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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2012年4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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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从图书馆回来。玛丽安有朋友过来玩,不过他到的时候她们正要走,在走廊的衣架上取外套。只有佩吉还坐在桌边,往大酒杯里倒一瓶桃红葡萄酒。玛丽安正在拿湿毛巾擦料理台。厨房水槽前的窗户露出长方形的天空,牛仔裤那种蓝。康奈尔在桌前坐下,玛丽安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帮他打开。她问他饿不饿,他说不饿。外面很暖和,瓶子冰凉,很惬意。他们马上就要考试了,他通常在图书馆待到管理人员摇着铃走过来通知闭馆。

我能问一件事吗?佩吉问。

他看出佩吉已经喝醉了,而且玛丽安希望她快点离开。他也希望她能快点离开。

没问题,玛丽安说。

你们两个在搞,是不是?佩吉问,就是说,在上床。

康奈尔什么也没说。他拿大拇指摩挲着啤酒瓶的标签,想找一角把它揭下来。他不知道玛丽安会怎么回答。他觉得她会开个玩笑,让佩吉笑出来,忘掉她的提问。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玛丽安说:对啊,没错。他自顾自地微笑起来。在拇指的作用下,啤酒标签脱落了一角。

佩吉笑了。好吧,她说,谢谢你告诉我。顺带一提,大家都在猜。

嗯,好吧,玛丽安说,不过这也不是新鲜事了,我们上学时就在一起过。

真的吗?佩吉问。

玛丽安给自己倒了杯水。她转过身,举着酒杯,看向康奈尔。

但愿你不介意我现在讲出来,她说。

他耸耸肩,朝她微微一笑,她也以微笑回应。他们没有将这段关系广而告之,但他的朋友都知道。他不喜欢在公开场合示爱,仅此而已。玛丽安有一次问他,是不是因为觉得她“丢他的脸”,不过她是在开玩笑。很好笑,他说,尼尔觉得我夸你夸得太厉害了。她喜欢听这话。他并不是特别爱这样夸她,尽管事实上她非常受欢迎,很多男人都想睡她。他或许有时的确会夸她,但总是夸得很有品位。

你们俩看起来的确非常般配,佩吉说。

谢谢,康奈尔说。

我没说我们是一对,玛丽安说。

哦,佩吉说,你的意思是,你们还在和别人约会?很好啊。我以前想和洛肯尝试开放式关系,但他强烈反对。

玛丽安从桌边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男人有时占有欲是蛮强的,她说。

对啊!佩吉说,太蠢了。你还以为他们巴不得能有好几个女朋友。

我发现男人一般来说更在乎限制女人的自由,而不是行使自己的自由,玛丽安说。

是这样吗?佩吉问康奈尔。

他看向玛丽安,朝她点点头,希望她能讲下去。他如今已经知道佩吉很吵,老爱打断别人的话。玛丽安有别的更好的朋友,但她们通常不会待到这么晚或说这么多话。

我的意思是,你看看男人们实际上过的生活,是很悲哀的,玛丽安说,他们掌控了整个社会体系,结果这才是他们为自己想出来的日子?他们过得甚至都不开心。

佩吉笑了。你过得开心吗,康奈尔?她问。

嗯,他说,还行吧,我觉得。不过我同意这个观点。

你宁愿活在母系社会吗?佩吉说。

不好说。我倒是愿意试试,看看究竟是什么样。

佩吉还在笑,好像康奈尔说了什么风趣得不得了的话。你难道不享受你们男人的特权吗?她问。

就像玛丽安说的,他回答道,拥有它不会让你特别快乐。我是说,特权就是特权,我没从中获得多少乐趣。

佩吉对他露齿一笑。要是我是个男人,她说,我至少要三个女朋友。甚至更多。

他把啤酒瓶标签的最后一角扯了下来。瓶子冰的时候更容易揭,因为水珠凝结后胶水会融化。他把啤酒瓶放在桌上,把标签叠成很小的方块。佩吉还在说话,但好像不重要,可以不用听。

这段时间他和玛丽安的关系不错。傍晚图书馆关门后,他会走回她的公寓,路上买点吃的或者一瓶四欧元的红酒。天气好的时候,天空仿佛在数里之外,群鸟碾过头顶无边无际的空气和光线。下雨时,城市向内收紧,在水雾间聚拢;汽车开得更慢了,前灯闪着昏暗的光,行人的脸被冻得粉红。玛丽安做晚饭,通常是意面或者意式烩饭,然后他洗碗,收拾厨房。他把烤面包机底下的碎渣擦掉,玛丽安给他读itter上的笑话。然后他们上床。他喜欢进入她体内很深很深的地方,慢慢地进去,直到她的呼吸变得粗重,一只手紧紧抓住枕套。她的身体那么小却那么开放。像这样吗?他问。她点点头,或许还会握拳击打枕头,他一动她就发出细小的喘气声。

康奈尔非常享受他们事后的聊天,对话经常会出其不意地转向,促使他表达一些从未有意识去形成的观点。他们谈论他正在读的小说,她读的研究,他们此刻所处的历史时刻,以及以当下同步观察这种时刻有多困难。有时他觉得自己和玛丽安像花样滑冰选手,即兴地讨论,如此熟练而完美地同步,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优雅地将自己抛到空中,尽管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却每次都能将她接住。他们知道在入睡前可能还会做一次爱,于是聊天变得更加愉悦,而他觉得,正是他们亲密无间地讨论,话题时而抽象时而个人,让做爱的感觉更好了。上周五,他们事后躺在床上,她说:刚才那个感觉很强烈,有没有?他告诉她,他一直都觉得很强烈。我的意思是,其实很浪漫,玛丽安说,我当时有一瞬开始对你产生感情了。他对着天花板微笑。你没必要把那些东西都抑制住,玛丽安,他说,那是我的专长。

玛丽安知道他对她的真实感受。他在她朋友面前羞于表达,不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认真的——他们是认真的。有时他担心自己表现得不够明确,他会让这种忧虑酝酿一两天,思考该怎么提起这个话题,然后难为情地说: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吧?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听起来会近乎懊恼,她便只是笑笑。玛丽安有很多男友备选,大家都知道。有政治系的学生,带着酩悦香槟来参加她的聚会,聊他们夏天在印度的轶事。有学院俱乐部的委员会成员,经常打着黑领带,还莫名地以为学生组织的内部运作对正常人来说也很有趣。有的男人喜欢在聊天时看似不经意地抚摸玛丽安,帮她理头发,或把手放在她背上。有一次,康奈尔喝高了,问她为什么那些人非要对她动手动脚,她说:你不想碰我,别人就不能碰了吗?他听后心情很差。

他现在周末不回家了,因为他们的朋友苏菲帮他在她爸的餐厅找了份工作。康奈尔每周末就坐在餐厅楼上的办公室里回邮件,在一本大皮革预约本上写订餐信息。有时一些小有名气的人会打来电话,比如爱尔兰广播电台的人之类的,但工作日的大部分晚上餐厅都没什么客人。在康奈尔看来,餐厅明显在赔钱,最后肯定会倒闭,但因为工作很轻松,所以他对未来无法生出任何真切的焦虑。如果他失业了,玛丽安别的有钱朋友会给他介绍新工作。有钱人会彼此照应,而身为玛丽安最好的朋友和疑似炮友,康奈尔也升级成为有钱人的圈内人:人们会为他举行生日派对,会凭空为他找来轻松的差事。

学期结束前,他要在课上介绍《亚瑟王之死》 (1) ,介绍时他的手都在抖,他没法把视线从打印材料上移开,去看有没有人在听他说话。他的声音颤抖了好几次,他觉得自己要不是坐着,早就瘫倒在地了。结束后他才发现,大家都认为他的介绍非常出色。有个同学后来甚至当着他的面叫他“天才”,口吻中带了点轻蔑,仿佛天才都有些可耻。他们的年级小组里人人都知道,康奈尔只有一门课没拿最高分,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被公认为很聪明,起码这样一来,和别人打交道更简单易懂了。他喜欢在别人记不起书名或作者名时把名字告诉他们,不是为了炫耀,只是很高兴自己记得。他喜欢听玛丽安跟她的朋友们说,康奈尔是他们“这辈子能遇到”的人里最聪明的——他们的父亲要么是法官要么是政府部长,他们读的中学贵得离谱。

那你呢,康奈尔?佩吉问。

他没在听,只能说:什么?

有多个伴侣对你来说有吸引力吗?她问。

他看向她。她一副戏弄他的样子。

嗯,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会幻想自己妻妾成群吗?佩吉说,我以为男人都这样。

哦,好吧。不,我没有。

或者要不就两个,佩吉说。

两个什么,两个女人吗?

佩吉看向玛丽安,淘气地咯咯笑起来。玛丽安平静地小口喝水。

要是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来,佩吉说。

不好意思,康奈尔说,我们可以什么?

这个嘛,随你怎么叫它,她说,双飞还是什么的。

哦,他说。然后他为自己的迟钝笑了起来。好吧,他说,好吧,抱歉。他把标签又折了一次,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刚才没听见,他说。他做不到。关于他想不想做这件事,他没什么可犹豫的,他真的做不到。出于某种原因,某种他没法解释的原因,他觉得他或许可以当着玛丽安的面上佩吉,虽然这会有点尴尬,甚至不一定会让人愉悦。但他立刻就能确定,他永远无法在佩吉或玛丽安别的朋友,或任何人的注视下,对玛丽安做任何事。光是想想,他就感到羞耻和困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要是佩吉或别人入侵了他和玛丽安之间的私密,这会摧毁他内心的某种东西——他的一部分自我,它似乎还没有名字,他从未试图去辨认它。他把潮漉漉的啤酒标签又折了一次,它变得很小,叠得很紧。嗯,他说。

哦,不行,玛丽安说,我会很难为情的。我会尴尬死的。

真的吗?佩吉用一种愉快的、趣味盎然的语气问道,仿佛她既喜欢讨论玛丽安的敏感,也喜欢讨论群交。康奈尔试图不流露出松口气的迹象。

我有很多情感障碍,玛丽安说,我非常神经质。

佩吉用那种女性常用的口吻赞美了玛丽安的外貌,并问她具体指的是什么样的情感障碍。

玛丽安抿住下唇,然后说:好吧,我不觉得自己值得被人爱。我认为我有种令人无法喜爱的……我很冷漠,人们很难喜欢上我。她在空中舞了舞她修长纤细的手,仿佛她只是大致描述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但没有完美地捕捉它。

我不信,佩吉说,她跟你在一起时很冷淡吗?

康奈尔咳了一下,说:没有啊。

她和玛丽安继续聊天,他在指间转动叠好的标签,感到焦虑。

这周玛丽安回了几天家,昨晚回都柏林后,她显得很安静。他们一起在她公寓看了《瑟堡的雨伞》 (2) 。影片结束时,玛丽安哭了,但她侧过脸去,所以看起来好像没在哭。康奈尔有点不安。电影的结尾的确有点悲伤,但他不觉得有什么可哭的。你还好吧?他问。她点点头,脸依然侧着,他看见她颈部的白色肌腱一鼓一鼓的。

告诉我,他说,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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