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间飞行(2/2)
“布斯切尔,箱子里是什么?”他靠近了布斯切尔,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他能看见布斯切尔黝黑面颊上的毛孔。
“你没事吧,老弟,”布斯切尔后退一步,“你看着不怎么好。”
“布斯切尔,箱子里是什么?”绉纱在他的拳头里起皱,指节发白,在颤抖。
“该死,特纳,”男人挣脱开,双手攥紧箱子的拎手,“它们没有损坏。只有一边角膜稍微有点小擦伤。它们属于公司。特纳,合同里说得很清楚。”
他转身离开,八杯纯苏格兰威士忌让胃里翻江倒海,他拼命压下呕吐的欲望。他继续与之抗争了九年,直到从荷兰佬那儿飞走的时候,所有记忆忽然在伦敦希斯罗机场压了下来,他不得不弯着腰,脚下片刻不停,穿过又一条走廊,对着蓝色塑料垃圾筒呕吐。
“来吧,特纳,”韦伯说,“用点力气,给咱们看看你的本事。”手术舱开始向前挪动,穿过沙漠植物的沥青气味。
“这儿准备好了。”拉米雷斯的声音漠然而冷静。
特纳按住喉部的麦克风。“我派人回去陪你,”他松开麦克风,“内森,到时候了。你和戴维斯,回掩体。”
戴维斯负责喷涌设备——他们与保坂之间唯一不通过数据网的链接手段。内森是维修师。林奇将最后一副自行车轮胎滚进停车场外的灌木丛。韦伯和康普顿跪在手术舱旁,将保坂手术舱与指挥所的索尼生物监控仪连接在一起。取掉轮胎后,移动手术舱落在四个千斤顶上,再次让特纳想起法国度假模组。那次旅行要晚得多,是康洛伊在洛杉矶招募他四年后的事了。
“情况如何?”萨特克里夫通过链接说。
“很好。”特纳按住麦克风。
“一个人怪孤单的。”萨特克里夫说。
“康普顿,”特纳说,“萨特克里夫在周界那儿,需要你帮忙。林奇,你也去。”
“太糟糕了,”林奇在暗处说,“还希望能看见行动过程呢。”
特纳的手伸进风雪衣里,抓住枪套里左轮的枪柄。“快,林奇。”假如林奇是康洛伊的眼线,那他肯定想留在这儿,或者掩体里。
“去他妈的,”林奇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想让我留在这儿,那我进去看着拉米雷斯……”
“很好。”特纳说,拔出枪,揿下按钮,打开氙气灯。第一束亮如白昼的灯光照在一株枝杈扭曲的仙人掌上,针尖在无情的强光下仿佛簇生的灰色皮毛。第二束灯光落在林奇腰间的骷髅头上,边缘分明的一团灯光圈住了腰带扣。枪声和子弹头撞击目标爆炸的声音难分彼此,看不见的震荡波向外扩散,雷声般传遍了平坦的黑暗大地。
接下来的头几秒钟没有任何声音,连蝙蝠和虫子都沉默下去,悄然等待。韦伯在树丛间卧倒,他能感觉到她,知道她的枪肯定拔了出来,一双称职的棕色手掌稳定地握着枪。他不清楚康普顿在哪儿。耳内麦克风里传来萨特克里夫的声音,在颅骨内对他张牙舞爪:“特纳,怎么了?”
星光足够明亮,他能分辨出韦伯的身影。韦伯坐了起来,双手握枪,手肘撑在膝盖上,摆出射击的姿势。
“他是康洛伊的眼线。”特纳说,放下左轮。
“老天在上,”韦伯说,“我是康洛伊的探子。”
“他露馅了,我见过这种事。”
韦伯只好又说了一遍。
萨特克里夫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然后是拉米雷斯:“看见你在等的目标了。八十公里外,正在接近……看起来一切正常。杰琳说南西南方向二十公里外有一艘飞艇,无人驾驶的货运飞艇,而且在航班表上。没别的了。刚才萨特他妈的嚷嚷什么?内森说他听见一声枪响。”拉米雷斯已经接入网络,大部分感觉中枢用于处理玛斯-新科操控台的输入信号。“内森准备好发送第一波喷涌了……”
特纳听见了喷气机倾斜转弯的声音,喷气机正在减速,准备在高速公路上降落。韦伯已经起身,正在走向他,枪握在手里。萨特克里夫还在一遍又一遍问相同的问题。
他抬起手,碰了碰喉部的麦克风,“林奇。他死了。喷气机到了。就这些。”
喷气机出现在头顶,完全是一团黑影,低得难以想象,没有开灯就飞近了。引擎逆向喷射,火光闪烁,这个降落动作能杀死人类飞行员;喷气机发出古怪的吱嘎声,重新拉起铰接的碳纤维机身。特纳隔着塑料座舱盖看见了仪表的绿色幽光。
“你搞砸了。”韦伯说。
她背后,手术舱的舱门从内弹开,一个身穿绿色纸纤维防护服、戴口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术舱内部的蓝白色炫目光线照着全副武装的医师,在喷气机降落掀起的漫天烟尘上投出一个扭曲的黑影。“关上门!”韦伯喊道,“还不到时候!”
门关上了,光线顿时消失,两人听见超轻型飞机的引擎声。听过了喷气引擎的轰鸣,这个声音仿佛蜻蜓振翅,断断续续地嗡嗡响着,渐渐小了下去。“没燃料了,”韦伯说,“但已经很近了。”
“他到了,”特纳说,按下喉部的麦克风,“第一波喷涌。”
小飞机呜呜飞过,那是星空下的一个黑色三角形。他们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它带起的沉寂气流中扑腾,也许是米切尔的一条裤腿。你在上头,特纳心想,独自一人,身穿你最暖和的衣服,戴着你为自己制造的红外眼镜,寻找我们用暖手器给你标出的两条点线。“疯狂的混蛋,”他说,内心充满了奇怪的钦佩感,“你是真的想逃跑啊。”
就在这时,第一颗照明弹突然亮起,发出节日烟花似的噗嗤一声,降落伞带着镁光火焰缓缓落向沙漠。另外两颗照明弹随即点亮,购物中心西侧尽头响起自动枪械持续不断的咔哒射击声。他从眼角看见韦伯跌跌撞撞跑过灌木丛,冲向掩体,但他的眼睛盯着正在打转的超轻型飞机,看着它欢快的橙色与蓝色的纤维翅膀,还有脆弱的三角起落架,起落架上蹲着一个戴着风镜的人影。
米切尔。
照明弹随风飘荡,强光下的停车场亮如足球赛场。超轻型飞机倾斜转向,姿态慵懒得让特纳想尖叫。周界外射出的曳光弹构成了一条白色弧线。没有击中。
降落,快降落吧。他开始奔跑,跳起来挣脱绊住他脚腕和风雪衣下摆的簇生杂草。
照明弹。强光。米切尔无法使用红外线眼镜,看不清暖手器的红外辉光。他在远离降落带的地方着陆。前轮撞上什么东西,飞机向前翻滚、折断,蝴蝶般解体,摔在自己掀起的白色烟尘之中。
爆炸的火光在巨响前一瞬间来到他背后,把影子投在前方的苍白树丛上。震荡波掀起他的身体,又将他重重摔下,他倒在地上,看见黄色火球笼罩了四分五裂的手术舱,知道韦伯发射了反坦克火箭。他爬起来,走了两步,拔腿就跑,枪握在手里。
他跑到米切尔的超轻型飞机前,第一颗照明弹恰好熄灭。不知从何处射出第二颗照明弹,在空中绽放光辉。枪声持续不断。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团生锈的钢板前,看见飞行员摊手摊脚地躺在那儿,自己制作的头盔和笨重的红外眼镜遮住了飞行员的头部和面部。红外眼镜用银色电工胶带贴在头盔上。扭曲的四肢裹着一层又一层黑色衣物。特纳看着一双手抓住胶带,撕掉红外眼镜;这双手是陌生的怪物,是惨白的海底生物,一辈子生活在深得无法想象的太平洋海沟底下,他看着这双手疯狂撕扯胶带、红外眼镜和头盔。取掉这些东西,露出来的是一头棕色长发,长发被汗水浸透,落在一个姑娘的白皙面颊上,抹开了从一侧鼻孔淌出的深色鲜血,她睁开双眼,露出空荡荡的白色,他拽着姑娘起身,以消防员救人的姿势扛起她,跑向他希望是喷气机的方向。
他隔着帆船鞋的鞋底感觉到了第二次爆炸,眼前浮现出拉米雷斯的赛博操控台上那块塑胶炸药上的傻笑。没有火光,只有声音和震荡波扫过停车场的水泥地面。
他钻进了驾驶舱,闻到新车里那种长链单体的气味——高科技物品刚出炉时的熟悉香味——女孩在他背后,玩偶般笨拙地躺在重力防护网的怀抱里,那是康洛伊花钱请圣迭戈的武器贩子在机师防护网背后安装的。飞机像活物似的抖动,他扭动身体,深深钻进自己的防护网,摸索着拉出接面连接线,扯掉耳后插孔里的微件,插入连接线的插头。
知识像电子游戏似的指引他,他与喷气机的飞机属性合为一体,他感觉到可变形的机身为了弹射起飞而改变形状,驾驶舱随着伺服系统的运转而呜呜降下。重力防护网裹着他膨胀,锁住他的四肢,枪仍旧握在手里。“快走,狗娘养的。”但喷气机已经知道了,重力将他压进黑暗。
“你失去了知觉。”飞机说。芯片的声音有点像康洛伊说话。
“多久?”
“三十八秒。”
“我们在哪儿?”
“纳戈斯上空。”平视显示屏亮起,亚利桑那-索诺拉国境线的地图之下,十几个数字不停变化。
天空变成白色。
“那是什么?”
沉默。
“那是什么?”
“感应器探测到一次爆炸,”飞机说,“从当量判断是一枚战术核弹头,但没有电磁脉冲。破坏中心是我们的离开地点。”
白光渐渐黯淡,最终消失。
“取消行程。”他说。
“行程已取消。请给出新方向。”
“问得好。”特纳说。他无法回头去看背后的姑娘。不知道她究竟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