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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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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勒斯在那儿吗?”

“在呀,我就是听到他用锤子敲东西才发现那个地方的。他好像不喜欢我闯进去。事实上,我问他有没有多余钥匙时他态度挺粗鲁的。”

“他说什么来着?”

“倒没说什么,可就是那态度!他说钥匙的事他不知道。”

“可能还有一把,在父亲的书房里吧。贝茨全知道,所有的东西都放那里。我回头让他去找。”

“哦,行啊!”她说。

“梅勒斯居然敢表现粗鲁!”

“哦,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他不想让我随便到他的地盘上去。”

“我想也是。”

“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愿意,怎么说那也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的私人住所。我不知道如果我想在那儿坐坐,为什么不行。”

“就是!”克利福德说,“他太拿自己当回事了,那个人。”

“你觉得是吗?”

“哦,绝对是!他认为自己非同一般人。你知道,他曾有个老婆,但两个人合不来,所以他1915年参了军,后来被派到印度去了,没错。不知怎么回事,他有一段时间又在埃及的骑兵团干过铁匠,总是在伺弄马,在那方面他是个聪明的家伙。后来有个驻印度的上校看上了他,提拔他当了个中尉。不错,他们给了他个军衔儿。我肯定他跟他的上校回了印度,到了西北部的边境地区。后来他病了,得了一笔抚恤金。但直到去年才退伍。像这样的人,自然很难倒退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去,所以他注定要出错儿。不过他干活儿还挺尽职,至少我这么看。不过我可不许他摆什么梅勒斯中尉的架子。”

“他说一口浓重的达比郡 [7] 土话,他们怎么还让他当官呢?”

“他一般不说,只是偶尔说说。他能讲标准的英语。我想,他是有想法的。如果他回到老百姓中间了,就得说老百姓的语言。”

“你以前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起过他?”

“哦,我才没有耐心说这些传奇故事呢。传奇破坏秩序,发生这些就是天大的不幸。”

康妮挺相信他的话。那些心怀不满、到处都错位的人有什么用!

偶遇好天气,克利福德也要到林子里去转转。风很冷,但并不让人厌烦,阳光则像生命,温暖而灿烂。

“真奇怪,”康妮说,“遇上个真正的好天儿,人的感觉竟然完全变了。平常总感觉连空气都半死不活的。其实破坏空气的是人。”

“你认为是人在干这种事吗?”他问。

“我是这么想的!所有人的怨气、愁气和怒气足以扼杀空气中的生气。我相信这一点。”

“也许是空气的原因让人生气低落呢。”克利福德说。

“不是!是人毒化宇宙。”她坚持说。

“玷污了自己的巢穴。”克利福德补充道。

轮椅“突突”地向前开着。低矮的榛树上垂落着淡黄色的杨花,在阳光灿烂的地方银莲花怒放,似乎是在放声唱着生命的欢乐,就像在过去人们可以同它们一起歌唱时一样。银莲的香味很像淡淡的苹果花香。康妮摘了几朵银莲给克利福德。

克利福德接过花,好奇地看着。

“你这宁静的尚未被奸污的新娘,”克利福德引用济慈《希腊古瓮颂》里的诗句道,“这句诗用在花上比用在希腊花瓶上更合适。”

“‘奸’这个字很令人恐怖!”她说,“只有人才强奸事物。”

“哦,我不知道……蜗牛什么的都干这个。”他说。

“蜗牛也不过是啮食。蜜蜂是不会强奸的。”

康妮生克利福德的气了,什么他都用比喻描述。紫罗兰是朱诺的眼睑,银莲花又成了未被奸污的新娘。她恨透了这些字词,它们总是把她和生命阻隔开!如果说奸污,字词才是在干着奸污的勾当呢。这些现成的字词和短语把所有活生生的生命元气都吸干了。

和克利福德的散步并不愉快。他和康妮之间的气氛挺紧张,双方都佯装不知,可紧张是存在的。蓦地,康妮凭借着强烈的女性本能,想要甩开他。她要摆脱他,特别是摆脱他的想法、他的写作和他对自我的迷恋——他对自己和自己的写作怀有无限的迷恋。

又开始下雨了。但隔了一两天,她就冒雨到林子里去了,一到林子里她就去小木屋。下着雨,但并不很冷。林子里静悄悄的,让人觉得很是遥远,在昏暗的雨中,似乎难以接近。

她来到空地上,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小屋的门锁着。她就在粗木门廊下木桩子做成的台阶上坐下来,蜷缩着身体以求暖和点。她就那样坐着看雨,倾听寂静的林中的各种声音,听树林高处奇特的飒飒风声,尽管似乎并没有风。周围是老橡树林,强壮的灰色树干被雨打湿后颜色发黑,又圆又壮,枝叶茂密。地面上少有矮树丛,银莲花星星点点,偶见一两处灌木丛或荚蒾,还有一团团略微发紫的野生黑莓。翠绿的银莲花绒毛盖住了那褐色的羊齿草,几乎令其消失殆尽。或许这才是未被奸污的地方呢。未被奸污!整个世界都被奸污了。

有些东西是无法奸污的。你无法奸污一听沙丁鱼。很多女人都像一听沙丁鱼,有的男人亦如此。可大地——!

雨渐渐住了。橡树林里不那么黑了。康妮想走,可她还是坐着不动。她感到冷了,可她内心的反感产生了巨大的惰性,让她待着不动,几乎像瘫痪了一般。

奸污!一个人居然在没有接触的情况下受到奸污!字词僵死直至污秽,观念僵死直至令人痴迷,这些都可以将人奸污。

这时跑来一只湿漉漉的棕毛狗,它没叫,只是翘着湿漉漉的尾巴。那男人尾随而来,他穿着黑色雨布外衣,样子像个出租车司机,脸色有点发红。康妮感到他看到她时有点收住了疾速的脚步。她站起身,粗木廊檐下只有很小一条干爽的地方。他无言地行个礼,缓缓靠近。康妮开始向后退缩着。

“我这就走。”她说。

“你是等着进屋吧?”他问,不看她,只看着小屋。

“不!我只是在廊下避雨。”她沉静而庄重地说。

他看看她,她看上去身上发冷。

“克利福德男爵莫有别的钥匙呀?”他问。

“没有!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在廊下坐坐,淋不着的。再会!”

她讨厌他大讲土话。

他紧紧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紧接着他拉起上衣,从裤袋里掏出小屋的钥匙冲她说:

“没准儿你拿着这把钥匙更好,我得琢磨别的法子养小鸡子了。”

她看看他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没准儿我能找着别的什么地界儿养小鸡子。要是你想在这儿待着,就不会乐意我老在这地界儿倒腾来倒腾去地瞎忙乎。”

她看着他,大概猜中了他土话里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讲标准的英语呢?”她冷漠地问。

“我!我觉着我说的是标准英语。”

康妮生气了,半天不说话。

“你要是想要这把钥匙,就拿着呗。不过我最好明儿个再给你,等我先把屋里乱七八糟的家什给清喽。那样儿成不?”

她更生气了。

“我不想要你的钥匙,”她说,“我也不想让你清理任何东西。我一点也不想把你赶出你的屋子,谢谢!我只是想有时候来这里坐坐,就像今天这样。我完全可以就坐在廊檐下,所以你别再提钥匙的事了。”

他又用那双恶意的蓝眼睛看了她一眼。

“这话怎么说的,”他仍讲着浓重的方言,但语速慢了下来,“夫人来小屋我欢迎,钥匙什么的都随夫人用。就是吧,年年儿这个时候我都得张罗着孵小鸡儿,得里里外外忙活着照看它们!冬天我用不着怎么到这地界儿来,就是一开春儿,克利福德男爵要打山鸡了……夫人你一来了吧,怕是不乐意看我瞎转磨……”

她听着他说话,暗自感到惊诧。

“我为什么不喜欢看见你在这里呢?”她问。

他好奇地看看她。

“碍手碍脚的呗!”他简单地说了一句,但这就够了。她听了脸刷地就红了。“那好!”她最后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但我不觉得坐在这儿看你照顾雏鸡有什么不好,我喜欢那样。不过既然你觉得干扰你了,我就不会来了,别怕。你是克利福德男爵的猎场看守,不归我管。”

这句话说得令人费解,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说,但说了也就说了。

“不,夫人。这是夫人您的小屋,您想来就来,您也可以提前一个礼拜通知辞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不解地问。

他把帽子往上推了推,样子有点奇怪和滑稽。

“只是,您想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您来了,我就不来瞎忙乎了。”

“为什么?”她生气地说,“你不是个文明人吗?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我为什么要盯着你,在乎你在不在这儿?这事重要吗?”

他看着她,脸上露出恶意的笑,说:“不重要,夫人,一点儿都不重要。”

“那又是为什么?”她问。

“要我为夫人您配另一把钥匙吗?”

“不,谢谢,我不要。”

“反正我会再弄一把的。最好有两把钥匙。”

“我觉得你挺无礼的。”说着康妮脸红了,呼吸有点急促起来。

“不,不!”他赶紧说,“可别那么说呀!不,不,我压根儿没那意思!就是寻思着你会来,我该清出去。那活儿可够受的,另起炉灶么。要是夫人不在意我,那就好。这是克利福德男爵的屋子,夫人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呗。怎么着都行,只要夫人喜欢,只是别在意我东忙西忙的,我得干活儿。”

康妮离开了,全然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侮辱或者受到了巨大的冒犯。或许那男人的意思的确是说他以为她想让他避开。还以为她做梦都想这事呢!还以为他自己有多重要呢!就他那个愚蠢的样子。

她回到家,脑子挺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感觉如何。

【注释】

[1] 见弥尔顿《失乐园》第三章。

[2] 此句出自斯温伯恩的诗。

[3] “你们必须再生”见《约翰福音》第三章第七节。“我相信肉体的复活”见《使徒信经》。“一粒小麦掉进土里,除非死了才会发芽”是《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的释义。

[4] 斯温伯恩的诗,意指耶稣。

[5] 希腊神话中宙斯和得墨忒耳的女儿,采花时被冥王哈得斯掠到冥府,只能在每年春天回到地面,因此也被看作是春女神。劳伦斯经常在作品里提到她。

[6] 押沙龙是大卫王的第三子。他试图组织人反抗父王,失败后企图骑马逃走,但他的长发被树枝缠住,未能逃走,后被大卫手下人所杀。见《撒母耳记》第十三至十九章。

[7] 劳伦斯的家乡在诺丁汉郡与达比郡交界的地方,但本地人都讲达比郡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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