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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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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摆着的!”克利福德厉声道。

那人小心地在车轮旁蹲下,探视着小马达。

“我对这类机械的东西一无所知,克利福德男爵。”他平静地说,“如果汽油和机油不少,那——”

“你就仔细看看什么地方断了没有。”克利福德不耐烦地说。

那人把枪靠着树放下,脱下外衣扔到枪边上。棕毛狗蹲在一旁守候着。随后他蹲下,从车轮下朝里看,手指头触摸着油腻的小马达,油溅到了他干净的礼拜日衬衫上,令他不快。

“看不出哪儿断了。”他说。他站起身来,把帽子往脑后推了推,手搓着眉毛,很明显是想弄个究竟。

“你看了下面的轴没有?”克利福德问,“看看它们是不是都没事!”

那男人整个身体伏在地上,仰着头,在马达下扭动着,手指还摸索着。此情此景让康妮感慨,一个男人趴在大地上,看上去是个多么可怜的物件儿,脆弱而渺小。

“看上去没事儿。”他说,话音发闷。

“我就没指望你怎么样。”克利福德说。

“看来我是不行!”他爬起来就势蹲着,这是矿工的姿势,“不过肯定没什么明显的断裂。”

克利福德又发动了马达,然后挂上了挡,可车子就是不动。

“加大油门,这样——”那看守建议道。

克利福德不喜欢别人打扰,不过他还是弄得马达像蓝色大苍蝇一样嗡嗡作响。随后车子喘着,吼着,情况似乎好转了。

“听上去行了。”梅勒斯说。

可是克利福德已经猛然挂上了挡,车子病殃殃地摇晃了一下,向前蠕动起来。

“我要是推一把,就走起来了。”那看守在后面说。

“走开!”克利福德喝住他,“它自己能走。”

“可是克利福德,”康妮在一边插嘴道,“你明明知道车子不行,为什么还那么固执呢?”

克利福德气得脸都白了。他用力扒拉着控制杆,轮椅拱了一下,摇晃着前进了几步,就在一片十分茂盛的风铃花丛中停了下来。

“它完了!”看守说,“马力不足。”

“以前上去过。”克利福德冷冷地说。

“可这回它不行了。”看守说。

克利福德没说话,开始折腾马达,忽快忽慢,似乎是要让它演奏出曲子来。林子里发出奇怪的回声。然后他猛然挂挡,把控制杆弄脱了位。

“你非把它弄散架不可。”那看守小声嘀咕着。

说话间那轮椅就发疯般地朝路边的沟里冲过去。

“克利福德!”康妮叫着冲上来。

那看守一把拉住轮椅扶手,可是克利福德却竭尽全力要将轮椅开上车道。那轮椅发出奇怪的响声,挣扎着。梅勒斯在后面稳稳地推着轮椅,轮椅上去了,像是重新振作起来似的。

“你看它行了!”克利福德得意地说,可一转头看到了看守在身后。

“是你在推吗?”

“不推不行。”

“让它自己走,我让你不要推。”

“可它自己走不动。”

“让它试试呀!”克利福德一字一顿地吼道。

那看守退回去,转身去取外衣和枪。那轮椅几乎立即就瘫痪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克利福德坐在轮椅里像个犯人,气得脸都白了。他用手猛推控制杆,因为他的脚动弹不得,弄得轮椅发出奇怪的声音。他疯狂烦躁地把小手柄扒拉来扒拉去,弄出了更多杂音,可轮椅纹丝不动,就是不动。于是他停了发动机,气哼哼地僵坐着。

康斯坦丝坐在路边的土坎上,看着那些被碾坏的风铃花,耳边响着克利福德刚才的话。“还有什么能比英国的春天更美呢?”“为统治尽我的一份责任。”“我们现在需要拿起的是鞭子,而不是剑戟。”“统治阶级!”

那看守拿了外衣和枪大步赶上来,弗洛西小心地跟在后面。克利福德让那人摆弄摆弄发动机。康妮对发动机技术上的事一窍不通,但她经历过发动机的瘫痪,便耐心地坐在土坎上,似乎与这一切无关。那看守又一次趴在地上了。这就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

他站起来耐心地说:

“再试试吧。”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和,几乎像在哄孩子。

克利福德试着发动马达,梅勒斯马上走到后面去推。轮椅动了,几乎一半靠机器,一半靠人推。

克利福德四下张望着,脸气得发黄。

“你松手!”

那看守立即松了手,克利福德又说:“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怎么回事!”

那人把枪放下,开始穿他的外套了,他的事完了。

那轮椅开始缓缓地向后滑动。

“克利福德,刹车呀!”康妮喊道。

康妮、梅勒斯和克利福德立即行动了起来,康妮和看守轻轻地撞上了。轮椅停住了,随后是一阵死寂。

“看来谁都在控制我!”克利福德说,脸气得蜡黄。

没人搭理他。梅勒斯把枪挎上肩,神色怪异,但脸上却没有表情,只有茫然的耐心模样。弗洛西充满警觉,在主人两腿之间不安地晃动着,看着轮椅露出怀疑和厌恶的表情,在三个人之间显得困惑不解。这三人在碾得稀烂的蓝风铃花丛里静止不动,谁都不语,如同一幅活人画像。

“我想这车需要推。”克利福德终于说话了,但还是故作镇静。

没人回答。梅勒斯一脸的茫然,似乎他什么都没听见。康妮焦虑地瞟他一眼,克利福德则四下张望着。

“把车推回去行吗,梅勒斯?”他冷漠、傲慢地说,“但愿我没说什么伤害你的话。”他不情愿地补了一句。

“没有的事,克利福德男爵!是要我推轮椅吗?”

“那就劳你驾了。”

那人上去推车,但这回却推不动了,刹车被草绞住了。他们连推带拉,那看守再次放下枪,脱了外衣。现在克利福德一言不发了。最终,那看守顶起椅背,把轮椅抬离了地面,同时一脚踹在车轮上想让轮子松开,但是不行,轮椅又陷了下去。克利福德紧抓住轮椅的两边,那看守让这重量压得气喘吁吁。

“别弄了!”康妮对那人说。

“你能那样拉一下轮子吗?”他冲她示范着。

“别!你别抬它,别扭伤自己。”她说着,脸气得通红。

但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她还是得过去抓住轮子作好准备。他顶,她拉,于是轮椅晃动起来。

“天啊!”克利福德惊恐地叫起来。

但这下好了,刹车松开了。看守把一块石头垫在轮子下面,坐到土坎上去歇息。这一通折腾,让他心跳加快,脸色苍白,有点发晕。康妮看着他,生气地几乎要叫出声来。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她看到他的手在大腿上颤抖着。

“伤着自己了吗?”说着她走过去。

“没,没有!”他有点生气地转过身去。

一阵死寂。克利福德金黄的头发纹丝不动,甚至那条狗也站着一动不动。天上乌云密布。

还是他先叹口气,用红手帕擤擤鼻子,说:

“肺炎让我大伤了元气。”

没人应声。康妮在掐算着要费多大力气才能抬起那辆轮椅和大块头的克利福德:太沉了,简直是太沉了!那人肯定力气非凡,真的。这活儿居然没有累垮他。

他站起身,捡起外套,把衣服搭在轮椅把手上。

“准备好了吗,克利福德男爵?”

“就等你了!”

他弯下腰,搬开挡车轮的石块,然后全力顶住轮椅。这时康妮发现他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苍白,神情更茫然。克利福德沉着呢,山坡又陡。于是康妮过去站到看守身边,说:

“我也推!”

她开始使出一个女人愤怒时的蛮劲儿推起来,轮椅因此走得快多了。克利福德回头问:

“有这个必要吗?”

“太有了!你想累死这个人吗?要是马达还行,就发动——”

但没说完她已经开始喘了,不得不松懈一点,这活儿出人意料地艰辛。

“好,慢些儿!”她旁边的男人说,目光中露出一丝儿笑意来。

“你肯定刚才没伤着自己吗?”她气愤地问。

他摇摇头。她看着他那双短小但有生气的手,晒得黝黑。就是这双手抚摸过她,可她以前竟没有看过这双手。那手似乎很沉稳,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有一种内在的沉稳,让她想去抓它,好像她够不到它似的。她整个灵魂突然间倒向了他,他是那么沉默,那么可望而不可及!而此时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在苏醒。于是他用左手推着车,右手放到康妮那浑圆的白生生的手腕上,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抚摸起来。随之,一股火力顺他的脊梁而下,直到腰腹间,令他活力倍增。康妮一边喘着一边突然伏下身吻了他的手。而此时克利福德头发光滑的后脑勺正一动不动地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到了山顶,他们停下来休息,康妮也乐得放松一下。她曾经暗自希望这两个男人会成为朋友,一个是她的丈夫,另一个是她孩子的父亲。可现在她明白这幻想荒唐至极,这两个男人简直是水火不相容,他们互相排斥。这让她第一次明白,仇恨是很奇怪微妙的事情。她现在是第一次有意识地绝对地恨克利福德了,恨到了极点,似乎觉得他应该被从地球上清除出去。恨他并且全然承认这份仇恨,让她感到十分放松,充满了活力,这真奇怪。“既然我恨他,那就决不跟他一起生活了。”她于是有了这样的想法。

到了平地上,看守可以独自推车了。克利福德和康妮拉起话来,想以此表示自己的镇定。他谈起住在迪耶普的伊娃姨妈,谈起马尔科姆爵士,他来信问康妮是愿意和他一起开小轿车去威尼斯还是希望和希尔达一起坐火车去。

“我更愿意坐火车去,”康妮说,“我不喜欢长途开车,特别是遇上尘土飞扬的路段。不过我要等希尔达的意见。”

“她肯定要驾自己的车,还要带上你。”克利福德说。

“很有可能!我得帮把手了,你不知道这轮椅有多沉。”

她走到轮椅后面去,和那看守并肩跋涉在粉红色的砂岩路上。她才不在乎别人看到呢。

“要不等等菲尔德来?他力气大,让他推车。”克利福德说。

“马上就到了。”康妮喘着气说。

话虽这么说,但到家后她和梅勒斯都擦起脸上的汗来。这有点奇怪,但这次并肩推车让他们两人比以前亲密多了。

“多谢了,梅勒斯。”到家门口时克利福德说,“我得换台马达,问题就全解决了。到厨房去吃饭吧?肯定到吃饭的时间了。”

“谢谢,克利福德男爵。我今天得去我母亲那里吃饭,今天是礼拜天。”

“随你便吧。”

梅勒斯穿上外套,看看康妮,敬个礼就走了。康妮气哼哼地上楼去了。

吃午饭时她忍无可忍了,冲克利福德说:“克利福德,你怎么那么不体谅人呢?”

“体谅谁?”

“那看守!如果你认为这就是统治阶级的行为,我真替你难过。”

“为什么?”

“他是个得过病的人,并不强壮!爱信不信,如果我是伺候你的人,就会让你等着,吹哨子叫人来。”

“我相信你会这样。”

“如果换了他双腿瘫痪坐在轮椅里,行为也像你一样,你会怎么对待他?”

“我亲爱的福音传道士,如此混淆人与人、人格与人格太庸俗了。”

“可你缺少基本的同情心,那么恶心,才最庸俗。位高者须尽义务!你,还有你的统治阶级!”

“我该尽什么义务?对我的猎场看守动感情吗?没那个必要,我不会,还是让我的福音传道士去做这样的事吧。”

“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和你一样的人!”

“他不过是我的猎场看守。再说了,我每周付给他两镑,还给他一栋房子住。”

“付他钱!你以为你一周两镑和一栋房子买来的是什么?”

“他的服务啊。”

“哼!要我说你还是收起你的每周两镑和房子吧。”

“他或许也想这么说,可他没那本事!”

“你,统治!”她说,“你并不是在统治,还是少夸你自己吧。你不过是获得了不该获得的金钱,用一周两镑的价钱迫使别人替你干活儿,否则就用饿死来威胁他们。统治!你凭什么统治呀?你干枯了!你不过是靠你的金钱欺压别人!”

“你果然言谈高雅,查泰莱男爵夫人!”

“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刚才在林子里你才高雅呢,我简直为你脸红。我父亲可是比你仁义十倍,你这个绅士!”

他伸手去揿铃叫博尔顿太太来。这时他脸都黄了。

她怒气冲冲地上楼去到自己的房间,心里说:“让他买别人去吧!反正他没有买我,我也就没必要跟他在一起了。一个干枯的绅士,灵魂是假象牙做的!他们就是靠他们的外在风度和虚假的绅士气质欺骗别人的。可他们和假象牙一样没有感情。”

她作好了今晚的打算,决意要忘了克利福德。她并不想恨他。她不想在感情上跟他有什么纠葛。她想让他对自己一无所知,特别是毫不了解她对那猎场看守的感情。为她对下人的态度发生争吵是由来已久的事了,他对她的态度太熟悉了,而她则觉得他过于麻木、强横,一到别人的问题上就不通情理。

她平静地下楼来,在餐桌上依旧摆出一副不驯的架势。他仍然脸色发黄,是肝病又犯了,看上去模样古怪,他在读一本法文书。

“可读过普鲁斯特?”他问她。

“我试图读过,可他让我厌烦。”

“他的确是出类拔萃。”

“或许是吧!可他令我厌烦,太繁复琐碎了!他没有感情,只有关于感情的连篇累牍。那种妄自尊大的心性令我厌倦。”

“那就是说你喜欢妄自尊大的兽性 [7] 喽?”

“或许是吧!可兽性里或许还有那么点不是妄自尊大的东西呢。”

“算了,反正我是喜欢普鲁斯特作品里的微妙和教养良好的桀骜不驯。”

“就是这个让你变得死气沉沉,真的。”

“我的小夫人又像个传道士一样说话了。”

他们总在翻来覆去地争吵!可她就是忍不住要跟他斗。他坐在那儿,就像一具骷髅,用骷髅的冰冷意志与她作对。她几乎能感到这骷髅要抓住她,把她强压进那一条条肋骨组成的笼子里去。他也的确是武装到牙齿的,因此她还是有点怕他。

她伺机离开了克利福德,很早就上床了。可九点半她就起来了,到屋外去听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穿上一件睡袍就下了楼。克利福德和博尔顿太太在赌牌,他们或许会一直玩到午夜时分。

她回到自己房间里,把睡袍甩在纷乱的床上,换上一件薄薄的睡衣,外面罩上一件毛线衣,穿上她的胶底网球鞋,再套上一件轻便的外套,就准备就绪了。如果谁看到她,她就说出去走走。早晨回来时,就说出去踏露了,她经常在早餐前出去散步。除此之外,唯一的危险是有人会在夜里进她的卧室。不过一般不会有人来,也就是万一的事。

贝茨还没有锁门。他往往在晚上十点锁宅门,早晨七点开门。于是她悄悄溜了出去,没人发现。天上亮着半个月亮,光线足够辨认道路,但看不清穿深灰色衣服的她的身影。她快步穿过邸园,没有因为幽会而感到兴奋,而是心头燃烧着怒火和反抗之火。这种心情并不适于爱情幽会,只是苦中作乐而已!

【注释】

[1] 在《斐多篇》第九章里,柏拉图将人的灵魂比作马车夫,赶着一黑一白两匹长翅膀的马,一个代表恶,一个代表善。

[2] 见《路加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二节。基督告诫富人:“变卖你的所有,分给穷人,你在天国就会有财富。”圣芳济(1182——1226),意大利僧侣,创建了芳济会。他放弃了财富和家庭,过贫穷的生活。

[3] 罗马皇帝,暴君。

[4] 克利福德用拉丁文说这句话。

[5] 参见罗伯特·布里奇斯(1844——1930)的《过客》中类似的诗句。

[6] 参见惠特曼的《船长》。

[7] 克利福德是在玩弄辞藻。康妮讲的心性是“ntalities”,克利福德讲的兽性是“anialities”,后缀都一样,但前者的词头“n”是“人”,所以克利福德用“兽”来与此对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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