字塔摆在那里是人力和自然的对比,好像很徒劳。
她说,我有时觉得,现在你我差不多,都是放弃了个人感情上幸福的可能性在生活,如果能遇到什么是意外之喜,但不是目标也不抱希望了。
他说,什么叫放弃了个人幸福的可能性?我觉得就是“不主动参与那些被认为会创造幸福的活动”。
她说,不主动的话,它不会莫名自动到来的呀。
他说,我这几年是做最少量的努力,但恰好做足够当一个普通社会人的努力。其余放任自流。
她说,“看起来也不奇怪”,“好像也合乎礼仪”。
他说,对,打眼一看不奇怪。普通人接受你不是个怪人,认为你没有放弃人生。
她说,努力也是很没有意义,就是徒然。但我也会挺寂寞的。我实际很怕自己会像我妈妈那样,一时意气,结果独身一辈子。虽然婚姻继续下去也未见得好,恐怕也是另外一种“结果就一辈子”。
他说,你跟你妈妈聊过吗?我印象里你从来没说过她怎么想。
她说,她不太跟我说自己,不知道是保护隐私还是保护尊严。她不是个喜欢反思的人,也比较保护自己的生活。和她聊没什么意义,谈不清楚的。
他说,明白。上一辈的人很多是那样。
她说,你周末和那个新加坡女孩约会怎么样?
他说,还算顺利。吃了饭,无感,但也不讨厌。
她说,她也是在孝芬在的那家新泽西医院上班?你说是放射科?
他说,对。是一个非常基本的女生,做的事情,看法,喜欢的东西都比较普通吧。
她说,可是也很难头几次见面就讲出什么独特的看法。真讲出来的人不少倒是装腔作势。
他说,她业余时间是在flix上看friends。
她说,你别嘲笑人家的趣味。
他说,没。已经约了下周五再见。
她说,嗯,我觉得只要无过无失就可以一直见下去。换我会的。绝大多数人都有点讨厌,无过无失很不错了。
他说,我也这么想。
她说,我在想总要给别人充分被了解的机会。我们有时候自以为是,很快下判断。也许人家是礼貌,起初见面,说平常的事,不讲什么看法,也是一种友好。
他说,我说实话觉得这算非常顺利正面的约会,我都有点惊讶。
她说,是吧。都做什么了,吃完饭有没有逛逛。冬天约会,感觉缺点是容易速战速决,夏天春天就容易一道去哪里再逛一下,公园走走。
他说,吃的西班牙菜,tapas,吃完就回去了。不过吃了很久,喝了酒。
她说,那很好哎。
他说,我也想跟你说一下,我其实是打算和她相处下去,不管能走到哪一步。她应该不会反对。
她说,那真是好消息。
他说,如果那样的话,我想就暂时不和你联系了。
她说,好啊。
他说,你自己怎么样?
她说,我最近在想啊,也许我只能跟以前认识的人在一起。就是见过不是这种鬼样子的我的人。不过以前认识的人都已经在很温馨地生活了。
他说,相亲怎么样?据说很丑的那位。
她说,大饭局以后还吃过一次饭。饭局上介绍人建议我帮他的公司设计一款大瓷碗。好笑吧,公司新年送客户礼品答谢,送个碗。据说吉利,一种小型的聚宝盆吧。也是饭桌上当场说起来的,吃饭前,大概大家正饿,他们还在说答谢考虑送酒或者伊比利亚火腿礼盒,从小吃橡果长大的猪,快吃完了,变成送一只碗,换我妈妈肯定要说送一只空碗是大过年的去要饭。做出来了他拿成品给我看,单独吃了次饭。这一次感觉有点像是约会,我也不确定。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清不清楚那是相亲。介绍人很搞笑,反复讲他是“青年才俊”,我觉得就好像我高攀的意思。
他说,吃得怎么样?
她说,人还行,真的还行。吃过饭又去楼上的酒吧喝了酒。北京现在真是奇怪,净是威士忌吧、雪茄吧,乔张做致的,这些地方都看起来很有钱。
他说,丑吗,这人。
她说,给你看照片。
他说,长得像一种橘子。
她说,幼不幼稚。比你好看。根本不丑。不过喝酒时,坐在吧台椅子上,他变了个魔术,我和酒保一起看。我不喜欢。魔术太造作了,他也知道是表演,我也知道是表演,还要心甘情愿等着被骗。魔术全是关于表演的。我知道约会整个都可以说是表演,一个仪式,把它演好,可是变个魔术,铅笔在耳朵后面别来别去的,我又没办法说不感兴趣,这种事又是铺垫很长,“你看这是一支铅笔,你看清楚啊”,我还得配合,就觉得像合作演一场心知肚明的戏。变魔术仿佛是和盘托出约会过程中的表演性。不是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关于他想要被当成什么样的人。那样的话,约会和约会软件还有什么不同呢?本来应该有些不同的。但我这些想法可能也是偏见,你还记得在纽约上州给我变魔术吗?那一年圣诞季节纽约将近最冷的时候,我们去普莱西德湖,那里办过1980年冬奥会,现在一切都很旧了。我们去参观一个旧比赛场馆,藏在足够保存一整个城市的尸体的雪山背后,场馆本身已经废弃得如同尚未建好的一堆脚手架的集合了,根本不能用了,展览还留在楼顶,我们坐露天电梯上去参观,实际不是电梯,是矿区那种露天升降机,开那升降机的年轻人至多只有十八岁,坐在操纵台前,面前只有上、下两个大按钮,他手里拿一个老式手机,红脸蛋仿佛冻硬了,像涂过蜡,头发是那种所谓姜色的发红的黄,美国人通常在偏见下认为这种发色不大聪明,不知道是不是歧视爱尔兰人的余波。我们当时觉得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绝望也最坚韧的人,也可能是最迟钝最不敏感的人,也像一个圣人,连智能手机都不用,连一本书也没有,就那么戴着手套和防风帽坐在那里升升降降一天,当然他的一个班次或许不足一天,或许是四个或者六个小时,但那样坐着不可怕吗。可他就那样坐着,什么也不盼望,什么也不等待。我们对这件事简直是议论了一整天,回到家后还总是会谈起这个人。我如今在想也不知道这个人能赚多少钱,是长期这样工作还是放假时来打工的学生,感觉也不像,学生总会想要看手机,找乐子的吧,他好像什么都放弃了。不知道他每个小时的工资有多少,这样值得吗,他图什么呢,他看到的希望是什么呢。真的,我那时看着他,想他是不是为了打发时间——因为家庭矛盾、因为恨青春、因为跟学校里的人处不来、因为是个怪胎,就是塞林格喜欢写的那些事情——才来做这个工作,那时我没想可能是为了工资,根本没去想这个可能性。也许是因为他太年轻了,我一眼看过去以为年轻就是忧伤,苦闷,我的天!年轻就是穷啊,就是更有可能没有房子,就是除了家庭矛盾、除了青春、除了跟人处得来处不来、除了是正常健康还是怪胎以外,手里什么都没有。你有没有发现,电影也不拍为了钱工作的人,表面上拍,实际上不拍的,镜头都放在人因为情感或野心、历史或个人选择而受的折磨上。没有人拍那些日复一日,大概太难拍了。换我,去画它,也不知道怎么表达,难道画腰椎吗?结果日复一日总是一个能指。其实它是一个所指,对不对?真真正正受苦的人,在受的苦就是苦本身,不源于什么,也不带来什么,镜头却都执迷于那些原因和结果——情绪、感情、轨迹,天。我现在都惊讶,那时候我们好像从来不谈生计问题,虽然你和朋友会谈要不要去读个商学院,要不要转行,或者比较一下信用卡积分和航空里程的优惠,但好像不是真的在为钱焦虑,不怕失业,不怕被撵出去,不怕一无所有。我那时候已经有点女性主义,总在跟人谈图像里的平等和社会政策这些事,可那时这些想法的基础是自己没有真的为生计发愁过,总是买东西,虽然都是买打折的,但都在吃有机菜。那时候的生活,现在的生活,都很可怕,不一样的可怕,都很虚假,不一样的虚假。我离受苦还远得很——你不要再说特权了,我来替你说——可是我真难过。唉,在普莱西德湖我们到山上去滑雪,那时你还完全不会滑雪,现在你滑雪很厉害了。有一天晚餐时我们都喝多了,你在餐桌上给大家变了一个纸牌魔术,还有叉子魔术,好像是折起来一张纸架成斜面,然而叉子怎么都不会滑下去,具体是怎样我不记得了,那天夜里大卫德在度假酒店房间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后来我也再没有见过大卫德了,照片里你罩了一只不透明的塑料袋在我头上,太讨厌了,简直要闷死我似的,你冲镜头笑,我看不到镜头,手臂从塑料袋里伸出来,方位倒相当准确,手指竖在镜头正前面,冲镜头在比胜利的手势。
他说,我记得呀。
2018—2020,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