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鼠树林(2/2)
“好久不见。”特纳说,盯着木头台阶。
“你做了整容手术怎么的?”
“重建手术。医生按记录重建了一次。”他爬上台阶,每走一步后腰就是一阵刺痛。
“好手艺,”鲁迪说,“我几乎没注意到。”他打了个嗝。他比特纳矮,已经发胖,但两人的头发是相同的棕色,五官也很像。
两人对视,特纳在台阶上站住了。“你还什么都做点儿是吧?我要扫描一下这孩子。还要你帮另外几个忙。”
“行,”他哥哥说,“咱们尽力而为。昨晚听见了些响动,有点像音爆。和你有关系吗?”
“有。松鼠树林里有架喷气机,但肉眼很难发现。”
鲁迪叹了口气,“老天……唉,带她进来吧……”
鲁迪在屋子里住了这些年,特纳也许会记得的东西已经没几样了,他内心深处隐约有些高兴。他看着金发女人用钢碗打鸡蛋——深黄色的蛋黄,草鸡蛋;鲁迪自己养鸡。“我叫莎莉。”她用叉子搅拌鸡蛋。
“特纳。”
“他看见你也只说了这两个字,”莎莉说,“他基本上从不提起你。”
“我们很少联系。我是不是该上去帮他?”
“你坐着吧。小姑娘交给鲁迪没问题,他挺有一套的。”
“哪怕他生气的时候?”
“半生气。再说又不是给她动手术,只是敷上真皮贴,固定住脚腕而已。”她把干玉米饼碾碎在黑色平底锅里沸腾的黄油上,然后浇上鸡蛋,“你的眼睛怎么了,特纳?还有她的眼睛?”她用铬合金刮铲搅拌混合物,拿起塑料瓶倒墨西哥辣酱。
“重力。不得已,必须尽快起飞。”
“所以她弄伤了脚腕?”
“有可能。不清楚。”
“有人要抓你,还是她?”她忙着从水槽上方的壁橱里取出盘子,廉价的模压板柜门忽然勾起了特纳的怀旧情绪,看见她和他母亲一样晒黑的手腕……
“有可能,”他说,“但我还不知道事情到底和谁有关系。”
“吃点吧,”莎莉把食物倒进一个白色盘子,用叉子翻了翻,“鲁迪害怕会被你招惹来的那种人。”
他接过盘子和叉子,蒸汽从炒蛋上袅袅升起,“我也是。”
“找到些衣服,”莎莉盖过淋浴的声音说,“鲁迪的朋友留下的,你穿应该合身……”
淋浴水来自重力汇集进屋顶水箱的雨水,莲蓬头以上的水管连着膨大的白色过滤装置。特纳从蒙着水汽的浴帘里探出头,眨掉眼里的水,“谢谢。”
“女孩失去知觉了,”她说,“鲁迪认为是因为惊吓和疲惫。他说她的生理指标都挺高,所以打算现在就给她做扫描。”她拿着特纳的战斗裤和欧凯的衬衫走出浴室。
“她是什么鬼东西?”鲁迪把一卷皱巴巴的银色打印纸递给他。
“我又看不懂。”特纳说,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寻找安琪,“她在哪儿?”
“睡觉。莎莉看着她呢。”鲁迪转身走向房间的另一头,特纳记得这里以前是客厅。鲁迪开始关闭显示器,指示小灯逐个熄灭。“我说不准,老弟。我实在说不准。那是什么?某种癌症吗?”
特纳跟着穿过房间,经过工作台上盖着防尘罩的显微操纵器,经过一排积灰的老式方形显示器,其中一个显示器的屏幕碎了。
“她的颅内完全都是,”鲁迪说,“像是构成了几段长链。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从来没见过。”
“你了解生物芯片吗,鲁迪?”
鲁迪哼了一声。这会儿他显得非常清醒,但既紧张又生气。他不停用双手捋着头发。“我也是这么想的。像是某种……不是植入物。像是嫁接体。”
“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天哪。谁他妈知道?谁把她弄成这样的?你的什么雇主?”
“我估计是她父亲。”
“天哪,”鲁迪用手擦擦嘴,“在扫描图上,它的阴影像是肿瘤,但她的生理指标都足够高,很正常。她平时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就是个孩子吧。”他耸耸肩。
“操他妈的,”鲁迪说,“她还能走路,真是奇迹。”
他打开实验室小冰柜,取出一瓶结霜的绿牌伏特加。“吹两口?”他问。
“等会儿再说吧。”
鲁迪叹口气,看看酒瓶,依依不舍地塞回冰柜。“你打算怎么办?小姑娘脑袋里的东西诡异成这样,肯定很快会有人来找她。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是的,”特纳说,“不清楚他们知不知道她在这儿。”
“就算现在不知道,”鲁迪在脏兮兮的白短裤上擦擦手,“很快也就知道了,对吧?”
特纳点点头。
“那你打算去哪儿?”
“蔓城。”
“为什么?”
“因为我在那儿有钱。我有四个名字的信用账户,完全不会查到我头上来。还因为我有许多其他关系,说不定用得上。还因为蔓城永远被遮蔽,他妈的绝大部分。明白了吗?”
“好吧,”鲁迪说,“什么时候走?”
“看你这么担心,要我们立刻滚蛋吗?”
“不。我是说,我不知道。你女朋友脑袋里的东西,实在非常有意思。我在亚特兰大的朋友可以借我一台功能分析仪,脑电图,一一对应;给她戴上,我估计就能搞清楚那东西到底……说不定挺值钱呢。”
“是啊,前提是你知道卖给谁。”
“你难道不好奇?我是说,她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从什么军用实验室里捞出来的?”鲁迪再次拉开冰柜,取出伏特加,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特纳接过酒瓶,仰起头,让冰冷的烈酒洒在牙齿上。他吞下烈酒,打了个寒战。“是公司。大公司。按计划我要捞的是她父亲,但她父亲把她送了出来。然后有人轰掉了整个行动营地,用的像是微型核弹。我们险些没逃掉。只差一丁点。”他把酒瓶还给鲁迪,“帮我个忙,鲁迪,保持清醒。你一害怕就容易喝过量。”
鲁迪盯着他,没有接酒瓶。“亚利桑那,”他说,“我在新闻上看见了。墨西哥为此使劲抗议。但不是核弹。政府派了人员到现场,许多人。不是核弹。”
“那是什么?”
“他们认为是轨道炮。他们认为有人在货运飞艇里架了一部超高速火炮,轰掉了荒郊野外一个废弃的购物中心。他们知道当时附近有一艘飞艇,但目前谁也没有发现它。轨道炮这东西,稍微做点手脚,就可以让它在发射的时候把自己融成一团等离子。按照那个速度,抛射体随便是什么都行。一百五十公斤冰块就够了。”他接过酒瓶,拧上瓶盖,放在身旁的台子上,“那附近所有的土地都属于玛斯,玛斯生物实验室,对吧?新闻也报了他们。与各级政府完全合作。呵呵。所以,你的小甜心是从哪儿来的岂不是一清二楚?”
“是啊。但是谁动用和为什么动用了轨道炮呢?”
鲁迪耸耸肩。
“你们最好来看看这个。”莎莉在门口说。
许久以后,特纳和莎莉坐在前门廊上。女孩终于沉入鲁迪的脑电波仪称之为睡眠的状态。鲁迪在一个车间里,多半带着那瓶伏特加。萤火虫绕着铁网围栏大门口的金银花藤蔓飞舞。特纳发觉如果他半闭眼睛,从他坐着的门廊秋千望去,他几乎能看见一棵已经不存在了的苹果树,树枝上曾经用银灰色的麻绳拴着个老旧的汽车轮胎。当时那儿也有萤火虫,鲁迪用鞋跟踩住地面急刹车,双腿使劲一蹬,秋千高高地荡起来,特纳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胡话,”鲁迪的女人莎莉说,她坐在嘎吱作响的藤椅上,香烟是黑暗中的一只红眼睛,“她说胡话。”
“什么?”
“你那小姑娘在楼上说胡话。你懂法语吗?”
“不,基本不懂。没有词典就不懂。”
“有些胡话我听着像法语,”琥珀红的亮点有一瞬间画出一道弧线,那是她在弹烟灰,“小时候我老爸带我参加过一次体育场祈祷会,我看到当众见证和自发胡言,吓得我要死,但今天她开始说胡话的时候,我觉得还更加可怕。”
“鲁迪还是没个清醒的时候?”
“对。你知道的,鲁迪过得一直不太开心。我搬回来住也主要是为了这个。之前我跟他说他要是不回正道,我就不陪着他了,但最近情况真的很糟糕,所以两周前我又搬了回来。你出现的时候我正准备走。”红亮的烟头飞出栏杆,落在前院的砾石地面上。
“喝酒?”
“喝酒,还有他在实验室给自己配的东西。你知道的,这家伙差不多什么都他妈会一点儿。他在全国各地还是有很多朋友;我听他们说你和他小时候、你离开前的故事。”
“他也应该离开的。”特纳说。
“他讨厌城市,”她说,“说反正所有东西都搬到线上了,为什么非得去城市?”
“我去城里是因为这儿太安静,但鲁迪总能自己找到事情做。看他这样子,他还是能找到。”
“你们应该保持联系的。你们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很需要你在这儿。”
“我那时候在柏林,放不下手上的事情。”
“我猜也是。我当时也不在。我后来才来的。那年夏天很舒服。鲁迪从孟菲斯一家烂酒吧里救了我;一天晚上来了群乡下小子,第二天我就在这儿了,也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不过那时候他对我很好,人也有趣,他让我的脑袋有机会清醒下来。他教我做饭,”莎莉笑道,“我挺喜欢,只是后院那些该死的鸡吓得我要死。”她站起身,伸个懒腰,旧藤椅嘎吱作响,他忽然觉察到她晒黑的两条腿有多长,感觉到她的香味和夏天的热气,凑近了他的脸。
她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他的双眼与她的低腰短裤以上露出的一段棕色皮肤平行,她的肚脐眼是个浅浅的黑影,他想起白色空房间里的艾莉森,他想把他的脸贴上去,品尝滋味……他觉得她在微微晃动,但他不敢确定。
“特纳,”她说,“有时候在这儿陪着他,就好像独自一人在这儿……”
于是他站起身,古老的秋千铁链上,深深拧进门廊屋檐和排水槽的有眼螺栓叮当作响,那是父亲在四十年前上去拧紧的,他亲吻她的嘴唇,交谈和萤火虫还有记忆勾起的潜意识让她张开了嘴唇,他的手掌顺着她赤裸的温暖背部向上摸,伸进了白色t恤,他觉得他生命中的人们不是一根线绳串起的许多珠子,而是聚集成团的无数量子,他认识她,就像他认识鲁迪,认识艾莉森和康洛伊,就像他认识曾经是米切尔女儿的那个姑娘。
“哎,”她挣脱开他的嘴唇,“你上楼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