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这个卦辞无疑是在说:贝恩斯先生的实际身份并非商人。他此行旧金山的真正目的不是签署喷射铸模协议。事实上,他是个间谍。
但田芥先生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他是什么样的间谍,为谁服务,或者有什么目的。
那天下午一点四十分,罗伯特·齐尔丹很不情愿地关上了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门。他把沉重的大小箱子拖到路边,招呼一个人力三轮车夫过来,让这个中国佬把他送到日本时代大厦去。
那个面庞瘦削的中国人躬着身子,满身大汗。他喘着气告诉齐尔丹,说知道那个地方,然后把齐尔丹的箱子搬到车上。接着又把齐尔丹扶上车,让他坐到毯垫座位上。最后他打开计程器,坐上自己的位置,在车流中沿着蒙哥马利大街向前蹬去。
那天一整天,齐尔丹都在为田芥先生寻找合适的礼品。当他坐车经过一排排高楼的时候,依然能回想起当时的痛苦和焦虑。但他终于没有白费功夫,慧眼识珠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田芥先生会感到宽心。他的客户,不管是谁,都会喜出望外。我总会,齐尔丹心想,让我的顾客称心如意。
他居然奇迹般地收购到一本几乎崭新的《绝顶连环画》的第一期第一卷。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第一批趣味连环画册,是美国文物中的精品,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藏品。当然,他还带了其他藏品,准备先拿出来给他们看,之后再让他们看这本连环画册。画册用棉纸包好,装在一个皮盒子里面,在最大那个箱子的正中间好生待着。
三轮车上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音乐,似乎在和其他三轮车、小轿车和公共汽车里的收音机一争高下。齐尔丹根本没听。对于这种声音,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也没去看那些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每幢大楼的正面都挂满了广告牌,大楼本身反而看不到了。不管怎么说,他自己的店门口也有一块。天黑之后,它和这座城里的其他广告牌一起闪烁。难道还有其他营销方式吗?人得面对现实。
事实上,收音机里的吵闹声、车辆的喧嚣声、各式各样的广告牌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一切让他放松下来,驱走了他内心的忧虑。坐在人力三轮车上往前走,他感到这个中国人的肌肉有规律地一颤一动,觉得很是惬意。齐尔丹想,这真是一台放松机器。被人载着,而不是载人,能够高人一等,哪怕时间再短,也能得到稍许满足。
他内疚地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很多事情要计划,没时间做白日梦。进入日本时代大厦,他的穿着是否完全得体?或许他会在高速电梯上晕倒。但他随身带了防眩药,德国产的。各种各样的称呼,对谁要礼貌,对谁要粗鲁,他都知道。对待门卫、看电梯的、接待员以及所有物业人员,态度都要蛮横。看到日本人当然要鞠躬,即便要鞠躬千百次,也要照鞠不误。那些皮诺克斯政府的官员嘛,那就可鞠可不鞠了。还是鞠吧,但目光无须在他们身上停留,就当他们根本不存在。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吗?来访的外国人怎么办?商会里经常可以看到德国人,还有那些中立国家的人。
还有,或许他会碰到奴隶。
在旧金山港口,一直都有德国或者南方的船只停泊。有时,黑人会被允许上岸逗留片刻。通常是两三个人一起上岸,但最多不能超过三人,而且傍晚前必须回来。即便是太平洋沿岸国的法律,也规定他们必须遵守晚间的宵禁。但是有些奴隶是专门负责在码头卸货的,他们长期住在岸上,住在码头底下吃水线以上的棚屋里。他们不可能进入商会办公室。但万一他们在那儿卸货,他是否还要自己把箱子搬进田芥先生的办公室?当然不行。一定得找个奴隶来搬,哪怕要站在那儿等一个小时,哪怕耽误了和田芥先生的约会,也在所不惜。他不能在奴隶面前自己搬东西,这一点他一定得小心。这样的错误会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在那些看到他搬东西的黑人面前,他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在某种程度上,齐尔丹心里想,我倒是很乐意光天化日之下自己把东西搬进日本时代大厦的。这是个多么自强自立的举动啊!怕什么?又不犯法,又不会进监狱。我要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展现在公共场合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可是……
他想,要是那些该死的黑奴不在这里出没,我是可以这样做的。我能够忍受比我地位高的人看到我搬东西,能够忍受他们的鄙视——实际上,对于他们的鄙视和羞辱我早已习以为常了。但让那些地位比我低的人看到我搬东西,并因此而瞧不起我,那是绝对不行的。就像刚才,如果那个中国三轮车夫看到我没有坐三轮车,而是自己拖着东西走着去赴约……
德国人得对目前的情形负责。他们心比天高。还没有赢得这场战争,就立刻动身去征服太阳系,而且在国内颁布法令……嗯,至少他们的想法还是不错的。毕竟他们成功对付了犹太人、吉卜赛人和圣经学院的学生。斯拉夫人被迫倒退了两千年,全部被赶出欧洲,又回到他们的亚洲腹地——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又回到骑牦牛、弯弓射箭打猎的生活。在慕尼黑印刷的精美大型画册上,人们可以看到一张张满版彩色照片:碧眼金发的雅利安居民在广袤的世界粮仓乌克兰辛劳地耕田、犁地、播种和采摘。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和报刊亭都能找到这样的画册。这些家伙看上去当然很幸福,他们的农场干净,房屋整洁。你再也看不到醉醺醺的、反应迟钝的波兰人蜷缩在塌陷的门廊前,或者在村里的集市上叫卖病恹恹的郁金香。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就像那些留着车辙,一到雨天就会形成水坑,让板车深陷其中的泥土路成为历史一样。
但是非洲。在那儿,德国人的激情似乎一发而不可收。你不得不佩服他们,尽管稳妥一点的做法是稍微耐点性子,比如,等农田工程完工之后,再发挥这种激情也不迟。如今在非洲,德国人充分展现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以及他们的艺术天分。通过使用原子能,他们把地中海围了起来,抽干水,改造成良田——多么大胆的壮举!对于那些认为这个举动可笑的人,比如蒙哥马利大街上某些冷嘲热讽的商人们,这可是当头一棒。事实上,对非洲的整治几乎是成功的……但是对于这样的工程,听到“几乎”这个字眼,就是个不祥的兆头。罗森堡在一九五八年发表的具有广泛影响的小册子里,第一次使用了这个词。在解决非洲问题的最终方案上,我们几乎实现了目标。但遗憾的是……
不过仍值得一提的是,解决美洲土著问题曾花了两百年时间,但德国只用了十五年就解决了非洲土著问题。因此,任何批评都是不恰当的。事实上,齐尔丹最近和同行吃饭的时候,曾就这个问题同他们发生争执。显然,他们希望奇迹的出现,似乎纳粹德国能够用魔力来改造世界。真是大错特错。奇迹不会出现,得依靠科学和技术,依靠勤奋工作和杰出天分。德国人一直在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做一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对。
幸好前往火星的太空飞行分散了世界各国对非洲问题的关注。就像齐尔丹曾对同行们说的,纳粹人所拥有的正是我们所缺少的——高贵。看看他们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效率……更激动人心的是他们的梦想。先飞月球,再飞火星。难道这不正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以及人类对光荣的最大渴望吗?日本人就另当别论了。我了解他们。我和他们做生意,天天打交道。他们是——让我们面对事实——东方人。黄种人。我们白人向他们鞠躬,是因为他们当权。而看到德国人的壮举,看到白人征服的地方,才让人由衷地感到钦佩。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先生,快到日本时代大厦了。”中国三轮车夫说道。由于爬坡费劲,他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车速慢了下来。
齐尔丹想象着田芥先生客户的样子。显然,这个人特别重要。田芥先生在电话里非常焦虑,由此可见一斑。齐尔丹想起自己的一个重要客户,更确切地说是顾客,一个帮他在旧金山湾高档住宅区的上层人士中间建立了声誉的顾客。
四年前,齐尔丹还没开始做珍藏品生意,而是在杰里街经营一个规模很小、光线昏暗的旧书店。书店旁边有二手家具店、五金百货店和洗衣店。那一带并不安全。夜晚人行道上,抢劫和强奸等暴力事件时有发生。尽管旧金山警察局,甚至日本高层宪兵当局努力制止,也无济于事。每天一打烊,所有店铺的窗户都要用铁栅栏封起来,以防不法之徒破窗而入。后来,那片地区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退役军人,伊藤少校。伊藤少校瘦高个,头发花白,不管是走路还是站在那儿不动,身子都挺得笔直。是他提醒齐尔丹可以做些别的生意。
“我是个收藏家。”伊藤少校解释说。他一整个下午都在翻齐尔丹店里的旧杂志。他的声音柔和,向齐尔丹说了一些当时他还不太明白的事情:许多富有的、有教养的日本人对美国大众文化中具有历史意义的东西很感兴趣。这些东西和古文物一样,是他们搜寻的目标。伊藤少校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自己特别钟情收藏美国的铜纽扣,以及涉及这些铜纽扣的旧杂志。这和收集邮票和钱币一样,没法说清个中缘由。一些有钱的收藏者还出大价钱买藏品。
“我给你说个例子听听。”伊藤少校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叫‘战争的恐怖’的卡片?”他热切地看着齐尔丹。
齐尔丹使劲想,终于想起来了。这些卡片是他儿时买泡泡糖的附赠品,泡泡糖一分钱一块。卡片有一个系列,每张卡片上都有一个不同的恐怖场景。
“我的一个好朋友,”少校继续说,“专门收集这套卡片。他现在就差一张了。那张‘班乃岛的沦陷’。他出了大价钱要购买这张卡片。”
“抛卡片。”齐尔丹突然说道。
“什么?”
“那时,我们玩抛掷卡片的游戏。每张卡片都有正反两面。”那时他大约八岁,“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套这样的卡片。两个人面对面站,然后每个人抛出一张卡片,让它在空中翻转。谁的卡片落地时正面朝上,两张卡片就都归他所有。”回想那些快乐的岁月,是多么令人惬意,那些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
伊藤少校若有所思地说:“我听朋友讨论过‘战争的恐怖’这套卡片,但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游戏。我想我的这位朋友并不知道怎么玩这些卡片 。”
后来,他的朋友来到齐尔丹的店里,听齐尔丹讲述亲历过的往事。那人也是日本军队的退役军官,听了他的叙述后异常兴奋。
“瓶盖子!”齐尔丹突然大声说道。
那个日本人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以前小的时候,我们收集牛奶瓶的盖子。就是上面标明牛奶品牌的圆盖子。全美国一定有成千上万种品牌的牛奶。每个品牌都有一个特殊的盖子。”
那个军官眼睛本能地一亮。“你现在手上还有这种东西吗,先生?”
齐尔丹手上自然没有。但是……仍然有可能找到这种早已被人遗忘的老盖子。这种盖子还是二战前使用的,那时人们用玻璃瓶装牛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次性纸盒子。
就这样,齐尔丹逐渐干上了这个行当。看到日本人对美国的这些东西如此着迷,其他人也开了类似的商店……但齐尔丹总能让自己的店经久不衰。
“您的车费,”那个中国人说道,把他从沉思中唤醒,“先生,一块钱。”车夫已经把箱子卸了下来,在等齐尔丹给钱。
齐尔丹心不在焉地付了车费。是的,田芥先生的客户很可能和伊藤少校一样,齐尔丹尖锐地想到,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他和许多日本人打过交道……但依然不能把他们区分开来。有些日本人粗壮,像摔跤运动员;有些日本人像开杂货店的;还有些日本人像料理花草灌木的园艺师……他是这样把他们分类的。还有一些年轻的日本人,在他看来,他们根本就不像日本人。田芥先生的客户或许是个大胖子商人,嘴里叼着根菲律宾雪茄。
齐尔丹站在人行道上,旁边放着箱子,日本时代大厦就在眼前。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要是田芥先生的客户不是日本人怎么办!箱子里的东西都是为日本人准备的,按他们的品位选出来的——
一定是日本人。田芥先生原来的订单是美国内战征兵海报。毫无疑问,只有日本人才会对这些旧东西感兴趣。他们对这种小玩意特别痴迷,对文献、宣言和广告这样的东西也很钟情。齐尔丹想起一个日本人,那人竟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收集二十世纪初期报纸上刊登的美国专利药品广告。
还有其他问题要面对,迫在眉睫的问题。在日本时代大厦的大门口,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全都穿着考究。齐尔丹听到了他们的讲话声,开始向前走。他抬头看了看这座高楼大厦,这座旧金山最高的建筑。办公室的墙面和窗户是巧妙的日本建筑设计——还有环绕大楼的花园,里面有常青树、岩石和盆景。在简朴曲折的板石间,沙子模仿干枯的小河蜿蜒在树根间……
齐尔丹看到一个搬运行李的黑人歇了下来,立刻招呼道:“搬运工!”
那个黑人脸上挂着笑,快速迎上来。
“到二十楼,”齐尔丹用最严厉的语气说道,“b座。快点。”他指了指箱子,然后大踏步向大门走去。自然,他没有回头看。
不一会儿,他被挤进一部高速电梯。周围大多是日本人。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们整洁的脸上都亮堂堂的。然后电梯令人难受地向上猛地一蹿,每经过一个门口,都要发出咯噔一声。他紧闭双眼,站稳脚跟,祈祷电梯快点停下来。那个黑人当然是乘仆役用的电梯把箱子带上来。黑人搬运工压根是不可能出现在他乘坐的这部高速电梯里的。事实上——齐尔丹睁开眼睛看了看——电梯里只有为数不多的白人。
当齐尔丹到达二十楼下电梯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心里鞠躬致敬,作好进田芥先生办公室的准备。