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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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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帕特说,“是否温迪也遭过这份罪。她是头一个。没错吧?”

“我曾经……爱过……她。”乔喘不过气来。

“噢,我知道。阿什伍德告诉过我。他知道你的心思。我俩以前特要好,经常待一块儿。你会说这种关系暧昧。是的,这么说又何妨?”

“我们的解释是对的。”乔说道。他深吸一口气。“就是说——”他硬是吐出字来。他又攀上了一级台阶,费了老大劲,然后又是一级。“你和阿什伍德。跟霍利斯串通一气。潜入朗西特公司。”

“对极了。”帕特同意。

“我们最好的反超能师——还有朗西特——杀了我们。”乔又挪上一级台阶,“我们并不在中阴身。并不是——”

“噢,你们都会死。”帕特说,“你们只是还没死光。我说的不只是你。反正一个个都得死。但说这干吗呢?何必旧事重提?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坦白讲,你一遍遍唠叨,烦不烦?乔,你好迂腐无趣。跟温迪差不多乏味。你们俩真是般配。”

“这就是为什么温迪先走了,”乔说,“不是因为她从行动组走散,而是——”胸口的疼痛猛然加剧,疼得他缩成一团。他又迈出一步,没想到一脚踏空。他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蜷缩成了——他想起来了。如同在衣橱里发现的温迪,也是缩成一团。乔伸出手,一把抓住大衣袖子。他用力拉扯。

织物被撕开。干燥的衣料像廉价的灰纸一样脆裂。轻飘飘的,就像被黄蜂蜇过。这就难怪了。他马上也会留下一路碎布片。在前往客房、渴望独处的路上,留下破布残片。他的执念在作最后的挣扎,和将他牵引向死亡、腐坏和虚空的力量抗争。一股凄凉的神奇力量左右着他,直到他走进墓穴。

他又登上一级台阶。

我能走去客房,乔心想。这股驱使力正将我的精元消耗殆尽。难怪温迪、阿尔和伊迪——当然,还有弗雷德——在临死前身体都不断衰坏,最后徒留下一副被遗弃的躯壳,轻若无物,空空如也,缺乏精髓,没有体液,更谈不上实质。这股力量曾作用在多具躯体上,结局不外乎是身体衰亏,精尽人亡。提供动能的身躯足以支撑到客房。生理本能在起作用,此时此刻,也许连设局陷害的帕特都不能阻止。乔心想,此刻被她看到,她该作何感想?是表示仰慕,还是投来鄙夷?他抬头去找帕特。他认得那张脸,白里透红,充满青春活力。她的表情饶有兴味,没有敌意,不动声色。乔没觉得奇怪。她既不阻挠,也不来帮忙。在乔看来,这似乎是意料中事。

“好点了吗?”帕特问。

“还没。”乔回答。楼梯走了一半,他继续抬脚往上走。

“有起色。你没那么沮丧了。”

“我走得上去。我知道我可以。”

“不深远了。”帕特应和。

“不遥远了。”乔更正。

“你真了不起。如此不起眼,如此渺小低微。但面对临死前的痛苦痉挛,你居然——”帕特乖巧地悄然改口,“或者说是你感受到的痛苦痉挛。我不该用这个词。说了令人不快。你振作点好不好?”

“告诉我,”乔说,“我还要走几级台阶。”

“六级。”帕特从他身边闪过,飘然而上,“对不起,数错了。十级。要么是九级。我想是九级。”

乔攀上一级台阶,又艰难地攀上两级。他一声不吭,什么也没瞧。他靠着扶手的坚实支撑,蜗牛般向上挪移。他的动作慢慢娴熟,学会了用巧劲,学会了如何利用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

“快到了。”帕特在楼梯上头欢快地说道,“想说点什么吗,乔?对这次伟大的攀登有何感想?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攀登。不,这话不对。温迪、阿尔、伊迪和弗雷德都攀登过。但我亲眼见到还是头一遭。”

“为什么是我?”乔问。

“乔,我要盯着你。当初你在苏黎世玩过低级把戏。你叫温迪去你房间。今晚你没伴儿,一个人凉快去。”

“那晚我也是一个人。”乔说道。他又迈上一级台阶。痉挛性的咳嗽突然发作,疼得他汗水直流,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汗痕。风烛摇曳的他止不住泪泉奔涌。

“她在房间里。虽然没在床上,但就在里头。你睡过去了,没发现。”帕特笑着说。

“我不想提这事。”乔说。他又攀上两级台阶,感觉快到顶了。走多久了?他暗自纳闷。他说不准。

他吃惊地发现,除了力气衰竭,他的身体也开始发冷。这种症状始于何时?他心想。从过去的某个时候开始。这种感觉一丝丝侵入他体内,他却毫无知觉。哦,上帝啊。他的全身剧烈摇颤,似乎就要散架。这感觉比月球上的爆炸还可怕,比笼罩苏黎世旅馆的寒凛更袭人。况且,不祥的征兆才刚刚开头。

乔思索,新陈代谢是一个火炉般燃烧能量的过程。当它停止作用,生命即告结束。人们对地狱的看法一定错了,他心想。地狱里冰冷,奇寒无比。有了身体,就有重量和热量。此刻我身负重荷,身体的热度正在消退。若不是重生,散失的热量就再也无法挽回。这就是宇宙归宿。但至少我并不孤独。

但他感到孤独。孤独凭空扑来,猝不及防。时机还未成熟。有某种东西使之加速——某种东西出于恶意和好奇,暗中操纵,使这一刻提前到来:一股变化莫测的力量在旁观瞻,变态地乐见此景。一个幼稚的智障喜形于色。它摧折我好似摧折一只曲腿昆虫,他心想。一只在地上活动的虫子,默默无闻,生活简单。既不能飞,也不能逃跑。唯有一步步堕入昏乱与肮脏。在墓穴中栖居。在那污秽之地,有个变态的宿主——我们称之为帕特。

“带钥匙了吗?”帕特说,“房间钥匙。要是千辛万苦到了二楼,却发现没带钥匙,那多令人沮丧!”

“带了。”乔在口袋里一阵翻找。

他的上衣被撕破了,褴褛不堪,状如碎片,渐次从身上脱落。钥匙掉出最上面的口袋,滚下两级台阶。乔伸手去摸,却没够着。

“我帮你捡。”帕特轻快地说道。她从乔身边冲过去,弯腰捡起钥匙,对着光线端详。然后,她把钥匙放在最高一级台阶的扶手上。“就放这儿,上来就能拿到。这是奖赏。我想,客房在左边,大厅过去第四扇门。慢慢走,上了楼就好走多了。爬楼真够呛!”

“看到钥匙了,”乔说,“也看到了楼梯顶部。”他两手紧握扶手,把自己使劲往上拉,忍痛一口气爬了三级台阶,耗尽了气力。他感到体力透支,身上的荷担在增加,冰寒更加刺骨,身体被一点点抽空。不过——

他爬到了楼梯顶上。

“再见,乔。”帕特说。她在乔面前微微弯下腰,让他看清她的模样。“你不希望丹尼闯进门,是吧?医生帮不了你。我会告诉他我请旅馆的人叫来出租车,此刻正送你去镇上的医院。放心,没人会来打扰你。绝对不会有人来。没意见吧?”

“好的。”乔说。

“钥匙给你。”帕特把冰冷的金属钥匙塞入他手中,扣上手指握紧。“振作起来,生活在一九三九年的人都这样说。他们还说,别上当受骗。”她直起身子溜开了,又突然停顿片刻,上下打量乔,然后拔腿穿过大厅,向电梯疾走而去。他望见她按下电梯按钮,然后在一旁等待。门一滑开,她便不见了身影。

乔攥着钥匙,摇晃着蹲起身。他抵住走廊的墙壁,保持身体平衡,然后左转,靠着墙向前挪步。黑漆漆一片,他心想。没有灯光照明。他闭了会眼睛,睁开后眨了眨。汗水仍然遮住他的视线,刺得他眼睛生疼。不知是走廊太黑,还是他的视力在退化。

到了第一道客房门口,前行只能靠爬。他仰头寻找门牌号码。不对,还没到。他接着往前爬。

到了第四道门,他不得不支起身体,将钥匙插入门锁。这一连串动作让他体力不济。他手拿钥匙倒在地上,头部磕在门上,身体重重地摔向地毯。地上积满灰尘,他闻见陈腐发霉的味道和冰冷的死亡气息。我进不去,他心想。我站不起来。

他必须站起来。只有站起来了,别人才能看见他。

乔的双手紧握门把,再一次直起身。他整个儿靠在门上,颤悠悠地将钥匙伸向锁孔。钥匙一转,他就能进去。若是带上门上了床,就能一了百了,他心想。

门锁发出吱嘎声。金属开关向后扳动。门一打开,他的胳膊就禁不住撑开。他收刹不住,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地板迎面扑来。他看见了地毯上的图案,各种红色金色的曲线、花卉和设计图案。经过长期踩踏,地毯早已变得粗糙暗淡,而且已经褪色。他摔倒在地上,几乎感受不到痛苦。房间真是古旧。当初建造这栋房子时,用的倒真可能是手拉式铁厢电梯。所以我看见的是真家伙,一部真正的古董电梯,乔心想。

乔躺了一会儿,然后像是受到召唤,开始行动。他跪起身,把手平放在身前……我的双手,他心想。上帝啊!这双黄手长满疙瘩,好似煮熟的干火鸡屁股。皮肤上长着短硬的汗毛,不像人的皮肤。还生有纤羽。仿佛我已退化到百万年前飞翔的原始鸟类,将皮肤当作羽翼,在天空滑翔。

乔睁开眼睛,寻找床铺所在。他想确定方位。远处有一扇大窗,暗淡的光线从网格窗帘透进室内。梳妆台的桌腿瘦长,外形丑陋。经过长年的使用,外包铜扶手的老床已经弯曲变形,涂漆床头板也翻翘起来。管不了那么多了,乔心想。他向房间深处挪动,朝着床的方向爬行。

突然,他看到一个人坐在厚垫椅子上。这人一言不发,正看着他,然后站起身,快步向他走来。

格伦·朗西特。

“我不能帮你爬楼梯。”粗眉大眼的朗西特严肃地说道,“不然她就会看到我。说真的,我担心你们一起进来,那样我们就会有麻烦,因为她——”他停止说话,弯腰轻飘地将乔拉起来,好似他没有重量,体内空无。“我们待会儿再说。过来。”他把乔夹在胳膊下,搀扶着穿过房间——没有走到床那边,而是去坐他刚坐过的椅子。“坚持得住吗?”朗西特问,“我要去锁门。以免她改了主意进来。”

“好。”乔说。

朗西特三个箭步奔过去,砰地锁上门,然后立即回到乔身边。他拉开梳妆台的抽屉,迅速拿出一个喷雾罐,光鲜的罐身上印有明亮的条纹、气泡和字迹。“尤比克。”朗西特说道。他用力摇晃喷雾罐,然后走到乔跟前直接对准。“不客气了。”朗西特说。他上下左右不间断地来回喷洒。空中顿时有微光闪烁,宛如明亮的光粒子,照得这间老旧的客房闪闪发光。“好点了吗?尤比克起效很快,该有反应了。”他关切地看着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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