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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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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铺有加厚软垫的沙发另一头,有一份看似蛮新的报纸引起乔的注意。他拿起报纸,看了看日期: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二日,星期二。他开始扫读新闻头条。

法国声称齐格弗里德防线受攻

萨尔布吕肯附近一役有斩获

据传西线酝酿重大战役

真有趣,乔心想。二战刚开始,法国人就觉得胜券在握。他读另一条要闻:

波兰报称德军进攻受阻

侵略者增兵徒劳无获

报纸的价格是三美分。乔觉得有趣。现在三美分能买到什么?他将报纸甩回沙发,对报纸的时效暗自惊讶。出报顶多一天,只少不多。时间参照系已然确立。我能算准已返回多少年前。

乔四处走动,看出房内诸般变化。他发现卧室里多了一个收纳柜。柜子上方挂着几张照片,镶在玻璃镜框里。

全是朗西特以前的照片。但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朗西特 。是他的婴儿照、小男孩照和年轻时的照片。但仍然能认出是他。

乔掏出钱包,只找到朗西特的快照,自己的家庭照却不见了踪影,也没见与朋友的合影。到处都有朗西特!他把钱包放回口袋,突然注意到塑料钱包变成了真牛皮的。这倒符合历史细节。过去有纯正的牛皮用。他想,这能说明什么?乔又摸出钱包,仔细地打量。他揉擦着牛皮面,手感迥异,柔软惬意。是真皮,没说的,他心想。

乔走回客厅,四处翻找,寻找熟悉的信件投递口。当天的邮件应该已经送达了。可是投递口消失不见了。他努力回忆过去的投递方式。直接放在公寓门外?不是。投放到某个盒子里。他想起“信箱”这个词。好吧,邮件投入信箱,可是信箱在哪儿呢?在大楼正门处吗?这个猜想是——似乎是——对的。他得走出寓所。从二十楼跑到一楼取邮件。

“请付五美分。”乔开门时,大门说道。不管怎么说,大门没变。收费门有种与生俱来的执着。即便沧海桑田,依然一口咬定。要知道,不说整个世界,至少这整座城市已然翻天覆地。

乔投入一枚五分硬币,然后冲下过道,来到几分钟前经过的自动扶梯。扶梯已变成一段水泥台阶。他寻思,二十层楼得一步步走下去。不可能。台阶太多,没人走得下去。不如换乘电梯吧。他走向电梯,突然想起阿尔的遭遇。他心想,万一这次我看到他当初见到的景象 ……钢丝绳悬挂的古老铁厢电梯打开门,操控电梯的是个老者,傻不溜秋,戴顶正规操作员的工作帽。这哪是一九三九年的光景?要想见到这种电梯,非得回到一九〇九年!这已是我走得最远的一次时光倒流。

千万别冒险。走楼梯为妙。

他屈从这个想法,拾级而下。

快走到一半时,乔的脑海里闪过一丝不祥之兆。他可能会找不到回来的路——既不能回到栖身的公寓,也到不了出租车待命的屋顶机场。没准他会被困在一楼,再也脱不开身。除非尤比克喷雾罐施展神奇,将电梯或自动扶梯变回去。陆上交通,他想到。到了一楼,会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用?火车还是大篷车?

乔两步并作一步,郁闷地奔下楼梯。没有回头路可想。

乔发现一楼有个宽阔的大厅,一张大理石面的长桌上摆着两个插花陶瓷花瓶——一望便知是鸢尾花。四级宽阔的台阶通向挂帘前门。他抓住多面玻璃门把手,用力拉开。

还有台阶。右手边有一排上了锁的铜信箱,每个信箱上都写有名字。他猜得没错,邮件投送到邮箱。乔发现自家邮箱的底部贴着一张纸,上书“约瑟夫·奇普2075”,旁边还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去,邮铃声就会在房间里响起。

钥匙。他身上没钥匙。在哪儿呢?乔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找到一个钥匙圈,上面挂着各式的金属钥匙。他疑惑地排查,想搞清楚每把钥匙的具体用途。邮箱上的钥匙孔特小,相匹配的钥匙应该也大不了。乔挑出最小巧的一把,将它插入锁孔,顺利地打开了信箱。他朝信箱里头望去。

信箱里有两封信和一个棕色纸包的方形包裹,外扎棕色封箱胶带。信封上贴着一枚面值三美分的邮票。这枚邮票以紫色为底色,印有乔治·华盛顿的头像。乔定神欣赏这枚不同凡响的佳邮,然后跳过信件,撕开包裹外包装。包裹出奇地重,令人欣慰。他突然意识到,里面不像装有喷雾罐,包裹的高度不够。他担忧起来。如果免费样品没来,该怎么办?应该是有的,不可能没有。否则,阿尔的悲剧就会重演。肉体终归要坏掉,只是时间早晚 ,乔一边想,一边拆开棕色包装纸,查看厚纸板包裹的物品。

尤比克肝肾膏

乔在厚纸板里找到一个配有大盖子的蓝色玻璃罐。标签上写着:使用说明 。这款镇静剂由爱德华·桑德巴医生历时四十余年精研而成,配方独特,让你告别失眠烦恼。首次体验就可安然入眠,彻底放松身心。临睡前半小时,将一茶匙的量放入一杯温开水中冲服饮用。如产生疼痛或不适症状,且持续不退,加量至一汤匙。儿童禁服。成分包括:加工过的夹竹桃叶、硝酸钾、薄荷油、对乙酰氨基酚、氧化锌、药用炭、氯化钴、咖啡因、洋地黄提取物、微量类固醇、柠檬酸钠、抗坏血酸、人造色素和调味剂。若按规定剂量服用,功效显著,疗效满意。本品属不可燃物,请戴橡胶手套取用。勿接触眼睛皮肤。勿长期服用。警告:长期或过量服用,可造成药物依赖。

荒唐至极,乔心想。他再读药品成分,心头雾水依旧,越读心火越旺。一种无助感在他体内升腾,在全身各处生根发芽。我完蛋了,乔暗忖。这哪是朗西特在电视上宣传的药品?不过是将以前的几种处方药混合在一起,密配而成:药膏、止痛药、抑制剂、无效成分,再加上可的松——二战前还没有这种药。显然,朗西特在广告中推介的尤比克已经变身为年代更早的药品。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标榜能逆转退化过程的物质,居然自身也在退化。当初看到那枚三美分紫色邮票时,我就该想到这一点。

乔朝大街上来回扫视,看到一辆陆用车停在街角,古旧得可拿去博物馆展出。一辆凯迪拉克拉塞尔。

驾驶一辆一九三九年出产的拉塞尔车,我能赶上参加丧礼吗?乔问自己。如果车况稳定,一周后也许能到。那就免了吧。而且这车随时都会怠工。也许除了公寓门,世上没啥不会变的。

乔走过去,近距离观察那辆车。没准这辆车是我的,他心想。也许转动点火钥匙,就能启动汽车。车辆不都这样操控吗?可是这辆车怎么操控?我不懂如何开古董车,特别是——叫什么来着——手动挡车。乔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坐定之后,他下意识地咂了下嘴唇,努力理清头绪。

也许我该服用一汤匙尤比克肝肾膏,乔忧心地想。这药定能把我彻底解决。但他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这种死亡方式。氯化钴会让死亡过程又慢又痛苦,除非先服洋地黄来加速。当然,还有夹竹桃叶。可不能小瞧了这些东西。这个组合配方足以销蚀他的筋骨,直到他化为一摊脓水。

有了,乔心想。一九三九年是有航空运输的。如果赶到纽约机场——可以开这辆车去——我就能租到一架飞机。临时租一架福特三引擎飞机,配上飞行员,就能赶去得梅因。

他反复试插不同的钥匙,终于找到点火那把。启动马达加速飞转,引擎发出持续有力的轰鸣,让人听着受用。如同真皮钱包。这次时光倒流也不见得是坏事,相反,倒是一种进步。现代化交通工具完全静音,反而缺乏这种真切踏实的体验。

该踩离合器了,乔心想。经过探查,他发现离合器在左脚边上。他踩下踏板,扳动控制杆挂挡。老爷车发出可怕的磕碰声,系高速旋转的金属部件发出的摩擦声。他得松开离合器再试一次。这回,汽车挂上了挡。

开动的汽车左右摇摆。尽管抖晃厉害,还是上了路。车在剧烈颠簸中驶上街头,乔感到信心在缓慢恢复。好吧,乔心想,该死的机场是否能找到,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趁现在一切还没太晚,趁还未回到使用旋转气缸和蓖麻润滑油的格罗姆旋转式发动机一统天下的时代。就以每小时七十五英里的航速贴地行进,走完这段五十英里的路程,希望一切顺利。

一小时后,乔抵达机场。他停下车,眺望飞机库、风向袋和带巨大木螺旋桨的旧式双翼飞机。他想,这景象真是离奇,像是从历史一隅翻出来的模糊一页。这是上个千年残景的再现,跟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没有任何联系。这只是偶尔飘入我们视野的幻景。而且这些景象也会很快消失,跟同时代的物品一样,倏而不见。在时间倒退的过程中,这一切都将被抹去,如同先前的一切,不见踪影。

乔从车上颤巍巍地下来——他晕车晕得厉害——步履艰难地走向机场主楼。

“这些钱能租到什么飞机?”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摆在他撞见的第一个职员模样的人面前的柜台上,“去得梅因。马上走。”

机场职员戴着一副小巧的金丝边圆眼镜,小胡子打蜡修过,秃了顶。他一言不发,打量起这堆钞票。“嗨,萨姆。”他转过苹果似的圆脑袋,一边大喊,“过来,有客人。”

一个人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他穿着一件大飘袖条纹衬衫,脚踏一双帆布鞋,泡泡纱裤子闪着亮光。“假钞。”他看了一眼后说,“这是游戏币。上面没有乔治·华盛顿和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肖像。”两个职员直盯着乔看。

“我有一辆一九三九年产的拉塞尔车,在停车场。用这辆车交换前往得梅因的单程飞行,任何飞机都行。有兴趣交易吗?”

过了片刻,戴金丝边眼镜的职员若有所思地回答:“或许奥吉·布伦特会有兴趣。”

“布伦特?”穿泡泡纱裤子的职员扬起眉毛,“你是说布伦特那架老旧的珍妮飞机?这种一战时的老式双翼飞机少说也有二十个年头的机龄了。连费城都飞不到。”

“麦吉的那架怎么样?”

“没问题。可他在纽瓦克。”

“桑迪·耶斯佩松也许可以。他那架柯蒂斯—莱特飞机能飞艾奥瓦。怎么飞都成。”机场职员对乔说,“出门走到第三飞机库,你会看到一架红白相间的柯蒂斯双翼飞机。有个小矮个,有点胖,他在飞机旁张罗。如果他不肯,就没人了。除非等明天艾克·麦吉的福特三引擎飞机回来。”

“谢谢。”乔说着离开大厅,大步流星地走向第三飞机库。他大老远就看见了那架红白相间的飞机。至少我不用乘坐一战时的jn型训练机了,他心想。他又琢磨,我怎么知道“珍妮”是jn型训练机的绰号呢 ?上帝啊。似乎这个时代已经在我头脑里烙上了对应的思维。难怪我能开拉塞尔车。我的内心正在迫切地融入这段历史。

一个矮胖的红发男子站在双翼飞机的轮子边上,摆弄着一块破油布。看见乔过去,他抬头望了一眼。

“耶斯佩松先生?”

“没错。”那人打量他,显然觉得乔的穿着很奇怪,这身打扮不属于那个时代。“有什么要我效劳?”乔说了来意。

“你想用拉塞尔车做交易,用一辆新车交换去得梅因的单程旅行?”耶斯佩松皱眉思忖起来,“双飞也成,反正我也是要飞回来的。好,看了车再说。我不打包票,说不准。”

他们一起走向停车场。

“一九三九年产的拉塞尔车在哪儿?”耶斯佩松狐疑地问。

他说得没错。那辆车已不见踪影。在它原先停放之处,有一辆福特牌双门布篷小轿车。这种老式的迷你汽车大概生产于一九二九年,是福特公司当年推出的黑色a型车。这款车不值钱。飞行员的表情说明一切。

显然,希望破灭了。他到不了得梅因。正如朗西特在电视广告里所说,这意味着死亡——温迪和阿尔都是这样死的。

早晚要发生。

最好换种死法。他想起尤比克。他打开福特车门,坐了进去。

副驾驶座上放着那个邮寄来的瓶子。他拿起瓶子——

乔没料错。跟车一样,这个瓶子也变得更加古老。扁平的瓶身上没有任何接缝,是用木质模具做成的,还带有刮痕。的确是个古董瓶。瓶盖像是手工制作,柔软的锡制旋盖可追溯到十九世纪晚期。连标签也变了。乔拿起瓶子,阅读瓶身上印的字。

尤比克灵药。重振昔日男性气概,驱逐抑郁和癔症,

缓解两性难言之隐,坚持服用,为病人带来福祉。

谨遵说明。

下面还有两行小字。乔不得不眯起眼,才终于看清。

别这么做,乔。还有别的方法。

继续努力,你会找到的。祝好运。

乔意识到这是朗西特的留言。他还在施虐,跟我们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欲擒故纵,让我们苟延残喘,尽可能多活两天。天晓得他的动机是什么。也许朗西特看我们受尽非人折磨,心中无比惬意享受。但这不像他的性格。这不是我认识的格伦·朗西特。

乔放下灵药瓶,没了服用的念头。

他想知道,朗西特说的别的方法暗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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